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了这么些天,据我看,没有。”
“没有就好,不然宋太太也不会放她过门。出去前你再关照她一下,让她把嘴闭上。”
陶小姐喜气洋洋出了牢房。她本以为直接就能从看守所后门出去,那天上午汽车就是这样接了她去见宋先生的,可是狱卒却把她送到了游天啸那里。每次看到这个人,陶小姐都会有寒毛凛凛的感觉。
窗外太阳很好,游天啸却坐在阴影里。只听他森然说道:“陶小姐,请坐。出去以后不会再闹了吧?”
“游队长,不会了。”
“那很好—”游天啸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说,“她们有没有让你带什么东西出去?”
陶小姐没有说话。
游天啸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弯下腰,面对面几乎贴上了那张俏脸,眯着眼,继续盯视着她。陶小姐觉得那对瞳孔缩成了一根冰针,刺进自己的心窝,全身的血都快要凝固了。游天啸猛地直起身,转到她背后,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陶小姐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只觉双腿发软,坐都坐不住,恨不得缩成一团,掉到地上。
游天啸倏地伸手,抓起狱卒放在陶小姐脚边的那只藤编箱子,放到桌上,打开后兜底一翻,全倒在桌上,旗袍衣物口红镜子撒了一桌。他随手翻了两下,折叠整齐的衬裙、丝袜、袜带、短裤顿时乱作一团,那只掉了油漆的桌子,顿时变得像百货公司女装部的柜台。
“你当住大旅馆了—”游天啸厉声说,“回头给你脱光了搜身,要是查出来,你就别想出门了。”
陶小姐忽然咯咯笑了起来,眼神娇媚地瞟了一眼游队长,又伸手摸他灰呢军服上的皮腰带。侦缉队虽然也发军装,却向来没什么着装要求,可游天啸一进司令部,穿着还是严守军容风纪。
陶小姐似乎花了好大力气才欠起身,往桌上指了指,说:“还真有一封信。”
“拿出来。”游天啸背对着她。
“夹在旗袍里衬下面。”
“哪一件?”
“那件宝蓝的,呢绒料子。”
游天啸从那堆衣物里找到那件旗袍,撕开里衬。陶小姐觉得这件旗袍就像穿在自己身上一样,心里一慌。
信找到了。
方兄如晤,老易与妹等情形,料兄悉知。我等既已入院,决与之抗争。内心甚为安宁,最坏情形也不过一死而已。天气严寒,望兄等珍重。并请转告父母大人,幸自摄卫。妹凌等。
游天啸翻来覆去地端详这片纸,又问陶小姐:“让你把信送到哪里?”
“让我出去后,装上信封,寄到徐家汇邮政支局,到局自取,一三七号信箱。”陶小姐犹犹豫豫地说道。
游天啸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伸手打开台灯,把信纸翻过面对着灯光,然后放下信,从抽屉里摸出一瓶药水,滴了几滴在纸上,很快显出一行字:
所有同志决心已定。骰子事已暴露,有内奸。另,他们问浩瀚下落。
游天啸一口气喝下半杯凉开水,又一次点上香烟。陶小姐见他神色有变,半天不敢吱声。隔了好久,游天啸才抬起头,神情古怪,好像刚刚注意到边上还有陶小姐这么个人。他抬了抬下巴,让人把她带出看守所后门,放了。
木制百叶窗向下翻着,房间里光线暗淡。游天啸连着抽了两根香烟,忽然从口袋里摸出骰子,捏在拳心虚晃了几下,扔到桌上。他看了看点数,拿起电话,让警备司令部的女接线员把电话转接到南京瞻园。
“请接特工总部叶副主任。”游天啸在电话里郑重其事,但跟其他人一样,当着叶启年的面则直呼叶主任。
半小时后,南京的电话接通了。
“老师,”游天啸站立着,对着电话恭敬地说,“我要当面向您汇报。”
游天啸刚从南京下关车站出来,就在新造的椭圆大厅门外被人拦住。
“游队长,”来人是马秘书,他指着不远处停着的一辆汽车说,“叶主任在那边等您。”
这会儿还不到六点,晨雾笼罩长江南岸。昨天下午按叶启年的安排,游天啸到京沪铁路局督导室取了车票,连夜坐蓝钢快车直奔南京。
他看见叶启年亲自坐在驾驶座上,刚想拉开副驾驶这一侧的车门—
“你去后面坐。”
叶启年是游天啸的老师,当年在训练班,只有叶老师是真正的特务工作内行。这位老师很难亲近,那么多年,在叶老师面前他向来都是远远站着,哪怕单独会面,身体距离也从未接近到五米以内,汽车前后座就算是难得的靠近了。
可是一有什么事情,他还是一个电话挂到叶启年的办公桌上。特工总部虽然是国民党中央组织部的下属单位,但内部实行的更像是某种家法。要是犯了什么错,处置十分严厉,连枪毙都有可能。在特工总部,游天啸的顶头上司不是叶启年,但叶启年从不反对游天啸打电话直接向他汇报,他们从不按表面官序层级来指挥。
“老师,审了好几天,问不出什么。”
“连你这个老手也问不出什么来?”
