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谢童只穿着贴身亵衣,靠在床边懒懒地梳理长发,她满头青丝仿佛流水,一直让她引以为傲。
桌上烛火一闪,“哗啦”一身,风红从冰冷的水桶中立起,一手抓起了裹在衣物中的束衣刀,也是一头黛洗般的青丝沥着水珠垂下。转身间,她已经披上了素布白衣遮蔽了身体,如水青丝衬在雪白的长衣上,光可鉴人。身上的水浸透了长衣,风红玲珑有致的身子在烛光下纤毫毕现,她默默地站在窗前长衣曳地。同是女子,谢童也觉得那绝艳之姿逼人窒息,心中仿佛被一缕羽毛扫了一下,又是惊叹,又是妒忌。
惊叹中,她却也对风红平添另一种敬畏。从来世间女子,如果天生丽质自然从小招人怜惜痛爱,长成以后的性子断然没有像她那样淡然的。而在风红眼里,似乎她绝世的风姿只是一片空白。她总是低头自人群中走过,从来也很少抬头去看别人惊诧倾慕的眼神,只是那么孤伶伶地一个人来,一个人去,周遭的一切仿佛全与她无关。可谢童难以理解,看见镜中风华绝代的影子,风红自己又怎能无动于衷?
窗外那棵老榆树的影子在床上扫过,仿佛一只黝黑的手,风红只是静静地看着,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直到身上的水沥干了,她忽然抬起自己的右臂,左手并指如刀猛地敲击下去。谢童大惊中,听见微微一声脆响,才知道风红竟自己截断了臂骨!冷汗猛地涌上风红晶莹的额头,她竟忍着一声不啃,从桌上取过早已准备好的两根木条,两侧贴紧手臂,用一根衣带紧紧捆缚起来。她牙齿咬住衣带的一端,一滴滴冷汗直从长鬓上滑落,可自始至终,却没有半分要谢童帮忙的意思。
谢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捆扎完毕,又运气静坐,许久才镇住了伤痛。
“前日在湖上和诸位动手,尚未长好的骨头歪了。”风红淡淡地说,“睡吧。”
说罢她披上外衣,将束衣刀枕在桌上,“呼”地吹灭了蜡烛。谢童合衣躺下,知道风红是把床让给了自己。窗外静静的月光透进来,她竟然没了困意,呆呆地望着客房的顶棚,隐隐有一丝迷茫。
隐约中她又看见了那盏红灯,在一场大风雪中飘飘摇摇,远处无边的鼓乐声传来,仿佛一个欢歌笑语的所在。风红轻轻对着手掌心里呵气,握住那窗口的铁条,远远看着红灯在风雪中摇晃,灯下挂的那张金漆木牌如此耀眼。
“过年了。”她喃喃地说。
“过年了。”她仿佛想起怀中原是有一包桂花糖的,于是伸手在怀里摸了起来。
可是怀里竟是空空的,那包桂花糖没有了,竟然没有了。风红忽然很着急,急得就要哭了出来,她明明记得在怀里的桂花糖怎么就没有了呢?这时屋外传来了笑声、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晃着钥匙的响声,风红惊恐地退入了屋角,那些人来了,他们来了……她想不起他们是谁,可是她很害怕,怕得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臂。可是那些人还是走近了,走近了,他们开始开门了……
“不要!”风红从桌上骤然拔刀,淡青色的束衣刀在冷月银辉中微微地颤动,一阵水波般的青光四溢。
仍是在金华县外的小客栈,她站在那间上房的中央。背后床上的谢童已经被惊醒,瞪大了眼睛警惕地看着她。
风红微微垂下头去,静了良久,低声说:“没事,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做梦?”谢童诧异之余,心里暗暗叫亏。如果知道这个妖女睡得如此之深,趁机上去给她一刀,她和叶羽就可以趁机逃之夭夭了,也不必等自己那个油嘴滑舌的师兄来救她了。
“继续睡吧。”风红低声说,有些疲惫地趴在了桌上。
“还是这个梦。”她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已经那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旧时的梦。
“谁?”隔壁忽然传来了叶羽的断喝。
风红忽惊起,一振手中的束衣刀,门上的销子已经被她挑落。她疾步冲出,看见叶羽同时也打开房门闪出了房间。叶羽的筋脉已被她以真气淤塞,无法运使剑气,不过这一步仍是竭尽全力,极其敏捷地闪到墙边。
“什么事?”风红警觉地看着他。
“我……”叶羽一时却不知道如何说起。他夜半辗转难眠,却感觉到窗外那棵老榆树的树影中忽然多了一个人,似乎正在皎皎月色中一动不动地漂浮在窗外看他。他的剑气虽然被阻塞,感官仍是远远比常人敏锐,当时就感觉到隐隐的寒气从窗外丝丝渗透进来。他当机立断,一手投出枕头击开了窗户,同时飞身退出了客房。他知道自己的断喝声必然惊动风红,虽然风红是押送他的人,可是以她的武功,断然不会允许有人轻易伤到他。
风红打了个寒噤,忽然想到了什么。横剑护身,一步踏进叶羽的客房,可是面对的一窗夜色,风中老榆树枝条摇曳,哪里有半个人影?
