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得了便宜卖乖,有些委屈地小声说道:“难道这不是皇上想要的吗?”

“朕想?”赵踞突然后悔今晚的孟浪,“朕是疯了才想要你,你赶紧从这里滚出去!”

说了这句,皇帝好像一刻也不愿意多留似的,大袖一挥,转身离开了。

仙草起身的时候,微微晃了晃,刚才崴到的脚有些疼。

她只得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去:这乾清宫跟她犯忌,小皇帝比先帝要难对付多了,至少哲宗皇帝性情和顺,而且很愿意好好地听她说话,没有赵踞这样喜怒无常变幻莫测,动辄就要扑人或者咬人。

仙草忍着痛走到乾清宫殿门口,正欲出门,身后脚步声响起。

她回头看时,却见是宁儿跟安儿等陪着罗红药从内走来。

宁儿早抢先一步过来扶着她:“姑姑怎么了?”

仙草笑道:“没什么,刚才睡迷瞪了,一不小心崴了脚。”

罗红药走过来:“疼的厉害吗?”

仙草道:“婕妤别担心,不要紧。”

一边回答,一边细看罗红药的神情。此刻已经过了子时,本来以为皇帝会破例让罗红药过夜,没想到仍是不免要离开。

而且时辰这样的巧合,难道是因为皇帝方才不高兴,所以迁怒了罗红药吗?

若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了罗红药……这让仙草有些忐忑。

众人扶着她走出了宫门,却见软轿停在了宫门口,罗红药却并不上轿,反而回头吩咐仙草:“你快上去。”

仙草诧异:“这怎么成?很不和规矩。叫人看见会非议的。”

罗红药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这会儿天寒地冻的,难道谁会看见不成?你的脚还不知伤的怎么样,自然是伤要紧,若是有人非议我也是不怕的。”

仙草执意不肯,罗红药见她坚持,索性自己也不肯乘轿,当下挽着仙草的手往回走。

这会儿正是夜色最浓,也是最冷的时候,整座皇宫都好像沉沉地入了梦境。

因顾忌仙草的脚伤,罗红药也走的很慢,走了半刻钟,仙草终于按捺不住:“皇上是不是对婕妤说了什么?”

罗红药摇了摇头。

仙草皱眉道:“如果皇上责怪了婕妤,那不是婕妤的错,是因为皇上又看见我,所以才不高兴了……”

“你瞎说什么呢,”罗红药嗤地一笑:“皇上没有怪罪我什么,是我自己要求告退的。”

仙草盯着她。

罗红药低着头,又走了几步,才突然说道:“其实今晚上,皇上……并没有临幸我。”

被召到了寝宫,罗红药自然欢喜异常。

往日侍寝,皇帝往往什么都不说,单刀直入。但是今晚上却有些不同,他看着面前的美人,迟迟地没有动作。

罗红药本来害羞不敢跟他对视,但是偷偷瞥了几眼,却瞧见皇帝微蹙的眉心。

皇帝是有心事,虽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对她来说,只要看着皇帝,陪在他的身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虽然舍不得,罗红药仍是识趣地告罪,并要起身告退回宝琳宫。

皇帝却一反常态地吩咐她只管睡了无妨。

她以为皇帝是疼惜自己的,于是乖乖地卧倒,起初是闭着双眼,但实际上怎么也睡不着,很想睁开眼睛仔细看看身边的人。

就在她似睡非睡的时候,皇帝悄悄地起身离开了。

她仍旧不敢动,直到实在按捺不住,也跟着小心翼翼地起身下地。

****

仙草不知道该说什么。

皇帝没有临幸她?那么大半夜巴巴地把人叫了来是怎么样?

还是说皇帝是突然没了兴致?

因为什么?是朝政太烦心了?还是……

唇上又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突如其来。让她不敢继续猜测下去。

这会儿跟随的宁儿安儿以及小太监等都隔着三四步的距离,好让两个人说些体己话。

“小鹿……”罗红药握住了仙草的手,停下步子。

仙草随着止步,心头五味杂陈。

直到罗红药柔声说道:“皇上、喜欢你是不是?”

仙草失声道:“婕妤!”