“巡捕房泄露了消息,不得不提前抓捕。学生处置不当。请求处分。”
“罚你也不能解决问题。”
汽车在下关码头绕了一个弯,在晨雾中向东开去,路上既没有行人,也没有车,汽车放慢了速度,叶启年凝视着车窗外玄武湖畔的明城墙。
游天啸望着昏暗前座上的背影,没有出声。
“你这回想跟我说什么?”车过鸡鸣寺,叶启年忽然开口问道。
“我想把他们先放了。”
汽车在旧城墙边停了一会儿,游天啸注视着破裂墙砖上的青苔,慢慢地说出了他的想法。
说服这位老师并不容易。当年在训练班,叶老师就极其善于识破学生的各种花样。他不信任过于复杂的计划,总是说,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实际行动当中就会碰到太多意外。但“西施”是他的得意之笔,游天啸特意强调先把他们都放了,这样能让“西施”发挥更大的作用。
“现在看来,易君年不太像是他们的中央特派员。”他这样回答老师的问题。
“每个人都有可能。特务工作的本分就是怀疑一切。”叶启年同样空洞地说着些陈词滥调,间或问一些反复问了好几遍的问题。游天啸知道,叶老师正在仔细权衡。
“那个穆川,他也听说了‘西施’?”
“是。他常跑南京。”游天啸想了想,又说,“他大概不太想当那个军法处长了,嫌它造孽太多,影响官运。”
“什么话!造孽?党国实在太多这样的干部,简直像个筛子,到处都在泄露秘密。”叶启年十分愤怒。
“那封信你怎么处理的?”
“烧了。”
“把它寄出去。”
游天啸坐在那里发愣,叶启年又说:“重新写一封。”
发现这位学生还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叶启年又补充了一句:“他们是单线联系,信是写给姓方的,这个人一定要把他抓回来。”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我不抽烟,你可以抽呀。”
游天啸摇摇头。片刻,叶启年说:“我同意你的计划。你回去发一份电报到特工总部,等他们交来了,我会给你批复。让他们交保释放,来交铺保的人,你要调查清楚。每一个出去的人都要严密监控,人手加倍。我会从杭州训练班再给你派一些新学员。你们那个侦缉队,成了警备司令部的托儿所,什么人都有。”
“是,老师。”
“再出什么差错,连我也救不了你。”
“是,主任。”游天啸听出了叶启年语气的变化。
汽车又开回火车站,游天啸下了车,准备坐下一班火车回上海。
叶启年换回后座,马秘书开车朝瞻园方向开去。
“你早上来接我时说了什么?”一大早汽车驶过神策门旧城墙时,叶启年心头忽然浮起一片阴翳,心神恍惚了好久。
马秘书汇报说:“主任,前两天总部派人到上海密捕浩瀚,被一个家伙搅了局,我们还怀疑了好一阵,是不是总部派去的那些人里有内奸。现在他们说,有人看了从上海发回总部的案件卷宗,发现那个没有去开会的共党分子方云平,应该就是在普恩济世路上开枪的人。方云平靠近借火,我们的人记住了他的脸。”
“让他们抓紧追捕方云平。”叶启年命令马秘书,“‘西施’没有了解到这个情况?”
