仙草淡淡一笑,但手下落笔,突然间却写错了一道。

她盯着那探伸出来的一道墨渍,触目惊心,突然有种想要将这张字纸撕碎了的冲动。

但最终仙草仍是按捺下来,她将写废了的字纸轻轻抓起,捏成一团扔进旁边的纸篓里,只对谭伶道:“你帮我预备,明儿出宫去徐府。”

谭伶吃了一惊:“娘娘……真的要去?可皇上那里……”

仙草重新拿了一卷纸在面前重新摊开,轻声吩咐道:“不用理别的,只管照我说的去做。”

她不由分说地说完之后,屏息静气,重又落笔。

谭伶打量了片刻,终于沉默地退了出去。

这边仙草慢慢地将写完了一卷,殿外便有脚步声响起,仙草不必抬头就知道来的是赵踞,不知不觉的相处中,对他的一切都极为熟悉。

没有通传,仙草也并不抬头,只认真打量笔下这一卷经无误,才轻轻搁笔,正欲收起来,旁边一只手探出,把她的手握在掌心。

“半夜了还在用功,手酸不酸?”

仙草抬眸对上他带笑的眸子:“皇上怎么来了?”

赵踞道:“忙到这会儿才得闲,自然要来看看你。”

仙草嗅到他身上的龙涎香之外,似乎还有些许别的香气掺杂:“皇上既然这样忙,就不必费心过来这里了。”

赵踞打量她淡然的神情:“生气了?”

仙草诧异道:“什么生气?生谁的气?”

赵踞笑道:“果然是恼了朕。”

仙草将手用力抽了回来:“臣妾怎么敢呢。”她转身要走,却不妨赵踞从后跟上,将她拦腰抱住。

赵踞道:“是因为什么?因为朕没许你出宫?还是王……”

“王美人有了身孕,恭喜皇上。”仙草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蹙眉道:“只不过臣妾站了半日,十分之倦,已经想安歇了,皇上还请去别处吧。”

“朕陪着你安歇就是了,”赵踞欲言又止,只垂眸看着她,“要朕去哪里?”

仙草道:“这后宫里佳丽三千,哪里不能去?”

赵踞听她声音微冷,脸上的笑也缓缓收了几分:“你、真生气了?”

仙草深深呼吸:“臣妾说过了,并不敢。”

赵踞一松手,握着她的肩将她转过来正对着自己:“是为什么?”

仙草对上他审视的目光,这会儿喉头突然苦涩的很:“没什么,真的。不过、谨宁公主顺利分娩,臣妾只是想……想出去看看。”

赵踞道:“只是为了这个?”

仙草道:“是。”

赵踞道:“你先前在朕跟前,极少这样自称。”

“可这样才合乎规矩。”

“阿悯……”

仙草微微震动,赵踞的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抚落:“朕可以许你出宫,但你要答应朕,不许带着气恼。”

仙草道:“真的没有。”

赵踞道:“那你对朕笑一笑。”

仙草转开头去,实在是笑不出来。

赵踞哑然:“还说没有?”

他叹了口气,将仙草放开:“朕听贤妃说了王美人所做,她骂王美人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她防贼似的防人十分可笑,你莫非也是因为这个不快?”

仙草道:“原先是有一点不快,但是想了想,倒也体谅王美人的用意,毕竟这是在后宫之中,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心些总是好的。”

赵踞看了她片刻,一笑之余,只展开桌上仙草手抄的经文端详。

仙草见他不做声,便自顾自转身往内殿去了。

虽已入秋,此刻却觉着寝殿内闷得很,仙草索性和衣向内倒下。

半刻钟左右,赵踞也随着进了内殿,打量她如此便道:“就算要睡,也要脱了衣裳。”

仙草闭着眼睛不理会,赵踞笑道:“你今晚上是怎么了?莫非要朕伺候你更衣吗?”说着,竟将手搭在她的衣带上。

仙草唤道:“踞儿……”

赵踞一顿:“嗯?”

仙草睁开双眼,却并不回身看他,只望着里间灯影暗沉的壁帐:“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你要如实告诉我。”

“什么事?”赵踞问着,索性也在她身边挨着躺倒。

仙草道:“假如、颜贵妃先前生的是个皇子,你会疼他多些,还是拓儿多些?”

赵踞一愣:“怎么这样问?”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仙草道,“就像是王美人生了皇子,将来你会不会疼他比疼拓儿多?”

