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伶道:“姑姑不用怕,太后是皇上的生母,皇上喜欢姑姑,太后自然也会喜欢你的。”
仙草的脸上又隐隐泛红:“你、你说什么……”
谭伶本是要让她宽心,见她害羞,忙道:“奴婢只是说,姑姑不必担心。横竖不管怎么样,有皇上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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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伶最后一句话却说动了仙草。
“不管怎么样,有皇上在。”
这一句就像是定心丸一般,何况她细想想,自己的确是没什么好怕太后的,顶多是下意识地不太喜欢而已。
谭伶因见她又倦又累,怕她受不住,略一踌躇,便特吩咐人备了肩舆。
两人出乾清宫,仙草见肩舆放在身前,便扶着谭伶的手,自然而然地坐了上去。
谭伶见她举止娴雅大方,毫无忸怩之态,更无什么自矜自傲之色,反而是一派寻常,竟好像是常坐惯了似的,他反而有些吃惊。
这一路往延寿宫而行,来来往往的许多宫人自然都看的分明,见仙草高高地坐在肩舆上,无不露出震惊的表情。
原来宫内的规矩只有三品以上的妃嫔才有资格坐抬舆,三品以下的,除非是皇上太后格外体恤恩典,如今仙草什么品级都没有,却偏端端正正地坐在肩舆之上,自然惊倒了无数人。
偏偏有几个妃嫔迎面走来,远远地见这般气势,还当是颜珮儿,正满面堆笑准备行礼,却又发现不对。
她们呆若木鸡地站在地上,仙草在肩舆上,彼此目光相对,这些人想有满肚子的惊疑惶恐,却都说不出口。
仙草却也发现她们的眼睛都瞪得圆圆的,满面惊异地盯着自己,直到现在她心中才模糊地想起来,忙转头看向身侧的谭伶:“谭公公!”
谭伶忙道:“姑姑有什么吩咐?”
仙草吩咐:“停舆。”
谭伶一抬手,众人忙止步,将抬舆轻轻地放下,仙草迈步走了出来,若有所思地问道:“我是不是不能坐这个?”
谭伶微怔,继而笑道:“这个有什么打紧,姑姑放心,是皇上允许的。”
仙草道:“可他们都盯着我呢。”
这会儿那边几个妃嫔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却离开众人走了过来。
谭伶目光一动,原来这来人正是方婕妤,当初跟朱冰清罗红药等一块儿进宫的。
方雅看着仙草,迟疑地唤道:“小鹿姑姑?”
仙草一愣,转身看向她,却并未答话。
方雅见她也不行礼,只是微睁双眸看着自己,却忙笑道:“之前听闻小鹿姑姑回了宫,只一直没有机会见面,如今见你大好,我便放心了。”
仙草才要开口,谭伶道:“多谢方婕妤关怀,只是太后那边儿催的紧,请婕妤见谅。”
说罢便对仙草道:“姑姑,咱们走吧。”
仙草应了声,又看一眼方雅,才跟着谭伶一块儿去了。
身后方雅愣愣地望着仙草离开的身影,其他的妃嫔才忙赶过来:“婕妤,她跟婕妤说了什么?”
方雅苦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大家见仙草一行人远去,便七嘴八舌地又说:“原来乾清宫里说皇上宠幸了她的话并不是假的,如今皇上都没有封任何品级,竟已经这样张扬了,以后还不知怎么样呢。”
方雅道:“你们不要胡说。”
“哪是胡说呢,听说皇上因为她把颜昭仪都骂了一顿,连颜昭仪这样的都吃了瘪,这以后还不宠上天去?我们越发没有出头之日了。”
“这会儿她要去延寿宫,会不会是太后要出手整治她了?”
众人正在猜测,不料在宫道旁边的琳琅门下,却还站着另外两人,其中一个正是江水悠,另一人却是冯绛。
江水悠道:“你如今亲眼看见了,我之前跟你说的准不准?”
冯绛啧了声:“得亏我亲眼看见,不然的话还真不能想象。”她说了这句,又不屑地冷哼了声:“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别跟我争抢就行了。”
江水悠嗤地笑了:“人家跟你抢什么?你可真是自己白吃干醋。不过……倒未必跟你没有关系。”
冯绛诧异地看她:“你说什么?”
江水悠淡淡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出宫吗?若说这宫内有人可以帮得上你,恐怕也只有这位小鹿姑姑了。”
冯绛双目圆睁:“你为何这样说?她怎会帮我?”
