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叶忙道:“看起来就如死了一般,那些渔民正打算将其埋掉,我无意中看了眼,却认出来那人竟然是……徐少主。”
仙草觉着有人在自己心头猛地捶了一击,疼不可挡:“我哥哥!”她握住夏叶的手,情急道:“他怎么样?”
夏叶道:“你别急,我见了徐少主,知道事情有变,于是先跟我师兄将他带走,调养了数月,才救了回来。那时候也知道你在宫内了。”
仙草听到“救了回来”,泪早就一涌而出,双手合什默默念佛。
夏叶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更加要仔细听。”
仙草忙又看向她,夏叶道:“徐少主伤的厉害,左臂几乎都废了……咳,你别担心,那种情况下能留一条命下来已经是神佛庇佑了。后来听说你在宫中,相见自然是极难的,我便按照徐少主交给我的法子找到了他的部属,那些人便带了他去了。”
仙草松了口气,忙又拭泪问道:“后来呢?”
夏叶的脸上掠过一丝赧颜,含含糊糊道:“我本来想回夏州,却给人制住了,后来邺王起兵,引发战乱,我才得了个空子脱身,在路上听说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仙草正觉着她说“给人制住了”的话时候,口吻有些古怪,听到后面,又有些紧张。
夏叶低低道:“我听说,因为相助邺王,徐少主给荆南节度使李拓的人拿下,已经解往京城去了。”
仙草的心头又是一顿。
徐慈生还,对仙草而言自然是天赐的神迹。但是徐慈的命运又一波三折,如今给解往京城,也不知等待他的是什么。
且对仙草而言,此刻的皇帝,早就不是原来的皇帝了,连她竟然也无法忖度皇帝此刻心里有什么打算。
当时在佛堂内的那场戏,就算是她人在局中看不破,但是,在太后新出了事,痛心疾首的情形下,任何人的神智只怕都会乱成一团,可是皇帝却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理清了一切,而且有余力气定神闲地反将了胡漫春一军。
这些日子仙草每每想起这幕,都会觉着胆寒。
她越来越鲜明地意识到,皇帝果然已经变成一个真正的皇帝了。
那张少年似的脸又在心中浮现,一旦想起,那日在行宫内、给他一语伤到时候的痛也随着泛起。
仙草低下头默默调息,肚子里的小家伙却也仿佛感觉到了母亲的不安跟感伤,也随着挣扎了起来。
等仙草察觉不对的时候,底下裙子都已经湿了。
第 176 章
这日禹泰起正于城头观望城外西朝人的行军布阵, 眼见冬日将过, 再加上邺王之乱已经平息,这场战事只怕很快也要告一段落了。
立在禹泰起身侧的姚副将说道:“没想到西南的邺王之乱这么快就给平定了, 末将还以为要打个几年呢。”
旁边另一人笑道:“谁说不是?当初邺王起兵的时候,我们都觉着皇上一定会乱了阵脚,毕竟邺王筹谋多年, 兵强马壮,蜀中那个地方又是易守难攻的, 若是给他出其不意的出了蜀中,一定会威胁京城,就算败了, 退回蜀都,以他多年的屯兵之力至少也能坚持个两三年,却想不到皇上的手段这样高明, 巧妙布局, 雷霆万钧,简直让人刮目相看。”
又有一人道:“听说皇上是利用了邺王安插在京内的细作, 将计就计,引的邺王倾巢而出, 以前大家都只以为是没经过什么事儿的小皇帝而已, 现在看来, 倒是绝不能小觑的了。”
姚副将道:“是啊,你看这些西朝人,听说邺王反叛, 加上当时京城内又是那样险象环生的情形,便以为有机可乘,想着趁乱来捞一把,如今却是打错了算盘了。”
禹泰起听了众人议论,想想赵踞在太后乍然薨逝,仙草下落不明等不利于自己的情形下,并未自乱阵脚,反而仍能镇定自若地运筹帷幄,直至反败为胜,这份心智跟坚忍,却也不由地让人佩服。
禹泰起道:“话虽如此,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小心他们狗急跳墙。幸而快要开春了,他们只怕坚持不了多久,吩咐下去,加紧巡查,尤其城门之处不容有失,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报知。”
众人齐声答应。
禹泰起巡查过后,在几个副将的簇拥中下了城楼,还未站住脚,就见远处长街上有一匹马飞奔而至。
马上之人却是节度使府的家奴服色,他急匆匆地翻身而下,踉跄跪地道:“将军且快回府。”
禹泰起一怔:“何事。”
