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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童眼看风红只差一瞬就可以截住长箭而未果,最终箭还是钉在了叶羽眉中,眼前突然漆黑,耳边一片寂静,仿佛整个天地间再无一点生机,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一只胳膊忽然揽住了谢童的腰,有人抱着她猛地闪到了一旁。

“叶羽!”谢童竟然来不及挣扎,只是伸手出去似要挽住什么,极其凄厉地唤了一声。

“是我!是我!”那个抱住她的人居然毫不避讳地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那熟悉的感觉让谢童忽然明白过来,她死死地掐住那人的肩膀,抬头看见叶羽那双清亮的眼睛,竟是叶羽自己刚刚带着她闪开喇嘛兵刃上的锐风。谢童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忽的“哇”一声大哭起来,死死抱住了他。叶羽此时闪在墙角,扭头一看原来所站的地方,地下竟有一枝断为碎片的黑翎箭。他眉心垂下一丝鲜血,却只是轻微的皮外伤。风红那一剑虽然没有留住羽箭,剑锋的锐气竟已经把羽箭摧毁,那枚羽箭看似射到了叶羽的眉心,可是就在箭簇要扎进去的时候,箭杆和铁簇都忽然势尽崩裂。

叶羽暗自惊叹风红那一剑的绝妙,扭头看见八条人影和无数的剑光锐风交集在院子中央。生死一线的时候,居然是明尊教的妖女救下了他,眼前闪过那夜风红在船里弹琴的神态,不知怎么,他竟微微了叹了口气。

此时的风红正在无边的苦战中。

救叶羽那仓猝间的一剑,虽然绝妙,却也是绝险。枯瘦喇嘛在喇嘛中的修为最高,手中一对混铁降魔杵,他持杵挥拳,拳上的劲道临空射出数尺,就在风红截住羽箭的时候,她背后也被拳劲扫中。喇嘛“摩柯龙王神通”在楚布寺中名列第一,他持杵完全是为了观想,毕生神通都在一双拳头上。龙王本是佛经中护法的部众之一,极其强悍,不过中原释教武功和西藏黄教武功都有无数以龙命名,只取它强悍之意,所以“摩柯龙王神通”并非什么绝世功夫,翻作汉文就是一套简简单单的“大龙王拳”。不过那个枯瘦喇嘛剃度的时候被上师认定资质太差,不肯传他其他密教神通。他只得了一套摩柯龙王神通,于是他苦练了五十年,几十万遍打下来,竟然终于看见心中的本尊立相,方得大手印功法的真髓,开了天眼,打遍整个楚布寺弟子再无敌手。他自己的上师眼看如此,羞愧得无地自容,干脆还俗回家了。楚布寺的大活佛却收他为弟子,名列本愿七金刚之首,在藏民眼中成为说不清是人是佛的大喇嘛。

风红被他仿佛空虚却又浑然无破的拳劲击中,只觉得那股拳劲直侵到经脉中,出手的力道竟然难以为继。而那个枯瘦喇嘛一招得手,降魔本愿阵威力更盛,七个喇嘛无一不是出手锐风如刀,一应钟、棰、剑、金刚轮、血骷髅碗等法器施展,就如七个十臂金刚。不过那枯瘦喇嘛其实也未必好受,他那招“龙王拳”也有一小半劲道被风红护身的气劲推回,那股侵脉噬骨的虚弱让他也暗自难以支撑。风红受伤之下,防守依旧滴水不露,此时她一柄束衣刀展开,刃上划出的道道青痕连绵不断地封住喇嘛的招式。本来她手持长刃不利近身恶斗,可是喇嘛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机会逼近,却又被她以真气弯曲束衣刀,压刀锋反折破解。更何况风红艳色倾城,本愿七金刚中尚有几个中年喇嘛,自认修为还不到,不敢舍身逼近女色。