赵踞一笑,轻描淡写道:“不会。”

“为什么不会?”仙草问罢,却又不等他开口便道:“先帝之前最喜欢太子,可后来……却又厌弃了太子,反而属意你……所以你又怎么能这样笃定?”

赵踞沉默。

片刻后他道:“你是在担心这个?”

仙草道:“什么?”

赵踞道:“你担心朕将来会不喜欢拓儿?”

仙草不语。

又过了半天,赵踞才说道:“其实你、说的没有错。”

仙草忍不住坐了起来,她回头看向赵踞,微微色变:“你说什么?”

赵踞却仍是躺着不动,迎着她的目光道:“朕的确不能担保,将来会不会喜欢拓儿。这要取决于他会不会是个合格的皇子。还要……取决于你。”

仙草皱眉:“我不懂!”

赵踞淡淡道:“你方才说的先帝喜新厌旧似的,但事实上,先帝之所以不喜欢赵彤,不是以为先帝突然的厌弃,而是知道了赵彤的所作所为不配为太子,所以,只要拓儿是个合格的皇子……朕就绝不会厌弃他。”

仙草咬了咬唇:“那假如,还有别的皇子比拓儿更加优秀呢?”

赵踞想了想,突然笑道:“你是说……王美人所生的?”

仙草看着他笑吟吟似毫不在乎的模样,心中一阵怒意涌起:“是!”

赵踞淡淡道:“不会。”

“不会什么?”仙草忍不住追问。

赵踞枕着自己的双臂,静静地看着她道:“你不用担心。只要拓儿没有行差踏错,他就是朕唯一的皇子。”

仙草听见耳畔嗡地响了声:“你、你说……”

赵踞不言语,两个人彼此相看,许久,赵踞终于探臂将她拉住,微微用力把仙草拉入自己的怀中,赵踞说道:“在你心里,他们永远都比朕重要是不是?”

仙草挣扎了一下,心里还惦记着方才他那句话,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隐隐猜到了一两分,可又不敢深思。

一时竟没有回答,赵踞道:“你方才说贵妃生的若是个皇子又如何……你是担心若贵妃生的是皇子,朕就会看重他更胜过拓儿?你还是小觑了拓儿,目前看来他十分出色,当然,将来能否比得上朕,却就不知道了。”

仙草听到这里忍不住又动了动,赵踞在她脖子上一搂,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你要是能把那些心思,多放在朕的身上……该多好。”

仙草听见他惆怅般叹息了一声,却仍是懵懵懂懂。

次日仙草醒来的时候,赵踞已经去了。

她呆呆坐起身来,谭伶上前道:“皇上已经准了娘娘去徐府探视之事。”

仙草一怔:“是吗?”

“是,”谭伶看她一眼,又小心说道:“不过,皇上又吩咐说是不能带着小殿下跟公主,免得不便。”

仙草垂眸,半晌一笑:“知道了。”

两天后,顺天府跟五城兵马司的人清扫街道,张黄布遮蔽闲人,清场以等待皇贵妃的仪仗经过。

队伍煊煊赫赫的近千人等,旗帜招展,簇拥着中间的凤驾前往徐府,一时之间整个京城内都惊动了。

谨宁公主跟袁琪早两天前就接到内宫太监的旨意,准备多时了,公主给嬷嬷们扶着,袁琪在后,双双接驾。

仙草忙叫人先扶着公主入内歇息,来至内宅,又细看那小孩子。

却见那襁褓中的孩童正在熟睡,眉眼之中果然像极了徐慈。

仙草见了这孩子才神清气爽。

又问谨宁公主身体如何之类,谨宁并没敢奢望仙草会亲临,此刻见了她,却别有一番心境,不由感怀落泪。

仙草知道徐慈不在身旁,她心里也有委屈孤凄,便着实宽慰了几句,才又叫袁琪把那女孩子抱来。

袁琪却不似谨宁一样在意宫内规矩,笑着对仙草说道:“这两天她好了很多,我还想着等好了后就进宫探望你呢,夫君他临行之前反复叮嘱,让我时常进宫陪陪你说话,免得你发闷。”

仙草微怔之余,忙低头看向那小女娃儿,却见生的有些单弱似的,毕竟是未足月的孩子,如此康健已经是难得了。

仙草瞧的喜欢,那女娃儿也转动眼珠打量着她,给仙草逗了逗,竟眉眼堆欢地笑了起来。

从早上一直到了下午,宫中已经有太监已经来催着她回宫了。

当下才又起驾往回,大概是见了两个可爱的新生儿,这次往回,心境却也似开朗了很多。

入宫下了銮驾,就有个小太监急急走来,在谭伶耳畔低语两句。

谭伶脸色大变。

仙草一眼瞧见:“怎么了?”