那家奴气喘吁吁地,指着府衙的方向,道:“具体如何小人不知,是内院里传出消息,只说是紧急大事。”
侍卫官已经将马儿拉了过来,禹泰起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往节度使府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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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仙草产期将近,禹泰起早就命人挑选了几个有经验的稳婆留在府中,今日却排上了用场。
禹泰起赶回府中之时,谭伶正守在产房之外,其他彩儿小慧以及夏叶等却都随着稳婆留在房中。
禹泰起扑到门上,几乎将那两扇关着的门撞开,谭伶忙拉住他:“将军莫急,才进去两刻多钟。”
“现在怎么样了?”禹泰起捉住谭伶,把谭伶的手臂捏的隐隐作痛。
谭伶只得忍痛宽慰道:“将军宽心,才进去不多久,也还没有怎么样,我们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里头仙草低呼了一声,声音凄厉。
禹泰起猛然一颤,双眼微微睁大。
谭伶也隐隐揪心,却仍是强行安抚道:“女人生孩子都是如此,不打紧,不打紧。”
谁知两人又站了片刻,里头时不时传出仙草痛苦的声音。
谭伶安慰的话都词穷了,何况他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且心里又惦记着仙草母子的安危……只能拼命在心中向天祈祷万事平安而已。
禹泰起却没有他这般内敛,抬手在门上用力敲了数下:“妹妹!妹妹!”又喝道:“快给我开门!”
禹泰起连叫了数声,里头有人将门打开,原来是小慧。
她探臂拦着禹泰起:“将军别嚷,这里将军不能进的。”
禹泰起往内张望:“她怎么样了?”
小慧道:“产婆说胎位是很正的,所以将军不用太担心。”
禹泰起道:“那为什么刚才听见她在哭叫?”
正在这时,一个稳婆走过来,好言好语地说道:“将军,娘子的身子有些弱,加上初次生产,势必要受些折磨的。将军不必担心,这里不是男人呆着的地方,留神冲撞了。”
禹泰起听见“冲撞了”,以为是自己一身煞气会冲撞了仙草,当即忙后退一步:“那我不进去就是,可我该怎么做?”
禹泰起名镇夏州一带,虽然没有加冕封爵,却是百姓心目中真正的夏州王。稳婆笑道:“将军放心,您只管在这里等着就是了,我们一定会好生帮着娘子顺利生产的。”
好说歹说地把禹泰起劝了出去,这才重又将产房的门关上了。
谭伶过来请了禹泰起到外间的圈椅上落座,又亲自给他倒了茶喝。
禹泰起耐着性子等了将有半个时辰,里头仍无消息,他心中的不安开始扩大,连谭伶也坐不住了,站在往里间的廊下焦急地打量。
正在提心吊胆的时候,忽然间一名侍卫从外跑了进来,道:“将军,外头有一伙来历不明的人想要硬闯。”
禹泰起拧眉:“什么人?”
侍卫道:“他们没报身份,但从目前所看,估计是西朝潜伏在城中的细作。”
禹泰起并不觉着十分意外,冷哼道:“果然来了。”
他回头看一眼产房,那边儿谭伶却也听见了。
禹泰起道:“谭公公,虽然那些人未必能闯进来,但以防万一,你去里头守着小鹿。”
谭伶也有此意,当下两人分头行事,谭伶疾步往产房而去:“开门,快开门!”
连叫了几声,里头并没有人答应。
谭伶的心猛地缩紧,喝道:“开门!”
才要发掌力将门扇震开,里头终于有人扑过来把门打开。
***
那边禹泰起便随着侍卫往外,还没出二重门,就听见喊杀声从门口处传来。
禹泰起抬头看时,瞧见一道影子正好从门外跃了进来,手持弯刀,一看见他,便大喝一声冲了上来。
禹泰起不慌不忙,从侍卫官手中将弓箭拿过来,张弓搭箭,极短的时间内连发两箭。
那刺客躲闪腾挪,好不容易躲过了第一支箭,可是禹泰起好像料到他会往何处躲闪般,那第二支箭如同早就等候许久似的,在他双足还未落地,便刷地射中。
刺客跌落地上,给后面赶过来的侍卫们围住。
禹泰起交代侍卫官:“速去城门口,他们既然敢在这里动手,那边儿一定也安排了人。城门务必不能有失。”
侍卫官领命前往,这边府内众侍卫很快将来犯的刺客们或杀或擒,拉下面巾后,果然是西朝之人的长相。
禹泰起冷笑道:“真的给我说中了,明攻不成,就暗中搞这些腌臜手段,只可惜仍是白费了心机。”
地上受伤的刺客狠狠地盯着禹泰起道:“禹将军未免高兴的太早了!”
