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我们已经来晚了……”黑巾道士嘶哑地说道。他心里明白,山门前的数百人恐怕也只有他和那个小沙弥真的看见了这个老僧,在其他人眼里,便没有老僧。

“不晚不晚,心灯别有所传。”老僧缓缓向着他走来。

“也晚,也未晚。”黑巾道士低声叹息,“心灯有传,我所要问的一桩旧事却再也无人可以解答吧?”

“问不得,问不得。”老僧自他身边轻轻擦过,“说什么前事后事?何必忘,何必不忘。过去未来,终也都是旧事。”

“何必不忘……?”黑巾道士仰首看天,两道犀利的目光一时间如此迷离。

“魔界不远,”老僧飘然而去,“好自珍重……”

“魔界?”黑巾道士喃喃自问良久。

“魔界?!”他忽然一惊,再扭头去看的时候,小沙弥大哭的声音还从背后传来,山门那里却再无老僧的身影。

当那个黑巾道士赶到大雄宝殿前的时候,六十多名道士已经以那古色古香的铁铸宝塔香炉为中心分两侧站定。天空中薄云蔽日,云影在地下变化不定。周围的和尚们脸色异样,隐隐有护寺的武僧在悄悄走动。黑巾道士扫一眼,已经知道局势其实极其紧绷,僧人们面色颇有怒意。他也不说话,只悄悄侧身插在了道士队尾。

“哟,没死得那么快吧?”青年道士玄阳子正在宝殿前卖弄口舌。

“实不相瞒,敝寺方丈确实已经圆寂,如今只等封缸火化,不敢欺瞒国师。”大悲和尚不急不徐地说道。

“那让我看看老和尚的尸首。”玄阳子一边说着,一边伸长了脖子往里面探。

“国师是要验尸么?”一个身披纯白袈裟的青年僧人忽然拦在了玄阳子的面前,目光湛然,双眉如两柄柳刀,一张英俊逼人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玄阳子一直自负相貌,不过在这个青年和尚面前,也只能自认矮了一大截。

“这位禅师怎么称呼?”玄阳子打量着和尚。

“白马天僧,乃是大灭方丈的师弟。”天僧淡淡地笑着。

“白马天僧?”玄阳子哼了一声,“好大的口气。”

“国师道号玄阳,九九为玄,超出尊师祖重阳先师数十倍,更不同凡响。”天僧淡淡地说道。

玄阳子顿时哑口无言。他的道号不是师父苏秋炎所起,却是自己起的。他投入苏秋炎门下的时候,已经和朝廷的达官显贵很有来往,又有一半蒙古血统,所以苏秋炎就希望以他结纳朝廷要员,扩大重阳宫的势力。于是他便想自己起个响亮的道号,也好让人过耳不忘。琢磨再三,得了“玄阳”两个字。苏秋炎对这种事情素来不多过问,也就由他,却没想到大大得冒犯了祖师爷。

“自然一代胜于一代。”玄阳子只好哼了哼,“也不奇怪啊?”

“请。”天僧一笑,让开了去路。

昔日白马方丈大灭禅师就静静地趺坐在蒲团上,面对这禅门第一高僧,玄阳子也不敢放肆,小心地走了过去。可尾随在后的天僧一转身,却忽然站住了。他清楚地感到背后有一股气息如同海潮一样扑至,而那股气息在他转身前是根本没有的。大惊中他身体一挫,如同大海中的一片礁石,自然而然地挡住了那股气息,使它未能涌进大殿。可是等到他转身,那股气息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清楚地知道那股气息必然是从那边六十个道士中某一人身上发出,可是以他的眼力凝神看去,却依然看不出所以,所有的道士都像是修为普通的样子。

“师弟?”大悲禅师看见天僧的眼神瞬间变化,有如一丝刀芒闪过,急忙上一步问讯。

“原来如此……好!”转瞬天僧脸上又挂起了笑容,只是微微对大悲禅师点头,信步走向了大灭方丈的遗骸。

玄阳子已经蹲在那里,眯起一双眼睛,打量什么古玩玉器般死死盯着方丈的遗骨,嘴里还嘀咕着:“哟,就来晚一步,还真的把老和尚给憋死了,早说坐禅坐不得,就算不憋死,难道屁股不痛……”

嘴里说得不敬,他却掩不住一丝失望的神情,微微摇了摇头,伸手去摸禅师的骨骸:“如今中原禅门的领袖,就那么害怕不成?天下有金遁、土遁、水遁、尿遁,却不想大师你来个死遁……也好也好,干净利索,将来有人火烧白马寺,反正你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可就在他指尖触碰大灭禅师遗骸的瞬间,那个微笑着坐化的老和尚忽然全身坍塌。玄阳子亲眼看着他仿佛又笑了一下,而后笑容剥落。他手指所触的地方竟然变作粉尘一样,只在眨眼间,大灭禅师就烟消云散,只剩下了蒲团上的一堆灰尘。

“这……和尚捣什么鬼?”玄阳子大惊。

“师兄?”天僧长眉一振,低声向大悲禅师问道。

大悲禅师并无半分悲恸,只淡淡说道:“师兄修为虽高,比师父终于差了太远,这次感应到荧惑变动,才全力驱动灵识,以般若智慧测算劫数。以他的年纪,身体本已无法支撑。心愿了结,肉体分崩离析,也并不奇怪了。”

“那么这次入定前方丈师兄早已经知道?”