罗红药直视着她的双眼,低低道:“方才我、我都看见了。”

皇帝的心不在焉,以及他夜半不睡突然离开。

当看见赵踞挺拔的身影之下露出的那一角熟悉的衣袖的时候,罗红药便明白了一切。

仙草忙道:“婕妤,亲眼所见并非是真的……”

“你听我说,”罗红药摇了摇头,重新握着仙草的手转身往前走,她低头想了片刻:“我毕竟进宫晚,虽然听说了一些之前的事,但毕竟并不是亲历者,紫麟宫跟皇上的纠葛也许是在我想象之外的,不管是你,还是曾经的徐太妃娘娘。”

说到这里,罗红药的眼中流露些许疑惑之色。

她歪头看了看黯淡无光的天空:“说来奇怪,虽然从没有见过那位徐太妃娘娘,只听说了许许多多有关她的那些话,但是因为遇见你,就觉着那些管光怪陆离的不堪言语都不是真的,或许真正的太妃娘娘,也像是你一样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只是……兴许是有什么常人不知道的隐情、或者苦衷。”

仙草突然语塞。

“还有皇上的事儿,”罗红药定了定神,一笑,又悄声说道:“其实我早就察觉了,皇上每次去宝琳宫的时候,他看着你的眼神,跟看我不一样,跟看任何人都不一样。”

“婕妤……”一旦提起赵踞,仙草就格外着急,可话未出口,仙草猛然想起一件事,她微整双眼:“婕妤莫非、今晚上是故意叫我跟着的?”

罗红药微微一笑,并没有否认。

仙草愣怔住了。

罗红药轻声道:“不管怎么样,皇上对你跟对别人不同,这是好事,若是皇上能宠幸你,以后……”

“不,”仙草忙抽回手来,果断道:“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罗红药诧异地看着她,隐隐地还有些失望:“你之前想离开宫内,不过是怕太后跟皇上都不喜欢你而已,但是现在太后已经对你改观了,而皇上……我知道你很聪明,只要你略用点心思,皇上一定也会喜欢你,自然就没有人威胁到你了,且你也能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留在宫中,咱们更加可以做伴儿了,你为什么不肯?”

北风穿过宫道,像是把夜色都吹的冰冷异常。

两个人目光相对,仙草皱眉。

为什么不肯?第一是因为她受够了宫内的日子,所以到外面更大的天地里去。第二,是因为她的身份。

不管怎么样,徐悯都曾经是先帝哲宗的妃嫔。

纵然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一点,但她自己知道就足够了。有这两件儿,其他的就不必多想了。

比如回想先前面对赵踞时候心神荡漾的感觉,虽然知道是小鹿那强烈的心意在作祟,但是此刻,却仍是有一股罪恶感冒了出来。

“总而言之我跟皇上是不可能的,”仙草只得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笑脸,决定撒一个弥天大谎,“因为我、我心有所属了。”

“啊?”罗红药大为吃惊,“你……你心有所属?”

仙草见她轻而易举地就相信了,心中暗笑。面上却又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羞涩:“是啊,本来我不想跟任何人透露的。”

罗红药毕竟太过单纯了,且仙草的表情又足以以假乱真,罗红药忙道:“你喜欢的人是谁?”

仙草一时还没想到该把这个帽子扣到谁的头上,不料罗红药已经先自发地猜测起来:“难道是……小国舅吗?”

仙草差点笑了出声,眼珠转来转去,不知自己该不该承认。

罗红药打量她的脸色,又忙道:“或许不是他……是苏少傅吗?”

仙草的眼神有些奇异了:怎么对罗红药而言,自己竟还是个桃花朵朵开的人物?

“难道也不是?”罗红药皱着眉,“你快告诉我是谁?或者说你只是哄骗我的?”

仙草咳嗽了声,终于定好了那幸运的天选之子:“其实,是……”她靠近罗红药耳畔,低低说了那个人的名字。

罗红药目瞪口呆:“禹将军?”

“嘘!”仙草忙示意她噤声,她忍着三分笑意,“我索性再跟婕妤说一件事,禹将军好像对我也颇有意思。”

这倒不是说谎,毕竟雪茶亲口告诉过自己。

“当真?”这次罗红药几乎都喊了出来,眼神之中难以遏制地流露激动之色。

仙草捏了捏她的手掌。

罗红药心潮澎湃:“这真是难以想象,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是禹将军告诉你的?”

