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莫名其妙,明明是她接连几次救了我们,怎么我反而成了救命恩人?再往下听,才知道她感谢的是梦中的“我”。
她一年前做的梦和今天发生的一切虽然不是完全吻合,但大体还是一致的,最大的区别在于,梦里是“我”作出种种关键抉择,帮助大家躲过了“祝融族”的“飞碟”,从雪坡的冰缝滑入冰川岩溶洞;是“我”带领他们在冰崖上轰出一个大洞,毅然决然地跳到几十米下的水潭里;又是“我”冲开史前巨蛙的包围,逃出生天。
她说今天发生的这一切足以证明,她的梦是鲧神赐予的预言,而我就是预言中那位将在世界末日来临前拯救他们的神。
我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让玄小童问她,既然早料到祝融族的飞碟会在雪山上出现,山里、山下还有食尸虫和巨蛙这些嗜血怪物,为什么还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蛇鳞少女惊讶地凝视着我,说这片雪山是羽山的主峰,也是远古时,祝融奉帝命处死鲧的地方。鲧的尸体起初就是理在这片雪山的深处,三年没发生任何变化,大禹从他体内被剖出后,躯体其余的部分才被食尸虫们吃得精光,骨头化成了鱼骨山。
她说鱼骨山位于“羽渊海”的茫茫迷雾里,位置经常发生转移。鲧族的历代神女前往鲧神庙,必须要从羽山的主峰经过,然后才能感应到神灵的起始,穿过鲧的毛发所化成的密林,找到海上的“鱼骨山”。
话已出口,我也顾不上露不露馅了,索性让玄小童打破砂锅问到底,请神女说说去年8月所做的那个梦里,究竟还发生了哪些事情,“我”最后是否领着他们到达“鲧神庙”,拿到了那枚传说中可以拯救世界的头骨?
蛇鳞少女眼眶里然泪水晃动,凝视着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个梦的结尾有悲有喜,但鉴于梦和如今的现实并非完全吻合,因此难以断定。
比如梦里,与我随行的不是玄小童,而是另外一队穿着同样怪异的男女,途中发生了各种出乎意料的激烈冲突,在与祝融族的决战中,与“我”同行的一位老者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穿着青云甲,戴着半枚“天神戒”,躺进了鲧神庙的“镇魂棺”里……
翻译到这段话时,玄小童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差点儿从温泉里站了起来。我呼吸一滞,明白神女所说的这个“老者”就是他的姥爷华宗胥。
华宗胥戴着蛇戒,穿着玉甲,躺在水底的金银铜棺里。那具棺材离开水后,立即招引来球形闪电,参照梅里雪山狗头人所提到的谶语,可以确定就是神女所说的存放于鲧神庙中的“镇魂棺”。
我心里突突剧跳,隐隐想到了些什么,却又觉得云山雾罩。她所说的这一切如果仅仅是梦境,为什么会如此真实,乃至在一天之内一一应验?如果不是梦境,为什么华宗胥躺在镇魂棺里,而我却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玄小童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声音用鲧语连连追问,想要查清发生在姥爷身上的事情。但任她怎么说,蛇鳞少女却始终摇着头,以“天机不可泄露”为由,不肯再多透露一个字。
※※※
等我们疲劳渐消,从温泉里恋恋不舍地爬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蛇人们从山溪里捉了几十条鱼,剖洗干净,片成刺身,围在一起狼吞虎咽。
我拿巨树的叶子盛了两条片好的鱼,递给玄小童,他却没有任何胃口,怔怔地坐在河边,想着鲧族神女说的那个神秘的梦,泪珠泫然欲滴,不管我怎么拿话打岔,心情也不见好转。
温泉边的石头温热平坦,适宜卧寝,连篝火都不用生了。但为了避免被野兽袭击,我们还是攀爬到巨树高处的树洞里。
狂风吹送,树叶沙沙作响。我亡命了一天,筋疲力尽,很快就躺在凹洞里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觉得有冰凉的雨珠一颗颗地滴落在脸上。睁开眼一看,竟然是玄小童坐在我身边,咬着唇,泪眼蒙胧地凝视着我。
我吓了一跳,低声问他怎么了,他眼圈一红,突然紧紧地抱住我,肩头颤抖,想要那控制住哭声,却控制不住断断续续的抽泣。我以为他仍在为姥爷的事情难过,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温言抚慰。
他摇了摇头,哭得更加厉害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在我耳边哽咽着说:“洛河哥,我不想你死。你别再找鲧神庙了,我也不找妈妈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一起……一起好好地活着,好不好?”
“傻瓜,谁说我们会死?”我心头一热,喉咙像被什么噎住了,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泪水,“鲧神庙是你姥爷家几代人努力寻找的目标,现在眼瞅着就快找到了,怎么能半途而废?再说就算我们想离开这儿,也得先找着出去的路啊。你不是说了么,陶渊明来过这儿,他肯定也是先找着了鲧神庙,才回得去写那什么《归去来兮辞》,是不是?”
