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冯绛进宫,有关她的传闻便层出不穷,连颜太后也忍不住向皇帝抱怨过两次,无非是说冯绛不守宫规之类。
所以听说冯绛打了仙草,赵踞便也认定是冯绛又无事生非了。
可皇帝只是意外以仙草那股伶俐机变的劲儿,怎么会乖乖地任由冯绛伤到自己……不过想想也是,冯绛是有武功的,假如她认真想要伤害人,对方手无缚鸡之力的,怎会躲过去?
此刻见仙草反而隐忍不提,也不趁机抱怨冯绛,赵踞倒是有些知晓:“你是还在为了淑妃的事难过?”
仙草不语。
幸而白天已经大哭过一阵了,憋在心里那些泪大部分已经都流了出来。
但就算如此,仙草的鼻子仍是即刻又酸楚了。
赵踞眼睁睁地看她的眸子里泛出了明亮的水光,灯影下看来,竟有几分楚楚可怜。
皇帝蹙了蹙眉头,终于将仙草的手轻轻地握住。
他本想安抚两句,但是却实在不晓得说什么才好,只有握着她的手,轻轻地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了几下。
还是仙草先察觉到异样,皇帝的手指温热而轻柔,所到之处带来微微地痒。
她忙将手抽了回来,同时后退一步。
皇帝蓦地察觉手底空了,正有些不太自在,雪茶从外头快步进来,上前道:“皇上,富春宫那边来人说,颜婕妤身子不适,请了太医去看过,说是劳累过度,又染了点小症候,需要调养数日。”
之前太后身子微恙,颜珮儿镇日在延寿宫内伺候左右,皇帝是知情的。
赵踞道:“可无大碍吗?”
雪茶道:“听着是没有,皇上可要传人进来亲自问问?亦或者去富春宫……”
赵踞想了片刻:“不必了。正是淑妃的丧祭,在此期间后宫一概都免了。既然颜婕妤病了,就叫她这几日不用出席,好生保养吧。”
雪茶听到“在此期间后宫一概都免了”,倒是得了意,既然如此,那冯绛自然不能侍寝了。
冯绛虽然给封了贵人,但却还不曾侍寝过,只是一种殊荣而已。这样一来,只怕至少半个月乃至一整个月都不得近皇帝身边了。
当下雪茶乐起来,忙先出去传皇帝口谕。
雪茶去后,赵踞瞧了会儿面前的折子,又看了眼身旁的仙草。
终于,赵踞道:“你既然也有伤在身,就也先去早点歇息吧。只是……你歇归歇,晚间里可不许外出走动,知道朕的意思吗?”
皇帝是怕她又惦记着宝琳宫,晚上又偷跑了去。
仙草自然明白:“是。”垂手后退数步,悄悄往外去了。
赵踞目送她的背影,心底却响起高五方才的话:“按照皇上的吩咐,一应大小可用之物都取了来,并无遗漏,假以时日只怕必有所得。”
赵踞抬手抚额,自己在这诸事繁杂如同乱麻似的局势之中,居然还有闲心去顾理这件事。
但是……
深邃的目光盯着近在咫尺的那盏蚕丝宫灯,皇帝突然发现灯罩上绘着的居然是一丛芭蕉,芭蕉底下若隐若现,却是一头幼细的梅花鹿,正微微垂着头似乎在找吃的,露出两个峥嵘小角,这幅姿态,倒有点像是方才立在自己身畔的那人的模样。
皇帝看了半晌,无奈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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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草才回房中,雪茶便引着太医来了。
太医仔仔细细给仙草看了一遍后,也说并没有伤及骨头,为了保险起见,到底又开了一幅内服的药,又拿了两瓶消肿化瘀的。
太医去后,雪茶吩咐小太监去煎药,又拿了一碗银丝面来给仙草。
仙草这才记起自己中午跟晚间都没有吃饭,若是平时,一定都饿晕了,可是今日竟然丝毫不饿。
甚至连香喷喷的面放在眼前,她都毫无食欲。
雪茶逼着她吃了两口,又道:“你待会儿还要喝药,不吃饭,那药怎会起效?”
仙草勉强吃了半碗就罢了。雪茶叫人收拾了去,打量着她的脸色,忖度了片刻,便道:“你……知道紫芝跟那宝琳宫的宁儿一块儿给收押了吗?”
