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卢忠德仍是卫达夫心目中那个老易的时候,其做派素来为卫达夫所佩服。混在城里的各种小骗子,卫达夫见识过不少,但他从来没想过老易也是假的。他很想当面问他一句,你到底把凌汶怎么了?他抱有一线希望,希望她这会儿还活着,哪怕是被关在某个监狱里。他仍然记得她那好看的侧脸,后来他才想起来,早在一次未曾预计的接头中就见过她。如果不是因为参加革命,他可不会认识一个女作家。他一度以为她和老易的关系不一般。如果真像陈千里推测的那样,凌汶被面前的这个人杀害了,那这个家伙简直是禽兽。
但卫达夫不敢那么问他。
“报馆是陈千里让你去的?”卢忠德随口问了一句,就好像从前的易君年,总是这样随口问卫达夫,心里知道卫达夫绝对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不说。
卫达夫想了想,说:“这我可以对你说,是的。”
“有什么不可以对我说?”
卫达夫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卢忠德开始循循善诱,从前他假扮成“老易”时,常常这样劝导一会儿吊儿郎当、一会儿垂头丧气的卫达夫。他从国共两方面的局势说起,提到近年来国民党特工总部破获了多少地下党机关,抓了多少人。他历数了被捕人员的不同结局,不经意地提到了枪毙和死亡。从这里,他借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句老套陈词,话锋一转,把话题引向了卫达夫的父亲和母亲。
卢忠德实在太了解卫达夫了。他知道卫达夫的父母去世了。那年长江发大水,田地一夜尽毁,他们夫妇俩坐着摇橹船从安徽到上海,在苏州河北岸搭了间棚屋。父母去世后,有一阵卫达夫常对“老易”说,陪人看房子,每次打开房门进入昏暗的房间,他会恍然觉得爹妈的面貌身影在眼前闪过。卫达夫对他说过,他爹妈现在所在的地方,和他们活着时住的地方一样阴暗,没有窗户。他希望有一天,他能好好顶下一幢房子,实现他们二老的心愿。
“你心愿未了,就去见他们二老吗?”
卫达夫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在心中问自己,是时候了吗?他没有说话,把一碗鱼生粥两三口就喝完了,然后夹起一块糟鸡,在嘴里嚼了很久。
“情报就像这鱼生,切出来马上就要下锅,过了时间就不好吃了。”卢忠德说。
“那也要等厨师到了才能下锅,”卫达夫接了一句,“再好的鱼生,也要送给识货的大厨。”
卢忠德笑了起来,他知道面前这个自以为精明的跑街在想什么。他在笑声中说:“你是不相信我,担心我吞没了你的奖金?”
卫达夫心中作出了决定,也微笑着对他说:“笑话,老易,你不是不了解,我卫达夫做事向来光棍,真到要下注,哪一回抖过手?这手牌实在太大了。往大里说,只要打好了,你们的‘剿共’事业就完成了一半。我担心的倒是你老易打不了这手牌,却白白让我当了一回叛徒。”
卢忠德点了点头。他不紧不慢地把手上香烟抽完,见卫达夫不吃了,把银烟盒往桌上一丢,说了一句,你自己抽,便转身出了门。
“找两个人到走廊那头站岗,你在房间里守着。上海站的人一个都不许过来,卫达夫有什么要求,你打电话上去叫他们办。”关上门,在走廊里,叶启年命令马秘书。他和卢忠德两个人从卫达夫那里出来,又躲进卢忠德先前所在的房间。
现在是正月十八凌晨,叶启年连夜审讯卫达夫,取得惊人成果。卫达夫听说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特工总部叶副主任,就说出了他了解的全部情况。卢忠德异常兴奋,可他见叶启年仍然有些神不守舍,心中有些不解:“老师,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然你去休息一会儿?”