“生死随缘。”

“国师,”天僧忽然朗声说道,“我佛说佛法僧三宝,方丈师兄的遗骨是我白马寺的至宝,你竟然动手折辱么?”

玄阳子还没回过神来,却分明看见天僧俊秀的脸上平添一道杀气,似笑非笑间大步踱了过来。天僧每一步快似一步,踏出十余步后,他竟然已经变作了一个缥缈的白影,不带一丝风声地掠向了玄阳子。

面对这种难以抗拒的压迫,玄阳子再无时间思考。他嘴巴罗嗦,手里功夫却并不平常,手捏背后的剑鞘一振,束剑的海青绦子顿时粉碎。此时他根本来不及拔剑出鞘,连剑带鞘舞起了一阵火影,火光涨出五尺,直截向仿佛御风飞至的天僧。

“这位道爷怎么要杀人?”天僧温然道。

众人根本看不清是怎样的变化,那片火影忽然全部消失,等双方停下来的时候,天僧已经含笑捏住了玄阳子的剑鞘。他那般端静如水的模样,似乎根本不曾动过。而玄阳子剑在手中,已经落下了先行动手的口实。

“呸!”玄阳子从惊慌中明白过来,嘴上也不示弱,“道爷不杀人,有人就要杀道爷了!”

他向殿外微微瞟了一眼,看见殿外的六十个道士毫无动静,眼睛一转,冷冷地笑了几声:“和尚,陪道爷练一练?”

“武功之道怎么练得?”天僧笑道,“动手就是生死了。”

“呸!我砍你个秃瓢,”玄阳子被他笑得心慌意乱。手指在剑簧上一扣,将剑鞘留在了天僧手上,自己却挥舞剑式护身,急退了丈余。

“这次不要再捏道爷的剑喽,出鞘了,别伤了手。”玄阳子歪嘴对天僧一笑。

“道爷哪里有剑?”天僧摇头。

玄阳子大惊,扭头一看自己的剑,才发现手中只是个剑柄,精钢打造的七星长剑竟从剑锷处折为两端,剑身都留在了剑鞘中。他转念一想,更加惊惶,原来天僧捏住剑鞘的时候,长剑还未断,所以他手持剑柄,天僧手持剑鞘,两人尚可以支撑。可就在他按簧拔剑的刹那间,天僧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悄悄折断了剑。以他在道术武功上的修为,竟无法觉察天僧的任何动作,这种手法,分明不是“武功”二字可以涵盖的了。

“重阳宫就是凭一杆御赐的大旗称霸么?”天僧笑容中有一股冷冷的蔑视。

“你好大的胆子!”玄阳子本是个自命滑稽的人,并不在乎别人的眼色。可是天僧此时看他那种神色,却让他忽然觉得有如高在云间不染尘埃,而他在天僧眼中却仿佛一个不值一唏哂的蝼蚁。如此居高临下的轻蔑让他怒由心生。

就在那仅剩的一寸断剑上,忽然腾起了变幻的火影,一道火弧缓缓舒展开,而后忽然一振,仿佛一条被扯直的红色丝带。玄阳子震怒之下,竟然催动道家离火之术,以火光真气逼出了一柄虚剑。以他如此的功力,国师的名号也并非枉担虚名。

天僧却只是摇头微笑。

火剑一成,玄阳子再无多话,他盛怒拔剑,出剑就是重阳宫最精纯的“纯阳先意剑”。重阳宫的“先意剑”一千个人用来就是一千种不同的剑法,必须久习其他剑法后再参修“玄元先意”,方能融合其他诸家剑法而自成一路,乃是道家剑术“万妙之门”。此时阳火在大殿中纵横飞舞,仿佛数十柄火剑,数十道火弧交错,明丽的火影瞬间就淹没了天僧的白衣。

天僧手无兵器,在灼热的炎火下无从抵挡,不过他缥缈莫测的身法却远超玄阳子的想象。他的其中数剑明明已经将天僧逼到了无可退避的地步,可是天僧白色袈裟一颤,身上仿佛忽然就空了一块,若是劈肩头,肩头在剑掠过的瞬间就消失不见,若是劈手臂,却根本就是削中了空空的衣袖。玄阳子暴风骤雨般地出剑,却也不由地担心。以他的修为,本不足以自如运使空玄火剑,这次震怒下勉力而成,如果数十个回合内取不下天僧,即使现在占尽上风也是枉然。眼见天僧在火影中还在淡淡而笑,玄阳子知道敌人也猜中了这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