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颜如璋戛然而止,原来小国舅察觉不对,——自己这么问,仿佛等同承认了江水悠所说是真。
江水悠垂头不答,安静的异乎寻常。
颜珮儿好像察觉什么似的,眼神闪烁不定。
就在这时候,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说道:“她当然不会这么做。”
说话间,却见一道身影从内殿处徐徐走了出来,一身黑色缎子刺金龙的袍服,面色如雪,双眸却似寒星般,赫然正是赵踞。
***
仙草本惊心动魄,痛不欲生,隐约听到江水悠指责颜珮儿,两人说话的口吻又且异样,这才回过头来。
谁知此刻又见皇帝现身。
颜如璋也没想到赵踞居然在这里,愕然之余,忙先行礼,又问道:“皇上怎么……也在此?”
只有颜珮儿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变化,可她在看见皇帝的时候,眼中仍是稍微透出些许疑惑跟讶异。
赵踞并不回答,他走到桌边,看向颜珮儿。
颜珮儿这才款款起身,躬身垂眸道:“参见皇上。”
赵踞冷冷说道:“你干的好事。”
颜珮儿道:“不知臣妾做了什么,让皇上这般动怒?”
赵踞冷笑道:“你到现在还不肯承认吗?”
颜珮儿道:“皇上的意思,是相信了江贤妃的话,我逼迫她去谋害皇子?”
赵踞道:“难道不是这样?”
颜珮儿断然否认:“当然不是。”
颜如璋看看两人,终于忍不住说道:“皇上,这种……重大之事,自然不能偏听一家之言,我想此事兴许有误会,还有小殿下他……”
“他无碍!”赵踞沉声说罢,看一眼身后仙草,“他只是服了些助眠的药睡着了而已。”
仙草之前关心情切,早一心扑在拓儿身上了,但听了江水悠跟颜珮儿对话,又则惊心,又则焦虑。
直到看见皇帝现身,那原本悬吊着的心才缓缓地又放下来似的,待听见这一句,眼中的泪却又忍不住,喜极而泣。
赵踞见仙草抱着拓儿,便又回头看向颜珮儿。
“你大概想不到吧,”赵踞缓缓道:“江贤妃虽然惧怕你的胁迫,但她更不愿意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她把这毒/药给了朕,将实情告诉了朕。”
江水悠站在旁边,垂头道:“我知道若我果然那样做了,最后事发,皇上必然饶不了我。所以我拼了一赌,把真相告诉了皇上,就算皇上不信我,也未必就会要我性命。但若皇上圣明,就会看穿贵妃你暗藏之祸心,事实证明,我并没有赌错。”
颜珮儿的眼神微变,却冷冷一笑道:“是吗。他就这么相信你?果然不愧是贤妃,手腕当真高明的很啊。”
颜如璋早就惊呆了,听到这里便叫道:“皇上!贵妃娘娘绝不会这么做!”
江水悠却低低道:“小国舅,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在贵妃娘娘的计划中,这只是第一步,而她的另一个计划是冲着皇贵妃去的,至于如何把皇贵妃拉下马,你,是她最重要的一环。”
颜如璋听到这里,身形一晃。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却又死死站稳:“你胡说!”
江水悠道:“我是不是胡说,小国舅你可以询问贵妃娘娘。毕竟那样恶毒的计策,平心而论,就算是我也自叹不如,想不出来的。”
颜如璋呼吸急促,转头看向颜珮儿:“珮儿,你说句话,只要、只要你说一句,十四叔就相信你!”
颜珮儿本是脸色淡淡的,不惊不恼,更无任何的羞惭恐惧之色。
直到听见颜如璋这般说,颜珮儿的脸上才露出一抹意外之色,她定定地看着颜如璋,眼圈不知不觉中红了起来。
“她说的,”良久,颜珮儿终于开口,“都是真的。”
颜如璋不敢置信,双手在瞬间攥的死紧:“珮儿!”他似乎是震惊,又似乎是想劝止颜珮儿不要如此轻易承认,但……皇帝也在这里,颜如璋隐隐地觉着绝望。
颜珮儿却笑看向赵踞道:“表哥,你很相信你的贤妃啊,将来的有朝一日,你会不会……宠信她更胜过任何人呢?我竟也不知道。”
“你不需要知道,”赵踞冷冷地看着颜珮儿:“看样子朕对你还是太仁慈了,没想到你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颜珮儿道:“哦,那你想怎么样呢。”
赵踞浓眉皱蹙,才要开口,颜如璋叫道:“皇上!皇上请开恩!”小国舅一撩袍子,就地跪了下去。
“如璋,”赵踞低头看着他:“她做下这样的恶事,你还替她求情?”
