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小童额头微烫,手脚却有点儿冰凉,估计是因为逞强,之前没有脱下湿衣服烘干,被寒气侵着了。我给他披上毯子,又往壁炉里加了几根干柴,提着煤油灯到厨房里找水喝。
厨房的窗子正对南边,月光照得雪亮。我在角落里意外地发现了一整箱的啤酒,启开盖子灌了几大口。入口清冽回甘,味道不错。看了看商标,是日本的牌子,包装有点儿奇怪,像是很久以前的……再看了下生产日期,吓了一大跳。
这啤酒居然是1941年的8月23日出厂的。啤酒的保质期最多一两年,久了细菌繁殖,浑浊不堪。手里这瓶酒历经70年却清澈如新,喝起来也没有任何异味。看来玄小童说得没错,这栋房子的确有超乎想象的防腐魔力。
“咚——”
“咚——”
“咚——”
墙角的鎏金大摆钟突然响起来了,每撞一声,我全身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一震,那种似曾相识的奇异感觉又骤然涌上心头。煤油灯急剧摇曳着,万千幻影从我眼前疾掠而过,笑声、低语声、喧哗声如潮水似的四面八方冲击着我的耳膜。
“咚——”那些幻影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强烈,当摆钟敲响第十二声时,四周猛然变得亮堂起来。几乎就在同一瞬间,音乐骤起,震耳欲聋,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眼前的一切突然全都变化了,我就像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破旧的厨房焕然一新,大理石的操作台上摆满了各种洋酒、寿司刺身与水果冷食。
周围多了六七个厨师与侍者,正高声呼喝,忙碌穿梭,陆续从烤箱里端出牛排、鹅肝、金枪鱼,切割分盘,浓香扑鼻。
厅里灯火通明,大大小小的烛台、水晶灯、台灯交相辉映。炉火熊熊,蜷卧在沙发里的玄小童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左拥右抱的男人,背对着我,举杯与他对面的人遥遥致意。
周围全是盛装华服的男男女女,有的在品尝美食,有的随着音乐旋转起舞,有的交盏接耳,不时发出阵阵笑声……破败昏暗的木屋竟在这短短一瞬间,变得富丽堂皇,门庭若市!
我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闭上眼甩了甩头,但当我重新睁开眼时,人影缤纷,喧哗依旧。
“Excuse me.”一个侍者端着一盘酒朝我大步走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朝左退让,绚光一晃,他竟然从我臂膀上“穿”了过去。
撞鬼了?我愣了一下,浑身冷汗直冒。伸手去抓操作台上的白兰地酒瓶,光影浮动,五指果然攥了个空。我不太相信鬼魂,宁可认为这一切都是幻觉。但如果是幻觉,为什么连声音、气味、触觉……也如此真实?
“各位,”四周骤然安静下来,沙发上的男人站起身,高举酒杯,“让我们向战无不胜的大日本帝国海军致敬,向山本将军致敬,祝他此行一帆风顺,马到成功!”
所有人都举起酒杯,高声附应。
一个穿着日本军装的光头男人从壁炉边站了起来,微微点了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的左手缺了中指、食指,眼神阴鸷,不苟言笑,像在哪里见过……山本五十六!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人竟然就是偷袭美国珍珠港的“太平洋之鹫”山本五十六,就连这身装扮都和那天苏晴给我看的照片里一模一样……
我心里一跳,猛地转过头,墙上的日历赫然写着1941年12月1日,正是那张照片拍摄的日子,也正是墙上那张无名氏的肖像完工的日期!
“中国有句老话:‘丹可磨而不可夺其色,兰可燔而不可灭其香’,”山本五十六用生硬的汉语一字一顿地说,“俞先生,两年前,我就己经抱着必死之念,要为至上大道杀身成仁。谢谢你送我的这个礼物,帮我下了决心。”
沙发的男人转过身,带头鼓掌,灯光照在他玩世不恭的笑脸上,耀耀生辉。油亮齐整的头发、大眼睛、斜挑的眉梢、尖尖的下巴……果然是他,那个就像是我克隆出来的无名氏!