“他可能不知道。”
“通报给他,让他查一查。方云平不去开会,跑到包子铺去救人。他是得到内线情报了?”
“主任,我觉得不像。很可能是现场行动人员自己暴露了。方云平多半是去跟浩瀚接头,在现场发现了情况异常。”
“这也有可能。”
他们俩都知道,这些做久了特务的人,看上去确实会跟一般人有些不一样。
叶启年沉吟道:“方云平又要去开会,又要去跟浩瀚接头,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主任是说这个会议跟浩瀚有关?”
“各地分站这些天都在传,共党中央可能有大动作,有一个秘密计划。”
身份
半夜里,淞沪警备司令部上空不时有几道亮光,像剪刀一样交错而过。去年日军入侵上海发动淞沪战争后,司令部紧急配备了防空探照灯。看守所岗楼上也装了一个,时不时朝监区牢房的高墙上掠过。强光透过窄窗,牢房内部瞬间照亮,又瞬间变暗。
梁士超在军队里养成了习惯,到了陌生地方,总要四下观察,先从各个方向了解环境。男牢并排分为三弄,第三弄的一侧正对着围墙,此刻十分安静。走廊对面的牢房偶尔传来鼾声,间或有人梦中惊醒,发出几声叫喊。
他看着牢房中的几位同志,心里有些着急犯愁。那天早上,他跟着秦医生一同离开诊所,远远走在后面。秦医生是个文雅沉稳的人,走路不疾不徐。从菜场撤退时,他还担心秦医生是否能脱身,结果反倒是自己没能跑出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一年多前,梁士超在反“围剿”时负了伤,从苏区来上海医治,秦传安就是为他治伤的医生。伤愈后,组织上临时安排他参加地方党组织工作,所以就留在了诊所帮忙。
白天审讯时,他对敌人谎称自己从前在十九路军当兵,跟随翁旅长多年,“一·二八”在闸北阻击日本人时受了重伤,因为在上海的医院救治,没跟部队调防。那个游队长将信将疑,出去转了一圈,夹了支香烟回来,就让狱卒把他押回牢房。这个游队长就那么容易相信他的说法?
两天里敌人轮番审讯,追问谁是召集人,逃跑的那几个人都是谁,为什么聚集在那个地方?可是今天下午,审讯换了花样,那个游队长把对骰子的兴趣转到了牌九上。是敌人掌握了什么新的情况,在故意迷惑他们吗?
