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衣刀的薄刃在地上轻轻扫动,风红一双雪白的弓鞋在院子中央的浮土上印下浅浅的脚印。那棵老榆树仍在自在地摇曳,穿越树叶的风中却有一丝令人心寒的气息。

静,一切都静得诡异。院子一侧的柴房门口,掌柜的和七八个伙计全趴在地上,身上无不插着数枚黑翎羽箭。那阵箭雨的强劲让人侧目,除了将掌柜的和伙计们钉死在地上,竟连柴房的木柱也震动了,一侧的木柱被箭雨催倒,柴房的半边坍塌。可偏偏周围静得没有半个人影,院子的一侧便是池塘和树林,那方小池塘中倒映月色,波光澄澈。

风红清秀的眉峰一振,忽然挥动束衣刀剁入土中,低头静静地站在院子中央,一动不动地面对着月色。

她心知正有绝强的敌人窥伺在一旁,不过以明尊教五明子的实力,任何对手也不敢掉以轻心。敌人诸多诡计,无非是有了埋伏要她入彀,她以静制动,却正是水部武功的精髓。

池塘中的一尾游鱼似乎被什么惊动,轻轻一拧身子划水掠开,“嘶”的一声弦声破空而来。

有如呜咽有如叹息,那操琴的人一张马尾琴弓轻颤,两根琴弦奏出的却是千里大漠万载长风。那张琴绝不同于中原的胡琴,声音嘶哑却带一股凄厉,声音却更响亮,在凄厉中隐然见雄浑。那人的琴声更是独有异域的风神,虽然清寂单调,却有如孤行的恶狼在对月长啸,濒死的野马掉头离群而去。

风红低头转动手中的束衣刀,青冷的刀刃中映出一人独坐在池塘边的半山坡上,也不知道从何处得来一张椅子,单那份傲然独坐的气势,就足以叫人侧目。

风红无语,心里也微微一颤。虽然那操琴的人琴中毫无杀意,可那股苍凉凄厉之意始终却是她所闻所未闻。此人既然敢在这里动手,无疑是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身份尤然敢于巍然独坐如此,无疑是心里有极大的胜算。如果说是上阵搏杀,此人单单一张琴,就已经占了上风。

琴声终于娓娓而落,仿佛那独啸的狼又带伤远去,树林中有人在叩一张小鼓,一记鼓声伴着琴音,散入缈缈空茫。

“叛逆不降么?”那操琴之人起身笑道。

就在他挥手戟指风红的时候,风红的红衣如火,飘飞起来直掠向他。虽然隔着池塘,可是风红一动,杀意却隔着数十丈直扑到他面前。

“贼子敢尔!”那人竟是冷冷地一声大笑。

随着他笑,风红背后忽然腾起丈余的飞灰,一共五道,有如凝聚的烟柱一般腾起,五个暗红色的影子在飞灰中出现,随即如五道红箭那样,从四周逼向了风红。就在同时,老槐树上两袭暗红衣也是撕风而来,那两个藏在暗处的高手从高处落下,为求一击必杀竟然反蹬树干,落下的威势直如五岳压顶。

“好!”风红在那人大笑的瞬间也忽然转身,束衣刀的刀刃划出一道飘逸的弧线,仅仅一弧而已,但是却有一层一层的水劲从她的剑势中荡漾出去,逼近的七人无一例外地感觉到身陷涡流中,被一股柔劲凭空推开数尺。

八人几乎是一齐落地,七条暗红色的影子围绕风红,风红束衣刀在地下一划,已经画下了径长九尺的一个圆。那七个暗影竟都是身披红衣的西藏喇嘛,只在袖口间露出淡黄色的里衣,胸前垂下玛瑙串成的佛珠。七人姿势均不相同,有如金刚伽蓝的造像,双手展开露出胸前的空门,甚至单腿独立,脸上都是怒相,仿佛狰狞恶鬼,和中原武术迥然有别。风红也见过藏传喇嘛黄庙中的佛相,知道这七人虽然都面目狰狞,却是模仿明王的愤怒相,只有降魔的威势,却并无半分邪意。