卢忠德不知道,他的这位老师,特工总部叶副主任,两天来一直心如死灰。某些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像孟老一样,躲到小桃源里了此残生。他恍惚了一阵,又努力振作起来。
如果不是陈千里揭开了那件陈年往事,叶启年此刻心里应该会狂喜。这是运气吗?他觉得不是,这是他多年来殚精竭虑、付出极大代价取得的收获。很有可能,明天夜里他将抓获一大批共党首要分子。这样的胜利即使在世界特工史上也独一无二,在南京他将成为第一功臣。
租一艘货船,他确实有些佩服陈千里,如此胆大妄为。货船上装着大米、木材、棉花。装船、验单、报关完成后,到了晚上开船前,他们才用小火轮,在黑暗的江面上把人送上船,推说是有一批剩下的货刚刚才到码头。
没有人会关心那是些什么人。大部分船员那时候都不在甲板上,他们不会看见船舷旁发生了什么。少数船员也许会觉得有点奇怪,可是船长早就关照过了,这是船东的安排,不要大惊小怪。
江面上巡捕房的缉私巡逻艇也不会关心,这样的事情常常发生,轮船只要有舱位,总是能卖多少就卖多少,一直卖到开船前的最后一刻,船东们恨不得把船长室都拿来卖钱。只要通过合适的人向巡捕房打个招呼,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了。
货船出港以后,谁也管不着他们,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下船出港。那也很容易,货船通常都会顺便带一些旅客,只要准备一些身份证明文件,共党对于铺保保单这类事情,一向十分在行。
当然最重要的是能弄到船。船,陈千里说弄到了,可他讳莫如深,不会把情况统统告诉不必要了解的同志。但是卫达夫这个机灵鬼看出了一点迹象。他是个大滑头,不可过于信任。可这一次他机灵对了地方。
陈千里从口袋里掏出拟定的广告文字时,没有注意到夹带了一片小纸头,那是打了洞的电车票。卫达夫存了个心眼,把车票塞进了口袋。叶启年拿到车票,立即让马秘书给华商电车公司打电话,根据车票颜色和编号,加上打出的票洞,电车公司接电话的人马上告诉马秘书,那是一路电车,上车地点是董家渡。
这就好办了,他叫一直等在站长办公室的游天啸连夜带人到码头打听。码头上发生的事情总有人会知道。不管是六股党、八股党、十六股党、三十二股党或者七十二股党,他要游天啸以淞沪警备司令部军法处的名义,狠狠敲打敲打这些码头帮会,天亮之前一定要打听到消息。
“事到如今,这下我们全弄清楚了。”卢忠德兴高采烈,他恨不得越过叶启年直接去南京向委员长报告。
“李汉去接人了。卫达夫发广告,又接了一个。老师让申报馆把广告发出去,真是太高明了。”
马秘书查了广告上的那个电话号码,电话公司说,那台电话机装在法华镇的一幢住宅里。
“现在可以猜想,至少有三名共党首要分子企图乘这艘货船逃出上海。考虑到陈千里要租下货船剩余的十多间客舱,我们甚至可以想象数量可能更多。”
叶启年闭着眼睛,没有理睬他的学生。他在等着游天啸从码头带回的消息。
将近凌晨四点,游天啸开车回来了。他一回到站长室就用内线电话机给叶启年打电话。叶启年认为到这个时候,“西施”计划已圆满完成。他让游天啸下楼,直接来到这间位于正元旅社楼下的密室,这里原是特工总部上海站专门用于指挥秘密行动的地方,这回叶启年一到上海,就让他们把这里辟出来专门给他使用,站里其他人不能来到这个地方。
游天啸看到房间里坐着易君年,愣住了。随即他就想到,原来他才是那个“西施”。游天啸给他上过电刑,此刻想起来,脸上倒有些讪讪的意思。可是没有人要听他说那些客套话—
“码头上有什么消息?”叶启年立刻问道。
“王家码头街,林泰航运公司。正月十六一大早,有个三十多岁的人,打扮得像个阔气商人,跑到他们那里,说是要包下一艘货船的全部客舱,当场付了定金。一根金条。
“他们正好有一艘船要去厦门和汕头,运送一批洋货,货主是正广和洋行。回程将装运木材和矿石。
“开船时间是正月十八晚上。那个人是以旅行社名义包租船舱,但他说,坐船的客人下午五点坐火车到上海,所以夜里十一点以后他们才能登船。而且,他希望货轮早点离开码头,到吴淞口附近等他们用驳船靠上船舷。之后这个人又去了沙船业船舶会馆旁边的公茂运输行,租了一艘小火轮,正月十八晚上使用,要求把船停靠到浦东某个小码头接人上船,然后把人送到吴淞口大船上。
“究竟在浦东哪个码头接人,那个人说当天下午他会派人来运输行,先行上船,具体接人地点临时通知。在这里他也付了定金。”
“这个陈千里,实在太狡猾了。”卢忠德咒骂了一句。这么一来,他们很难确定抓捕地点。浦东小码头那么多,小火轮在黄浦江上开来开去,又是晚上,天知道他们会在哪里上船。也许他们可以到货船上设下埋伏,可是说实话,叶启年对码头帮会那些家伙很不信任。游天啸随便一打听就能得到消息,他们要是提前控制大货船,让军警从码头栈桥登船,消息说不定就会泄露出去。
要把一艘漂浮在黄浦江上的大货船当成陷阱,变数实在太多了。军警在哪里秘密上船?他们会不会派人监视货船?对方有多少人?他认为,这些共党首要分子在浦东集结的码头,他们必须先得到消息,这样才能确保抓捕行动顺利完成。
卢忠德对先前卫达夫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一直耿耿于怀。这会儿两个人坐着抽烟,他就把自己真正身份告诉了卫达夫。
“不习惯,”卫达夫说,“叫了你几年老易,现在改过来太不习惯了。”
“这没关系,你仍然可以叫我老易,我估计今天你还要叫我一天老易。”
卫达夫琢磨了一会儿:“什么意思,你还想回去?”
