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如被风吹,忽地一暗。叶羽和裘禅相对而坐,大屋里寂静如死。
良久,裘禅低声说:“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心里可能有那么大的仇恨,那种仇恨是即便杀了自己,也不能消弥的。这个世上许许多多人的心里,加起来有着多少仇恨呢?想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让人怎能相信亚圣的话?”
“可是那……毕竟是少数!”叶羽争辩。
“少数么?”裘禅笑,“叶公子知道杜鹃么?这种鸟不筑巢,会把自己的鸟蛋下在别的鸟儿的窝里。杜鹃的鸟蛋很小,看起来像是一些小鸟的蛋,但是它孵出来的雏鸟却凶猛有力。雏鸟出壳之后会立刻把其他的鸟蛋和小鸟都挤出窝去,任它们摔碎摔死。这样它就会独占所有的食物,它食量很大,如果还有别的雏鸟在,它便吃不饱。叶公子可知道猕猴群?猴子是没有开化的野物,可是它们争夺起猴王的位置仿佛仇敌。猴王在位的时候,它会霸占所有的母猴,奴役其他的猴子。而一旦有另一只强壮的猴子打败了猴王,也绝对不会允许老猴王活下去,我曾攀上峨眉山,亲眼看见一只失败的老猴王被猴群逼得跳下山崖,它在一条山涧中翻滚,挣扎着要游过去,可是游到一半,它便沉了下去,再也没有露头。它背后的猴群竟然发出笑声那样的叫喊来。”
叶羽哆嗦了一下,裘禅的话里,仿佛寄宿着鬼神。
“看着那只猴子沉下去,我的心也沉下去。我发疯一样在山路上奔跑,我觉得自己被儒学欺骗了几十年。人其实和野兽一样,这城池便如树林,世间的规则是你死我活,每个生命生下来便是要从周围夺取食物和取暖的土地,长大了,就要权力地位,要美女妖姬,因为那种留下子嗣的信念是从小种在人心深处的,不可消磨。为了留下子嗣,他们甚至不惜夺取别人的妻妾。”说到这里,裘禅双手在胸前做莲花火焰的形状,“直到我得阅我教的教义,才深为折服。我教教义说,人身体里皆有光明的分子,也有暗魔的分子,光明的分子便是与人为善交相爱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暗魔的分子,便是人生来的贪婪心、欲望心、杀戮心、淫荡心。人便是魔神糅杂的产物,半是神子,半是魔子。要想解脱暗魔的束缚,便只有杀死自己身上暗魔的分子,若有了这个觉悟,光明天宇的门为你洞开,死的一刻,才是最大的喜乐。”
“死的一刻……才是……最大的喜乐?”一阵战栗从叶羽的背脊穿过,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所以我教真正的教义并不禁杀戮。”裘禅道,“叶公子,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救人?”
“对于一个剑客,救人强于杀人。”
裘禅微笑:“你等于什么都没有说。你救人,是因为人是善的、好的,或者因为你自己就是人,你要救自己的同类?可是如果你发现人身上其实还有那么多恶的东西,那么你到底为什么要救人?有的人你救了他,他却会去害别人。那么你是否还不如杀了他?”
叶羽无法回答,只能摇头:“裘先生所说,在叶羽看来便是外道邪魔才会说的话。”
裘禅也不以为忤,还是微笑:“真正的善,是纯净的光,在只有光的世界里,一切黑暗无所遁形。教祖曾经说,当第三个光明日降临的时候,支撑天地的光耀柱会倾塌,一切在火焰中毁灭,从此黑暗复归黑暗,光明依旧光明。天地间的义人,将随我们一起来,叶公子,你可愿随我们一起?”
叶羽不答。
“说过不劝降,却又多嘴了。”裘禅自嘲地笑笑,“叶公子现在不必回答,我不会伤害公子,你尽可以放心思考。”
“送叶公子出去。”裘禅比了一个手势。
这一次来的却不是那个小厮。一直坐在黑暗里的那个人站了起来,走到叶羽身边微微躬身。叶羽起身随他出门。
“你可以带叶公子看看。”裘禅在身后说。
那个人在门口摘下墙上的一支火把,在前面领路。
他忽然道:“谢谢叶公子。”
叶羽吃了一惊,听得那个声音极其耳熟。
领路的人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那张熟悉的脸,竟然是杭州明尊教的首领之一,持红月刀的梁十七。
“叶公子剑下留情,梁某不胜感激。”梁十七躬身行礼。
“先生不是该杀的人,前次是叶羽冒犯先生。”叶羽道。他知道那十万风雷的一剑中自己手下留情,只是重伤了梁十七,却不曾下毒手。而这次相遇,两人局势倒转,叶羽已经是阶下囚徒,他便也不想恃恩于梁十七。
“叶公子随我来。”梁十七也不多说。
走到通道尽头即将转弯的时候,梁十七停步,举高了火把:“清净气使想请叶公子一观。”
叶羽就着火把看去,不禁退了一步,心里一片冰冷。在短暂的一瞥中,他看见一个巨大的佛龛中供着一尊肉身佛似的东西,可不是平常僧侣合十的模样。那是一个干枯黝黑的人体,跪在佛龛里,他的双手纠结在胸前,做火焰莲花似的形状,脸上满是大喜乐的神情。
而他的双眼只是两颗炭丸,在空空的眼眶里似乎可以滚动。
门“吱呀”一声打开。
“清净气使。”梁十七进来,单膝跪下。
“叶公子看见那具肉身了么?”裘禅闭着眼睛坐在冰盆里,淡淡地问。
“看见了。”
“很骇人吧?”