颜如璋跪在地上,垂着头,不知道是汗还是泪,悄然挂在他的眼角。
他当然知道颜珮儿所犯罪行无法可赦,但是……
颜珮儿呆呆地看着颜如璋:“十四叔……”
“住口!”颜如璋厉声喝止:“你还不跪下,还不向皇上请罪!你是不是……也想害死我,害死整个颜家?你给我跪下!”
他转头看向颜珮儿,双眼分明的泛红,不是完全的痛恨,除此之外,还带着无限的悲愤感伤。
颜珮儿看着他的眼神,慢慢地眼中也泛出了淡淡泪影:“十四叔……”
赵踞却道:“如璋你不必费事,她既然如此做,自然是从没顾虑过你跟颜家,甚至听她的打算,还要把你拉下水,这也值得你替她求情?”
不等颜如璋开口,颜珮儿道:“表哥你若是真的相信江贤妃的话,那就任凭你处置就是了。”
赵踞见她至今都毫无惭色,亦无惧意,简直冷彻身心。
皇帝不由叹道:“你是冥顽不灵啊。”
就在这时,只听到一声低低咳嗽,原来是床上的拓儿醒了过来。
刹那间殿内寂然,仙草先忙唤了数声。
拓儿愣了愣,终于也道:“母妃!”
仙草仔仔细细打量过小家伙,见他果然无恙,这才神魂归位。
也在此时,外头有人道:“禹将军到!”
原来是禹泰起在内阁值房里听了些风声,不知究竟,他担心情切,竟也闯了进来。
一眼看见拓儿跟仙草安然,禹泰起忙先向皇帝行礼:“臣听说小殿下有碍,一时忘了分寸,请皇上恕罪。”
赵踞一摆手:“平身。”
禹泰起忙起身,先后退一步,又急转到榻前。
仙草见禹泰起来到,便放心把拓儿交给他。
回头见颜如璋跪倒在地,颜珮儿泛泪不语,皇帝怒不可遏杀机涌动……最终,仙草看向颜珮儿。
“贵妃你……为什么这么做?”
颜珮儿对上她的眼神,只是含笑摇了摇头。
仙草盯着她,心中蓦地生出异样的感觉:“我以为贵妃是真的放下先前之事了,难道历来种种,都是跟我虚与委蛇的?”
颜珮儿神色淡漠,道:“你太自作多情了,在这宫内哪里有真正想跟你交好的人呢,纵然面上带笑恭恭敬敬,背地里却恨不得踩着你上去。也只有你,到现在还是这般天真。”
赵踞忍无可忍:“住口,事到如今还不思悔改,来人,给朕把贵妃带下去。”
一声吩咐,外间有太监领命而入。
仙草却道:“且慢。”
赵踞回头,仙草放开拓儿,起身走到桌边上,她指着那瓶子药道:“这是什么毒?”
赵踞道:“你不要碰这种脏东西。”
禹泰起搂着拓儿,也欲叫住她。
在他怀中的拓儿却低低地说道:“舅舅不用担心。”
禹泰起一愣。
那边仙草却只看向颜珮儿:“贵妃,这是什么毒?”
颜珮儿淡淡道:“自然是剧毒。”
仙草将瓶子拿了起来,虽知道这瓶子是盖着的不至于有危险,可在瞬间,皇帝仍有一种想制止她的冲动。
仙草握着瓶子走到颜珮儿身前,她掂了掂瓶子,沉吟片刻,道:“我跟你之间,本没有深仇大恨,只不过你是高门贵宦之女,向来自视甚高,兴许瞧不惯我也是有的,曾想要我死也是有的。但是,有一点我无法明白,那就是,你知书达理,极尽教养,为何会做出这种毫不顾及家门,毫不顾及小国舅生死荣辱的行径。”
颜珮儿眉尖微蹙,跟仙草四目相对,却并没有出声。
仙草看着她,又看看手中的药瓶:“贵妃……你知道吗,若是放在先前你我未有交际之前,兴许我会相信你会做出这些事,但是现在……我想不通,我也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真的想害我跟拓儿,我不信你为了一己之私,会不顾及小国舅跟整个颜家。”
颜珮儿没有出声,但是嘴角却猛地抽了两下。
她的眼睛已经通红,泪噙在眼睛里闪烁,她想控制住不让眼泪落下,却到底没有成功。
仙草看着颜珮儿的神情,慢慢地把瓶塞抽了出来:“这到底是什么?”
