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花剌抬眼看着他渐行渐远,忽然觉得那高大的背影竟有一份孤独。
第十六章 风红
十月十七,又是枫红的时节。
山头的红枫已经过了霜,红得通透而苍老。天高无日,秋寒已经很重了,一阵萧瑟的秋风卷上山头,红枫落了满地。
红衣如火,燃烧在钱塘江畔的山头。眺望着远处的杭州城,红衣女子轻轻理了理耳边的发丝,一头长发在寒风中散乱,一双眼睛却沉静得如古井深潭。令人惊异的是,她的长发不是纯黑,却是极深的青黛色,如果对着光看去,那双眼睛竟也泛着幽深的绿光。
“我回来了……”她轻声说,不知道说给谁听。那细微的声音立刻就被寒风吞噬了。
一群人围聚在钱塘江畔的观潮台附近,望眼欲穿地看向海口。终于,一道隐约的白线出现在远方,如同万马奔腾,滔天狂澜疯狂地卷动着推了上来。一刹那,天地间一切声音都被水声压过,那力达千钧的狂浪里似乎有无数的水兽咆哮着。原本平静的江面忽起数丈高的水墙,势不可挡地冲击着两岸,扬起漫天的水雾,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进人肌肤里。观者无不为这浩荡的场面所震撼,甚者更是全身颤抖,嘴边的叫好声再也喊不出来,只能在造化的雄伟力量面前目瞪口呆。
一个观潮的少年回头擦了擦脸上的水,忽然看见红衣的女子正默默地从观潮台后面走过。任凭那大潮如何壮观,潮声如何骇人,她根本就无动于衷。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没有关系,她只是走她自己的路。
少年的目光落在红衣女子的身上竟再也没有挪开。杭州城盛极一时,有很多美丽的女子。少年也是个浪子,也曾见过纤梦楼上扫眉才子顾宁卿不染尘埃的笑容,也曾见过艳玉小筑里一代艳姬柳雯娘举手投足间的无边风情。可是这个红衣的女子却让他有一种发自心底的震颤。
她一路行来,万物失色。
贴身的红裙裹着她的身躯,一根二指宽的金带旋绕在纤细的腰上束紧。少年怦然心动,只觉得一生中似乎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华艳。他的目光追逐着女子,从她圆润的肩头一直落到丰隆的胸脯,顺着她的腰肢滑过裙裾,最后落到那双已经满是尘土的白鞋上。他看得忘形,目光里却没有登徒子好色的猥亵,只有赞叹甚至惶恐。
可是他不经意就会避开红衣女子的脸。令人难以相信这样无双的尤物会有这样一张冷漠的面孔,一看到她的脸,少年就觉得她很遥远很遥远,遥远得虚幻起来,也寂寞起来。
“看够了么?”红衣女子忽然停下步子淡淡地问道。
少年急忙转过脑袋,根本就不敢回答。
“要是看够了,就离观潮台远一点,真正的大潮马上就要来了,你肯定会被潮水吞没。”
“姑娘吓唬我了,”少年一看红衣女子没有发怒的样子,心里一高兴,马上又变回了油腔滑调的样子,冲那女子喊道,“姑娘关心在下,在下自然高兴,可是在下在杭州住了十年,却从来不知道潮水可以上到观潮台来。而且现在水势已经低落,姑娘过来和在下一起看看可好?”
