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珮儿听他口吻淡然,全无波澜似的,咬了咬唇,低头道:“珮儿知道了。”

又有方太妃听闻皇帝在此,便带了江水悠来到,跟皇帝禀告调查结果,以及对罗红药身后事的料理等等。

方太妃先将宁儿所说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又道:“当时御花园内的执事人等,因为天热,所以并没有四处走动,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初步推断是昭仪想要玩水,却不知那青石上滑,所以才失足坠落的。”

赵踞喉头一动,没有做声。

方太妃看他片刻,又道:“至于太妃的身后之事,本要跟太后商议,可太后身子微恙,所以我想问皇上的意思……首先是罗昭仪的封号跟位份上,是不是得有些变动?”

“当然,”赵踞面无表情的,“朕想追封昭仪为淑妃,配享太庙。”

方太妃听他果决地说追封罗红药为四妃之一的淑妃,已经极为诧异。

又听到最后一句,更加大惊,忙道:“皇上,配享太庙的事,要不要……等太后好了些之后,商议了再做决定?”

“不用,太后向来疼爱罗昭仪,必会体恤此意。”赵踞说完,又看方太妃道:“其他的就多由太妃操持了。”

方太妃垂头答应,赵踞又看一眼她身边的江水悠,这才迈步出门去了。

皇帝出了延寿宫,回到乾清宫后,在书桌后落座。

却并不喝茶,也并不看书,只是呆呆出神。

过了半晌,皇帝转头看见身边站着的雪茶,才蓦地醒悟过来:身边少了一个人。

“鹿仙草呢?”赵踞问。

雪茶早就知道了,此刻小心回话道:“皇上,小鹿现在宝琳宫里。”

赵踞皱皱眉:“在那干什么。”

雪茶道:“听说、听说是在给罗昭仪……不,是淑妃娘娘守灵。”

赵踞听到后面两个字,像是有什么在自个儿心头上狠狠地戳了一下似的。

终于,赵踞咬牙道:“命人去叫她回来,即刻回来。”

****

宝琳宫里,罗红药的床榻前。

仙草坐在椅子上,看着榻上罗红药安详的面容,怔怔出神。

而在榻前,安儿,小禄子等都跪了一地,哭声不绝于耳,宁儿却不在其中。

大家一则是因为念着罗红药昔日的各种好处,温柔怜下,不肯为难,这样的好人偏偏横死;二则,因为罗红药意外身亡,谁也不知道皇帝是何心意,如今由太妃娘娘做主,只暂时把当时贴身伺候的宁儿跟宫内掌事的紫芝给收押起来,可若皇上动怒的话……

尤其是仙草正在跟前,有些人触目惊心,不免想起了紫麟宫的旧事,当时徐太妃娘娘给赐死后,皇帝便几乎杀光了紫麟宫所有人,难保宝琳宫众人的命运如何。

所以大家只顾低着头,伤心欲绝地哽咽哭泣。

仙草正在出神,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门外有道影子若隐若现。

她转头看去,依稀瞧见一张宫女的脸,一探又消失了。

仙草想了想,便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走到门口,果然见一个宫女转过身,正匆匆地想要走开。

“站住。”仙草喝了声,迈步走过去。

那宫女脚步一顿,战战兢兢地回过头行礼:“姑姑。”

仙草道:“你是哪一宫里的?在这里探头探脑的干什么?”

宫女见问,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姑姑,奴婢的姐姐是御花园里执事女官阿盛,听说因为昭仪意外身故,皇上不肯饶恕今日在御花园当值的人,要将他们尽数处死……奴婢实在不忍心,求姑姑大发慈悲,开恩救救他们吧!”

仙草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眼前却掠过罗红药惨白的脸。

当下淡淡道:“皇上若真有旨意,谁能抗旨。何况,昭仪在清晏湖里挣扎的时候,她是何等的绝望,又有谁去救过她?”