“你是谁?”风红身边的七人中,领头那枯瘦喇嘛低声喝问道。

“不知道我是谁?诸位为什么要杀我?”风红头也不抬,只是凝视刀锋。

“你是什么?”那枯瘦喇嘛愣了一下,又一次喝问。

“不知道我是什么?诸位为什么要杀我?”风红又是淡淡地反问。

她冷漠之余却锐利词锋,那喇嘛涨红脸“嗬嗬”几声,挣了片刻竟然再没说出话来。

其实喇嘛本来也知道风红是明尊教的高手,但是惊诧于风红的一招出手,不由地要问她的师承和来历,可是他汉文学得勉强,只知道问些简单的句子,师承来历这些词在藏文他是清清楚楚,说汉文他却仿佛一个结巴,以前似乎学过,可话在嘴边就是吐不出来。心中一乱,观想中的本尊形象就有些缥缈,楚布寺的大喇嘛都是修大手印一派,武功法力都来自观想中的本尊,本尊越是清晰,功力也越强,于是静心观想也就是第一位的。他知道不能再想汉文,也只好钳口不语,剩下的几个喇嘛修为还不如他,纵然汉文比他好些,也不敢随便在强敌面前走神。

那小山坡上独立的却是一个锦衣的青年,衣领袖口裹着一层华贵的裘皮。他那身短袍本来是蒙古人骑马的装束,可他身形修长,却多了一分飘然俊逸。此时他微微一笑,手持一枝金纰长箭击打着自己手心道:“明尊教五明子,泉州妙水堂主人,大师小心。”

他这声嘱咐有如废话,可他镇定的声音传来,一众喇嘛居然都心神平复。风红心里一动,她已经觉察出那个青年似乎全无武功,却能帮七个修为惊人的僧人安稳心神,完全是凭了他自身的镇定。他无疑是这里的领军之人,有他在场,喇嘛们就多了一个强助。可惜风红此时要杀他,却难比登天了。那一招她和喇嘛间似乎只是各自用气劲弹开对方,堪堪打了个平手,不过喇嘛们那股沛然大力却已经占了上风,只是水部劲道“流水千山”层层叠叠,喇嘛以为她后劲无穷,才不敢追击。此时她在地下画下“缚露那阵”,乃是明尊教传自西域的所谓“水阵”,已经是全力自守的阵势。她自身功力并非远超叶羽,只是那日在船上借漩涡的水劲同时施展缚露那阵,一举封住叶羽“十万风雷”的极刚剑法,才得以一辑而中擒获叶羽。

双方忽然都静到了极点。风红垂首不语,七个喇嘛手持各色降魔法器,有如七尊明王塑像。风红蕴集在缚露那阵上的层层水劲仿佛在慢慢荡漾出去,周围的喇嘛也都感觉到阵中守势极其强劲。他们远自西藏而来,修的是密教降魔神通,对于明尊教的功夫并不熟悉,所以也不愿轻动,只等风红心神变动的时候才一举出手。越是魔高道高,出手也就更是凶险。孩子打架,纵然倾尽全力也难以分出胜负,可普通武师拿一把缺牙刀,便能趁敌人一时分心取人性命。修为到了风红和楚布寺“本愿七金刚”的境界,比的就是心志而并非武功本身。

一阵微风来,似乎连风丝在束衣刀刀刃上扫过的声音也能听见,青年远远看着,浓眉下的瞳子闪闪发亮,一线冷光凝聚。

“吱呀”一声,客栈的门却开了。喇嘛们和风红的身形仿佛都一震,就要出手,却又生生压住。风红眉头一皱,领头的枯瘦喇嘛狠狠地看向从客栈中走出的叶羽和谢童。叶羽手上被蛇咬伤,疼痛外更有种冰冷的寒意。谢童心急如焚,急着带叶羽去看蛇医,又急着离开满是死人的客栈,却没料到出门就撞见了双方对峙,正是生死关头。

喇嘛和风红也苦不堪言。风红的内力真气都凝聚在周围一圈中,仿佛一层气界,缚露那阵纵然是极强的防守阵势,却也极耗内力。而喇嘛们在风红的压力下不但要作本尊明王的姿态,更要努力观想,时间久了更是心神俱疲。叶羽一出门,眼看双方就要突破静势全力出手,偏偏仍然有一分顾忌,死死忍住,如同内急不能去茅厕一般,甚感滑稽,,也难怪枯瘦喇嘛勃然大怒。

此时,一个身披明光铠的军士悄悄走出树林,伏在青年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青年目光仍在叶羽和谢童身上,只是微微点头。

“是官府的人!”谢童眼见那个军士的装束,忽然惊喜起来。她在开封也是一方人物,和开封官府以及元朝军中的不少人物都有交情,一眼就认出了那身明光铠正是元朝官军的服饰。

“哦。”叶羽淡漠地应了一声,犀利的目光扫过,仿佛刀子一样割在那青年的脸上。

谢童看他的神色,心神一动,恍然大悟。客栈里的人如果并非风红所杀,那么就只有这批身份不明的官家人物,能够为缉拿一个明尊教首领而横尸一片。官府的手段和明尊教的手段,只怕也分不出什么高下优劣。叶羽纵然不曾自比侠客,眼见这幕惨剧,却是不能不怒火攻心。

