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沙滩金光灿灿,游人如织,几艘游艇正拖曳着白线,在岛屿间飞速蜿蜒,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又做怪梦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人弯下腰,擦了擦我额上的汗珠,用带着香港腔的普通话关切地问我,“怎么样?头还疼不疼?”

“徐医生,”我恍惚了几秒钟,才想起她是谁,身在何地。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苦笑着坐起身:“还有点儿。也好,只要能感觉到疼痛,就说明我还没死。”

“放心,你会长命百岁的,”她嫣然一笑,捋了捋被吹乱的头发,将放在茶几上的检查报告递给我,“颅骨、腿骨、臂骨都已经愈合了,脑部、脏器没有损伤,皮肤、血液也己经完全恢复正常。如果你愿意,今天下午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

我随手翻了翻检查报告,吐了口气,笑着说:“这么好的地儿,无敌海景,免费吃住,还有24小时贴心看护,我可真舍不得走。再说走了以后,上哪儿找这么漂亮的女医生谈心去?”

她脸上微微一红,也跟着半开玩笑地回答:“那你可以拨打999呀,不仅可以看到漂亮的女医生,还能见到很多漂亮的香港警花。”可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转头凝视着支立在边上的巨大画板,换了个话题:“这就是你做的梦吗?”

这张油画就像是达利的超现实主义梦境。火山喷薄,陨石如雨,到处都是惊恐变形的史前巨兽,通红的天空宛如迸裂的穹顶,层层坍塌……正是这三周以来我所一再梦见的、恐怖而壮丽的末日景象。

我点点头:“喜欢吗?喜欢我送给你。以后你每次做噩梦时,就会想起我了。”

“多谢,”她忍俊不禁,又板起脸说,“不过这儿是医院,病房的露台是给你呼吸新鲜空气的,不是用来画画的。要想彻底恢复,就得乖乖听医生的话。”

我所在的这家私立医院坐落于香港深水湾的半山,几座白色的洋楼,浓荫遮盖,隐秘而舒适。除了最先进的设备、最严密的保安和亚洲第一流的医护人员,还有最美的风景。躺在这间病房外的露台上,看着初秋的香江海景,简直就像在度假。当然,费用也是天文数字。

我根本不记得鲧神庙坍塌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我从昏迷中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深水湾的海景,以及徐医生亲切俏丽的笑脸。

起初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会从“羽山”到了这里,这些医生、护士又为什么毕恭毕敬、无微不至地照顾我这个来历不明的穷光蛋。

我问他们是谁将我送到这儿来的,是否还有其他人幸存,他们全都笑而不答,只说有人结账,让我放心好好养伤。直到某一天,我看出医院徽章里隐藏的太极图案时才豁然开朗。

“盘古”旗下有许多“华夏南洋”等财团控制的产业,为它寻找鲧神庙提供各种隐秘的支持,这家医院必定是其中之一。作为华夏南洋的新任董事长,受到这样的礼遇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最让我振奋的是,既然我能活着来到这儿,说明苏晴、高歌、Selina等人多半也已逃出羽山。

然而接下来的三周,苏晴等人并没有出现,也没有任何人来探望我,就连那颗水晶头骨、神秘人、印度青年、IMU与国安局……也全都不知所终。没有人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所期待的所有谜团的答案,也随着那颗消失的水晶头骨成了镜花水月。

每天不是躺在病床上挂瓶输液,就是坐在露台的藤椅上眺望海景,或者支起画架写生,打发时间。日复一日,波澜不惊,似乎又回复到了2010年7月15日前的日子。

除了梦里。

每次入睡后,我总会“回到”鲧神庙崩塌的那一刻,目睹鱼骨山化作水晶船,穿行于那天崩地裂、行将毁灭的世界,并且总在飞船被陨石撞中那一刹那惊醒。

醒来后,想起莎曼娜,想起玄小童,想起在羽山发生的所有事情,心里总难免一阵锥刺似的剧痛,茫然若失,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堵在喉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些荒诞而混乱的片段支离破碎,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只是幻觉。但那时,唯有这个梦境才是唤起我记忆的唯一钥匙。没有“画梦仪”,我只好用笔记录梦境,试图从中找到遗漏的线索。

※※※

徐医生走后,我又在露台上画了一会儿。下午四点钟,护士帮我办好了所有的出院手续,一辆温莎蓝的宾利慕尚已经在门口等着我。

除了司机,还有一个穿着黑色西装、不苟言笑的保镖,和一个两鬓斑白的高瘦老头儿。不出我所料,老头儿果然是“华夏南洋”的御用大律师虞秉忠,他给我带来了董事会签过字的任命决议书,以及各项股权、财产转移的法律文件。

山道蜿蜒,车子朝维多利亚港的方向飞速行驶,阳光在茂密的林阴间闪烁。

虞律师语速很慢,夹杂着英文法律词汇,逐一介绍这些文件所代表的资产细则。

虽然我早就知道华宗胥富可敌国,也早就有了继承他遗产的心理准备,但仍被那一个个远超想象的数字震得目瞪口呆。

“丁先生,根据华先生的遗嘱,只要您在未来的一年内,通过董事会的各项考核,就可以获得他名下所有的资产。但如果未能通过考核,根据这份附加的保密协议,您不仅将失去继承权,还必须接受‘忘川手术’,抹去这一年的记忆。如果您同意,请在这里签字。”