那小宫女哭道:“姑姑……我姐姐不是管清晏湖的,也给牵连在内,实在冤枉的很。”

因罗红药这件事,让仙草现在的心乱且寒,实在无意去听这些话,才转身要走,宫女拉着她的衣袖道:“姑姑!”

仙草叹了声:“放手,不要缠我。”

宫女仰头看着她,突然说道:“其实、其实奴婢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姑姑。”

仙草听她的话有古怪,便低头道:“什么事?”

宫女道:“当时事发的时候,奴婢的姐姐无意中经过翡翠桥,那边能看见清晏湖,她曾跟我说过,远远地好像看见了有个人跟罗昭仪说话。”

仙草浑身一震:“什么人?”

宫女脸上露出畏惧之色,迟疑不说。仙草道:“你说的若是实话,若是有用,或许我可以帮你救人。”

宫女听了这话,才把心一横,低低道:“姐姐跟奴婢说,跟昭仪说话的那人,看着像是、像是……刚进宫的冯贵人似的,两个人好像还在争执什么,后来不多会儿……就听说昭仪出了事。”

“冯绛?!”仙草的手陡然握紧。

第 105 章

乾清宫的小太监来到宝琳宫, 请了仙草回去。

仙草一路上且走且想那宫女的话:罗红药在御花园内遇到了冯绛?莫非是两人一言不合, 冯绛动了手?

以她所听说的冯绛的性情为人,似乎有这个可能, 或许是争执中失了手之类的……

但罗红药曾跟自己说过绝不会招惹冯绛,又怎会跟她争什么?

然而假如,退一万步说, 那个嫌疑人真是冯绛。

又该怎么对付她?冯贵人出身将门贵宦,身后还有蔡太师撑腰, 美貌不说且有武功。

何况自打她进宫之后,满宫内的妃嫔们就如同见了老鹰的小鸡,瑟瑟发抖, 不敢跟她一争短长。

****

仙草回到乾清宫,才进内殿,就见雪茶低着头, 侧着脸, 偷偷地看着她。

雪茶的眼睛里带着一抹担忧,想必也知道因为罗红药突然身故, 对仙草的打击颇大。

仙草的脸色看似平静,上前垂头行礼。

赵踞正在提笔写什么字, 听见她的声音, 抬眸瞥了眼:“你在宝琳宫做什么?”

仙草反复地呼吸了数回, 才总算能够出声:“罗昭仪刚刚身故,当然要守一守她。”

赵踞盯着她微垂的脸:“你果然是……对哪一个主子都这么尽心。”

仙草越发不能言语。

赵踞道:“那不知道这一次,你会不会以身殉主呢?”

仙草听了这句, 嘴角一动,仿佛想笑一笑,但是笑容却比哭更难看。

雪茶在旁边看的分明,实在是忍不住了,便胆大包天地插嘴道:“皇上,小鹿她、她只是为昭仪难过而已……”

赵踞目光一转,雪茶已经主动地弹后数步了。

赵踞才道:“你为罗昭仪难过?难过到忘了自己是在乾清宫当差了?”

仙草轻声道:“皇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赵踞道:“你倒是个极多情的了,多情到连死都不怕?”

仙草不做声。

赵踞喝道:“回答朕!”

仙草想了会儿,终于道:“我当然怕。我也并非皇上所说什么多情的人,其实罗昭仪才是真正多情的人,只可惜情无可托,情深不寿。”

赵踞听出了她最后一句话里的丝丝怨念。

皇帝哼了声,淡淡道:“上次罗昭仪病了,你就曾抱怨朕不曾去探望她,现在,你又是在怪朕吗?”