仙草道:“知道。”
雪茶叹气:“这紫芝也是个倒霉蛋,本以为出了尚衣局去宝琳宫,无波无澜的总要享点福了,没想到偏偏淑妃出了事……如今又半死不活地给关押起来了。”
仙草敛神道:“等昭仪的事情查明白了,应该不至于为难她们。”
“谁知道呢,”雪茶嘀咕,“如今看皇上的反应还算平和,就怕是如同当年紫麟宫一样……那就不仅仅是一个紫芝跟宁儿了。”
雪茶说完后,又看仙草道:“如果、我是说如果皇上真的不饶紫芝,咱们怎么办?”
仙草一怔。
雪茶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着紫芝是徐太妃娘娘的旧人,又是才给调去了宝琳宫不多久的,事发的时候她也不在娘娘身边,这岂不是平白的飞来横祸吗?”
仙草道:“你是想向皇上求情?”
雪茶忙点头:“你觉着怎么样?能不能?”
仙草想了片刻,道:“你别急,照我看皇上心里也该是有数的,一时半会不至于对她们怎么样,你若贸然提起来,反而不好。”
雪茶本就想问她的主意,听仙草这么说,才道:“那好,咱们就再等等。”
仙草见他松了口气的模样,心中转念:“是不是紫芝……传了消息让你给她求情的?”
“这倒没有。”雪茶否认,“是我自个儿挂念着罢了。”
等送走了雪茶,喝了汤药,仙草躺回了床上,把今日的种种经过在心中想了一遍。
本来不肯回想罗红药的面容,但总是避不过,她温柔的笑脸就如同初春的阳光,温柔而抚慰,也令她加倍的痛苦。
在这种痛苦的驱动下,熬了半宿,竟也毫无睡意。
眼见更鼓将到子时,仙草终于翻身下地,穿了鞋子往宫外走去。
上弦月如钩,在宫殿的顶上明晃晃地悬着。
虽然是夏夜,但此刻穿过宫苑的风却依稀透出了几分冷飒。
仙草往皇帝的寝殿看了眼,依旧的灯火通明,心想皇帝必然还在伏案奋笔疾书,她悄悄地出了乾清宫,宫门口的小太监见是她,也并未拦阻。
仙草本来想去宝琳宫的,但是走到半道却改了主意。
她转去关押犯人的内务司,门口的守卫当然认得是仙草,因为她在乾清宫当差,身份不同先前,所以只客气地说因为时间晚了,叫她明日再来。
仙草缠了半晌,对方只不肯通融。
无奈之下她只得先行转回,心中筹谋着明日再做打算。
宝琳宫的宫门口上悬着白幡素札,随风飘荡,打老远就看的分明,像是一种残忍的提醒。
正殿内则陈列着罗红药的棺椁。
仙草来到的时候,殿内的小太监宫女们身着素服,劳累了一天,此刻累困交加,纷纷地正低着头打瞌睡,一时没有发现她进门了。
只有门口的一个小太监看见,忙要行礼,却给仙草挥手制止,叫他自退了。
仙草到了内殿,先往铜盆里加了些纸钱。
铜钱沾火,飘然飞舞,化作一团火光,像是流星闪烁于天际,瞬间又化作灰烬。
仙草烧了纸,又起身道桌前拿了金剪刀去剪烛心,添香油。
她有条不紊地做了这些,才要再加一炷香,耳畔突然听到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仙草只当是宫人有事,不料才将香火插好,又听外间沉声喝道:“都退下。”
竟似是雪茶的声音。
仙草一惊之下,依稀听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她顾不得躲闪,忙就地蹲了下去,同时小步挪到旁边垂落的幔帐底下,猫腰钻入。
刹那间,有道轩昂挺拔的影子出现在殿门口。
而殿内的众人也给惊醒,在雪茶的呵斥下,纷纷退到了殿外。
仙草惊魂未定,从幔帐里偷眼往外。
明亮的灯影下映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皇帝身着素服,盯着正中间陈放的棺椁,缓步而入。
仙草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皇帝不是不来看罗红药的吗?为什么……偏这个时候来了。
胡思乱想中,赵踞径直走到了罗红药的棺椁旁边。
棺木之中的红药,已经换了妃子的装束,更是端庄尊贵,不可言说。
跃动的烛光底下,照出她楚楚动人无可挑剔的容貌,加上她脸上的温柔的笑意,让见到这幅场景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怀疑,淑妃娘娘只不过是沉浸于甜睡之中而已。
赵踞低头打量着自己的妃子。
但渐渐地,在看着罗红药的时候,皇帝的眼前又浮现另外一张脸,那是一张因为服毒而显得极为苍白的脸,嘴角的血渍如此刺眼。
像是有人在皇帝的心上狠狠击了一下,提醒他那难以淡忘的过往之痛。
“朕不是不来看你,”皇帝喃喃的,“只是因为……太清楚的知道,就算是看了又怎么样?”