玄小童握住我的手,嘴唇抵着我的指尖,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滴落,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咬着唇勉强地笑了笑。
风越来越大,上方枝叶摇动,云层里终于漏出了几颗星星。不知什么时候,他趴在我的肩膀上沉沉睡着了,呼吸温热,发丝撩动着我的耳朵,就像这撩动着夜色的风,让我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甜蜜而痛楚的悸动。
那一刻我屏着呼吸,恍惚如梦,并没注意到对面树枝摇动的光影里,另一双凝视我的宛如星辰般迷离的眼睛。
※※※
第二天一早,白纹脸蛇人就将我们一一唤醒。太阳还没升起,漫天仍是火山云。
玄小童揉着眼睛,冲我嫣然一笑,似乎己经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也没再说任何回去的话题。
我们吃过山溪里的鲜鱼,继续沿着河谷朝大海的方向行进。蛇鳞少女说大约还要跋涉三天才能到达“羽渊海”,根据她梦中所见,从这儿到海边八十多里的莽苍森林里,还会有许多凶猛的野兽和意想不到的危险。
此后三天,我们按照她的启示,穿过茂密的丛林,越过汹涌的河流,攀过陡峭的岩壁……一路上果然遭遇了许多史前猛兽的袭击。因为早有防备,故而一一化险为夷。
到了后来,鲧族勇士们的箭矢射光了,刀锋也砍钝了,只能用杀死的野兽的牙齿和尖骨作为武器。
我的格斗技巧虽然非常生涩,但依靠着坚不可摧的“青云甲”,以及神秘人教我的用“炁”的窍门和“风火轮”,也暂时足够自保了。
和蛇人们相处越久,就越觉得他们淳朴忠厚、英勇无畏,也慢慢听懂了一些常用的词汇,以及每个人的鲧族名字。
比如蛇鳞少女的名字叫“莎曼娜”,是一种开在雪山上的花;白纹脸蛇人的名字叫“昆巴”,是鲧语里“英雄”的意思;另外三个蛇人,个头最矮的叫“坦卜”,高个儿的叫“沃西”,还有一个胖子叫“巴隆达”,都是各种史前巨蟒和大鱼的称谓。
蛇人们将我当作鲧的转世之身,异常崇敬,爱屋及乌,玄小童也成了他们眼中的神之使者。
昆巴对我的态度最复杂,一方面恭敬遵从,另一方面又带着些许抵触的敌意。并肩作战了几次后,敌意虽然渐渐消减,但我还能感觉到他沉默中的那种不友好的情绪。根据我的观察,这种情绪主要源于他对莎曼娜的敬慕和眷恋。对于任何一个男人而言,情敌都是敌人中的敌人,即便是我这样被鲧族视为救星的“神之转世”也不能幸免。
那夜以后,莎曼娜对我的态度也变得奇怪了许多,不再如初见时那么狂野热烈,也不再像重逢时那么温柔羞涩,不和我独处,不与我亲密接触,就连双眸也不曾和我直接对视,仿佛时时刻刻故意保持着距离。
对于她的变化我无暇多想,那时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即将出现的鲧神庙上。
每天夜里宿营时,想到距离揭开所有谜题又接近了一步,就感到难以抑制兴奋和喜悦,甚至连玄小童笑靥下的暗影也没有察觉。
到了第三天傍晚,我们穿过狭长的河谷,越过灌木林与沙滩,终于来到了“羽渊海”。
经过这几天狂风的吹刮,火山云已经散了不少,一半蓝天一半霞云,无边无际的大海上金光万道,浮动着一团团的白雾。极目远眺,看不见任何岛屿,也没发现飞碟或其他莎曼娜所梦见的祝融族飞行器。
莎曼娜说,祝融族的人最快也要天黑之后才能追踪到我们,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昆巴站在海边撮嘴长啸,过不一会儿,十几条鱼龙破浪翻腾,急速地朝我们游了过来。
这些海豚似的史前动物通晓人性,对我十分友好,不停地仰起长吻,碰触我右手上的“天神戒”。我初到此地时,就曾被鱼龙群救过,那时不明所以,现在想想,多半是这枚戒指的功劳。
我和玄小童骑上一条青黑色的龙鱼,按照昆巴教我们的方法,轻轻地抚摸它的脊背,又亲吻了一下鱼头,然后吹了声清亮的口哨。龙鱼顿时拱起脊背,闪电似的破浪冲出。
蛇人们也纷纷骑上鱼龙,与昆巴一起吹哨呼啸,破浪疾行。鱼龙们似乎知道如何让我们乘坐得舒适平稳,虽然时高时低,偶尔跃出海面,但始终没有左右摇摆,更没有潜入水底。
天色越来越暗,晚霞层层变幻,瑰丽万端。我们迎着海风,在大浪与雾气里穿行,始终没有瞧见任何岛屿。莎曼娜蛇发飞扬,眯着双眼凝视着前方,突然焕发出喜悦的光彩,指着北边一团云雾尖声啸歌。
蛇人们齐声欢呼,我的心一下悬了起来。
就在这时,海面波涛汹涌,风浪越来越大,前方渐渐地鼓起一个巨大的漩涡。龙鱼们似乎预知到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鸣叫着减慢速度,不敢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