我握着他递来的万宝龙笔,心里突突直跳。对我来说,过去一年的记忆原本就已非常可疑了,再失去一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犹豫了几秒,我在文件的空白处签上了名字。

他点了点头,又递给我一个装着护照、房卡、汽车钥匙、VERTU手机和几张VISA卡的LV男包:“这一年内,您虽然不能继承华先生的遗产,但仍然享有‘华夏南洋’董事长的所有待遇。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为您安排了另外一个身份。从现在开始,您是华先生在美国的远房侄孙,姓华名耀东,英文名Michael,三周前进入香港,现在暂时入住‘华夏’旗下的半山酒店。至于下一阶段的安排,董事会将另外与您联系。”

除了那本以假乱真的护照,包里居然还有一个U盘,储存着上千张“我”从小到大在美国生活的照片,浑然天成,看不出任何电脑处理的痕迹。我飞快地浏览了一遍,心里涌起酸苦交杂的异样感觉。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的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是从前的丁洛河了。

虞律师又彬彬有礼地回答了几十个关于我新身份的疑问,但当我问及羽山发生的事情,以及苏晴、高歌等人的下落时,他却讳莫若深,只说他们目前都很安全,时机合适时,自然会与我联络。

出了香港湾仔隧道后,车子又沿着斜陡的山道东拐西弯,驶上半山,在一个楼高三十多层的酒店前停了下来。

这家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酒店属于“华夏南洋”的产业,我所入住的总统套房位于三十六层,占了半个楼面,书房、酒吧、小影院、健身房、桑拿房……应有尽有,极尽奢华。

套房的北曲与东面是270度的弧形落地窗,一无遮挡,视野极佳,可以俯瞰整个维多利亚港。正值傍晚,蓝天如洗,夕阳斜照,海港北岸的建筑群被映得金光灿灿,心情仿佛也跟着明亮起来。

虞律师告辞前,又仔细地嘱咐了一遍,让我背熟新身份的所有细节,不可打电话给父母及从前的朋友,也不要试图联系苏晴等人,以免暴露行踪。他生性谨慎,除了那位据说原先是“中南海保镖”的坤仔,又找来了两个酒店的保安,一起住在外面的保镖房里,24小时轮值候命。

我洗完澡,翻身跳到宽敞的大圆床上,看着窗外云起云落,暮色渐浓,几个月来从未有如此刻这么放松,连晚饭也没吃,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是凌晨一点,窗外这座不夜之城依旧灯火璀璨。我饥肠辘辘,让酒店送了四份肉眼牛排、四份刺身拼盘、四份水果沙拉、一瓶90年的波尔多红酒,和那三位保镖一起饱餐了一顿。

吃牛排时,想起玄小童笑吟吟地对我说:“如果我们能从这儿活着回去,我顿顿给你烧牛肉吃,那时你可不许说腻啊”,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在医院三周,没有手机,没有电脑,简直就像与世隔绝。这时吃着宵夜,看着电视里的台风预警,心里突然一动,靠,我真是太蠢了!如果鲧神庙坍塌后,真的发生了我所梦见的可怕灾难,不管那神秘的“羽山”究竟在什么地方,新闻里必定会有所报道!

连嘴里的0TOR0也来不及咽下,我急忙打开电脑,搜索各大中外网站,查找这一个多月来的相关新闻。

然而让我感到失望与惊讶的是,目不交睫地搜索了三四个小时,不仅没看到“羽山”与鲧神庙的任何报道,就连规模稍大点儿的地震、火山、海啸或陨石撞击……也未曾发生过一起。就算我所梦见的末日景象不是真的,在羽山所亲眼目睹的火山爆发呢?

难道也是我的幻觉?

我不死心,继续拽索“水晶头骨”、“恐龙”、“镇魂棺”、“IMU”等关键词,全都一无所获。但当输入“梵高 最后一年”时,页面上终于跳出了一则让我心跳骤然顿止的新闻:

“梵高神秘遗作《最后一年》现世,将于伦敦公开拍卖。”

这则新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全球各人新闻网站竞相转载。根据其报道,这幅油画是两周前,由一个神秘的印度人发现的。油出上原本覆盖了一层人物肖像画,用特殊的方法去除后,就能看见藏在下曲的梵高真迹。这与梵高的另一幅“画中画”《一块绿草地》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呼吸窒堵,握着鼠标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难道新闻所说的神秘印度人就是“祝融族”的印度阿三?那幅梵高真迹连着背包掉入鱼骨山天湖后,明明已经被雪崩的山石层层叠叠地压在湖底,又怎会落入他的手中?

新闻里还有一个链接,指向“苏富比拍卖行”为这幅画专门设立的官方网站,官网的名称就叫做“梵高的最后一年·夏夜”。点开一看,果然是我在华宗胥的木屋里取走的那幅肖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