大家都说是来打牌的,可是钱呢?虽然老方确实对大家交代过,每个人都多带一点钱,他们也带了,但是把他们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凑在一起也不过一百多块大洋。就这么点钱,为什么要跑到图书馆的密室里打牌?公共租界虽然装模作样抓赌,可谁都知道连巡捕自己也喜欢赌钱。梁士超清楚,他们不会相信这个说法。最让人疑惑的是,组织这次会议、通知大家来开会的老方,竟然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出现。
林石伤得不轻,他被捕时右腿中弹,两天来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半昏迷状态,这倒让他暂时比较安全,因为在审讯室里,他随时都会不省人事,敌人把他拖出去,没多久他就又被狱卒架回了牢房。
林石一边回想那天从开会前到特务冲进来抓捕时的各种细节,一边观察着牢房里的其他三个人。
陈千元第一次提审回来,身上到处都是伤。林石猜测,敌人可能见他比较年轻,也许参加地下工作时间不长,未必了解什么重要秘密,索性拿他开刀,打了又打,以为把他拖回牢里,可以吓唬其他人。
虽然回到了牢房,但陈千元的情绪还是难以平静,只要狱卒一走开,他就站到牢门边朝外张望,显然十分担忧。林石想,他应该是在担心那位年轻的女同志,那多半是他女朋友,他们两人一起走进菜场上了楼。从白云观押解到龙华,一路上两人一直紧挨着。
女牢靠近男牢一弄,在另一侧的围墙边,那里的小窗虽然对着男牢,但是与男牢三弄隔着三排房子。
“你这样能看到什么?”梁士超走到牢门边,把陈千元扶回床边坐下。
易君年可能受了电刑,回来时虽然一声不吭,但手腕脚踝上明显有灼伤。第一次审讯中,那个游队长问过林石,易君年有没有把口袋里的骰子扔到桌上,林石说没看见。那个游队长又问,那么后来易君年把骰子放进口袋,你看见了没有?林石回答游队长,他根本就没看见第二对骰子,他在那房间就只看到过一次骰子,就是游队长你自己从口袋里摸出来的那对。
提审回来后,易君年就这么靠墙坐在几片草席上,林石一直在观察这个人。敌人冲进来时,他看见易君年抓起桌上的骰子放进口袋,所以易君年肯定知道骰子的事情。究竟有几个人知道?游队长也知道骰子,林石当时就明白了,组织内部被渗透了。
最初只有老方知道骰子,但他却没有来开会。梁士超说过一句:所有这些情况,只有老方最了解。没有人接他的话。易君年隔了很久才说,老方不可能有问题。易君年很少说话,这不奇怪,经验丰富的同志,进了敌人的监狱通常比较沉默。
老方为什么不来开会?这个问题林石想了很久,但他就像易君年一样,不愿意轻易怀疑任何一个同志。
林石把参加会议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有一个人,易君年跟他打招呼,叫他老卫。特务冲进会场前,这个老卫十分焦躁,催大家赶紧开会。后来撤退时,又是他第一个冲出房间,成功逃脱。他好像有先见之明。
“你说,老方到底为什么不来开会?”梁士超问陈千元。
“他可能得到情报,特务知道了开会地点?”陈千元试图解释。
“那他难道不应该通知大家吗?”梁士超自己倒有个想法,“你们说,老方会不会被捕了?”
牢房里安静了下来。
林石动了动,易君年起身过去看他,又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处:“你怎么样?感觉好些吗?”
“身上发冷,伤口发炎了。”易君年一直都很关心他的伤情,可林石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受伤到什么程度。
易君年摸了摸他的额头:“你太虚弱了,多睡会儿。”然后脱下棉袍,盖到林石身上,转头对那两个人说:“牢房里说话小心,隔墙有耳。”
林石确实觉得奇怪,军法处那么多牢房,关押的人一向庞杂,为什么把他们关在一起,是想要制造环境让他们私下议论吗?
“老方是哪天通知你开会的?”梁士超又问陈千元。
“开会前一天下午。他急匆匆跑过来接头,说完了马上就要离开,说还有其他人要通知。他是一个一个通知的,我和董慧文,我们俩他很清楚,但他也是分开通知。到开会前一天晚上我们俩碰头,才知道第二天要去同一个地方。”
“现在想想,老方为什么要跟我说骰子的事情呢?”梁士超自言自语。
易君年见两个人转过头来看他,便说:“我调到上海第一天就和老方接头,这三年一直都跟他一起工作。就算你们都怀疑他,我也仍旧相信他。他那天没到会场,一定有他的理由。情况十分复杂,我们要相信组织上早晚会查清真相。他来通知我开会,是直接到我那个书画铺,我那里他很熟悉。如果他真有什么问题,我早就被捕了,用不着等到今天。
“不过你们说到骰子,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他自己也要来开会,不需要把这个情况告诉大家,但那天他也对我说了,所以我觉得,他也许那时候就想到第二天会有意外情况,所以提前把与上级来人接头的方式告诉大家,以免他来不及赶到会场。”
他转念一想:“幸亏他没有来,没有按时开会。不然上级派来的同志一表明身份,把秘密任务一宣布,如果像你们说的那样,内部真有敌人的奸细,那就真的要坏大事了。”
“也不知道上级到底要给我们分派什么任务。”
易君年再一次阻止他们继续讨论下去。在牢房里,他们本不应该提及秘密工作。他改变话题,问陈千元是做什么的。
“国际通讯社,给通讯社编译电讯。”
“懂洋文,能做翻译,了不起。”易君年称赞道,“将来你一定可以为党做重要工作。”
“我太年轻了。”
“年轻有什么关系,很多年轻同志早已担任重要领导工作。那么,你呢?”易君年看向林石。
“我在银行做事。”
“我当过兵。”梁士超跟了一句。
“卫达夫是房屋经租处跑街的,我开书画铺。把我们凑到一起,这个任务不寻常。”
林石心想,这个易君年,一面让大家不要讨论秘密工作,一面自己又提起这个话题,他的好奇心很重,这一点让林石也感到好奇。
“我估计上级派来的同志不是没到会场,就是在从会场逃出去的人中间。”陈千元一边想,一边就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狱卒走到牢房门前,用警棍敲了敲牢门上的小窗:“不许说话!”