枯瘦喇嘛心中焦急。他剃度五十年,本以为神通大成。那青年不远万里欲请他为上师,远赴中原降妖伏魔,他也颇感受人礼遇,就要辞别活佛独自东行。不料活佛却硬是要他把本愿七金刚的六个师弟都带上,只说怕外道邪魔太过强悍。枯瘦喇嘛很是无奈,大有牛刀杀鸡的感慨,不过也无可奈何。一行七人带着青稞酥油,远行两年才来到中原,本来准备就在这一战大显神通,谁知道却碰上了风红。他也和青年手下的一众高手过了几招,觉得中原武功不过如此,谁知道和真的魔教对上,却是七人齐上也战不下一个妖女。他本性钝拙,如此一想自以为大悟,原来中原佛法尽灭,正道衰微魔道猖狂,所有高手都在魔道中。越是这么想越觉得原来活佛自有先见之明,自己轻入魔境只怕是凶多吉少。早知道中原群魔猖狂,佛家弟子怎可留在西藏那世外桃源独自享乐?枯瘦喇嘛心中大恨,后悔不但该把宗师请来,最好是让整个楚布寺的大小喇嘛一并入中原降魔。想到最后,连那尊世尊的等身相也应该搬到中原来,即便如此还怕魔道势大。他越想越是可怕,一身冷汗大出,连武功也打了折扣。

他眼神转动,看见叶羽正在一边运气破关,心里更是大惊。只须一见叶羽提剑的姿势,想必剑术也是绝妙,怎会避不开一枝羽箭。再一转念,领悟到原来叶羽是受了内伤,提不起劲道。现在这女邪魔正强,那边的邪魔又蓄力养伤,等到真是两个邪魔一起出手,只怕胜负就难说了。

“妖女是拖延我等,等那魔头助阵!”喇嘛心里大惊,“中原邪道不同凡响,我们七个师兄弟都中了邪魔的计策!”

“先取那养伤的邪魔!”枯瘦喇嘛一旦下了决心,急忙大袖一挥,喝道,“挡住这妖魔女!”

他自己一声断喝,挥舞铁杵,直扑向正在运气疗伤的叶羽。此时叶羽身在墙角,正是弓箭的死角,那青年看风红全力救他,也认定叶羽正是可以拿来威胁风红的筹码,于是令那个军士张弓搭箭逼住了死角,却并不急于射杀他。风红的束衣刀得了这个空隙,忽然震开周围的法器,趁着枯瘦喇嘛出手,一刀直逼他背后。那六名喇嘛来不及回气,又一齐迫向了风红背后。八个人一齐向叶羽那方向出手,排山倒海般的气劲直逼到叶羽和谢童身上。叶羽只觉得那股劲道几乎要压断他全身的骨骼,一咬牙,拼死搂住谢童的腰冲出墙角,双臂用力,狠狠地把谢童推了出去,独自一人留在枯瘦喇嘛的攻势下。

“叶羽!”谢童力气远不如他,一个踉跄摔倒在那个坍塌的柴房前,几乎又要哭出声来。

眼前只有无数的青芒变幻,叶羽的一身白衣忽然混入了喇嘛的暗红和风红的火红中,谁也看不清多少的水纹一瞬间荡开,周围仿佛一层水幕扭曲,九尺长的束衣刀居然将所有喇嘛迫退出去。风红横剑自守。叶羽为那阵强烈的气劲压迫,艰难地半跪在地下苦苦支撑,抬头却看见一道血痕出现在风红的胳膊上,她的衣袖也裂成碎片落下,露出肌肤胜雪的臂膀,而那七个喇嘛各自结印防守,显然也在那一招中吃了亏。

叶羽在闯入的瞬间感觉到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而来,几可揉碎他的骨骼,压毁他的内脏。他竭力转身,挥舞手中的木片,要做最后的抵抗。可是楚布寺的密教神通带着仿佛龙王降世般的可怖力量,叶羽亲眼看见七个喇嘛只不过凌空对着他挥拳,可是那根木片竟然扭曲起来,如同被虚空中巨大的手揉成一团。而后,木片忽地迸裂为千千万万的碎片。

他要救谢童,已经有死志,可是在死生变化的瞬间,他心底也只剩绝望。即便他可以全力出手,也不过仅能抵抗这些喇嘛中的一人。他曾经骄傲,自负昆仑山的剑气无双,而今看来,也只不过是井蛙观天的自负。

风红瞬间出手逼退喇嘛。叶羽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住,他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几乎无力再站起来。他低低地喘息几声,看清了眼前那双沾满尘土的白弓鞋。他意识到自己是面对着风红跪倒,那股性子里的孤傲又发作起来,于是坚持着抬起头,和风红冷冷地相对。

