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童一身冷汗,正进退两难的时候,一个黑衣小童忽然闯进人群,夹在了吕鹤延和谢童之间,手上托起一只红漆木盘,上面有一块玲珑剔透的玉佩。小童一只手不停地向谢童比划,却不说一个字,居然是一个哑巴。谢童脸色大变,伸手抄起玉佩仔细看了两眼立刻收在怀里,对着周围一圈人拱手道:“在下家中来了贵客,千万紧急,请恕谢童无礼。”
而后她对那小童说:“请你家主人稍候,说谢童立刻就到。”
那个小童却使劲摇头,还举着红漆盘不肯离去,谢童眉头一皱,随即明白了,将手中绘有仿吴道子嘉陵江八百里河山的折扇放到盘子里。小童收了折扇,才一溜烟的跑下楼去。周围众人也明白过来,原来那个小童送了玉佩过来,非得收到谢童的回执,否则便不肯离去,来人身份之大也就让众人惊叹不已了。
谢童袖子拂开吕鹤延的大手,转身就要离去。吕鹤延急忙一挽她的袖子道:“贤弟何必着急,小坐不妨。”
谢童猛然回头,扬眉怒道:“三公子不要强人所难!”扯回袖子就下了楼去,楼上人拥到外面去看,只见谢童的身影一晃就消失在开封城的重重小巷中。谢公子身有武功的事开封城早已传开,可即使如此,大家还是一阵惊叹。
吕鹤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冷冷地哼了一声,也带着家人下楼。谁也没注意楼上走道的阴影里也有一声冷哼,一个黑衣的高大人影恍了一下就不见了。
谢童转眼间已经在车中换了一身手工粗糙的衣服,却弃了车,独自穿过陶朱大街,沿着玄武巷直上北城。她在纵横的小巷间穿越,来来往往兜了不少圈子,最后断定身后无人跟随,一闪身进了一个小院子。院子青墙灰瓦毫不起眼,从墙头长长的茅草可见主人已经很久没有收拾了。
谢童小心地闭上门,独自站在小院的中央,四周杂草丛生,一派荒凉的景象。蒙着灰尘的磨折了磨柄,倒塌在地上,看起来有些诡异。两侧的屋子没有锁,洞开的门里漆黑一片,丝丝缕缕的鬼气好像就从里面散发出来。站在这个院子里,仿佛天也忽然阴沉下来。
谢童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站着,许久,一个声音从中央的屋子里传来,异常的沙哑:“谢童么?进来吧。”谢童这才上前,轻轻推开了中屋“咿呀”作响的破门,在身后小心地扣上了门。
里面没有灯,一片黑暗中,一个黑衣人负手站在角落里,正仰首看着天窗透下的微弱光亮。他身形不动,却另有一种慑人的气度。
“大师兄召见,不知有何吩咐?”谢童拱手为礼后,轻声地问道。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沙哑的声音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再次响起:“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是我路过开封往泉州而去,顺路来看看你。”
“那大师兄何必动用碧血玉佩,叫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哼!”黑衣人冷笑道,“不用碧血玉佩你又怎么会来得这么快?那个吕公子定会留你饮酒。我想得不错吧?”
“吕家在开封声势极大,我又是扮作男装,如果不答应和他饮酒只怕面子上过不去……”谢童低声解释道。
“那无耻之徒,一贯纠缠于你,名为饮酒,一醉则肌肤相接甚至搂抱不禁,岂不是坏了我重阳宫数百年的威名?”黑衣人喝了一声,分明是极为愤怒。
谢童脸红得发烫,心里埋怨黑衣人夸大得不成样子,不过畏于黑衣人是师兄,终于没有辩解什么。她从来未曾见过黑衣师兄的真面目,也不知道他姓名,想来他必定是清修的道士,不同于俗家弟子,对这些忌讳也是情有可原。
静了一会,黑衣人又道:“今天早晨接到你的飞鸽,情形我已经知道了。既然明力已除,那么尽快扫除开封附近的明尊教妖人,而后带魏枯雪师徒赶到泉州,师尊担心妙风就在那里。”
“是。不过魏枯雪行动诡秘,我无法掌握他的行踪,也不知他是否愿意南下。”
“你不是抓住他徒弟叶羽了么?”黑衣人冷笑一声,“只要盯住叶羽,魏枯雪也走不远。他就这么一个徒弟,向来宝贝得很,不会轻易让他去冒险的。”
“谢童明白。”
“师尊对魏枯雪存有怀疑并非空穴来风,自有其根据。你不可对师尊怀有疑心。不过魏枯雪这次诛杀明尊教四个光明使,他也不像有什么阴谋。总之还是小心为上,毕竟天下苍生的性命都在你我手中,不可辜负了恩师的期望。”
“是!”谢童急忙应道。
“我知道说这些未必有用,可是想想被烧死的那人,和你自己为何要入我重阳宫门下,你便知道该如何做了!”黑衣人冷冷地说道。
“是!”谢童身子猛地颤了一下。
“去吧,不得再任那吕鹤延纠缠!”