赵踞忍不住上前一步,地上跪着的颜如璋也站起来走向他们身边。
只有禹泰起,因为给拓儿制止,便勉强按捺着没有动。
众目睽睽、鸦雀无声之中,终于,颜珮儿闭上双眼,她仰头笑了起来,那些泪随着动作纷纷地滑入她的鬓角。
“好一个皇贵妃,好一个鹿仙草,”颜珮儿笑着,喃喃说了两句,“我真的想不到,到最后……最了解我的人,居然是你。”
此刻赵踞按捺着心中的震惊,往身旁看了一眼。
高五立刻上前把仙草手中的瓶子接了过去。
将药粉轻轻地倒在桌上,小心翼翼抽出一枚银簪子,拨弄了片刻,银簪子并未变色。
高五拧眉细看,抬手捻了些粉末在手中,试着嗅了嗅,微微一震:“皇上,这并不是毒/药。”
赵踞脸色立变。
同时脸色大变的,还有颜如璋,江水悠。
起先江水悠将实情和盘托出之后,把这一瓶药给了皇帝。
皇帝叫洪礼鉴别,才打开时候就闻到刺鼻的味道,竟似有些鸩毒的气息!
洪礼不敢贸然试探,本要再行仔细查验,或者找一只活物来试探,皇帝却早就气怒攻心,又以为颜珮儿当真是死性不改,竟叫免了。
又哪里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真相?!
颜如璋愕然道:“珮儿、你……”
颜珮儿转头看着他:“十四叔,对不住,让你受惊了。”
“你为什么这么做?”那颗快要碎了的心在瞬间终于恢复了过来,颜如璋瞪着颜珮儿,“你是不是疯了,啊?!”
“是啊,我大概是要疯了,”颜珮儿却出人意料地叹了声,道:“十四叔,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正常多久,我很担心……我要是活的长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疯。”
“别胡说!”颜如璋呵斥,却又忙把声音放得温和了些,道:“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现在你又有了茁儿,为何不放宽心胸?何必想那些不高兴的,又闹这种天大的玩笑?你……快向皇上跟皇贵妃请罪!”
颜如璋说罢,颜珮儿却又笑了笑,转而看向仙草:“你怎么能看穿我心里的想法呢?”
仙草叹了口气,道:“那时候你带了大公主去找怀敏跟拓儿玩耍,你看着他们的眼神,不像是一个穷凶极恶之人。”
颜珮儿嗤地又一笑,泪也重又滚滚落下:“你看,我只说你蠢,你却偏出人意料的聪明,也许,你是比任何人都通透。”
她说了这句,又喃喃道:“其实……兴许是我多虑了。”
此刻皇帝终于开口:“你当真是胡闹,这也是能玩笑的?”
向来英明神武从不出错的皇帝,突然间栽了个跟头,这让赵踞自己都难以置信。
怪只怪颜珮儿演得太真,何况先前她的确是有过前科的,叫人不得不信。
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事关仙草跟拓儿,连皇帝本人忍不住也有些关心则乱,当局者迷了。
颜珮儿闻言看向赵踞:“表哥……其实我不是胡闹。”
赵踞哼道:“你把这些人都折腾了一遍,还说不是胡闹?”
颜珮儿道:“我现在折腾了,以后就省事了。”
“什么省事?”
颜珮儿才要开口,突然间眉头一皱。
她虽然想强忍,却好像忍不住,刹那间有血渍从嘴角沁了出来。
颜珮儿抬手捂着嘴角,血却从手指缝中流了出来,她眼前发黑,摇摇欲坠。
颜如璋跟仙草靠的最近,两人见状一左一右扶住了颜珮儿。
“珮儿……你怎么了?”颜如璋惊慌失措。
赵踞拧眉喝道:“太医!”
外间本有太医在候着,只是先前皇帝命人拦阻,所以不曾入内,此刻听见动静不对便都冲了进来。
颜珮儿却微微摇头,勉强道:“不、不用叫他们。”
仙草看着颜珮儿,却发现她苍白的脸色中泛出一种令人害怕的灰,即刻叫道:“皇上!”