看一眼也好,看一万眼也罢,都只是徒劳。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只能站在原地,身不由己地目睹一切。
如此而已。
再伤心欲绝有什么用?
他讨厌看见死人,尤其是在这后宫内,总会让他轻而易举地想起当初他看见那个人身亡时候,那股令人绝望的无力感,跟毁天灭地似的狂痛。
灯光的跃动中,皇帝的双眼也有些光芒闪烁。
终于他抬手,在罗红药的发冠上轻轻掠过:“你去吧……”
长指抬起,扶着棺椁。
赵踞凝视着罗红药秀美绝伦的脸,笑的温柔而薄情:“下辈子别来皇家,也别到朕身边了。去找个知你疼你的如意郎君,过一生安安稳稳的俗世烟火吧。”
仙草怔怔地听着,原先的紧张惊悸不知不觉中竟消散无踪。
皇帝说罢走到火盆前。
他俯身抓了一把纸钱扔在盆中,刹那间火焰吞噬纸钱,如同火翼的蝴蝶乱飞。
“哦,对了,”赵踞看着那转瞬即逝的璀璨,轻声道:“你去了地下,要是见到了那个人,替朕跟她说一句话……”
皇帝若有所思的,嘴唇翕动,最终却又意义莫名地一笑:“罢了,兴许你见不着,何况朕……还是想亲口对她说。”
正欲起身走开,皇帝的目光转动,突然看见供桌上的三炷香,新鲜的香头儿,明明灭灭。
皇帝的眼神开始变的锐利,他不动声色地把殿内飞快地扫了一遍,目光落在旁侧的幔帐上。
第 108 章
赵踞盯着右手边的那垂落的幔帐, 恍惚中觉着那垂地的一摆仿佛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只是那处幽暗模糊, 皇帝竟也有些吃不准自己看的是不是真切。
终于来至跟前,赵踞猛然将帘子撩起看去。
眼前所见却是空空如也, 除了旁侧的柱子外再无别的东西。
但是沿着这里往内,却是罗红药昔日所住的内殿了。
赵踞盯着那边,似动非动的时候, 殿外响起雪茶轻声的呼唤:“皇上?皇上,是时候该回去了。”
皇帝略微迟疑, 却到底转过身去。
在走过供台的时候,皇帝转头看了一眼那新鲜的三炷香。
这香显然是才供上的,可自己来的时候, 殿内并无他人,那些宫女太监们也都困倦不堪,垂头闭眼犹如泥胎木塑, 没有一个动弹的, 又怎会来烧香。
赵踞负手往外走去,来到殿门口, 却见雪茶正躬身立在门边上。
皇帝若有所思地回头问道:“方才……有没有人出去?”