我胸腔里像被什么堵住了,除了惊疑、骇异,更多的还是失望与愤怒。苏晴给我看此人与山本的合照时,我就担心他是个汉奸,不愿和他扯上关联。但以“眼前”的景象来看,这位“俞先生”不但是个汉奸,而且似乎还是汉奸里的领袖。
厅里掌声四起,夹杂着叫好声与笑声。山本五十六与“俞先生”握了握手,带着几位日本军官匆匆告退。厅里人流穿梭,歌舞翩翩,很快又恢复为刚才热闹的景象。
我心里的惊怖慢慢消散,己经隐隐明白眼前幻景的由来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痴迷于搜罗世界各地的闹鬼现象,比如英国“无头皇后”的布利克林庄园、柴郡班克·米尔纺的鬼魂纱场、苏格兰的爱丁堡城堡……甚至美国白宫,经常能看到死了几百年的人物;又比如美国南北战争时的葛底斯堡,以及二战时期的许多战场,至今还能经常看到鬼魂,听到炮轰、枪击与惨叫哭号,栩栩如生。
根据科学家的研究分析,“闹鬼”的原因,通常是因为这些地方磁场强大,存在着异常的电磁波动,就像摄像机似的,将当时发生的事情完完本本地“录制”了下来,然后在某种特定的情形下,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如果人脑的电波正好与这个环境的磁场契合,就能看到这种奇特的“录像”。
就如玄小童所说,这幢木屋坐落在极为特殊的磁场里,所以存放了几年的牛肉丝毫没有变质,七十年前的啤酒还能新鲜如昨。我的脑电波既然能与这里的电磁场共振,移动家具,自然也可能接收到七十年前发生在这儿的一幕幕“录像”,尤其是当我抚摩了这里的家具等“介质”,喝了这瓶七十年前的啤酒,又听见了当时的钟声之后……
※※※
眼前的幻景仍在继续。
那位“俞先生”送完山本五十六后,端着酒杯与一个白发老头并肩朝厅侧的长廊走去。
我定了定神,接连从翩翩起舞的宾客身上“穿过”,跟随在那两人身后,进了一间很大的书房。房间密封性很好,关上门后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四壁全是连至天花板的书架,垒满了书。中央放了一个画架,架上正是那张即将完工的“俞先生”的肖像画。
“大功告成!”“俞先生”仰头将红酒一饮而尽,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扶着画架对面的沙发虚脱似的坐了下来,“六天,再过六天,日本就将偷袭珍珠港,美国必将正式宣战。唯一可惜的是,我无法亲眼看到了。”
“军统己经将破译的电码发给美国,山本这次应该会吃一鼻子灰的。”白发老头拿起画笔和颜料盒,在画布上继续涂抹补色。
“美国人不会相信的,”“俞先生”笑着摇了摇头,脸色惨白,跟片刻前容光焕发的模样相比,判若两人,“但他们越是不相信,就越容易被日本人激怒,世界也就能越早恢复和平。”
我心里一跳,听他们这番话,这姓俞的似乎不是汉奸,倒更像是忍辱负重的卧底,蛊惑日本进攻美国,自取灭亡。让我感到好奇的是,山本五十六一直是日本军方中坚决反对与美国开战的实权人物,姓俞的到底用什么“礼物”扭转了他的决心?
“俞先生,你还能坚持吗?”白发老头犹豫了一下,放下画笔,“需不需要先休一下?”
“没有时间了。”“俞先生”瞟了一眼挂钟,“梵高将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秘密藏在他生命最后时刻创作的四幅画中,而我却将其中一幅画藏在我生命最后时刻的肖像画里。那些人踏破铁鞋,也绝对猜不到他们想要找的东西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画中画!
我脑子里“嗡”地一响,又惊又喜。不少画家因为没钱购买画布,不得不在己经画好的油画上重复作画,比如梵高1887年的画作“一块绿草地”中,便藏着一幅农家妇女的画像。只要使用特殊的颜料和技法,就可以巧妙地覆盖原画,而不损其分毫。
苏晴己经收集到梵高《最后一年》中的“春夜”、“秋夜”与“冬夜”,唯独少了一幅“夏夜”,难道这张画就藏在这幢木屋里的那幅自画像下?
我的心激动得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正想冲到厅里看个究竟,又听见挂钟“咚——咚——咚”地响了起来。
“时间到了,就画到这儿吧。”“俞先生”正了正领带,端坐在沙发上,似笑非笑,悲喜交杂。身子红光一鼓,突然喷出一大团火焰。
我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火势极为凶猛,短短几秒钟,他就被烧成了一堆黑骨,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臭。白发老头手指一颤,画笔掉地,呆呆地站在一旁,泪水夺眶涌出。
虽然明知这一切都是七十年前的景象,但站在这书房里,看着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瞬间自燃而死,我心里仍是百感交杂,分不清到底是惊骇、郁结,还是难过。
火焰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片刻就渐渐熄灭了。白发老头慢慢走上前,从那堆灰烬里摸索出一个头骨。头骨晶莹剔透,在灯光下折射出绚丽的光泽,竟然像是水晶制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