“我也不想……”谢童道,“我会尽力为之。”
黑衣人微微点头,谢童正要离开,却听见他忽然低声道:“对于吕鹤延,我想你也是无可奈何,不过对于昆仑派的那个叶羽呢?”
谢童一惊,愣在了那里。
“今天早晨我本来准备去你家里找你,也免得将这里泄露出去。正巧碰见你和他进门,他那时随手扶了你一把。以你性子素来骄傲,别人碰你一根手指你也不愿意,可是他扶着你,你非但没有拒绝,反而有些喜悦的样子。恐怕我没有看错吧?”
“我……”谢童不知如何是好,她脸上的红潮原本已经退了,这时候却有一丝淡淡的柔红色透出晶莹的肌肤。
小屋里一片沉寂,许久,黑衣人才低声道:“不可为了私情坏天下大事,去!”
谢童长身一拜,悄悄地退了出去,脸上还是滚热的。隐隐只听见门背后黑衣人沙哑的声音忽然变得空旷,竟是在吟诵一首小山词作: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重逢。罗裙香露玉钗风,倩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终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微雨落花中。”
幽幽的吟诵声不知何时已经淡去,谢童心里微微动了一下。
快到挂申牌的时分,暖阁里叶羽静静的坐在桌前,叶蓉趴在窗前看天边云气如钩。一缕晚霞流艳,把天空染成一片绚丽的金红色。
自从揭破了女孩儿的身份,叶蓉就开始喋喋不休,可是对于明尊教却绝口不提,只是给叶羽讲一些天外奇谭般的故事。叶羽书读得不算少,却也只知道其中的一小半。叶蓉提到的西域诸国的故事,叶羽就根本没有听说过了。那些安息、大食、身毒、吐火罗的国名本身就透着神秘,其中的故事更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也不知道叶蓉是从什么古书中挖出来的。叶羽性子原本淡漠,可是看叶蓉说得兴高采烈的样子,也只好微笑着听她说,在旁边一句话也没有。
说到后来,叶蓉似乎渐渐有些疲倦了,于是反过来拉着叶羽要他讲些故事给她听。叶羽不忍拂她的心意,可是讲故事给女孩儿听却是平生第一遭,张开了嘴就只能呆在那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好。即使勉强说起来,也脱不出春秋诸子和历朝史书,而且他也不晓得翻成俗语,大段大段的都是文白交错,街头巷尾的人肯定是听不懂,若是书塾的夫子听见却难免气冲七窍。如果在一旁听的是魏枯雪,他一定在打瞌睡,即便是谢童也不免走神。偏偏叶蓉却兴致勃勃的在一边听,还无声地笑着,露出了两颗洁白的小虎牙。叶羽看她笑得狡猾,不由地怀疑那些故事都是她知道的,却又不好说破,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讲。
最后叶羽满脸窘迫,再也想不起什么可讲的故事。叶蓉这才“嘻嘻”一笑,不再为难他,一个人跑到窗边看晚霞去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去,叶羽凝视着桌上的长剑,叶蓉纤纤的身子在晚照中留下长长的背影。斜阳给她仿佛透明的脸上染出了一层淡淡的嫣红,晚风撩动她的发丝,这一刻的叶蓉简直不像尘世间的人。
叶羽回头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间生出无限的平静祥和,绷紧的嘴角边竟流露了一丝笑容。
“天黑了。”叶蓉喃喃地说。她回头面对叶羽,阳光就给她全身镀上了一层金边,叶羽看不清她迷离的眸子,也看不懂她笑与不笑间的难解神情。
“大哥,我要走了。”
“走?”叶羽吃了一惊。
“是啊,再不走,我门中的人就会满开封城地找我,或许会生出无数事端,弄得鸡犬不宁。”
“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要,”叶蓉摇头,“我等他们来接我吧。”
“接你?他们知道你在这里?”叶羽不解。
“不知道,不过很快就知道了,”叶蓉露出点诡秘的神情,道,“大哥你带我到后院去好不好?”
叶羽点头,他对谢家的路径已经熟悉了,不过几步路就找到了后院。谢家仆从并不多,他们着意避开,一路无人看见。后院是高丈许的宽厚石墙,门却是上锁的。
叶蓉仰头看了看高墙,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这么高,现在我内气衰弱,恐怕是上不去了。”
“那我劈开门锁好了,”叶羽想想也只有这个办法。
“不必了,那个谢姐姐回来,知道你劈开她家的门锁,只怕大哥不好交代吧?”叶蓉轻声地笑。
“那我们走前门好么?”叶羽给她笑得浑身不自在。
“不要,那会给别人看见我的行踪。”叶蓉摇头,指指墙头道,“大哥,你抱我上去好了。”
叶羽一愣,随即开始摇头,一摇再摇,就是不说话。
“不要紧的,这里没人,谢姐姐也不会知道啊。”叶蓉眯着眼睛笑。
叶羽还在摇头,一边摇头,脸一边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