谭伶回到身旁,迟疑说道:“王美人……出事了。”

仙草惊道:“怎么说?出了什么事?”

谭伶也是满面的困惑惊讶:“她、她死了。”

第 224 章

仙草跟谭伶对视一眼, 彼此无言。

这会儿怀敏因听说母妃回来, 早吵嚷着让嬷嬷抱着出来迎接,又有拓儿巴望了一整天, 也迫不及待地跑了来。

仙草见这两个小家伙如此亲热,心中一暖,只得先把这件事压下, 先同拓儿跟怀敏玩闹了一会儿才罢。

等终于安抚了两个孩子,那边儿江贤妃跟刘昭容双双到了。

仙草心知她们必然是为了此事, 当下召了进殿。

行礼落座后,江水悠果然道:“娘娘才回来,本该好生歇息不便打扰, 只是这件事事出突然,倒是不好不让娘娘知道。”

刘昭容也道:“且这件事也非同小可,还是早些禀知娘娘最好。”

仙草说道:“我方才才回宫, 便听谭伶说是王美人出了事, 我正愕然,你们可是为了这件?”

两个人齐齐说是, 仙草皱眉道:“我不明白,先不是好好的?我还特让刘昭容你负责看护着, 怎么就会如此?”

刘昭容早站起身来, 垂头道:“是臣妾失职, 请娘娘恕罪。”

“先不必请罪,”仙草一摆手,问道:“先说明白, 王美人到底是怎么出事的?”

江水悠才说道:“说起来这件事实在是……其实也跟刘昭容没什么关系。”

原来,王美人自打有孕后就喜吃酸的,只是先前因不敢张扬,所以也不得尽情。

从那日公之于众后,自然不必再瞒着了,她又格外的喜吃酸橘,只是京城里少这种东西,先前催了几次,好不容易才得了些,今日中午便送了过去。

王美人大喜之余,未免少了收敛,竟给一枚酸橘噎在喉咙里,众人救援不及。

事发之后,王美人宫中的上下奴才都给看押了起来仔细审讯。

司礼监也派了人去查验过了王美人尸身,果然如此不错。

仙草听江水悠说完,更加愕然:“原来是因为这个意外身亡?”

江水悠道:“正是如此,所以臣妾说此事跟刘昭容没什么关系。不过……”

“不过怎么样?”

江水悠垂头道:“皇上震怒之下,便将负责看护王美人的一名太医给处死了,又下令处决了王美人身边的数人。”

刘昭容接口道:“皇上的意思是不用再劳烦皇贵妃亲自处置此事,一切就到此为止,所以臣妾跟贤妃娘娘怕您不知就里,才忙着来禀明的。”

仙草皱眉想了会儿,便道:“发生这种事情,谁也料想不到的,也是王美人命蹇福薄,既然皇上已经处置了,又有你们两位操劳,那就罢了。”

江水悠跟刘昭容双双垂首:“是。”

****

次日,谭伶离开了紫麟宫。

在乾清宫外,谭伶见到了太监洪礼。因问起王美人的事情。

洪礼道:“这件事情已经完了,你又问起来做什么,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皇贵妃让你来查问的?”

谭伶说道:“实不相瞒,我自己想不明白,同时也是皇贵妃的意思。”

虽然江水悠跟刘昭容都禀明了,但仙草总觉着这底下疑点重重,私下跟谭伶说起来,便示意谭伶留意。

洪礼皱皱眉,说道:“你既然来问了,我告诉你应该无妨,但是只有一点,你不能让皇贵妃知道。”

谭伶一愣。

洪礼说道:“皇上不愿此事闹出去,所以除了我跟高公公之外并没有人再知情,你可明白?”