江水悠道:“你那点醋意,只有你才存着,她是半点儿也不知道,但算起来你们两个之前也还有些情谊的,她又是皇上眼珠子般的人物,只要她肯在皇上面前替你说话,却比你自己说破天要顶用百倍。”
冯绛的心噗噗乱跳起来:“你……此话当真?”
江水悠道:“你又不是个傻子,你自己忖度便知。”
冯绛咬了咬唇,不禁喃喃低语:“如果她真的能帮我,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了。”
突然冯绛道:“对了,这会儿她去延寿宫可怎么样,会不会是太后想为难她?”
江水悠笑道:“这么快就替她担心起来了?你放心,叫我看太后未必还是以前那样。再说,你看看她身边那个人,听说之前是在外头镇抚司当差的公公,皇上把这样的好手放在她身边儿,可见是早做了妥帖安排,哪里轮得到你操心。不过……”
“怎么了?”
“你有没有觉着,小鹿姑姑跟之前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冯绛道:“什么不一样?”
江水悠也说不上来,琢磨着说道:“总觉着哪里不对,不像是之前那样谨谨慎慎躲躲闪闪似的小奴婢了……”
冯绛听了随口道:“这话倒是不假,方才远远地看着她在抬舆上,我还以为是哪位娘娘呢,真是气场十足的,比那颜昭仪的派头还足几分呢。”
江水悠的心一震:“你说什么?”
冯绛道:“我说她派头足,又如何?”
江水悠盯着她:“前面那句,你说以为……”
“以为是哪位宫内的娘娘啊,”冯绛无心道,“你不也这么觉着她不像是小奴婢吗?”
“哪位……娘娘?”江水悠喃喃自语,突然间有些晕眩。
此刻江昭容突然间想起一件给她深埋在心底的机密往事。
当初在皇帝召幸她的时候,她曾有幸留夜,无意之中听见皇帝说了几句梦话。
皇帝还喊过一个人的名字,显然似梦萦魂绕。
她一直猜不透,为什么皇帝心心念念的是那个名字,可却对这鹿仙草如此着迷不舍。
没想到冯绛的一句话,似一语点醒梦中人。
第 157 章
延寿宫。
方太妃坐在下手, 正笑微微地对颜太后说道:“看皇上先前对鹿仙草那样上心的样儿, 这天自是迟早晚的,如今既然已经宠幸了她……索性早点儿把她收为后宫, 也许天长日久的,皇上也就淡了呢?”
颜太后语重心长道:“可知我跟你是一样的想法?事到如今又能怎样,就权当皇上又收了一个后宫罢了。只要她安分守己的, 我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了。”
方太妃笑道:“太后最疼皇上,皇上喜欢的东西, 太后难道不给他?自然还是依着的。”
太后颔首道:“你有谨宁公主,自然也懂做为人母的心情。”
方太妃听了,倾身过来:“说起来, 太后有没有把谨宁的事情……跟皇上商议?”
太后似有些忧虑:“皇上那边儿倒是无碍,只是、我怕如璋性情古怪的。”
太妃正要再说,不料原本趴在太后脚下的平安突然跳起来, 汪汪地叫了两声, 往外跑去。
颜太后见状道:“这必然是那鹿仙草到了,平安最是念旧, 也是怪的很,每次一见到她就亲热的什么似的。”
太妃只得暂停商议。
果然, 外头宫女才禀报了, 就见平安蹦蹦跳跳在前, 引着仙草跟乾清宫的几个宫侍走了进来。
仙草且走且频频低着头打量平安,显然也颇为喜欢他。
还是谭伶在后面轻轻地拉了她一下,仙草才会意, 忙上前行礼:“参见太后,太妃娘娘。”
颜太后见她跟平安这样相处,不由一笑,先把平安叫了回来,才说道:“不用多礼,你才病好,又新承宠,来人,赐座。”
仙草听见“新承宠”,不知为什么,脸上顿时又开始发热,尤其是当着这两人的面儿,竟甚是不自在,于是忙低下头。
太后见她垂头不语,隐隐可见脸色绯红,竟是之前没有见过的“安静乖巧”似的,心中诧异。
谭伶忙上前,扶着仙草在鼓凳上侧坐了。
仙草只顾低头不出声,偶尔偷眼看向太后脚边的平安,看着那毛茸茸的狗子憨头憨脑的可爱模样,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
座上太后细细打量她,却越看越是稀罕,不由跟旁边方太妃交换了一个眼神。
太后含笑道:“这都说女大十八变,又说嫁了人的女孩儿就会不一样,现在看来,却是真的。”
方太妃也笑道:“瞧她害羞的样子,放在之前哪里能够想象得到呢?现在却真的不一样了,可见皇上的眼光还是不错。”
颜太后道:“倒也是。这性子要真的变了,本宫也能安心许多。”
说话间又打量仙草,却见她的坐姿端正秀美,半是垂首的模样,竟像是受过极好调/教似的,哪里还像是昔日那个跳脱泼辣毫无规矩可言的小鹿姑姑。
太后心中震惊,且又不禁有些刮目相看,却也理所当然地把这归结为皇帝新宠幸过的缘故。
“小鹿,”颜太后清了清嗓子,道:“皇帝虽然还没有封赏,想必也正在思量此事了。以后你入了后宫,可也要学些规矩,知道礼仪,千万不能像是以前那样了……明白吗?”
