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很聪慧,无怪乎忘禅看好你。”苏秋炎淡淡地说,手心隔着半寸按在天僧的背心。
天僧回头,裘禅的法身结缠在魏枯雪的指间,两人端静如处子,凝然不动。可是那根近乎透明的长鞭上却传来蜂鸣般刺耳的声音。
“你早就怀疑我了?”
“妙风。”苏秋炎冷冷地笑了,“你自以为藏得很深?可知道忘禅为什么收你为徒,为什么苦苦养你二十余年?为什么不惜开三界修罗堂,授你‘心魔引’?你也是可以化身光明皇帝的人啊。”
“你说……什么?”天僧的脸色微微变化。
“《杀神三章》中也包括了你啊。早在二十年前,方忏轩、忘禅和我就已经知道终有这一日。二十年来,没有一夜我不梦见自己被烤在末世的烈火里,也没有一日我们不在做准备。忘禅收你为徒,因为你身上的光明火炽烈无比,我们需要一个真正接近光明皇帝的人,研究他的体性,观看他的成长。而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忘禅开三界修罗堂授予你武术,那近乎是神术,尤其传授你‘心魔引’,那不是邪术,是至高神术,我们在看你的变化,你是一个神的胎儿!”苏秋炎摇头,“而你真是奇才,我和方忏轩都断定你研习‘心魔引’必入魔道,而你不但能够克制住,而且终成绝艺。可惜你身体里光明火还是压不住,那是随着你血脉流传的东西。我见你的第一眼就想说可惜,真是太可惜了,如此的俊才!”
“原来是这样。”天僧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
“跟他们同去吧。也许你离光明天宇不远了!”苏秋炎说到最后一个字,手中南天离火发动。
一个人影却在这时从地下冲出,地面覆盖的石条为他一击所粉碎,他在碎屑中冲天而起,手中的苗刀红光闪动,劈向苏秋炎的顶门。刀声仿佛鬼泣。
“红月刀,哭断肠,好!”苏秋炎断喝,“草庵的地下通道四通八达,想不到连这里都有。”
他的手离开天僧背心,一把抓了出去。他从未显露过什么武功,可是这一抓,无可防御。梁十七在半空中为他抓中,刀被他剑鞘一磕,飞弹出去。而苏秋炎掌心离火已经止不住,梁十七没有挣扎,苏秋炎抓在手里的已经是一具焦黑的尸体。
“十七……”风红低声说。
天僧却没有回头救援,他像是疯子一样冲进了光焰里。他全身都烧着了,可是他仍死死地抱住了剑和甲,烧得金黄的金属烫在他的皮肤上,立刻冒出青烟。剑和甲高亢地震鸣着,像是磁石一样黏在一起分不开。天僧抱着它们,在火焰中剧烈的喘息,仿佛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了。
他仰天发出一声嘶吼,奋起最大的努力把剑和甲抛出了光焰。
“穿上它们!裘禅!穿上它们!即光明圣皇帝位!杀了他们!杀了他们!”白衣的僧侣在光耀中咆哮,他的皮肤被灼出无数的水泡,又快速地裂开流水,迅速又被烤干,血流了出来,很快结了干痂,很快再次开裂流血。那个佛子一样的青年已经不复存在。
“原来你是妙风,难怪你从来都不跟我说清楚。”裘禅苦笑,“多谢你,可惜已经没有用了。”
“快!快!杀了他们!不然,所有人都会死!”天僧挥舞着燃烧的大袖在火焰里喊,强烈的风势从他身上涌向四周抵挡着火流,可是他就要抵挡不住。
他扭头看着台阶上的风红,像是回望亲人的孩子。
“多谢你,妙风。可惜我不行了,从我遇见那个人的那一天,他就把暗魔的种子种在我血里,我再也没有正位为光明皇帝的机会。”裘禅摇头,“虽然我也想过要去体会那种光耀的感觉。”
“你已经尽力,现在看我的了。”裘禅转向魏枯雪,“那么魏宗主,继续我们未完的一战吧。”
天僧倒了下去,他被光焰吞没了。
魏枯雪拔剑,“噗”的一声如叩朽木。他旋剑而舞,全身霜色弥漫,缓步而进。
“好!”裘禅大赞。
他双手脱离鞭子,鞭子却像是灵物一样跳跃在空中,直击魏枯雪全身上下。与此同时裘禅如飞鸟般扑出,迎上魏枯雪的剑刃。
魏枯雪不为所动,继续舞剑而前。两人一擦而过,各自停下,裘禅没有出手,魏枯雪的剑上也没有染血。法身结重新落回裘禅的掌心,如同有灵性。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裘禅摇头苦笑,接下来,他做了一件极其诡异的事情:用长鞭紧紧地绕上身几圈,然后在胸口打了一个结子。
“好剑,好剑气。”他点头,缓缓坐下。
“确实好剑,确实好剑气。”魏枯雪迎风看剑,缓缓将纯钧纳回了剑鞘中,“有朝一日我死,不知可有人以如此好剑杀我?”
裘禅坐下,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他左肩而下一道极细的白线忽然向周围渗透,白色中透出一线血红,复而凝聚。他的双腿忽然完全分崩离析了,只剩下上面半截躯体,而他的上身也已经被不知何时递出的一剑自上而下剖成了两半!