禹泰起道:“怎么,本将早就料到你们有可能会在城内作乱,你们想开城门里应外合,没那么容易。”
刺客冷笑数声,并不言语。
禹泰起突然察觉不对,上前道:“难道你们还有别的手段?”
刺客阴鸷的眸子盯着禹泰起:“当然是你想象不到的手段。”话音刚落,就给旁边一名副官踹倒在地。
此刻,原先赶往城门的侍卫官返回,原来城门处果然也起了骚乱,一伙细作假扮百姓,暴起杀了两名士兵,本来想趁乱从里将城门打开的,可惜夏州军反应神速,更加上城门口重兵把守,很快反冲上来,将残余的十几名细作们都砍成了肉泥。
地上的刺客听闻,脸色惨白,冷冷地不发一声。
禹泰起盯着他,总觉着有些古怪,正在这会儿,里头小慧飞跑出来,焦急地叫道:“将军快来!”
那刺客见状脸上才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
禹泰起顾不得理会这些人,忙转身往内:“怎么了?”
他走的甚快,小慧拼命跑着才能跟上:“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是夏叶姐姐突然说一个产婆不对,然后两人就打了起来,后来谭公公上来,一块儿把那产婆制住了。”
禹泰起听小慧说起前半段,毛骨悚然,才明白那刺客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听到后半段,忙问:“小鹿怎么样?”
小慧说道:“虽然没有伤着,却也受了惊吓,谭公公让我快请将军回去。”
禹泰起心头一乱,他虽然严防死守,这节度使府犹如铁桶一般,却没想到仍给西朝人找到了缝隙,假如仙草因此有个什么闪失……
禹泰起不敢想下去,只忙赶往产房,还未到跟前,就见谭伶站在门口,地上倒着一人,正是产婆打扮。
“这是……”禹泰起还未问出口,谭伶说道:“说来真叫人捏了把汗,幸亏夏姑娘在,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夏叶在里头陪着仙草,其他三名稳婆则围着仙草各行其是。夏叶一心都在仙草的安危上,起初并没留心别的。
然而时候一长,却给她看出了些异样,其中一名稳婆的举止有些僵硬,表情也有些不自然,眼神躲躲闪闪。
夏叶毕竟不同于寻常之人,当下留了心,就在那稳婆向着仙草探手的刹那,夏叶喝道:“你做什么?”
那稳婆一震,才要抓向仙草肚子,夏叶不顾一切跳起来,擒住她的手腕用力扭开。
其他众人不知道发生何事,都惊呆了。
剩下那两名稳婆还以为他们是不知为何打起来,还想着劝开,彩儿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都让开,只看好了娘娘!”
就在夏叶跟那稳婆动手之时,谭伶因得了禹泰起吩咐叫开门,小慧跌跌撞撞冲过去把门打开,谭伶跃了进来,一看地上这般情形,立刻上前相助夏叶,终于把那稳婆制住了。
禹泰起踢了一脚地上那稳婆,来不及审问此人是怎么混迹入内的,他明明已经叫人将三名稳婆的底细查了个明明白白,本来万无一失的。
正想在去看仙草如何,外间道:“将军,门外又有一伙不明身份的人……已经给我们围住,可他们领头之人口口声声说是要见将军。”
禹泰起这会儿一心都在仙草身上,哪里想去理会这些,拧眉喝道:“问清楚他们是谁再来回报。”
***
仙草本就气衰体弱,经过这场惊吓,更是有些精疲力竭,剩下两名稳婆定下神来,又忙上前。
夏叶方才给那稳婆抓破了衣衫,手臂上也留下了几道抓痕,看的彩儿惊心动魄,若是方才那一掌抓在仙草肚子上,那后果可想而知。
两人又来至榻前,却见仙草脸色雪白,呼吸微弱,察觉他们靠前,便勉强睁开双眼。
仙草看着夏叶:“你……没事吗?”
夏叶见她这时侯还惦记自己,心头一热:“我没事,娘娘放心。”
仙草突然瞥见她手臂上似有血色:“你受伤了?”
