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踞才要阻止,雪茶已经机智地抢先一步:“奴婢去将平安找回来就是了。”

雪茶刷地窜向前方,延寿宫的宫女们反而给甩在了后面,见雪茶公公这般得力,大家就都停了下来。

且说雪茶冲到了内殿,胆战心惊地放眼四顾,并没看到人影,突然听见狗叫声,转头一看,原来平安正蹲在地上,向着头顶处吠叫。

雪茶疑惑地抬头,却见有熟悉的衣带正鬼鬼祟祟地从窗口处滑落,他啼笑皆非,忙冲过去先把平安抱起来,又探头看出去。

底下,果然是仙草,瑟瑟缩缩地正沿着墙角如鸭子般挪步往前。

雪茶低低地咳了她一声。

仙草浑身一僵,抬头见是雪茶,才忙向着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双手合什,向着雪茶拜求一样。

雪茶本来忧心忡忡,看着她这幅促狭的样子,却几乎又笑出声来。

冷不防他怀中的平安因见了仙草,却兴奋地又连叫了几声。

雪茶害怕太后会按捺不住亲自进来,当下顾不上看仙草的糗态,忙抱着平安转身往回。

外间太后已经跟皇帝说完了话,两个人都沉默着,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平安因为不知太后说了什么,就只毕恭毕敬地将平安递给了太后身边的人。

太后这才起身带人自回延寿宫去了。

颜太后一行人去了后,雪茶忍不住问道:“皇上,太后娘娘说什么关于鹿仙草的事?”

一句话提醒了赵踞:“她走了?”

雪茶见皇帝料事如神,便含糊道:“奴婢方才没看见有人在内殿。”

赵踞喃喃道:“她、就这么不把朕放在眼里。”

雪茶本以为皇帝会再度发怒,没想到却是这种反应。

****

连着三日,仙草提心吊胆的龟缩在宝琳宫,美其名曰养伤,实则生怕有个人来传自己去乾清宫。

因为上次强吻给推倒的前车之鉴,她本来以为赵踞是不至于动真格的了,但是乾清宫那一番对峙,却让仙草看了出来,皇帝……是真的能做出来的。

这两天她忍着左臂的伤,十分后悔自己当初居然那么辛苦地护着一头狼崽子。

如今养的爪牙锋利了,他终于可以向着自己下手了。

这天仙草陪着罗红药前去方太妃宫中,跟江水悠、方太妃三人一块儿商议朱冰清的身后事,期间又有宫外各诰命进宫,以及定国公府的女眷进宫受制谢恩等等,忙的无一刻闲暇。

仙草因为病了几天,加上有心事,在饮食上未免有些疏忽了,连日里自觉瘦了好些。

见罗红药陪着方太妃规规矩矩地说话,仙草便自己退出来,一路上避着人,小心翼翼地往御膳房而去。

将传午膳的时候,仙草正要捡一些可口的饭菜大快朵颐,就听见身后有人笑道:“这次还不捉住你?”

仙草回头看时,原来是小国舅。

横竖这宫内她所惧怕的只有赵踞一个人,其他的人虽然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但比起赵踞来,却都无端地可爱了几分。

“小国舅捉我干什么?”

颜如璋道:“你又来御膳房偷吃,我捉的不对吗?”

仙草笑道:“那小国舅又是在这里做什么呢?大家志同道合,何必自相残杀?”

“志同道合,自相残杀?”颜如璋琢磨着念了句,继而笑道:“我大概是跟着你学坏了,正经端上桌子的饭菜不爱吃,就喜欢偷偷摸摸地在这里挑着吃。”

仙草道:“这大概跟书非借不能读也一个道理。”

颜如璋嗤地笑了出来:“这段日子总不见你,我还以为你元气大伤,颇为担心呢,没想到仍是这样精神可嘉。”

仙草道:“小国舅为何咒我,我怎么元气大伤了?”

颜如璋眼珠一转,道:“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如果告诉了你,有什么好处呢?”

仙草道:“我把我偷到的好吃的分给小国舅一些吧,可以紧着你挑。”

颜如璋忍不住又笑:“怪不得皇上叫我不许跟你多说话,你的嘴实在是跟上了蜜油一样,一不小心就把人饶了进去。”

仙草脸上微热:“皇上莫非是怕小国舅给我带坏了?”

颜如璋道:“何止是我,连禹将军、甚至雪茶公公,皇上都这般要求过。”

仙草吃惊:“雪茶公公也就罢了,我时常跟他拌嘴,皇上怎么还叮嘱到禹将军那里了呢?”