仙草抬头看向颜太后,本要说话,却又欲言又止,只含糊答道:“是,太后。”
太后见她实在乖的过了头,越发诧异,本来有满肚子的话要“训诫”,此刻却有些无从说起。
还是方太妃笑道:“恭喜你了小鹿姑姑,没想到竟有这般福分,以后你做了皇上的后宫,可要加倍尽心地伺候皇上,孝顺太后啊。”
仙草眉心微蹙,却仍是回答:“多谢太妃。”
方太妃对太后道:“太后看看,简直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可见,还是皇上会调理人,咱们都是白多心呢。”
颜太后见仙草有问必答,乖巧安静,虽然惊讶,但却觉着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可想到之前在乾清宫内她撒泼骂了自己的那些话,心里到底还有一点过不去。
但毕竟那种糗事还是不提为妙,当下太后道:“你只要安安静静地不惹事,尽心伺候皇上,同后宫众人和睦相处,自然就是天下太平,本宫也是谢天谢地了。但是,你要是凶顽不改,或者有什么恃宠而骄的举止,那么本宫丑话说在前头,不管皇上怎么宠你,本宫是不会轻饶的。”
凶顽不该?恃宠而骄?仙草嘴角一动。
但她还未开口,身后谭伶躬身笑道:“太后放心就是了,小鹿姑姑之前是给病痛折磨,如今已经大好,自然是天下太平。何况奴婢也会尽心侍奉,绝对不会有什么意外。”
颜太后抬眸看向他:“是谭伶啊。本宫早听说皇上把你调进宫来,不想却是为了她,倒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谭伶之前没出宫的时候,是在司礼监当差,也不是没名没姓的人。
太后还是妃嫔的时候,就知道他,所以纵然这会儿见了,也得给他几分颜面,就算是谭伶贸然插嘴,太后也不好随便打他的脸。
这自然也是皇帝料得先机,如此安排的原因。
就算太后想为难仙草,只要谭伶在,毕竟可以挡得住。
谭伶见太后出声,又含笑道:“娘娘还记得奴婢?真是奴婢的荣幸。对奴婢来说,主子的命令大过天,只要是皇上一声吩咐,自然是刀山火海也眉头不皱的。”
太后笑起来:“你呀,在外头历练了这些日子,倒是越发的圆滑会做人了。怪不得皇帝看重你,本宫看你以后也自是前途无量啊。”
谭伶毕恭毕敬,道:“奴婢就谢了太后娘娘吉言,托娘娘的福了。”
太后见昔日的人对自己如此恭敬,心里也是受用,又见仙草也算乖觉,当下也不想再为难她,便道:“既然如此,你先陪着她回去吧,横竖以后相处的时候多着呢。”
谭伶忙扶着仙草起身,谢过太后,才慢慢地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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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离开了延寿宫,谭伶忙先问仙草:“小鹿姑姑你觉着身上怎么样,可有哪里不受用?”
仙草道:“我在里头是坐着的,没有什么要紧。”她上下地打量谭伶,道:“听太后的意思,谭公公好像是很有名?”
谭伶笑道:“我不过是个太监罢了,又有什么名气?只是太后抬举而已。”
仙草道:“你又谦虚,我看太后方才明明给了你面子。”
谭伶含笑摇头,又命人将肩舆抬来。
仙草迟疑道:“我能坐吗?”
谭伶笑道:“能,一万个放心。”
仙草见他这般肯定,当下也喜喜欢欢地上了肩舆,谁知才走不多时,就见从前方走来数人,其中一人身量高挑,银白色的飞鱼服,竟然是颜如璋,而在他身边的人,却是颜珮儿。
仙草人在高处看的方便,当下先歪头对谭伶道:“是皇上那个美人儿表妹。”
谭伶咳嗽了声,又叮嘱说道:“姑姑可记得,一定要少言语。”
仙草道:“知道,皇上也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务必不许跟人争论,不管别人说什么,就让我听着,以后他来料理。”
所以方才在延寿宫内,虽然她心里也有自己的话,可因牢记皇帝的嘱咐,还是只乖乖地“少言寡语多答应”。
谭伶忍笑。
仙草却又打量颜如璋道:“颜昭仪身边那个美人儿又是谁?”