仙草忸怩说道:“咱们别说了,先回宫吧,我都快被冻僵了。”

罗红药这才醒悟过来,嗤地笑道:“好好好,我一时说的忘情,连冷都忘了。”

她拉着仙草,简直都忘了她的腿伤,兴冲冲才走了两步,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对了,如果你跟禹将军……那皇上呢?皇上可是喜欢你的……”

“皇上不是喜欢我。”仙草看着她眼中忧虑之色:这个罗红药,居然还在为赵踞担心。

这简直像是小白兔替老虎伤春悲秋呢,真的是叫人啼笑皆非。

仙草似笑非笑地说道:“我猜婕妤今晚上没有看完全场,可知道皇上很快就把我推开了?他还斥责让我离他远点儿,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我的脚就是那时候伤着的,幸亏我求饶,不然……指不定要怎么样呢。”

“啊?”罗红药吓得色变,呆呆地问道:“可这是为什么呢,皇上明明好像很喜欢你,皇上的心意……难道我猜错了?”

“总之我是实在的不敢伺候皇上,”仙草顺势叮嘱道,“所以婕妤别再提先前的话了,以后更别再特意让我到皇帝面前打眼,那可是在害我呢。”

“唉,你放心,”罗红药茫然而惆怅,幽幽地叹道:“人各有志,你既然心有所属,难道我要牛不喝水强按头吗?我虽然更希望咱们长长远远地在一块儿,但你若是跟禹将军两情相悦,我自然也为你高兴。”

仙草好像感染了雪茶的咳嗽:“话虽如此,婕妤可别把这个透露给任何人,毕竟八字的一撇还没成功呢。”

罗红药颔首:“知道了。不过我还是相信你,只要你有心要去做,一定可以心想事成的。”

仙草笑道:“那我就先多谢婕妤吉言了。”

两人说到这里,前头的小福子突然说道:“婕妤,姑姑,好像下雪了!”

仙草仰头看去,借着宫灯的微弱光芒,果然见天空上有无数的雪片飞舞降落,有的已经飞落在头上脸上,却又极快地融化开来,凉浸浸的,并不觉着冷,反而有几分清爽。

“真的下雪了!”仙草喜欢的惊呼出声。

罗红药拉着她的手,也笑说:“瑞雪兆丰年,今年一定是个好年景。”

两人手拉着手,往宝琳宫去了。

就在几乎与此同时,在乾清宫内,雪茶脚步无声走到桌前:“皇上,外头下雪了。”

皇帝已经换了一身玄青色衣袍,发冠都整理妥当,正在桌前看折子,显然不会再继续睡了。

这一闹,竟是彻夜不眠。

听了雪茶的话,皇帝看向旁边的窗户。

雪茶会意地快步走过去,将窗扇打开。

刹那间冷气扑面而来,雪花纷纷扬扬,像是三月里的杏花雨。

赵踞看着从黑洞洞的窗户外飞进来的雪片,眼前出现的却是那日在御花园内,那个举着酒杯,装模作样念诗的女子。

“这雪好大,兴许能下一整夜呢。”雪茶瞅了瞅,又回头看赵踞。

皇帝的眼神却显然不在雪上。

雪茶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又该不该打扰。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直到赵踞喃喃地念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雪茶愣了愣,小心翼翼地:“皇上,您要喝茶?还是喝酒?”

“朕何尝要那些,”赵踞不看他,自顾自道:“朕要的只是那个人。”

“那、那个人?”雪茶汗毛倒竖,又自作聪明:“莫非是哪一位娘娘?奴婢这就去传……”

“能传来……就好了。”皇帝低低说罢,又自嘲般笑笑。

作者有话要说:小猪蹄子是被小鹿身上太妃的影子吸引,动辄意乱情迷,但是又过不了真小鹿这一关,所以才这么反常啦

小鹿:这猪蹄子我伺候不了,还是给别人啃吧

小踞:不行,你一定要啃

雪茶:我们皇上真的疯了,555

嘀嘀,这里是新鲜出炉的二更君~为了能够早点更新晚饭还没有吃,肚子咕噜噜地抗议=。=

第 52 章

皇帝记得, 那是在太子赵彤摔死小狗后不久。

有一次他经过御花园, 看见徐悯站在那太湖石之前,茕茕而立, 不知做什么。

风偷偷地掀起她浅鹅黄的宫装裙摆,玉带勒着细细地腰,肩头挽着天青色的披帛, 随风徐徐。

衬着前方那苍冷的太湖石,简直像是一幅极至工笔勾勒出来的宫装仕女图, 虽然看不见容貌,已经足够令人倾倒。

赵踞忙藏起身形,却无意中听见徐悯对仙草说:“知白守黑, 和光同尘,但现在……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鹿仙草显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便糊里糊涂地问:“什么黑白, 这石头倒是有些白, 像是人骨头似的,娘娘不喜欢?我也不喜欢。”