颜如璋摇头道:“皇上的心谁能猜透?总不会是因为你跟别的男人说话,他就无端吃了醋吧。”

仙草假装看向别处没听见的。

颜如璋又拉住她:“说真的,我有件机密告诉你,你没有好处给我,我就不说了。”

仙草吐舌问:“小国舅出身富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什么好处没有,这样跟我说,岂不是为难我吗?”

颜如璋似笑非笑道:“这个还真不为难你,也只有你能做到。”

仙草忙问:“到底是什么?”

仙草本以为颜如璋是故意来戏谑的。

直到他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

颜太后跟皇帝说的有关仙草的话,皇宫内除了赵踞,只有颜如璋知道。

原来,太后因为忌惮仙草是紫麟宫的旧人,而且的确是曾经死而复生过的,觉着这种人阴气太重,放在宫内十分不详。

何况加上了朱冰清小产在前横死在后,太后便动了疑心。

那天她跟皇帝说,要打发了仙草,虽然不至于到赐死她的地步,但是或许可以借着这次给朱冰清举哀的机会,让仙草离开后宫,去皇陵当差。

或者干脆命她落发,遁入空门为皇室祈福。

当时颜如璋没有跟在太后身边,自然不知道皇帝的脸色是什么样儿。

但事后太后跟他抱怨说:“这鹿仙草也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分,皇上不肯杀她,也不肯痛痛快快地打发走了,留在宫内我看迟早还要出事,如璋,你跟皇上最好,你找机会一定要劝劝他。”

颜如璋只是答应着。

私下里敲问皇帝,皇帝的态度却让人讳莫如深。

此刻颜如璋把自己所知道的告诉了仙草,说道:“你觉着太后的提议如何?”

仙草忍着心中的喜悦,故意语重心长道:“我觉着太后的担忧很有道理,而且我这些日子也不太顺,总是头疼脑热浑身酸痛的,大概跟宫内风水相冲,换个地方彼此相宜。”

颜如璋笑道:“原来小鹿姑姑喜欢去当小尼姑?”

仙草忙道:“我却有些舍不得自己的头发,不如去看皇陵还好些。”

颜如璋端详着她,点头道:“可见你是一心出宫,以至于到达这种慌不择路的地步了。既然如此,我却还有第三条路给你,不知道你肯不肯走?”

仙草道:“小国舅是要打趣我吗?还是当真的?”

颜如璋道:“你听完我说的,就知道真不真了。”他上前一步,脸上的笑缓缓收敛了,“大概姑姑也听说了禹将军过了年就要回夏州了吧?”

仙草不知他为何提这个:“如何呢?”

颜如璋道:“我想让小鹿姑姑跟在禹将军的身边。”

仙草先是愣住,然后蓦地想明白过来:“你想让我跟着禹将军,做皇上的耳目?”

颜如璋没有做声,只是露出了会意的微笑。

仙草心中一动,却又忙问:“这、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吗?”

第 63 章

颜如璋回答:“这是我的想法, 还未跟皇上说, 可如果姑姑答应了,我有把握皇上会答应。”

原来赵踞还不知道。

仙草的心在瞬间放空了片刻, 然后问道:“小国舅真的有把握?”

颜如璋笃定地点了点头:“但同时姑姑也要答应我,若此事可成,你就是皇上放在禹将军身边的一颗棋子。”

仙草张了张口, 却又不忙说话,只在心中沉淀了片刻, 飞快理清了思绪,才问道:“小国舅为何,要选我?”

颜如璋道:“因为姑姑聪慧伶俐, 也因为禹将军对你格外不同。”

仙草道:“那、小国舅也信我?万一我对皇上……没有那么忠心呢?”她斗胆说完又加了一句:“我只是说‘万一’,不是真的。”

颜如璋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相信姑姑的忠心。比如你先前对待徐太妃娘娘, 以及……就算太妃娘娘不在了, 你对待徐家大公子也同样的忠义当头,终究是牵肠挂肚不肯舍弃。”

仙草听到前一句倒罢了, 听到后一句便皱了眉。

颜如璋看她脸色微变,已经又说:“这并不是威胁, 何况除了这些, 我总觉着, 姑姑跟皇上的交情,远在我们知道的之外。”

仙草听到最后一句,心中又有些尴尬:“那最后一个问题:皇上莫非是不相信禹将军吗?”