谭伶干咳起来,有些后悔带她出来,但却有是难以避免,毕竟以后在这宫内,抬头不见低头见,迟早晚儿的。
谭伶道:“那是小国舅,如今担任镇抚司指挥使,也是皇上的左右膀臂。”
仙草道:“啊……我知道了,他是颜家的人。”她打量着颜如璋跟颜珮儿两个,美的真是珠玉生辉,当即赞叹说道:“这颜家真是出美人儿啊,怪不得皇上宠爱颜昭仪,想必也很宠小国舅吧?”
谭伶不知道该如何应答这话,只好假装听不见。
此刻那边颜如璋跟颜珮儿也都看见了他们,颜如璋倒还罢了,颜珮儿盯着在肩舆上的仙草,双手忍不住紧握。
两拨人逐渐走近了,谭伶早命人落下肩舆。
“这又何必呢,”颜珮儿先冷笑了声:“果然是非常之人做非常之事,有了皇上的偏宠真真不一样。”
颜如璋在她手腕上轻轻地握了把,上前微笑道:“小鹿姑姑,你身子大好了?”
仙草迎着他浅笑的目光,只觉着美不胜收,隐隐地竟有几分亲切似的,便道:“多谢小国舅,没什么大碍了。”
颜如璋道:“这是才去过延寿宫?”
仙草道:“是啊,去见了太后。”
颜珮儿虽然竭力克制,听到这里,终究又问:“太后对你说什么了?”
仙草眨眨眼,天真无邪地甜笑道:“太后说让我以后安分守己,以后跟颜昭仪等人和睦相处。”
“你!”颜珮儿简直要怒发冲冠。
颜如璋在旁,眼中笑意收了几分。
仙草虽无记忆,却早看出了颜珮儿是在吃醋,所以故意那样逗她。
谁知瞧见颜如璋笑容略收,目光里透出些许震惊之色,倒是让她有些意外,竟不想再调笑了。
这会儿谭伶道:“小国舅跟昭仪也是要往延寿宫去的?”
颜如璋才道:“是。”
谭伶笑道:“那奴婢就不耽误小国舅了。”
不料颜如璋道:“公公客气了,并没有耽误。”他说着便对颜珮儿低语了几句,颜珮儿虽然不甘,却不敢忤逆,当下只恨恨地瞪了仙草一眼,自己先去了。
剩下颜如璋又看着仙草说道:“我也想多跟小鹿姑姑说几句话,毕竟许久不见了。”
仙草疑惑:“许久?”
谭伶心头一震,想阻止,却又不敢。
何况谭伶心知肚明,仙草失去昔日记忆这件事,皇帝虽然命人封锁消息,太后跟众妃嫔亦不知道,可是颜如璋是何许人,这样大的事情绝不会瞒过他。
谭伶心头微叹,便只袖手垂首地等候。
此时,颜如璋看着面前这双明眸,她清澈的令人心悸。
但他心中好像有涛走云涌,又变成了濛濛的雾气在双眼中汇聚。
最终却只展颜一笑:“是啊……差一点就物是人非,幸而老天还算有眼。”
仙草瞧出他笑的有几分伤感,好奇问:“小国舅,什么物是人非?”
颜如璋道:“没什么,没什么……你还是回去吧,我来的时候看见皇上好像也回乾清宫了,别让皇上等急了。”
仙草听赵踞已经回去,却下意识地不想跟他照面。
颜如璋却无法再跟她相处,心里的一点难过扩大开来,竟让他有些受不住,当下道:“我也去延寿宫了。”
颜如璋迈步要走,仙草忙道:“小国舅!”她伸手握住了颜如璋的袖子一角。
四目相对,仙草看着颜如璋眼角泛起的微红:“你、你怎么了?”她本来心无旁骛,此刻却不知为什么,也因为这一抹奇异的红而略觉忐忑。
正在这时,颜如璋目光一转看向她的身后。
当看见那来人的时候,颜如璋轻轻地将自己衣袖扯了出来。
仙草正发呆,却见谭伶躬身道:“参见皇上。”
她听了这句,莫名地心头揪了起来,竟不由分说地转身躲在了颜如璋的背后。
这一举动,把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最震惊的自然是赵踞。
他本是有些担心仙草在延寿宫应付不来,所以思来想去才决定亲身走一趟。
谁知却看见了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