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点都不可怕。只是很寂寞……所以想要活下去。”魏枯雪背手持剑,缓缓地走入漫天雪花之中。

叶羽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和面前的人一触。

两个人都愣了一刻,而后各自移开的目光。叶羽垫着一张草席睡在地上,风红原本跪坐在旁,上身探前凑得很近,像是关切,这个时候却坐直了,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她换了白色的长衣,两襟披散,宽大随意。长衣的领口敞开,她把一头黛青色的长发束了起来,高高的盘在头顶,露出霜雪一样的脖子来。叶羽转过去看了她一眼,看见她脖子上一缕红线,红线上面挂着一枚极小的玉坠子,衬在白皙的肌肤上幽寒如深山古潭中的一滴。

“我还活着。”叶羽低声道。

“出动的是裘禅而不是陈越,否则你确实已经死了。”

“裘禅是清净气,陈越是妙火?”

“是,”风红道,“裘禅是我们的首领,陈越是妙火堂的主人,他在教中地位和我相当,而入教时间远比我长,是仅次于裘禅的人。”

“妙风呢?”

“对于这里的人而言,妙风只是一个局外人。”风红摇头,“其实妙风自己看来,他也只是一个局外人。”

“他们没有为难你么?”

“这件事我有罪责,可是清净气使并未责怪我。他们只是急于接我回来。”

“小谢呢?”叶羽忽然想了起来。

“她现在正在泉州的官府活动,想是要从官府借兵来救你吧。”

“那么她没事?”

“她没事。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儿,跟在你后面,发现事情不利,当机立断。那时我们人多势众,以她的修为,想要救你也绝没有半分机会,所以她立刻选择脱身逃走。裘禅本不在乎她,也没有追击。”

“那么我反而是重要一些了。”叶羽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但是裘禅不想杀你。”

“裘禅。”叶羽低低地重复了这个名字。

“我在哪里?”他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这里就是草庵。你们想要毁掉的地方。”风红低声说。

“草庵?”叶羽愣了一下。

“对于我们的教友,这里是安全的地方,是圣堂,也是家;对于你们,它却不能存在。”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随后一个白衣的教徒推门进来,像是个小厮。他在门边鞠躬:“裘先生有请叶公子。”

叶羽沉默了一刻,整衣起身。

“裘禅请你是好事,他请你对谈,至少表示现在还不想杀你。”风红跟着站起来,为他整理衣领,忽地又停下,凝视着他的眼睛,“好自为之。”

叶羽点头,并不做答,起身跟着小厮走了出去。到门边的时候,他扶墙回首:“我已经是几次死里逃生的人了,我并不怕什么。”

脚步声远去,风红坐在草席上,沉默良久,低声叹息。

叶羽和小厮走在幽深的通道里,通道里没有任何窗户。

“这里很大啊。”叶羽说。

“这是一间地下的大屋,是我们的先辈留下的。”小厮恭恭敬敬地回答。

整栋大屋都是木质的,通道曲折,叶羽跟在小厮后面,也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最后来到一扇木门前。木门也是颇有年月的东西了,并没有髹漆,表面一些地方却被磨得光亮如镜,木色深黯,木质坚硬得像是石头。小厮比了个手势,把烛台交给叶羽,并不跟进,却是退了下去,。

叶羽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谁,并不惊慌。他轻轻推门,只在门开的一瞬,他微微愣了一下。借着蜡烛光,他看见木门上阴刻着双狮守护树木的花纹,那可怕的花纹他曾在铁面上看过。

屋里宽大深远,只在地板中央放了一盏小灯,灯光微弱,四顾看不到墙壁,墙壁完全隐没在黑暗里。乍看没有任何家具,只是一间巨大而空旷的屋子。小灯旁坐了一人,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又坐了一人,灯旁坐着的老人白发皓然,盘膝坐在一只巨大的木盆里,一身白色的儒袍,手持一卷书。

看见叶羽进来,灯旁的老人含笑招呼:“是昆仑剑宗的叶公子吧?”

叶羽并不惊慌,走到灯边也坐下:“是明尊教五明子中的清净气裘禅先生吧?”

老人笑:“是我。”

“没有想到能得明尊教教主的接见,算是我的运气。”叶羽道。

“叶公子说笑了,明尊教的教主叶公子见不到,连我也不会有机会能看见他的脸,世上从未有人能够亲眼面对明尊教主。”裘禅摇头,“因为教主只有一人,就是光明皇帝。”

他沉思了一会儿,又摇头:“不,他不是人,他是神。”

这番话像是疯子的狂言,可是裘禅说来,沉静自若,声色不动。他的话语中,有种令人不得不相信的力量。

叶羽凝神镇定:“那是你们的神。”

“是,我们的神,也就是你们的魔。”裘禅微笑,“可是你我到底怎么区分?谁是你们?谁又是我们?”

他这番话又像是诡辩,语意微妙深刻,他嘴角的笑容也如同诱导,深远萧瑟。叶羽愣了一刻,不敢接他的话。他本来知道以自己的力量绝不可能和清净气对敌,所以并没有存敌意,而是带着辩论的心来。可是裘禅淡淡的几句,让叶羽忽然明白自己在言辞上也败了。

“你说没有人见过明尊教主,那么白铁余呢?”叶羽换了话题。

“也不能说没有人见过明尊教主,而是那些正面和他相对的人都在那一瞬间就死了。当年白铁余号称光明圣皇帝,可他并非时时刻刻都是光明皇帝。只在很少的时刻,他感悟光明天宇上平等王的心,化身为光明皇帝。此时和他对面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仰望他的光明而下跪,他们的双手纠结在胸前就像火焰莲花,而在那一瞬间他们就已经死了。他们被天上地下最纯净的光明照射而死,他们身上的暗魔在一瞬间被驱逐消灭,他们的眼珠会变得像是木炭雕刻的圆球。即使你把一个人放在俗世的火焰里烧上三天三夜也不会那样,他们是被圣火灼烧而死的。所以活人不可能面对光明皇帝。”裘禅淡淡地说道。

叶羽心里震动,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裘禅说得诡秘可怖,可是叶羽忽地想起谢童在大相国寺对他所说,空幻子在和白铁余一战之后,缩成一个婴儿大小,浑身黑色。这正是被火焰烤干后人体的模样。

两个人各自沉默,裘禅微笑着从旁边取过陶壶,给叶羽面前的杯子注上热水:“喝茶。我有热疾,不能饮热水,须坐于冰中,就不陪你喝茶了。”

叶羽愣了一下,低头看去,赫然发现裘禅身下的木盆里隐隐约约都是冰块,埋没了他一双腿。

裘禅看他看着自己的双腿发愣,挥手笑笑:“我是残疾的人,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