“这客栈……”屋外的叶羽忽然低声道。
风红顾不得去窗外查看,闪身出了叶羽的屋子,在楼梯上往下一看,整个客栈似乎被罩在一层青灰色中,隐隐有一丝微风在周围流动,诺大的一间客栈居然空无一人。
“黑店?”风红沉吟,可是她感觉危险却远远不只一家黑店那么简单。
“哎哟,这个傻子,都给人发现了!”随后跟出来的谢童心里暗暗叫苦。
就在此时,客栈后院的柴房中,掌柜的就着块磨刀石磨了磨雪亮的长剑:“弟兄们,家伙准备好没有?”
“掌柜的,真要走黑道不成?”一个伙计犹豫着正了正自己脑袋上的蒙面黑巾。
“就你那个熊样儿还走黑道?”掌柜的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别拿自己的脑袋耍了,你们周围放哨,我进去麻翻了那娘们,再救一个娘们,把那小子给做了,然后出来大家分银子。”
“……掌柜的,”厨子却道,“为何不把两个小娘子给做了,却要做了那个小子?”
“你小子看起来倒是个黑道老手啊?”掌柜地狠狠啐了一口,“那两个娘们,一个要拿来领赏,一个我不敢做,至于那个小子,死活我可管不着。”
“小黑子!”掌柜的喝了一声,“去给我把前门锁了,看看再过半个时辰,那药劲上来,把小娘子们麻得骨软筋麻,我们就……”
那伙计把黑巾拉下来蒙了面,抄起把厨刀,“唰”地开门跳了出去,周围四顾一眼,却道:“好静,掌柜的,弟兄们都在这里了么?”
“我不是叫老王头在外面望风么?”掌柜的有些狐疑,“死性的难道撒尿去了?”
可是屋外半晌都没再传来小黑子的声音。
“小黑子?”掌柜的轻手轻脚地蹦了出去,“奶奶的有你们这帮猢狲一样做黑道的么?”
小黑子正呆呆地站在门外,掌柜的在背后拍了拍他。随着这一拍,小黑子直挺挺地向前栽了下去。
第二十章 马头琴
屋外传来几声急劲的呼啸声,随即有短促而沉闷的惨叫在静夜中回荡,然后便是死一般的静默。
风红手中的束衣刀一卷,九尺柔刃在身边带起半个弧圈,在这一势护身剑法下,客栈二楼的窗棂裂为节节碎片,风红自己则轻盈地跃出窗口,盈盈立在前院的空地中央。
她知道危险迫在眉睫,也顾不上管叶羽和谢童,好在叶羽的筋脉被她尽数封死,而谢童那点功力根本不在她心上。
周围一片黑暗,只有一勾下弦月的冷光从风红击破的窗户中投射进来,把客栈中照得青光隐隐。谢童打了个哆嗦,偎在叶羽身边微微发抖。
“小谢,莫非是你们终南山的高手?”叶羽轻轻捏住了谢童的手。此时他无法凝聚剑气,和常人也并无什么区别,所能做的也不过让她稍稍安心而已。
“本该是。”谢童苦笑着,双臂抱住了叶羽的胳膊。她也知道如果是终南山的人赶来救援,大可不必用这种诡异的手法,而目前周围情势看起来确实颇为异常。
“跟我下楼去。”叶羽低声道。
“我们逃走么?”谢童忽然想了起来。她是被窗外的惨叫一声吓得懵了,这才回过神来,如果真有强敌窥伺在侧,那么趁风红自顾不暇的时候,两人正可以偷偷溜走。
“是敌是友还不分明,”叶羽摇头道,“先看看有什么变化。”
他感觉远比谢童敏锐,深知方才那个漂浮在窗外的黑影虽然转瞬消失,却绝非幻觉。那股透窗而来的寒气不是终南山的纯阳罡气,也不是昆仑剑宗的凛冽剑寒,让人心底深处别有一种恐惧。既然知道对方来者不善,也就不敢仓猝逃走,否则以他现在的身手,但凡有一两个高手偷袭,几乎是绝无生路。
“嗯。”谢童被吓得怕了,所以也格外听话,扶着叶羽的胳膊一步一步往楼梯下挪。
“啊!”谢童忽然从地下跳起来,扑进叶羽的怀里死死抱着他。
此时叶羽也明显感到脚下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似乎是个人。他矮身去摸,心里猛地一震,缓缓站起身来。
“死了,”叶羽怕吓到谢童,压低了声音,“刚死不久。”
“怎么会有死人?”
叶羽没有回答,只搂住谢童的腰,扶着她一步一步从二楼走下,借助窗外的微光摸索着前进。以他的耳力,居然没有听见房外有任何动静,这具尸体出现的不可谓不奇怪。不过相比之下,整间客栈的住客和伙计都无影无踪,却更是匪夷所思。方才窗外透进的那股阴寒忽然从他心里升起,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黑暗中一点小火苗忽地腾了起来,竟是起于谢童手中一张朱砂描画的符纸。
“不要点火!”叶羽低声吼道。敌人或者就隐藏在黑暗中,彼此都看不见,或者敌人还未必敢冒险偷袭,可是一旦点火,却会暴露自己。
谢童打了个寒战,忽然明白了叶羽为什么吼她,呆呆地持着符纸在那里站了半晌。火苗幽幽,周围没有一丝动静,叶羽和谢童却各出了一身冷汗。
“我怕嘛。”谢童嘟起嘴,有些嗔怪的神色。
“别怕。”叶羽轻轻拍拍她肩膀,“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