谭伶道:“我当然不会主动去说,只是皇贵妃聪敏,我觉着……”

洪礼不等他说完,便肃然道:“怪不得高公公说你越来越不像是皇上的人了,虽然皇上极宠皇贵妃,但你也不要忘了自己本身还是皇上的人才是,此事若皇上不开口,你绝不能透露半分。至于是否皇贵妃自己探查到,就随她罢了。”

谭伶忙低头。洪礼又叹口气道:“我也是为了你好。皇上毕竟对待皇贵妃跟对待别人不同,这男女之见的事情本就复杂非常,何况皇上又是那样圣慧之人,他们之间的事情岂是你我能插手的,你我只是奴才,尽心职守却不能逾矩,不然一个不妥,只怕要把自己折进去。”

谭伶正色道:“是,我明白了。”

洪礼这才说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给皇上处死的太医?”

谭伶一惊。洪礼附耳过来,低低地跟他说了几句话。

谭伶惊道:“先前听闻皇上处死了太医,我也觉着意外,毕竟此事跟太医不大相干的,却想不到这畜生如此狗胆包天……只简单处死了他倒是便宜了。”

洪礼道:“这两人鬼迷心窍,自以为无人可知,殊不知这宫内的事情哪里有瞒得过皇上眼睛去的。”

谭伶突然间醒悟:“对了,先前皇上答应了让皇贵妃去徐府一事……我还疑惑怎么就突然答应的那么痛快了,难道是……”

洪礼一笑,点头道:“不错,皇上正是故意让皇贵妃出宫去的,毕竟,如果皇贵妃在宫内,发生这种事,对皇贵妃多多少少自然也有些影响,可偏巧皇贵妃不在宫中,有些人纵然想要说嘴,也未必能找到由头。”

谭伶叹道:“怪不得,皇贵妃本是想悄悄儿地前去徐府,不必张扬的,皇上偏偏命人大张旗鼓的如此,弄的满城皆知,我还以为只是单纯的显示对皇贵妃还有徐家的恩宠而已,没想到还藏着这般深意。”

洪礼道:“话虽如此,你却也要记得我的叮嘱,不可泄露天机。”

谭伶答应。

此后谭伶回到紫麟宫,虽答应了洪礼,但心里仍有些惴惴。

想着若是仙草问起来,却不知该如何应答。

不料此后,仙草竟然只字不提此事,竟仿佛就这么经过了似的……谭伶虽不知如何,却也暗自松了口气。

此后,渐渐地入了冬,夏州突然八百里加急送来了一封紧急公文。

***

先前禹泰起同徐慈一行人,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月余后眼见夏州在望。

夏州旁侧便是幽州,禹泰起便跟徐慈说道:“此处距离夏州不远,我尚有些私事要处置,就让我的亲卫队们先陪着徐兄回夏州,我稍后再回。”

徐慈听他说是“私事”,就不便追问,只道:“既然如此就听禹将军的,只是将军的亲卫断不可离身,虽然如今太平无事,但将军一身关乎整个夏州安危,必然不能疏忽。”

禹泰起听他这般说,略加忖度,便拨了三百亲卫仍旧随扈徐慈等人,自己则只留了二百兵丁。

两个人达成一致后,徐慈便跟朝廷钦差们,随着仪仗仍旧往夏州而去,禹泰起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便带了亲卫们转往幽州。

幽州节度使冯云飞听说禹泰起前来拜访,倒并不觉着意外,反而像是早有准备般缓步而出。

两人相见仍是在军机堂上,冯云飞出来的时候,禹泰起正站在堂前那“武威永镇”的匾额下,负手仰头地打量着那四个大字。

冯云飞看着他英俊果毅的容颜,心中一叹,面上却挤出了几分干瘪的笑意,招呼说道:“禹将军回来的好快,一路风尘劳苦了。”

那边禹泰起闻声转身,也向着冯云飞抱拳行礼。

冯云飞笑着一扬手,道:“禹将军请坐。”

禹泰起谢过了,撩起袍摆落座。

此刻侍从送了茶上来,冯云飞请茶,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先前接到禹将军从京城递来的紧急密信,说是有要紧重大的事情跟老夫商议,让老夫耐心等待,却不知是何事?”

禹泰起欠身道:“多谢老将军信任,又劳您等候良久了。先前末将从这里经过的时候,老将军送了一人给我,可还记得?”

冯云飞问:“你是说那个不知自己来历的女孩子?”

禹泰起道:“正是,她如今已经记起来了。”

冯云飞斑白的眉毛一皱:“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