喇嘛们再次回归守势,七人围成圈子,缓缓地旋转,手持法器姿势变化,警惕地寻找进攻的机会。

叶羽看着风红的眼睛,他忽地发现风红的眼睛是极深的黛色,像是色目人般的华丽,可是却没有感情,枯寒的感觉竟有几分像魏枯雪迫发剑气的瞬间。风红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一丝血痕乍现在她的胳膊上,那是她的皮肤忽地裂开,而后那道小小的裂纹向着四面八方延展,只不过瞬息之间,一条细致如玉的胳膊像是硬木被烧裂,遍布猩红的纹理。

血迅速地汇集到她的手腕处,一滴一滴打落在泥土里。

风红漠然,束衣刀缓缓画圈,再次布下了缚露那阵。枯瘦喇嘛心中欢喜,这一次的缚露那阵已经远没有上次那样重重叠叠的柔劲,上次他面对的是汪洋大海,这次却不过是静谧的小湖。

风红手腕抖动,束衣刀振得笔直,指着叶羽的喉咙。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风红这时会对叶羽动手。谢童一口气接不上来,嘶哑地大喊:“你这个妖魔女……”

叶羽却不说话,只是强迫自己直视风红的刀刃。

“我要死了,留下你,终究是我们明尊教的祸患。对不起。”风红用低到只有叶羽能够听见的声音说。

万物俱寂,风在树梢吹过,秋叶哗哗地落下。

“你解了我身上的禁,我帮你退敌。”叶羽忽然说,他的声音清晰,无一人不闻。

风红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摇头。

于是叶羽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地盯着束衣刀的刀背上风红的眼睛。

谢童摒住了呼吸,只觉得心被一只巨大的手捏着,随时发力,就会崩碎。

那一瞬间,长达千百年。

束衣刀忽地扬起,清波有如大海,飙射向空中。落叶和断枝在这一刀的气势下纷落如雨。风红转身,把背心留给了叶羽。叶羽恍然愣了一下,缓缓站了起来。他还不明白刚才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昆仑山萧瑟冰冷的剑气已经从他的丹田生发,沿着经络向着全身漫溢。

他拾起身边最像剑的一截断枝,走过去和风红背对而立。

两个人忽然间形成了几乎完美的攻守,叶羽立起断枝,断枝上的霜色缓缓生长。

谢童微微松了一口气,一跤坐在地下,低头却看见了柴房门口的尸体。七八具尸体相枕,分明是那些伙计急冲出来的时候被迎面的箭雨穿成了刺猬。那些尸体下,就压着那总是一脸微笑的店掌柜,额上仍留着那一抹黑色的面巾。看着他死去的脸上尤然带着一点笑容,依稀有几分幼时的模样,谢童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眼泪垂落,又想大哭一场。那店掌柜谭同玄其实也是终南山的弟子,只是从小资质有限,不但不能归在苏秋炎门下,连李秋真也只当他是寻常弟子。他和谢童却是少年时的相识,从小就逗谢童玩,直到终南修道的时候两人也总是东奔西跑着寻开心。结果苏秋炎固然不在乎谢童胡闹,李秋真却不允许弟子如此浪荡,谭同玄终于有一天惹出了祸事,被李秋真痛斥而后赶下终南山。靠着谢童的求情,李秋真才并没把他逐出门下,只是派到江浙一带作为接应。终南山养活无数了道士,产业自然也不少,这片小客栈就是其中之一。谭同玄打点生意传递些情报,却是再不能和谢童通消息。谢童偶尔也会想起这个师兄,不过茫茫江湖,他又隐姓埋名,谢童当然也找不到他。

今日不意在这里遇见,谢童听了两句他说话,心差点就跳了出来,那些斗嘴的疯话都是两人以前经常说的。叶羽以为谢童会大怒,却不知道谢童喜在心头。她知道谭同玄道术上资质不佳,不过脑袋灵光聪明刁滑,只要他能把消息传递到师门,就不愁没有高手救援。可是如今却是谭同玄自己准备趁夜救人,偏偏遭遇了这些官家人物,被一阵乱箭射死。

想到谭同玄以前对自己的好,一瞬间,谢童眼泪一滴一滴就落了下来,竟是不由自主想拔开那些尸体去摸摸他的脸。

她的手还没碰到谭同玄的脸,人却愣住了,不过只是片刻,她立刻使足力气拧住了谭同玄的鼻子:“我叫你还装死?”