“对皇上而言自然是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颜如璋垂眸,顷刻说道:“可自古以来都是功高震主,何况本朝历来的规矩是武将不堪重用,如今皇上才登基,却对禹将军另眼相待,你虽然不懂朝政之事,总该知道这其中的关键所在吧。年后禹将军就要回夏州了,如果他有什么异心,或者对皇上不忠,那……”

颜如璋看一眼仙草:“我本来也没想过要用小鹿姑姑,但是太后的话反倒提醒了我,如果你去守皇陵,那真是暴殄天物,姑姑足智多谋,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能耐,若是能为朝廷出力,‘佐助’禹将军镇守边关,那非但是皇上之福,更是天下之福了。”

仙草认认真真听颜如璋说完,才笑道:“小国舅,你越说,我怎么觉着自己的碑文都要立起来了你?上面或许写着‘贞烈守节’四个大字。”

“噗。”颜如璋本是正色凛然地跟她说这些正经大事,没想到听了这句,当下也忍不住破了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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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颜如璋对赵踞说了什么,还是因为颜太后的话,皇帝这些日子都没有来搅扰过仙草的生活。

在朱冰清的丧仪之后,腊月中旬,天气更冷了。

仙草倒是不算太怕,这段日子又将自己养了回来,照镜子的时候看着镜子里可喜的脸,几乎都要忍不住掐一把。

这天,听说皇上破天荒地命人开了紫麟宫的宫门,也为了新年做例行的清扫,仙草按捺不住,便带了安儿一块儿出了宝琳宫,到紫麟宫看“热闹”。

据说皇帝下旨:只需要清理打扫,但是里头的每一样东西都不许挪动,更加不许乱碰乱拿。

安儿因为跟仙草厮混熟了,也知道她以前的壮举,因小声说道:“姑姑,听说你先前就偷偷地从紫麟宫拿了许多太妃的旧衣给冷宫的娘娘们,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仙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洋洋自得。

安儿捂嘴笑道:“还好皇上没有真的责怪姑姑。”

仙草道:“因为我做的是救人扶困的好事嘛。”

只可惜了那件最心爱的碧桃花宫衣,好好地竟给赵踞烧了,连个念想都没有了。

两人看了半晌,原路返回,正走着,却见前方的墙边儿上,有许多宫女挤在那里,唧唧喳喳不知做什么。

安儿也好奇地跑了过去看了眼,原来是那边儿小太监正领着禹泰起自前方的泰和殿前经过。

禹将军生得人高腿长,气质又是英姿飒爽,看的这些宫女们一个个神不守舍,垂涎三尺。

连安儿也忍不住跟黏住了似的,目不转睛。

仙草从众人背后偷看了一眼,见禹泰起目不斜视,磊落洒脱,果然也是越看越令人心折,是个不错的伟男子。

可一想到颜如璋跟自己说过的话,仙草心里竟有些别扭。

“啊!禹将军看见我了!”突然,宫女中发出一声欢呼。

又有人道:“明明是看我!”

连安儿也涨红了脸,想跟人争,又有些拉不下面子来。

仙草哑然失笑。

原本见安儿专心致志地看美男子……本想去捉弄她,可转念一想,这宫内本就少见到男人,更何况这样出色的,且过了年后,连这样出色的也将不可见了。

不如让那小丫头多吃些福利罢了。

仙草发了慈心,当下反而不去打扰安儿,只是自己掉转头,郁郁寡欢地往宝琳宫返回。

她心中有事,走的也不快,低头耷脑地走了半晌,才要迈步过琳琅门,眼前突然探出一只手臂挡住了她。

仙草一愣,抬头看时,眼前站着的居然不是别人,正是禹泰起。

仙草惊愕地回头看看:“禹将军你……”他不是才从泰和殿前经过的吗?这么快怎么绕到这里来了?

且他也太大胆了,随随便便就在后宫内走来走去?

因怕宫女们经过看见,仙草忙拉住禹泰起的袖子,引着他往内走了一段儿,来至紫麟宫的西墙。

此处因为偏僻,少有人来。

仙草这才忙道:“禹将军万安,您是有事吗?”

“没什么事,”禹泰起瞥着她的左臂:“小鹿姑姑也大安了?”

仙草忙动了动手臂:“已经都好了,多谢将军先前给我接骨。”

禹泰起道:“那个不值什么。”

仙草笑眯眯道:“至少当时是救了奴婢的命了。”

禹泰起垂眸,片刻说道:“总不能白吃姑姑的东西。”

“我的东西?”仙草愣了愣,然后想起来了……他必然是指的自己送给他的那包琉璃肉,“那个啊,那也是不值钱的东西。”

禹泰起道:“好吃不在贵贱,只是不知姑姑是从哪里得来的?据我所知此物乃是来自民间。宫内也不做这些。”

仙草道:“这是我们太妃昔日喜欢的东西。我也没什么好的孝敬将军,就叫御膳房做了些,将军若是不嫌弃就最好了。”

“不嫌弃,”禹泰起道:“只是,小鹿姑姑今日为何对我客气了许多?”