梁士超心里,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疑问。他自己也受过枪伤,不止一次。军法处把司令部军医叫来给林石换药,他也凑上去看了一下伤口。子弹侧面贯穿小腿,从另一边钻了出去,撕裂了一大片肌肉。虽然创面很大,但处理还算及时,在巡捕房时就找了医生。梁士超觉得,枪伤并不是很严重,摸他身上也不怎么烫手。他为什么要装得伤很重呢?
还有这个书画铺老板,为什么一直阻止他们讨论老方的问题呢?这个老板自己其实也很感兴趣,这话题原本就是他先引起的,但他很快就闭嘴不说,过了一会儿,反而劝大家要小心,不要乱说话。做地下工作实在太伤脑筋了,革命工作的这个部分真不适合自己,梁士超觉得。
“被捕的两位女同志,一位叫凌汶,是有名的女作家。她丈夫在广州牺牲了。另一位女同志我不认识。”易君年转过头,看看陈千元。
“慧文在小学做老师。”
“广州起义后,牺牲了太多同志。”梁士超忽然问易君年,“你也在广州工作过?”
“你怎么知道的?”
“那个姓游的提审时说,一网抓进来,其中三个都到过广州,这里面肯定有文章。”
“所以林石也在广州工作过?我们居然都没见过。”易君年微微一笑。
窗外探照灯的光束来回掠过,疲倦伴着伤痛阵阵袭来。陈千元努力回想着那天早上出门时,有没有把摊在桌上的翻译手稿藏好。如果能从龙华看守所活着出去,他希望自己能把书稿译完。迷迷糊糊地,他回想着那些尚未校对的文字:
……奇迹在自然界和历史上都是没有的,但是历史上任何一次急剧的转变,包括任何一次革命在内,都会提供如此丰富的内容,都会使斗争形式的配合和斗争双方力量的对比,出现如此料想不到的特殊情况,以致在一般人看来,许多事情都是奇迹……
老方
上午十点左右,申新旅社日班茶房老陆把客人送进二楼房间,白天,这一层的房间都由他管。他把两只皮箱放到架子上,关上窗,打开房间里的热水汀,站在那儿没动。再过两天就是除夕,客人不多,长住的客人也走了不少。要等过了年三十,才会有客人来包了房间打牌。
客人姓陈,陈先生往他口袋里塞了五角钱。不是那种手面豪阔的客人,但也晓得规矩,懂经。如果不是要过年,他多半只拿出一张两角五分。老陆笑嘻嘻地说:“陈先生,我回头给您送泡茶的热水。走廊两头都有电话,往旅馆外面打,旅馆有接线小姐。”
“好,谢谢。”
“您还有什么吩咐?”