第二十一章 神之面

“哎哟哎哟,大小姐别拧了,鼻子拧歪,我可就没那么英俊了。”谭同玄大笑着翻身坐了起来。

那边虽然还在恶斗,骤然看见故人依旧在,谢童眼圈红红,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事隔三年再见谭同玄,他却还是当年的性子。遇袭时面对箭雨射来,谭同玄毕竟在终南山修习过武功身法,虽然绝接不住箭,那点铁板桥的根底还是有的。箭还没到他面前,他就干干净净来了个背摔,姿势模样惟妙惟肖,完全就是中箭倒地的样子。后面一帮子伙计出来,个个都横尸在他身上,他知道自己救不得,也不敢再发一点声音,硬是直挺挺地躺到谢童来看他。装死的把戏原来两人玩得多了,如果不是如此情境,再怎么谢童也不会相信这个精灵古怪的五师兄真的死了,差点就被骗过。他虽然想和谢童开个玩笑,可是谢童一滴泪水落到他脸上,心下也凄恻,不留神眼皮动了动,当即就被谢童看出了破绽。

谭同玄起身,却被谢童的小手打在脑袋上。他看见自己的伙计横尸一地,心中恻然,只是抬头一看谢童那张娇嫩如脂玉的脸儿毫发无伤,心里又是一阵喜悦,像孩子一样咧嘴笑了起来。

这时只听一声急弦崩响,又一道黑翎箭破空射到。箭是那个披铠军士所发,他在青年身边是统御射手的军官,身份地位都不同凡响。射杀一众伙计,也是他下的命令,可是居然被这个诡计多端的掌柜装死给骗了过去,心里一阵大怒,弦上的箭就追射过来,非要把掌柜的至于死地不可。

可谭同玄此时内劲真气都运动自如,虽然也畏惧来箭的威势,不过闪避起来竟远比叶羽要洒脱,身子一倾,又是直直地一个背摔,脑袋一歪躺在地上,白眼翻了起来。这回“死”得比上次还要干净利索。谢童一笑,却被他悄悄一拉脚腕,也摔在了地上。谭同玄翻着白眼上身不动,手里却把谢童脑袋一按,让她躺在自己身边。那持弓的军士眼看他故技重施,知道是在羞辱自己,大怒之下就要再拉弓射他,可偏偏谭同玄倒下的位置选得巧妙,正好被一堆尸体挡住。对岸七个喇嘛和风红正在对峙,以那军士的身手绝不敢突进那院子里,只能脸色泛青,虽然怒火中烧,却也无可奈何。

那一箭拉动了院子里两方的平衡,喇嘛们再起攻势,叶羽和风红防守,杀机如乱刀一般乱斩,尘土飞扬。尘土中九个人的身形快速切变,缚露那阵已经不堪一击,九个人到了近身搏杀的地步。

方才弹琴的青年挥手,乱箭如蝗,七个喇嘛又忽地闪开,如有默契,叶羽和风红顿时暴露在箭雨下。

“师妹,你平素乱跑也罢了,怎么惹上了明尊教的匪首?一个乱匪头子也就罢了,怎么又多了一堆朝廷的喇嘛?如今我们跟官匪两家都结下梁子,终南山算是完蛋了!”谭同玄捂着脑袋缩在墙根下,外面的羽箭如飞蝗般射来,擦在那半截土墙上激起阵阵飞灰。

“什么时候了你还那么多废话!”谢童心里惶急,又恨他罗嗦,揪住他耳朵狠狠拧了一把,“快想想办法!”

“哎哟哎哟,别拧别拧,等外面射完了再拧不迟。”那堵土墙所剩的半截仅够他们两个藏身,谭同玄痛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动弹。

“等射完叶公子就成刺猬了!”

“不过乱匪头子就也是刺猬一只,如果赔上昆仑山的少侠就能诛灭明尊教妖女,却也不算太亏本……哎哟,哎哟,别拧别拧,有办法,我有办法了。”

谭同玄扁扁嘴,颇委屈地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

“什么东西?”

“石灰,”谭同玄嘿嘿一笑,“就靠它了。”

谢童不解地瞪了他一眼:“你带石灰干什么?”

谭同玄把衣襟一拉:“可不只石灰,要不要进去摸摸?里面宝贝可多着呢。”

“呸,谁不知道你半个月都不洗一次澡!”谢童啐了他一口,“石灰怎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