夏叶忙拉了拉袖子遮住:“小伤,不打紧。”
她见仙草无大碍,便从荷包里掏出一个青色瓷瓶,打开后洒在伤口上。
彩儿见状,忙撕了一块帕子帮夏叶将伤口包扎起来。
仙草叹了口气:“这又是什么人啊?”
夏叶道:“看谭公公的意思大概是西朝的细作,娘娘觉着怎么样?”
仙草轻声道:“我身上没有一点力气。怎么是好?”
夏叶毕竟也是没有生育经验的,便看稳婆:“快想法子!”
那两人见识了方才的场面,吓得瑟瑟发抖,一时哪里有好法子。
仙草却等不得,整个人十分困倦,昏昏欲睡。
那稳婆见了才叫道:“不能睡,这时侯不能睡过去,要是睡着了,孩子就可能有危险。”
仙草打了个激灵,蓦地又醒了过来。
她睁大双眼,突然对夏叶道:“你、你掐我一下。用力些。”
夏叶道:“做什么?”
仙草道:“我身上都有些麻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你掐我一下,或者用针扎我一下,兴许能好些。”
一句话提醒了夏叶,她忙腰间取出针囊,拿出一根银针,在仙草身上各处穴道轻轻刺了几下。
如此果然有些效用,仙草眨了眨眼,又听从稳婆的话缓缓用力,但是才积蓄起来的力气又给那突如其来的强烈剧痛给打散。
仙草痛呼了声,整个人来不及反应,就已经神智尽碎。
就像是给巨浪卷起空中又狠狠摔落的小船,顿时陷入昏迷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仙草缓缓醒来。
周遭一片漆黑,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茕茕而立。
仙草隐隐有些害怕,却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又是发生何事。
惴惴不安之时,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点光。
随即,竟是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像,幽幽地浮现空中。
仙草定睛看去,突然认出来,这是那个在行宫小佛堂内所见的佛像,静静默默,跟她相对。
正在满心惘然地看着,耳畔突然响起赵踞的声音。
——“你不觉着胡美人像是一个人吗?”
仙草打了个哆嗦。
她蓦地转身,却并不见赵踞。
仙草当然知道胡漫春像是自己,心中只觉着讨厌,恨不得自己还是失忆了的那个鹿仙草。
后宫的人都不是傻子,人人自然也都知道胡漫春像是谁,就算没见过徐悯的人,也自然会听到传言。
皇帝却并不掩饰对胡漫春的那种偏爱,这让仙草觉着情何以堪。
他到底想怎么样?是嫌弃自己借小鹿的身体还魂?还是贪图之前自己的色相……所以见了胡漫春便迫不及待。
或许……只不过是单纯的见一个喜欢一个罢了,
后面这种想法,似乎比先前那个还能让她觉着更接受一些。
——“你明明恢复了记忆,却还跟朕虚与委蛇……”
声音又从身前传来。
仙草回身,仍跟佛像面面相觑。
然而听了那句话,像是又有人在心上插了一刀。
是啊,明明恢复了记忆。
失忆是她身不由己,恢复了记忆也是她身不由己,何曾给过半点选择的机会。
天知道她并不是虚与委蛇,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人。
明明是他的错,是他趁着自己毫无意识的时候,强行将她收为后宫,甚至有了身孕。
现在却指责自己跟他虚与委蛇,还怀疑她别有用心。
更加,把太后的死也加在了自己的身上。
仙草跪倒在佛像之前,只觉着无限委屈,恨不得放声大哭。
就在一片的混沌之中,耳畔又响起了极熟悉的呼唤声:“妹妹!”
仙草抱着头蹲在地上,本孤零零地,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突然心头一动。
“阿悯……阿悯醒来。”那声音继续响起,好像从耳畔一直钻到了心里。
仙草茫然之中隐隐地有些感知:“这个声音是……”
她皱着眉,可心里却知道不可能。
因为这声音赫然正是徐慈的。
可是徐慈,早就坠身入那滔滔长河之中了……
“阿悯、阿悯你睁开眼睛看看,是哥哥。”那声音仍是不依不饶的。
仙草竭力分辨着,蓦地又想起来,——先前夏叶说哥哥并没有死,而是给人押解去京城了。
他在京城,难道自己也在京城?
可不管是在哪里,如果兄妹相见,那就是莫大之幸。
精神一振,仙草用尽全力,奋力一挣,终于睁开双眼。
在她眼前,是一张看着颇为憔悴的脸,虽然仍是眉目清隽,但两鬓已经染了霜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