仙草才笑道:“先前我烦扰将军,幸而将军不见怪,我已经感激不尽,从此后当然不敢一直的烦劳将军啦。”

禹泰起不动声色:“哦?”

仙草低低说道:“我前日才听雪茶公公说,原来将军在京城这段日子里也过的很不太平,将军是能够定国安/邦的人,操心的都是军国大事,我这点微末小事,这种微末之人,自然不便劳烦将军。”

禹泰起一笑:“小鹿姑姑可并不是微末之人。”

仙草道:“将军又玩笑了,我跟将军相比,自然是草芥之人了。”

“小鹿姑姑若是草芥之人,那把这草芥之人看的无比珍重的人,又是什么呢?”禹泰起口吻更淡了。

“您在说什么?”机变如仙草,一时竟也不明白禹泰起在说什么。

禹泰起注视着她的眼睛,毫不讳言地说道:“那天在乾清宫里,若不是皇上有意放纵,如果只是一个区区草芥般的宫女对皇上出言不逊,皇上岂会不计较她的放肆无礼,反而忙着叫人救她?”

当时赵踞跟仙草在里头纠缠吵闹的时候,外间起初只有高五跟雪茶,后来禹泰起就也到了。

他是习武之人,耳目更好,有些话听得一清二楚。

仙草心头巨震,同时哑然。

禹泰起见她不言语,沉声又道:“那时候小鹿姑姑能够蒙混过关,不是因为皇上有多好骗,是因为……他对你留了情。”

仙草听见自己咽了很大一口唾沫的声响:怎么回事,禹泰起……竟会对自己说出这些话来。

禹泰起好像唯恐仙草不怕,继续说道:“但是终究有一天,那份情会磨灭殆尽,到他不再留情的时候,小鹿姑姑只怕才是真真正正的草芥之人了。”

这些话极为难听,也很冷。

但是仙草却又知道,这些都说是真话。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仙草问。

禹泰起道:“皇上年纪虽还小,却睿智天纵,很有一代明君之象,但他正因为年纪还小,又很容易走上歧路。”

仙草突然听出了一点话外之音。

果然,禹泰起盯着她道:“从最初我进宫的时候就看了出来,皇上对小鹿姑姑你格外不同。为一名宫女大费周章,这很不想是明君该有的样子。”

仙草拧眉:“将军怕是误会了。”

禹泰起道:“我不管皇上是因为喜欢你、还是因为讨厌你,总之皇上的举止有些失常。这已经不是吉兆。你伤了手那回,内殿发生了什么事,我自然不敢妄自忖度,但是小鹿姑姑不是蠢人,希望你别一叶障目,当局者迷就好。”

禹泰起说完后,深深看了仙草一眼,转身要走。

仙草看着他魁伟的背影,突然叫道:“禹将军,这就是你跟皇帝讨我的原因吗?”

禹泰起脚步一顿。

他自然不是因为对仙草一见钟情而向皇帝提出想要,不过是要试探皇帝的心意罢了。

如果是普通的什么宫女女官,皇帝只怕眉头也不皱一下就给了。

但是那时候……皇帝的表情很是诡异,反应也更令人担忧。

只不过仙草居然猜到了这个原因,倒是让禹泰起又一次的意外了。

但他只是略微一停,便又昂首往前。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是仙草追了几步。

她盯着禹泰起的背影,有点想笑:“原来我还什么都没做,在将军的眼中就已经是红颜祸水一般的人物了,但将军这样明见万里,难道不知道我是一心想出宫的?谁愿意留在这里,被人猜忌,被人诋毁?”

“你想出宫,去哪里?”

颜如璋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在宫内。”仙草咬牙。

“不在宫内……”禹泰起背对着她,缓声说道:“你并没有经历过战事,不知道战事是什么惨烈的情形,我先前跟你说后宫如战场,但不管如何生死无常,也不过是几个女人之间的事,可真正的战场上不同,你如果跟我一样亲眼目睹过的百姓们走投无路流离失所,如我一样看见过成千上万的士兵们死在眼前,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其实在宫内……不至于太难过。”

仙草睁大双眼:这些话,闻所未闻。

禹泰起浑厚的声音在宫墙之间响起,有种奇特的说服人心的惊魄动魂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