“正是。”
“对于凡俗的人,就是如此。以前以为是怪力乱神的东西,在眼前变成了真实,怎能不惊恐?照顾他的事就交给妙水使吧。”
“是。”梁十七犹豫了一刻,“妙水使似乎心绪不定,回来已经两日了,只是在那里静坐发呆,等待叶公子醒来。”
“你不必多说,也不必讳言,谁都能看出她的情绪。”裘禅挥了挥手,“然则她是五明子,是我教的僧侣,她明白这里面的轻重,这不过是暗魔作祟。陈越如何了?”
“妙火使最近行踪不定,属下很少见他。”
“终究是不成气候的人,真让妙风给说对了。”裘禅摇头。
“属下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应当不应当问。”
“你是要问我为什么会对叶公子手下留情?在你看来我一直是犀利决断的人。叶公子虽曾放你一条生路,但是他也杀了我教的五明子,那么断然不该放他生路,更不该带他回草庵,又对传授以教义。是不是?”裘禅淡淡地说道。
“是。”梁十七低头行礼道,“清净气使放过叶公子,属下心里感激,但是这决不像清净气使一贯的行事作风。”
裘禅笑了笑:“其实原因说来复杂,其实也简单,因为他是我们的朋友。”
“朋友?”梁十七吃了一惊。
“我亲自去过开封浮槎巷看过,那一战,非常诡异。出手杀死明力的绝非叶公子,以他的剑术,即便明力任他砍杀他也不能得手。杀明力的另有其人。而更奇怪的是明力应该曾经出手命中过他。你在我教众地位颇高,应该听说过明力使出手击中敌人的后果,对方势必从伤口开始融化,最后为光明吞噬。可是叶公子竟然毫发无伤,岂不是太奇怪了么?”
“正是。”
“这正是我的猜测。明力的大力是天上的光焰,杀一切暗魔。而他不能杀叶公子,惟有一个解释,便是叶公子身上的光明火可以和明力相当。他虽然不是我们的教友,不肯皈依我们的教义,却是我们的族裔。我想,他终有一日会明白我们。”
梁十七沉默了一刻:“是!““诸位教王的军队都集齐了么?”裘禅淡淡地问道。
“正在逐步赶来,庇麻节之前,一切可以就绪。”
裘禅点了点头,他合十对着屋顶,闭目虔诚地祈求:“我们要用血洗这一年的庇麻节。明尊慈父在上,饶恕你的信徒再次违背你的教诲,触犯最神圣的戒律。
“真的要举事么……再请清净气使三思。”梁十七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我们没有选择。而且我已经活不长了,我能够感觉到。”裘禅睁开眼睛看着屋顶,“只愿我死的一刻,看见光明天宇对我洞开。”
朗月疏星,天地间一片清朗。远处平林漠漠,近处是平坦开阔的泉州城西校场。深夜里,校场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人,细风偶尔掠过,如哨子般低啸。
校场的西侧是一间竹制的精舍,这是阅军时候给朝廷大员准备的。精舍悬空搭建在竹架上,以避地下的湿气。竹舍中依旧亮着灯光,风吹竹帘起伏。
魏枯雪坐在上首自斟自饮,苏秋炎坐在下首,两侧分别坐着世子、天僧和谢童。泉州刺史却没有地方坐,低着头伺候在世子身后。他是蒙古人,身份远高于身为南人的魏枯雪和僧侣天僧,可是这个时候他一言不敢发,只是小心地偷眼看这干人的表情变化。
可是这干人全无表情,连魏枯雪颊边的一丝笑也是冰冷的,苏秋炎则静得像是个死人。
“来了。”魏枯雪说,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谢童起身掀开竹帘,远远地从校场的尽头,一个人影缓缓地走来。他高大魁梧,全身都笼罩在一袭巨大的披风中,头上戴着防风的兜帽,完全看不清模样。寂静辽阔的校场上,这样一个人缓步而来,看起来有几分不真实,令人觉得有如身在梦中。
谢童揉了揉眼睛,她的眼睛微微有些红,来之前她哭了很久。
那个人终于走近了,竹舍下候着的军士迎上去低语了几句,对方双手合十行礼,而后登着竹阶而上。他抖开头上的风帽,是个眼睛碧绿的色目人,可他的脸却是标准的汉人模样,似乎是混血。他的年纪很大了,下颌满是浓密的白须,头顶已经秃了。他披着的黑色披风胸口上以银线绣着十字的花纹,手里攥着一本羊皮面的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