“每年在观潮台上都有淹死的人,官府不说,是怕报给上司不好听。街上谁都知道,只有你这样的纨绔公子才会如此无知。”红衣女子轻声说道,可是狂浪居然没有压住她的声音。
“姑娘你可真会吓人啊!”那少年看女子说得认真,顾做洒脱地大笑起来。
“不知死活,你回头看看。”
少年虽然不信,可此时却不由自主地回头。一看之下,他连喊都喊不出来了,一道粗粗的浪线远远的出现在入海口的方向,急速向观潮台推了过来,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潮头更大,来势也更凶猛。转眼间已经冲过了一半的路程,而他好出风头,站在最靠江岸的观潮台上,此时就像大水面前的一只蚂蚁。他心里猛地抽紧,腿却软了,想跑,却怎么也跑不动。
“早先不肯听人言,此时却已经晚了,”女子轻轻摇头,那一袭红衣忽然化作飞火,直扑少年所在的位置。
那少年尚没有看清,就觉得脖子后的衣领已经给人拎了起来。与此同时,大浪拍击在岸边卷了上来,激起七八丈高的水波,劈头盖脸地打下,眼看就要吞噬两人。少年心胆俱丧的时候,却听见身边有一声清鸣,一股奔涌的寒气擦过他肩膀投入水波。岸上别处观看的人却看见红衣女子的手中忽然涌出一道近乎一丈长的青气,青气劈下的时候,水波为之分裂。第二个浪头即将打下前,那一袭火红色从惟一的空隙里闪了出去,带着失魂落魄的少年一直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少年全身湿透了,好不容易恢复了神智,却发现自己浑身软绵绵地贴在那红衣女子的胸口,差点儿又晕了过去。红衣女子看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微微蹙眉,却没有发怒,只低声道:“不知好歹。”随即一把将那少年推得翻了个跟头,甩掉袖子上的水珠,头也不回的走了。
少年痴迷迷地看她走远了,才忽然想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女子的衣服竟然一点都没有湿!
江边的一个小店里,红衣女子独自坐在一张小桌子的旁边。桌上放着一碗粗米饭,一碟子青菜和一碟子鱼羹。山野的小店,饭菜做得很粗糙,红衣女子却不在乎,一口一口吃得很慢,很认真。周围不少汉子色迷迷地看着她,她却像没有看见一样。
她虽然没有什么饰物,但是衣衫手工精致,腰间一条不到两指宽的金色带子竟然密密匝匝束腰五六圈之多,一直从腰缠到了胸下,似乎是年代久远的东西。
掌柜的略带歉意地对她笑笑道:“饭菜简陋,委屈姑娘了。”
“没有,多谢你。”女子淡淡地说,而后对掌柜的笑了一下。她笑起来却丝毫没有开心的样子,笑容里竟是一片苍白。
吃完了饭,女子打开行囊取出一柄简单的木梳,解开头发默默地梳理起来。女子坐在露天的桌旁,晚风扬起那一头漫漫的长发,衬着苍白如雪的面孔,于是梳头这样温柔的举动也带上了一抹萧索。店里无论男女,十有八九都是在看她,她的一双眼睛却漫无边际地看向远方。
一骑骏马远远驰来,方才她救的少年已经换上了一袭华贵的锦袍,慌慌张张跳下马来,三步两步跑到她桌边坐下,喘着气道:“好歹找到姑娘了。”
“你找我干什么?”
少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左看右看,眼睛落在那两样简单的菜肴上,急忙道:“姑娘这样美丽尊贵的人儿……”
“我不是什么尊贵的人,美与不美,也和你没有关系。”女子打断了他的话。
“总之……总之姑娘不能吃这样简陋的馆子,附近有一家钱江楼……”
“我没有钱。”女子又打断了他,她每次说话,声音总是淡淡的,没有丝毫喜怒。
“我有,我有!我请姑娘!小生方进,还有些家资,姑娘救我性命于必死,小生怎敢不报?”那锦衣少年方进慌忙说道。
“我不花别人的钱。”女子微微蹙眉,整理好了自己的头发,从腰间取出一小串铜钱付了帐,又问那掌柜的道,“先生,请问附近哪里有借宿的地方,我盘缠不够了。”
掌柜的哪里敢当她先生的称呼,急忙道:“折杀小的了。附近怕是没有,要是借宿只好上灵隐寺去碰碰运气了。”
方进一步不离地跟在女子身后,此时忙道:“姐姐若是缺少盘缠,小弟理当解囊相助。”