雪茶虽然退后,却仍听的明白,见两个人又有些针锋相对的架势,不由悬心。

却见仙草摇头:“我怎么敢怪皇上。”

“是吗?”赵踞显然不信这话。

仙草吸了吸鼻子,才说道:“皇上知道,对昭仪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对她来说,最要紧的是能够见到皇上,跟你朝夕相处,看到你快活,这才是最重要的。”

赵踞显然没想到会听见这种话,不由怔住。

对于罗红药而言最重要的虽然是赵踞,但是对皇帝来说,罗红药显然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

所以就算知道了她出了事,自始至终皇帝竟然并没有出现在宝琳宫。

仙草眼中早就湿润,却笑了出声:“真是可惜……”

“你可惜什么?”皇帝勉强地问。

仙草眼前恍然模糊,轻轻地说道:“皇上……又错过了一个真心待你的人啊。”

乾清宫周围并没有许多高树,但不知从哪里仍是有噪乱的蝉声阵阵传来。

起初两个人说着话,那蝉唱还并不如何明显,如今殿内寂静一片,那蝉声却仿佛得势似的,阵阵高亢。

仿佛会有乱蝉从乾清宫敞开的宫门窗户间直飞而入。

半天后,赵踞才不疾不徐地问道:“你说‘又’?除了罗昭仪外,还有谁?”

仙草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个“又”。

她半是疑惑地看向皇帝,对上他深邃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脱口而出了。

慢慢地咽了口唾沫。

是啊,怎么会用一个“又”。

同样付出真心喜欢着皇帝的,据她所知的另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小鹿。

但是要怎么跟皇帝说?

——“另一个人是‘我’?”

好像是自己无意中挖了个坑,仙草苦笑。

皇帝道:“怎么不说了?”

仙草深深呼吸,无可奈何道:“还有一个人,自然是、是徐太妃娘娘了。”

赵踞的表情,好像比方才还要意外,眸色都随之暗沉了数分。

“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微冷而涩。

仙草低着头,看不见:“皇上也知道,太妃娘娘实则是想护着皇上的,偏偏给皇上赐死……奴婢统共伺候过这两个主子,都、没有得善终。所以一时感慨而已。”

“呵”半晌,皇帝才轻笑,“还说你没有怨恨,你就是在怨恨朕。”

仙草认真道:“请皇上恕罪,奴婢的确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奴婢另有一件事想求皇上恩准。”

“你、你居然还要求朕?”赵踞皱眉,却又好奇她想求的是什么:“何事?”

仙草定了定神,道:“奴婢觉着罗昭仪的死很是蹊跷,请皇上命人暗中追查,奴婢、不想昭仪死的不明不白。”

赵踞淡淡道:“这个不用你说。”

这么说,皇帝也是这个意思?仙草抬眸:“如果害死昭仪的,是、是后宫身份尊贵之人,皇上也会为昭仪讨回公道吗?”

两个人目光相对,赵踞道:“本朝律法:‘杀人者死’,后宫当然不是超然之地。”

仙草点头:“多谢皇上,这样我就放心了。”

赵踞浓眉微敛,倒也没再说别的。

仙草退出内殿之后,雪茶借故也偷偷跟了出来。

“你还好吗?”雪茶看着仙草黯然伤神的脸色,担忧地问。

仙草实话实说:“不大好。”

雪茶安抚道:“你不要想太多,横竖皇上会给昭仪做主的。对了,你大概还不知道,皇上要追封昭仪为淑妃,也算是……对昭仪的一个安慰吧。”

“人都去了,安慰?”仙草仰头笑了笑。

雪茶长长地叹了声,琢磨半天:“其实,罗昭仪那人,实在是不适合在这宫内。”

仙草垂下头:这话她对罗红药也说过。

但是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罗红药含羞低声地说“要的”的那一幕,犹在眼前。

仙草揉了揉额头:“雪茶,我的心里、好生难受。”

雪茶还是第一次看她这般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禁抬手在她肩头轻轻地拍了拍:“我知道,我知道的。”

仙草又吸了吸鼻子,泪却随着流了下来。

雪茶见她肩头不停地发颤,显然是在隐忍着不想哭出声来,竟是前所未有的可怜,雪茶有些手足无措:“你别哭了,你这样……弄的我都要哭了。”

他怕引仙草哭出来,便又道:“对了,我听说昭仪去时面带微笑,不知是怎么?”