“这两个是什么人?”青年低声问道。

“尚未查明。”那军校道,“只是二人一路和明尊教逆贼同行,应该也是邪教的叛逆。”

那青年沉吟不语。军校看他眼色,缓缓抽出了腰间的铁臂弓。此时叶羽已经折断墙壁倚着的一张竹片,手中大约三尺,正是一柄剑长。他名家弟子,持剑在手,即使没有剑气也别有一股气势。那个枯瘦喇嘛目光向他飘了一瞬,分明是担心他出手破坏了相持中的“降魔本愿阵”,却苦于在风红的压力下无法分神。青年对着军士点了点头,他已经下了决心,无论叶羽是谁,都不能破坏他的大事。

一声凄厉的箭啸,那军校张弓搭箭转瞬射出,箭已经到了叶羽的眉心。军校久经沙场,一两条人命根本不在话下,所以出手未留一点余地,竟是狠戾到了极点。如果叶羽还能催动剑气,这普通的一箭自然不在他的眼中,可他此时充其量也不过一个剑招精妙的普通武师而已,没有昆仑雪煞天那股沛然剑气,手中竹剑终究不能随心所欲。谢童一声惊叫,却无可奈何地看着那支黑翎箭就要穿透叶羽的额头。

缚露那阵和本愿降魔阵的对峙终于崩溃。风红竟然自破阵势,束衣刀的青气一颤再颤,在空中夭矫如蛇,同时束缚在缚露那阵中的水相之力全部倾向守护在一侧的两个喇嘛。趁那两个喇嘛大喝一句梵文,全力结印守护的时候,风红从二人中间穿过。她居然比黑翎箭的去势更快,束衣刀仿佛一条蛇,在空中衔住了那枚长箭。但仅仅这一瞬间,她背后的五个喇嘛攻势如山,逼得她不得不回身守御。束衣刀在五个喇嘛的法器间急震,一阵金铁交鸣,火星在夜里分外耀眼。

谢童眼看风红只差一瞬就可以截住长箭而未果,最终箭还是钉在了叶羽眉中,眼前突然漆黑,耳边一片寂静,仿佛整个天地间再无一点生机,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一只胳膊忽然揽住了谢童的腰,有人抱着她猛地闪到了一旁。

“叶羽!”谢童竟然来不及挣扎,只是伸手出去似要挽住什么,极其凄厉地唤了一声。

“是我!是我!”那个抱住她的人居然毫不避讳地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那熟悉的感觉让谢童忽然明白过来,她死死地掐住那人的肩膀,抬头看见叶羽那双清亮的眼睛,竟是叶羽自己刚刚带着她闪开喇嘛兵刃上的锐风。谢童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忽的“哇”一声大哭起来,死死抱住了他。叶羽此时闪在墙角,扭头一看原来所站的地方,地下竟有一枝断为碎片的黑翎箭。他眉心垂下一丝鲜血,却只是轻微的皮外伤。风红那一剑虽然没有留住羽箭,剑锋的锐气竟已经把羽箭摧毁,那枚羽箭看似射到了叶羽的眉心,可是就在箭簇要扎进去的时候,箭杆和铁簇都忽然势尽崩裂。

叶羽暗自惊叹风红那一剑的绝妙,扭头看见八条人影和无数的剑光锐风交集在院子中央。生死一线的时候,居然是明尊教的妖女救下了他,眼前闪过那夜风红在船里弹琴的神态,不知怎么,他竟微微了叹了口气。

此时的风红正在无边的苦战中。

救叶羽那仓猝间的一剑,虽然绝妙,却也是绝险。枯瘦喇嘛在喇嘛中的修为最高,手中一对混铁降魔杵,他持杵挥拳,拳上的劲道临空射出数尺,就在风红截住羽箭的时候,她背后也被拳劲扫中。喇嘛“摩柯龙王神通”在楚布寺中名列第一,他持杵完全是为了观想,毕生神通都在一双拳头上。龙王本是佛经中护法的部众之一,极其强悍,不过中原释教武功和西藏黄教武功都有无数以龙命名,只取它强悍之意,所以“摩柯龙王神通”并非什么绝世功夫,翻作汉文就是一套简简单单的“大龙王拳”。不过那个枯瘦喇嘛剃度的时候被上师认定资质太差,不肯传他其他密教神通。他只得了一套摩柯龙王神通,于是他苦练了五十年,几十万遍打下来,竟然终于看见心中的本尊立相,方得大手印功法的真髓,开了天眼,打遍整个楚布寺弟子再无敌手。他自己的上师眼看如此,羞愧得无地自容,干脆还俗回家了。楚布寺的大活佛却收他为弟子,名列本愿七金刚之首,在藏民眼中成为说不清是人是佛的大喇嘛。