他用鞭子束起了自己,不过是给自己留最后一具还算完整的尸体。
魏枯雪默默地看着绵绵飞雪,静了片刻,他忽然摇头轻笑一声。古剑纯钧连鞘在他掌中一旋,青袍飞扬,他大步走到了台阶下。
叶羽看着他的老师走到台阶下,仰头和他相望。
他忽然觉得自己距离这个至亲的人如此的遥远,魏枯雪没有说话,就像幼年在昆仑山习剑的时候,叶羽浸泡在彻寒的冰泉里,内息接不上来,几乎要放声大哭。那时候魏枯雪也总是这样默默地看着他,不安慰,也不移开视线。
猫儿、狗儿、猪儿、兔儿都在惊惧地颤抖,风红揽着他们,一步步退后。魏枯雪并不拾级而上,世子和苏秋炎也只是在远处等候。
台阶上的老弱妇孺们默默地对视,他们之间忽然有了默契。同一瞬间,他们爆发出喊杀,抄起身边能找到的一切东西冲了下去。
“不要去!”风红凄厉地大喊。
她也要跟着冲下去,可是她不能放开那四个孩子。
魏枯雪默默地看着台阶上涌下的数百人,背过身,古剑纯钧并不出鞘,由下而上凌空一挥。剑气化为无形无质的霜刀,像是纵贯天地似的巨大,它所到之处,无不冰封,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凝固了。他们前冲的势头还在,却已经变成了不会动的冰人,这些像是冰雕般的人滚下了台阶,一一摔碎在魏枯雪的身前,不流一滴鲜血。
魏枯雪并不回头,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不要去啊……”风红的第二声呼唤还在喉咙里,可是她已经没有必要再喊了,近百人为一剑所斩杀。她的声音最后变做了喉咙里的哭腔。
叶羽默默地看着,目光呆滞。
他慢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蹭着走下台阶,一步一步接近他的老师。他浑身没有一丝力量了,胸口里的血也冷了似的,摇摇晃晃,像是随时可能摔下去。
魏枯雪对他伸出了手,却不是去迎接,而像是一扇凌空的门,阻挡叶羽让他不要再前进。
他转过身来:“叶羽。”
“师父……”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的师祖方忏轩生前就是这么说的。你看到了这一切,你发现了根本不曾料想过的结局,而我却瞒了你。这很奇怪,是不是?你心里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只是你不愿意承认。”魏枯雪低声说。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叶羽捂着头,他想要痛哭,却又哭不出来。
“这就是《杀神三章》在二十年前便定下的结局,你和天僧一样,也是被列在名单上的人。”
“我不懂……我不懂……师父,我是谁?”叶羽跌跌撞撞地下了一级,“师父,你告诉我,我是谁?”
魏枯雪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以往面对这个年轻执气的徒弟:“傻徒弟,你也可能是光明皇帝啊。”
他又叹了一口气,像是已经疲惫之极:“方忏轩带你回昆仑山的时候,就知道你的危险。他本想观察你的变化,可是最终却把你列入门墙。他本该在你长大前就解决一切,可是那么多年他都没有痛下杀手,不过是他太寂寞了。要杀一个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孩子,谈何容易。”
魏枯雪笑着摇了摇头,笑容凄凉孤寂:“你不会知道多少次你睡熟的时候,方忏轩提剑站在你的床前,那时候我还很小,躲在门口偷看他,看他有一次站到天色将明,默默地伸手摸你的脸。你觉得他对你不好,总是喜怒无常,想起来就会吼你、骂你,可是你却不知道他心里有多苦。纵然剑气绝世,他的心终究还是太软了。我上昆仑山比你还晚,那几年是他一生中最寂寞的时候,他种了桑树,桑树也养不活,他只剩下你。那时候你还是不满周岁的孩子。他轻功绝世,去雪地里抓怀孕的雪羚,挤羊奶给你喝,他居然真的养活了你。我打赌,这是他一生中觉得自己做的最成功的事。”
他又笑了:“你叫我师父,可是你的剑最初是方忏轩教的,他才是你第一个师父。你顶撞我我从不介意,因为我知道在你看来我们其实是朋友。而在方忏轩看来他是你的父亲,你太师祖死得很早,那时候方忏轩只有七岁,孤独一个人守着诺大的月照山庄,直到你的出现。人心有时候就是这么软弱,即便知道襁褓里养的是魔神,可是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就下不了手。”
“我们昆仑山的人,代代单传,总是太寂寞。说起来,月照山庄真是一个让人觉得冷的地方。”魏枯雪从背后拔剑,他的背上另外负着一柄古剑,正是叶羽习惯用的龙渊。
“叶羽,你可以怪师父狠心,但是我没有选择。我们所有人,在涉入光明皇帝的旧案时,已经知道绝无后退的机会。”魏枯雪将龙渊高高地抛上台阶,准确地落在叶羽脚下几级,“无论是神明或者魔鬼,无论是善良或者邪恶,也无论是解救或者毁灭,我们统统不关心。我们和你是不同的,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要这个世间的人存活下去,我们要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世界!如果是魔鬼,我们便是诛魔的道士;如果光明皇帝真是西域的神,但是想要毁掉我们中土的世界,对于我们而言,便只有一个选择,我们要把神杀死在摇篮里。”
叶羽觉得整个世界在自己的面前塌了下来,他跪在台阶上,努力地摇头:“师父,为了诛杀一个不知所谓的东西,就不惜杀死千万人么?他们都是……无辜的啊!”
“你终要知道,天下本没有善恶,孔子以礼教人,老子以道化人,释家以慈悲渡人,”魏枯雪长叹,“天下间,本没有善恶,只是每个人,都想要活下去。”
师徒再次对望,相隔有如天海。
“那是你的剑,我从金华为你找了回来。来吧,拔你的剑。我教你昆仑山的剑术,终没有辜负你。”魏枯雪缓缓举起了纯钧,“拔剑,魏枯雪一生,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你可以选择拔剑,也可以选择受死,你若能拔剑杀了我,就尚有一线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