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并肩往前挤去,后面的人流立刻又过来补充了身后空隙。风红并没有紧跟上去,她只是慢了一小步,立刻被人群隔开了视线。开始她还能看见叶羽和谢童身影在人群的空隙中闪动,很快她的视线里就失去了这两个人的踪迹。

可是她不慌,也不动,只是默默地立在原地,良久,抬眼看着天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她转过身,忽然看见一个人就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那个人一身白衣,头戴一顶黑色的织锦帽子,微微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脸。

“是你?”风红低声道。

“我从草庵来。”来人低声说。

“好,我跟你走。”风红点了点头。

谢童兴高采烈地捧着一纸包栗子,在一家挂了虾蟆灯的摊子前等老板用大虾瓷碗蒸出她的蛋羹。她吃得开心,两颊透出轻红,像是抹上了一层胭脂。

叶羽陪着她等,却忽地回头看向周围:“她不见了。”

“这一路上我们又不是没有尝试逃跑,可是哪一次不是被她像影子一样追上来抓回去。”谢童懒洋洋地,“就算这次还要试,你也让我吃完了这碗蛋羹。”

叶羽苦笑,知道谢童说得不错。风红的修为高过他许多,追击而来只是瞬间的事情,以明尊教介乎武功和神通之间的绝技,他们可以说绝无机会。

“茶花!茶花!我要买一朵。”谢童忽然看见了一个捧着竹篮而来的小贩,眼睛亮了起来。

竹篮中竟然真的是春季才盛开的白茶,一朵一朵并列,正是开到极盛,华美无方,在严冬的天气里美得令人心折。叶羽也好奇起来,拦下小贩取了一朵打量,赞叹不已。

“这个季节怎么有茶花?”他问。

小贩滑头,只是笑着摇头,不回答。

“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办法,是用的蒸花法。”谢童一边埋头挑花一边说。

“蒸花法?”

“你听说过唐朝武后怒贬牡丹花的典故没有?”谢童笑。

叶羽点了点头。他幼年时候在昆仑山跟前代的昆仑宗主方忏轩读书,这些唐人笔记的东西他都熟悉。据说武则天以女子之身而为皇帝,威凌天下,令百花皆在严冬开放,百花之神莫敢不从,惟有牡丹之神不畏帝王家的威严。武氏大怒,贬牡丹于洛阳,其后洛阳牡丹甲于天下。

“大周皇帝有首《腊日宣诏幸上苑》诗说‘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后人解诗曰‘天授二年,腊,卿相欲诈称花发,请幸上苑,有所谋也,许之。寻疑有异图,乃遣使宣诏云云。于是,凌晨名花布苑。群臣咸服其异。后托术以移唐祚。此皆妖妄,不足信也。’”谢童拈着一朵茶花轻笑道,“其实所谓严冬花发,就是用的这个蒸花的法子。需以铜炉盛水,好炭烧滚了,围着花树依法摆放。又以织锦做花障,高两人许,以挡寒风,只容中午阳光射入。此时花障之内,温暖如仲春,百花皆可开放,只是费钱费事。不过泉州原本温暖,做起来只怕更容易些。他不告诉你,是怕你学会了,抢了人家的饭碗。”(作者注:解诗出自《全唐诗》,而《全唐诗》相传是康熙委任曹寅编著,即曹雪芹的祖父。所以作为元人的谢童其实是不该知道这句解诗的。)

谢童乃名门之女,家里养着花匠,她又天性活泼好奇,喜欢问人,所以这些偏门法子从小就知道。叶羽看着她侃侃而谈,略带几分得意,俨然还是个大孩子。她面前的一朵白茶,也不知是映着天空中的焰火还是谢童的面颊的绯红,映着一抹轻红盈盈欲滴。

“就这一朵了。”谢童瞥见叶羽看得入神,轻轻一笑,挑了一朵白茶,转头就走。

“小谢……”叶羽正在发愣,急忙去喊她。

“付钱付钱啊!”谢童远远地笑着,“买花付花钱,看姑娘付脂粉钱,不要赖帐哦!”