客人摇摇头。一路上楼,老陆搭讪了几句,但是客人沉默寡言,不怎么接话。他看上去十分疲劳,面庞清瘦,应该有几天没刮胡子了,那身镶毛皮领子的厚呢大衣虽然散发着一股长途旅行的气味,但穿在他身上,样子实在是好。
他只是说他从“新京”来,是个做古董生意的商人。自从去年伪满洲国成立,上海的旅馆里也常常见到从那儿来的客人,这些来路不明的东北新贵还都很有钱,不知跑到上海来干什么。如果这位陈先生是个乐于聊天的客人,老陆说不定要跟他聊聊之前日军侵占山海关的事情。
客人忽然像回过神来:“哦对,老陆,我想理个发,附近有没有好点的地方?”
老陆对这个一直面无表情的客人有了些好感,旅社下榻的客人通常直呼茶房,没人关心杂役姓甚名谁。
“旅馆里就有,这会儿应该上班了。外面么,您出门向北,顺着门口这条马路下去一直走到三马路,转个弯就能看见一家。”老陆仔细指点道。
“谢谢。”
陈千里下楼在前厅桌子上拿了一份《申报》。他先在头版上看了蒋介石亲赴南昌坐镇指挥“剿共”的消息,又向后翻到广告版,似乎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全是些铺屋租赁、旧车收购、鬻字卖画的小广告。在旅社门前,他把报纸插进大衣口袋,按照茶房老陆的指点,向三马路方向走去。
快过年了,街上飘着股腌鱼腊肉的气味。几家呢绒绸缎铺外面,都打着抵制日货的布幡。他放慢脚步,像街上其他行人那样闲适地走着。
啪—左侧弄堂里一声脆响,一个小男孩蹿了出来,穿得像个圆球,新棉袄上已沾了不少泥灰。他左手攥着几颗鞭炮,右手点着根火煤子,一头撞过来,陈千里闪身扶住小孩。他看了看手表,又见弄堂出口旁边有个烟纸店,柜台上放着一台公用电话。他付了钱,拨打了一个号码,等了好一会儿对方才拿起听筒……
他看到茶房老陆说的那家理发店,就在对面街角,但他没有过去,而是在马路中间的车站跳上了一辆有轨电车。
一个多月前,陈千里离开了伯力的训练学校,他在那儿住了三年。三年下来,连不近人情的教官都有了些离愁别绪,那天把正在冬泳的陈千里从冰水中叫上岸,在教官宿舍里喝了一夜酒。接着就是万里征途,先是坐六百公里火车,一路穿越西伯利亚森林,到了海参崴,没想到在那里耽搁了半个月。
冬天,外港海面上结了一层厚冰,只有少数运送苏联急需物资的货轮可以用破冰船开道,进出港口。他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一艘能搭乘旅客的货轮。
从伯力启程时,他得到的指示是潜入福建和两广地区,对国民党军阀高层做瓦解分裂工作,为粉碎敌人对中央苏区的下一次“围剿”预先作好准备。原本他应该到香港下船,但是在青岛,一位预料之外的客人上了船,到他的单间客舱拜访。来人让他临时改变计划,把目的地换成上海。
“中央交通局的‘老开’在上海被捕,特务包围了开会地点。一同被捕的还有其他五位同志。加上‘老开’,那次会议应该有十二位同志参加,会后这十二位同志就将组成一个临时行动小组,执行机密任务。”
来人告诉陈千里,他们将要执行的任务,与中央最近所作的重大决策有关,那是一项绝密计划,即使在组织内部,也只有极少数同志了解。上级临时把陈千里调过去,指示他帮助“老开”,继续推进那项任务。具体情况等他到上海后,会有人向他传达,向陈千里传达任务内容的同志,很可能仍然是“老开”。
陈千里问:“被捕同志有可能营救出狱?”
“参加会议的人并没有全部被捕,根据得到的消息,会议还没有开始,特务就冲进了会场。被捕的人中,除了‘老开’,没有人了解任务内容。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人知道‘老开’究竟是其中的哪一位。‘老开’是经验丰富的同志,组织上相信目前有关情报并没有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