徐悯也并不解释, 只看着那块儿已经给洗刷干净的石头,轻声道:“如果是这种残暴的性子为天下主, 如何了得。”

“什么如何了得, 既然不喜欢, 那就推倒它就是了,”鹿仙草不以为然地说,她已经走到那石头跟前, 伸出双手试着推了一会儿,皱眉道:“我自个儿推不动,大概得多叫几个人。”

徐悯嗤地笑了起来,把鹿仙草叫了过去,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她的眉心,半是宠溺般道:“傻孩子。”

那会儿赵踞眼睁睁看着这幕,竟有些羡慕地看着徐悯那么爱宠般对待鹿仙草。

赵踞其实也并不太懂她话中的意思,可是后一句却听的很明白。

后来在跟随苏子瞻学习之后,有一天苏子瞻无意中提起了老子《道德经》里的一句“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赵踞大吃一惊。

苏子瞻见他的眼睛瞪的圆圆的,便解释说:“殿下不懂?这是道家主张的一种入世之道,说是为人当收敛锋芒,消缓纷争,一种不动声色韬光隐晦的法子。”

赵踞忙又问:“那苏学士可知道什么叫做知白守黑?”

苏子瞻不由诧异起来,笑道:“殿下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么,却也是出自《老子》,原句是‘知其白,守其黑,是天下式’,也是一种入世的主张,意思是虽内心知道事情的是非对错,却并不急着去批驳评议、以显示自己的立场,内心只如琉璃明镜,面上却深藏不露……正好跟和光同尘相合了。”

赵踞回想当时徐悯感叹的那一句,心里隐约想到了一点什么,可又模模糊糊。

赵踞没有回答自己是从哪里听来的,苏子瞻也并没有追问,只是那节课他讲的十分细致,而赵踞……也听得格外认真。

****

夜甚寂静,连雪落都透出了无边落寞似的。

怔怔然望着从窗户外绵绵不绝飞进来的白雪,赵踞突然想起一个人。

他忙回头:“上次从浣衣局调出来的曾经在紫麟宫当差的宫女,是不是在这里?”

雪茶没想到皇帝突然提起这个,忙道:“皇上是说紫芝?她倒是的确在乾清宫,只不过因为毕竟是紫麟宫的旧人,所以只安排她在外殿当值。”

赵踞皱皱眉:“把她叫来。”

雪茶吃惊地看了皇帝一会儿,终于命小太监去将紫芝唤了来。

今晚上的确不是紫芝当值,掌事姑姑听说皇帝传召,急忙来到宫女房中将她拉了起来。

紫芝匆匆忙忙地跟着小太监进了内殿,上前跪地拜见皇帝。

半天,赵踞才缓声说道:“你抬起头来。”

紫芝战战兢兢地抬头。

赵踞打量着她娟秀的脸:奇怪的是,紫芝之前并没有十分为难自己,也常在徐悯身边,但他对紫芝的印象却并不深刻。

比不过对鹿仙草,那令人讨厌的样子总让他记得无比清楚。

可见恨恶永远比爱浓烈而长远。

“你先前伺候徐太妃……也算是她的心腹吧。”终于,皇帝淡淡地问。

紫芝不知道皇帝在这深更半夜的叫自己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听了这句,却像是兴师问罪。

她不禁有些发抖,加上先前才从风雪里急奔而来,浑身发冷:“是、是的皇上。”

赵踞道:“听说你是从在宫外就跟着徐太妃的?却比鹿仙草伺候徐太妃伺候的长久些?”

紫芝越发不知道怎么样,隐隐有些头晕,牙齿都在情不自禁地打战。

却仍是如实回答道:“回皇上,奴婢的确是徐府里从小儿买了,放在太妃娘娘身边儿伺候的。”

“嗯。”赵踞不置可否,又过了半天才说道:“对了,朕突然想起来,徐太妃曾经喜欢吃的有一种什么肉……雪茶当初也爱吃的那个……”

雪茶正在旁边垂手装死,顺便偷听稀罕。

听到这里却忙不迭地插嘴:“回皇上,那是琉璃肉。”

他说完之后,舌头忍不住在嘴里转了一圈儿。这大半夜的竟有些饿了,如果能吃上一口就再好不过了。

可皇帝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呢?

紫芝原先满心茫然,听了雪茶说这个,诧异之余微微放松。

大概是距离暖炉近些,身上的冷意也随之慢慢地减退了两三分。

她的嘴角也不禁流露了些许笑意:“原来是这个,皇上竟连琉璃肉都知道……”冒失说了这句,又忙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