风红被他仿佛空虚却又浑然无破的拳劲击中,只觉得那股拳劲直侵到经脉中,出手的力道竟然难以为继。而那个枯瘦喇嘛一招得手,降魔本愿阵威力更盛,七个喇嘛无一不是出手锐风如刀,一应钟、棰、剑、金刚轮、血骷髅碗等法器施展,就如七个十臂金刚。不过那枯瘦喇嘛其实也未必好受,他那招“龙王拳”也有一小半劲道被风红护身的气劲推回,那股侵脉噬骨的虚弱让他也暗自难以支撑。风红受伤之下,防守依旧滴水不露,此时她一柄束衣刀展开,刃上划出的道道青痕连绵不断地封住喇嘛的招式。本来她手持长刃不利近身恶斗,可是喇嘛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机会逼近,却又被她以真气弯曲束衣刀,压刀锋反折破解。更何况风红艳色倾城,本愿七金刚中尚有几个中年喇嘛,自认修为还不到,不敢舍身逼近女色。

枯瘦喇嘛心中焦急。他剃度五十年,本以为神通大成。那青年不远万里欲请他为上师,远赴中原降妖伏魔,他也颇感受人礼遇,就要辞别活佛独自东行。不料活佛却硬是要他把本愿七金刚的六个师弟都带上,只说怕外道邪魔太过强悍。枯瘦喇嘛很是无奈,大有牛刀杀鸡的感慨,不过也无可奈何。一行七人带着青稞酥油,远行两年才来到中原,本来准备就在这一战大显神通,谁知道却碰上了风红。他也和青年手下的一众高手过了几招,觉得中原武功不过如此,谁知道和真的魔教对上,却是七人齐上也战不下一个妖女。他本性钝拙,如此一想自以为大悟,原来中原佛法尽灭,正道衰微魔道猖狂,所有高手都在魔道中。越是这么想越觉得原来活佛自有先见之明,自己轻入魔境只怕是凶多吉少。早知道中原群魔猖狂,佛家弟子怎可留在西藏那世外桃源独自享乐?枯瘦喇嘛心中大恨,后悔不但该把宗师请来,最好是让整个楚布寺的大小喇嘛一并入中原降魔。想到最后,连那尊世尊的等身相也应该搬到中原来,即便如此还怕魔道势大。他越想越是可怕,一身冷汗大出,连武功也打了折扣。

他眼神转动,看见叶羽正在一边运气破关,心里更是大惊。只须一见叶羽提剑的姿势,想必剑术也是绝妙,怎会避不开一枝羽箭。再一转念,领悟到原来叶羽是受了内伤,提不起劲道。现在这女邪魔正强,那边的邪魔又蓄力养伤,等到真是两个邪魔一起出手,只怕胜负就难说了。

“妖女是拖延我等,等那魔头助阵!”喇嘛心里大惊,“中原邪道不同凡响,我们七个师兄弟都中了邪魔的计策!”

“先取那养伤的邪魔!”枯瘦喇嘛一旦下了决心,急忙大袖一挥,喝道,“挡住这妖魔女!”

他自己一声断喝,挥舞铁杵,直扑向正在运气疗伤的叶羽。此时叶羽身在墙角,正是弓箭的死角,那青年看风红全力救他,也认定叶羽正是可以拿来威胁风红的筹码,于是令那个军士张弓搭箭逼住了死角,却并不急于射杀他。风红的束衣刀得了这个空隙,忽然震开周围的法器,趁着枯瘦喇嘛出手,一刀直逼他背后。那六名喇嘛来不及回气,又一齐迫向了风红背后。八个人一齐向叶羽那方向出手,排山倒海般的气劲直逼到叶羽和谢童身上。叶羽只觉得那股劲道几乎要压断他全身的骨骼,一咬牙,拼死搂住谢童的腰冲出墙角,双臂用力,狠狠地把谢童推了出去,独自一人留在枯瘦喇嘛的攻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