赵踞会意,替了仙草扶住颜珮儿。
颜如璋见状也缓缓松开手,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颜珮儿。
“你安静些,让太医给你看看。”皇帝搂着颜珮儿,沉声吩咐。
此时此刻,也只有赵踞看着仍旧最为镇定。
颜珮儿望着他的眉眼,一笑道:“不中用的,表哥,我自己……早就知道了。”
赵踞皱眉:“别瞎说。”
颜珮儿先是喘息片刻,才道:“你说我是胡闹,可知我并非胡闹?先前在谨修宫里病了一场,生死关头,我反倒通透了,只有我心里最明白,我今日所做的,很可能是我将来所做的,也可能是这宫内任何一个人想做的,只是到那时候,那瓶药,就一定是真的了……”
这会儿太医上前,跪地给颜珮儿诊脉,听了半晌,神色扭曲的像是吃了黄连。
颜如璋在旁不敢高声,但见太医这样的表情,他身子一晃,是旁边的高五扶住了。
此时赵踞道:“所以你今日所做,是在提醒朕?提醒朕随时提防吗?”
颜珮儿笑道:“倒也不全是,兴许是我也想看看,在这一场演练里头,大家的反应是什么样的。”
说到这里,颜珮儿目光转动,看向赵踞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江水悠。
当对上江水悠复杂的眼神那瞬间,颜珮儿叹道:“可惜啊,可惜。”
江水悠无声一叹,低下头去。
颜珮儿定了定神,又看向皇帝:“经过今日的事,我想,表哥你该永远也忘不了我了吧。”
赵踞喉头一动:“你……”
颜珮儿跟江水悠说的那些话,其实有一半是真的。她毕竟是世家贵女,心高气傲,本是皇后之选,最终却总是低人一头。
她对皇帝方才所说的话也是真的,今日的她用的并非毒/药,但若她还在后宫,若天长地久,连她自己也想不到,将来的自己会不会给嫉妒跟仇恨蒙蔽了双眼,真的做出那万劫不复的事情来。
幸亏……这个可能不会再有。
她宁肯这样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死。
最后,颜珮儿看向旁侧的仙草。
她的力气已经渐渐消散了,却仍是说道:“我本想……为你做最后一件事的,只是,毕竟还让你受了一场惊吓。”
仙草眼中泪光涌动:“贵妃,别说了。”
颜珮儿盯着她:“茁儿……”
仙草咬牙忍住眼中的泪,点头道:“交给我。”
颜珮儿听了这话,蓦地笑了起来:“交给你,我是放心的。”
此刻,在闪烁的泪影中,颜珮儿仿佛又看到赵茁跟怀敏在一块儿嬉戏玩乐的场景,看到拓儿小心翼翼喂赵茁吃东西的场景,同时她也看见了自己跟仙草站在一起,并肩含笑目睹这幅场景的……场景。
那似乎看着……极为美好。
在这美好的憧憬里,颜珮儿缓缓地吁了口气,阖上了双眼。
仙草眼睁睁地看着,后退,抬手用力地撑着桌子,才没有跌倒。
这会儿禹泰起抱了拓儿来到跟前,将她手臂握住,拓儿道:“母妃!”
仙草回头看向两人,没忍住的泪簌簌地如雨水般坠落下来。
禹泰起看着她如此,当下伸出手臂,一并将仙草抱入怀中。
颜珮儿苦心孤诣的设了这个局,自然不是如她所说的是想看看众人的反应而已。
她的本意,其实是要试出江水悠。
颜珮儿自知所剩时日无多,她落到这个地步,一来是自己行差踏错,二来也跟江水悠脱不了干系。
何况放眼后宫里,只有一个江贤妃,堪称是皇贵妃的最大敌人。
颜珮儿故意威逼利诱,便是想看看江水悠会做出如何选择。
假如江水悠真的给拓儿下毒,那么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地将她除去,一来为自己报仇,二来给仙草除了心腹大患。
但是,江水悠竟然没有那样选择。
所以在颜珮儿看着江水悠的时候,连说了两声“可惜”。
这意思皇帝未必懂,颜如璋也未必懂,但是仙草跟江水悠两人却心知肚明。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的真相,好像是前一章里有一位小伙伴隐约猜到几分,其他的大家都也像是踞儿一样给蒙骗了~
唉,现在这种归宿跟退场方式,才最适合颜珮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