叶羽面色微微红了一下,老老实实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了小贩。小贩看那块银子大,乐得眉开眼笑。叶羽也不等他找钱,背身向着谢童赶去。谢童在人群里远远地笑盈盈地看他,把一朵白茶慢慢地插上乌黑的发间。

叶羽的步伐忽地一滞,一个红衣的人影毫无征兆地插进两人中隔住了他们。

风红面无表情,扭头看了谢童一眼。谢童只觉得随着她那一瞬的凝视,身上一切的暖意都消散了,心底的寒气肆虐地升起,她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没有锁上镣铐的囚徒。

“你居然回来了。”谢童强做镇静,摸着鬓边的白茶,也不看风红,自顾自地走到叶羽身边。

“逛得还好么?”风红低声问。

“泉州原来还有这样热闹的腊八会。”叶羽也淡淡地回答。

“我买了一点馒头和面酱,还有一些晒萝卜条,大概够我们一餐了,如果看够了、玩够了,我们便回去吧。”风红道。

一路上风红都是这样的语气,不像押送囚徒,倒像是同行的朋友。

谢童耸了耸肩,并不说话。

“上好的茶花啦,上好的茶花啦,公子买一枝送给姑娘吧,”小小的卖花女孩头顶一只竹篮,篮中是红白两色的山茶花。

叶羽看那女孩虽然衣衫洁净,不过也满是补丁,想必家境艰难,不得不趁七夕出来卖花赚钱补贴家用,心里略有怜惜的意思,却还是摇摇头道:“我已经买过了。”

“这位姑娘没有花戴啊。”女孩子不依不饶地缠着叶羽,一只小手指向了旁边漠然四顾的风红。

叶羽忽然明白,原来那女孩子说得姑娘并非是插花满头的谢童,却是一直默默跟随的风红。

“我不戴花的,”风红也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

叶羽正要挥挥手让那卖花的女孩子离开,却又听见了那支儿歌,小女孩儿唱来,夹在喧闹的人声中不甚清晰,歌词却隐约听得清:“小小女孩没玉钗,日日登高待花开。花谢花开十六载,嫁为君妇共头白。”

叶羽心头一动,竟是忽然明白了歌中的意思。放眼看去,四周游赏的姑娘家人人都在鬓上插了一朵山茶,只有风红漆黑的长发间空空如也。

原来这里的腊八节,插花出行已经是习俗,家中女孩到了婚嫁的年龄,爹娘自然会在腊八买花,而后女孩家梳起云髻长鬓,以鲜花妆点,踏出闺门外游赏夜色。正当年龄的少年男子也自然会品评各家的姑娘,如果有中意的人便能够上门提亲了。那支儿歌所唱的,正是女儿家羞涩待嫁的心思。

“姐姐,姐姐,姐姐买花吧。”女孩子竟是认准了风红。

“不用。”风红扭头对她说道。

她这一扭头,却看见一朵雪白的山茶正绽开在她面前,层层花瓣堆雪,淡淡的幽香悄然拂过她鼻尖。那个小女孩踮起了脚尖,使劲把那朵最好的山茶递到风红的面前,一张小脸上满是融融的笑意:“姐姐买花吧,你那么好看,插在头上一定会给谁家的公子看中的。”

面对着卖花女孩的笑脸,风红冰冷的神色微微褪去,笑了笑,笑容中却有些苍凉,微微伸出手去,也不知道是想接下那花,还是要拂开孩子的手。

“好吧,我买下,不用找了。”叶羽把一个银锞子放在了孩子的花篮里。

“叶公子?”风红有些吃惊。

“谢谢公子。”卖花女孩笑逐颜开,把花枝插进了风红的手里,一蹦一跳地顶着花篮跑远了。

“原来泉州这里的风俗,腊八是人人插花的,”叶羽淡淡地说,“一朵茶花,也算不上贿赂吧?”

“我们去那边看烟花。”还没等风红答话,谢童忽然蹦了起来,扯着叶羽的袖子向前方跑去。

叶羽被她一扯,不由自主地和她一起跑了起来,却听见耳边谢童轻笑着耳语道:“莫非叶少侠也看上了我们红姐姐的美貌,还拿朵茶花讨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