仙草将头抵在他肩头:“我不知道。”

****

那向仙草告知情报的小宫女叫做阿展,是在尚衣局当差的。

次日,仙草来到尚衣局里,将她叫了出来,又问各种详细。

阿展很是忐忑:“姑姑,能不能救救我姐姐呢?”

仙草道:“当然可以,你只要向我保证,你说的是千真万确,毫无欺瞒。”

阿展当即道:“我、我向姑姑保证!”

仙草点头,又道:“可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姐姐既然看见了冯贵人跟昭仪说话,为什么不把此事告诉方太妃跟江昭容?”

阿展的目光有些闪烁:“这、这个……我想是因为满宫内的人都害怕冯贵人,毕竟她是边城来的人,又有权有势,动不动就会打人杀人的,而且后宫的娘娘们也都不敢怎么样她,连太后跟太妃都要给她三分薄面。”

仙草道:“原来如此,是你姐姐害怕说了后无人相信,反而会引祸上身?所以才不敢开口的?”

“是是。”阿展连连点头。

仙草道:“你能够跟我说这些,也是你的姐妹情深,我当然要帮你救阿盛出来,你现在跟我一块儿去吧。”

阿展又惊又喜:“姑姑,现在就可以救姐姐出来了吗?”

仙草道:“当然。”转身出门。

阿展跟在身后,两人出了尚衣局往前而行,阿展脸上时而喜悦,时而忐忑,看看前头的仙草,又时不时地有些愧疚之意。

正走着,突然见前方宫道里走来一行人。

阿展起初还在胡思乱想,并未留意,当看见为首之人是谁后,便情不自禁地往仙草身后瑟缩起来。

仙草却不避不让,等那队人走到跟前儿,她便屈膝道:“奴婢参见冯贵人。”

冯绛止步,睥睨道:“你是何人?”

仙草还未回答,冯绛旁边早有个嬷嬷上前,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

冯绛脸色微变,脱口说道:“你就是鹿仙草?”

仙草想不到冯绛竟也知道自己的名字,她在这后宫虽然“小有名气”,但是对于一个从幽州才进宫的高门出身的女孩子而言,应该是属于完全陌生的才对。

“正是奴婢。”仙草回答。

冯绛却已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开始打量仙草,眼神里充满了挑剔之意。

她看了半天才冷笑道:“居然是这幅模样,嗤,我还以为是什么样国色天香的人物呢,原来不过如此。”

仙草听出这冯绛似乎话里有话,可此刻却并不想跟她追究这些:“我有一句话想请教贵人,不知贵人可否如实相告?”

冯绛抱起双臂,哼道:“什么话?你只管说,至于告不告诉你,就看我的心情罢了。”

仙草道:“贵人可知道罗昭仪之事?”

冯绛皱眉:“宫内谁不知道,又怎么了?”

“事发之时冯贵人可去过御花园?”

“去是去过。你何意?”

仙草道:“有人说,事发之前曾经在御花园内看见贵人跟罗昭仪争执。”

“争执?”冯绛眉头深锁:“瞎说!我根本没跟罗昭仪碰面过!是谁说的?”

此刻阿展在仙草身后,双腿发软,胆战心惊。

早在仙草问起罗红药之事的时候,她几乎就想转身逃走,可又没有勇气。

直到现在,肩头猛然一紧,原来是仙草回身,一把攥住了她的肩膀,将她从自己身后拖了出来。

仙草拉着阿展,对冯绛道:“就是她说的,这宫女说,有人亲眼见到贵人跟昭仪争执,后来昭仪就出了事。”

冯绛愕然之余,眯起眼睛细细看阿展:“你?你为何胡说八道污蔑我?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我害死了罗昭仪吗?你的胆子可真大啊!”

阿展瑟瑟发抖,眼泪都流出来。

自打冯绛进宫,宫内就流传有关她的种种,什么远远地见到她都要退避三舍之类的话,如今见冯绛咄咄逼人,阿展慌张之极,魂飞魄散。

待仙草的手一松,阿展便跪在地上:“求冯贵人饶命!”

冯绛还未说话,仙草道:“怎么,你说的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