听到“姐姐”这两个字的时候,那红衣女子忽然扫了方进一眼,幽深的双瞳里有了一丝怒意。方进自己知道说话不妥当,扬起手来就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杭州城里除了亲生姐弟或者年龄明显年长自己的女子,就只有青楼里的娼女们被叫作姐姐。他生性风流,不时出入青楼,这时候见红衣女子美艳无双,口不由心就说了出来。
红衣女子不再理方进,拎了包袱就要上路。
“姑娘,我真的没有任何对姑娘不敬的心思啊!”方进紧紧跟在后面。他虽然贪恋风流,也倾慕那红衣女子的美艳,可是女子脸上的神情竟让方进不由自主放尊重起来,更何况她一身武功也不是方进可以应付的。他虽然还是想和女子亲近,却不敢有一丝猎艳的想法。
他刚说完,就看见红衣女子忽然停了下来,心里一阵喜悦,可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就感觉后领给她揪了起来。女子猛力扯了他一把,随之身形一闪,方进又一次栽进了她怀里,就在他喜不自胜的时候,后心猛的一凉,而后就如同着了火般热起来。接着他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剧烈的疼痛从背上传来,脑子里一片模糊。
“姑娘……”方进想喊,却觉得全身都虚了,眼前一黑,彻底瘫在了女子的身上。
红衣女子无声地扶起方进,将他放到了一张长凳上。方进的背后插着一枚月牙形的银勾,鲜血流了一地,已经不再有呼吸了。
他瞪大的眼睛里再没有一丝生机,红衣女子看着看着,幽幽地叹息一声。
“嘿嘿,想不到明尊教的婆娘还那么多情,难不成看上了这小子?”小店的角落里,一个人连声冷笑。四周一共七个人都缓缓站了起来,他们装束各异,可手里提的月形弯刀却一般无二。
“我没有看上他,我也并不多情,可是众位朝廷的走狗却太无情了!”女子缓缓说道。
“我们不是朝廷的人。”旁边的桌子上一个竹竿一样的瘦子低垂着双眼,“但姑娘是明尊教的高人。原来你我也算井水不犯河水,不过重阳道宗已经传书天下,明尊教吃菜事魔,凭鬼神之力乱道,无可饶恕。便是一个市井杀狗辈,未必不恨明尊教入骨,何况姑娘一路上也杀了不少人吧?”
“你既然没有看上他,这小子胆敢纠缠明尊教的高手,也是自寻死路,哥哥我看着碍手,顺带帮你收拾了他,妹子也该谢我才是,难道还要为他报仇么?”角落里那精悍的矮个子一脸阴险的样子。
“他虽纠缠于我,却不该死。他不该死,你们就杀的就是无辜,我当然就可以为他报仇!”
“妹子要报仇,还是因为哥哥杀了你的小情郎,怕什么,去了一个情郎,这里可足足有七个!”那矮个子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了淫邪。
“小阿七,不要说了!你可别忘记她的武功,我们银月刀的师兄弟已经死了十几个在她手上,再拿不下她,我们还有什么脸面立足淮南?”瘦子明显身份辈份更高,也更加警觉,“银月刀传家百来年,可不要在重阳道宗面前丢尽了颜面。”
“拿下我?”女子微微摇头,“原来你们跟了我这么久,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
七个人缓缓列开了八卦的阵势,那个瘦子分明技高一筹,一人独站震兑两个方位,脚步不断变化。七个人一步一步缩小着圈子。
那矮子淫笑起来:“任你多烈的性子,也别想逃过我倪三二的手心!”
“无耻!”女子冷冷喝道,“早先不杀你,只是因为不想杀错人。现在你们要抓我,不先向我下手,却去残害不相关的人,已经是死有余辜了!”
“死有余辜又怎么样?妹子,你想杀哥哥么?你舍得么?”矮子正笑得欢,忽然看见一道水波一样的清光在眼前荡漾。女子清澈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既然知道该死,就去死吧!何苦逼我?”
在一旁掌柜的眼里,那女子的身边忽然有无数的水纹飘动,滟潋的水光里,有一袭红衣依然烈烈如火。红衣女子的身形在水光笼罩下轻盈地转折,曼妙如同舞蹈。掌柜的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