雪茶一惊:“啊?”又忙垂头道:“奴婢、奴婢没看见有人啊。”
赵踞微微地皱了皱眉。
皇帝这一次来到宝琳宫,乃是临时起意, 更加不想让别人知道, 所以只带了雪茶一个人。
如今听雪茶这般说, 赵踞也没再做声,只是负手迈步下了台阶,回乾清宫去了。
直到皇帝离开了宝琳宫, 从内殿的廊柱后面,仙草才悄悄地探出头来。
烛光下,额头上有些汗意涔涔。
真真想不到,无意之中竟然撞见赵踞来到这里,更加想不到居然会听到他吐露心声。
仙草转头,若有所思地遥望向宫门口。
垂着的素幡在夜风中寂寥地摆动,皇帝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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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趁着雪茶陪着皇帝早朝的功夫,仙草拉着雪茶的徒弟小典儿前往内务司,一路上教导他该如何说话之类。
本以为内务司的人仍旧拦着不许进,谁知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人家就放行了,倒也不太需要小典儿大费周章地狐假虎威。
一名内侍过来领着仙草跟小典儿往内而行,到了关押紫芝跟宁儿的牢房,隔着栏杆,却见宁儿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紫芝却靠着墙坐着,仿佛在发呆。
仙草叫了两声,宁儿听见了忙从地上爬起来:“姑姑!”像是看到救星一样,宁儿爬过来,握住仙草的手,还没有开口,泪已经先涌了出来。
紫芝的脸色倒还平静,也没有做声,只是看着仙草。
仙草觉着宁儿的手滚烫,忙问:“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宁儿的眼睛红肿着,只管说道:“姑姑救命,我听说皇上要杀了我们……”
仙草心中虽然难过,却仍是握紧了她的手:“你放心,都是胡说的,我在皇上身边伺候,自然知道皇上的心意,皇上并没这么打算过。”
宁儿背后紫芝听了,眉头微微地挑起。
宁儿似乎安心了些:“真的?”
仙草道:“当然,我何必骗你。”
宁儿含泪点头。
仙草道:“我这次来,是想再问问你,那天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形,或者……有没有看见过别人?”
宁儿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紫芝。
紫芝说:“我们所知道的,那天当着方太妃的时候已经说了,你又问这些做什么?”
仙草道:“我自然有道理。”
紫芝眉头皱起,不再出声。
宁儿见她不言语,想了半晌,终于迟疑着说道:“说起来,我好像是看见过……好像是……”
她还没有说完,紫芝咳嗽了声,宁儿忙停了口。
仙草道:“你说啊,怎么了?”
宁儿泪汪汪地看着她道:“姑姑,我有些害怕。”
仙草忙安抚她:“你怕什么,有我在。”
宁儿咬了咬唇,终于下定决心般道:“其实那天、我拿了茶回来,好像在石舫那边看到一个人,脸却并没有看清楚,只知道那个人是藕荷色的裙子。”
仙草再问,宁儿却再说不出什么来了。
仙草却看出她有躲闪之色,当即看向她身后的紫芝。
紫芝对上她的目光,淡淡道:“你想问我吗?我当然不知道,我是听说昭仪出事后才赶到的。”
仙草打量了她半晌:“那好吧,可如果有什么想起来的,以及淑妃娘娘先前有什么异样举止之类,记得都告诉我。”
宁儿含泪点头,仙草把她的手握紧了些:“我回去后会找机会求皇上的。”
紫芝听到这里,终于按捺不住:“你求了皇上,皇上就会答应吗?”
仙草道:“我当然不能左右圣意,但我知道皇上这次不会牵连太甚。”
“牵连太甚?”紫芝冷笑了声,道:“你是说当初紫麟宫的旧事?”
仙草听她句句反驳,却也不便在这里跟她争执:“就说到这儿,我先走了。”
仙草起身往外,紫芝抬眸盯着她,却又出声道:“太妃娘娘要是知道你在皇上身边也这么风生水起,一定会倍加欣慰。”话虽如此,口气里却带着冷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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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众妃嫔起了个大早,因为淑妃的丧仪,头三日免除了每日往延寿宫请安的惯例,大家只往宝琳宫来守制。
眼见将要正午,才退出偏殿休息,宫女们又捧上准备的素斋。
这些妃嫔自然都是娇生惯养的,先前跪了半天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如今又看要吃的都是素食,有人便露出不悦的脸色,低低地抱怨起来。
为首的江水悠却毫无异色,面色端庄举止优雅地用饭。
整个后宫的妃嫔都在这殿内了,只有颜珮儿因病没有到。
突然听人群中的王贵人道:“听说还要守十五天的制,难道每天都要这样,起早贪黑,又吃不好睡不足,腿都跪的要断了,不过是小小地昭仪罢了,难为皇上竟这样恩典……却害苦了咱们。”
这话说出了不少人的心声,只是别人不似王贵人般情况敢说。
正在此刻,江水悠慢条斯理地放下碗筷,道:“贵人在说什么?”
王贵人突然想起江水悠跟罗红药似乎有些交好,不过近来她巴结到了颜珮儿,倒也不用十分惧怕江水悠。
毕竟大家都知道江昭容最会做人,就算打狗也要看主人,应该不至于敢对自己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