“我们必须知道他们上船前的集合地点。”
“去法华镇把陈千里抓起来不就行了?”一晚上没睡觉,卫达夫打了个哈欠,想了想又说,“倒也是,把他们抓起来,没人去接头,线就断了。要不然,把董家渡全部封锁起来?”
“这不行,陈千里鬼得很,董家渡附近他肯定布下暗桩,稍微有点动静,他们就缩回去不动了。”
“船呢?把船找到也行呀。”
卢忠德摇了摇头,又问:“你从申报馆出来到现在也不回去,你说陈千里会不会怀疑你出了意外?”
“昨天在报馆,我给他打过电话。他倒是让我不要回法华镇,今天上午八点到顾家宅公园跟他碰头。到时候要给我布置新任务。”
这一点,卫达夫倒没有信口胡说。他们在申报馆门口抓住他以后,就去报馆广告科盘问了那个吴小姐。吴小姐说他后来打过一个电话,挂了电话,还乐滋滋地说老板放他一天假,他要约吴小姐吃午饭呢。
黄浦江
早上八点,在顾家宅公园门口,陈千里果然等着卫达夫。
卢忠德泰然自若,他知道马路对面的那辆车上,总部训练有素的枪手正瞪着眼睛往这边看。如果卫达夫稍有异动,子弹马上就会打穿他的脑袋。刚刚出来前,叶启年再次犹豫。在正元旅社那间密室里他对卢忠德说,拿浩瀚当诱饵,钓出陈千里的秘密上船地点,这一局他觉得本下得太大了。
卢忠德觉得老师可能真是老了。这件事只要做成了,有可能抓住大批中共高层。这是与中共地下组织的一次决战,下多大本钱都值得。
“老师请放心,我们布置了人手,控制了接头地点,陈千里翻不出什么花样。”
卢忠德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不像往日那么踏实。他最初没有把陈千里视为真正的对手,跑马场接头之后,他一直不懂叶老师为什么这么担心这个人。他见过那么多地下党,老练如龙冬,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但是,银行保管库那一回,着实让工于心计的卢忠德暗自叹服,可他又觉得这个含蓄内敛的对手多半是靠着运气。最近这几天游天啸带那么多人围捕,都被陈千里一一化解,确实显示了他机敏过人的身手。此刻卢忠德又宽慰自己,特务工作并不是学过几手格斗术,靠着运气就能逢凶化吉的。
陈千里仍然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看见卢忠德也没表现出惊讶:“你的事办完了?”
“老易要向你汇报一件事情—”卫达夫刚要直截了当地把钓饵扔出来,又想起卢忠德关照他的话,不能心急,先听听陈千里怎么说。
“那你们先说。”
卫达夫犹豫地看了看卢忠德。
卢忠德没有看卫达夫,他对着陈千里说道:“这是老方牺牲前—实际上是在菜场开会前跟我交代的事情。”
在公园门口说话,总会有一种不安定的感觉。买菜的用人提着篮子慌忙走过,谨慎地看了他们一眼,又匆匆走开。一辆三轮车摇晃着冲过来,车上装满分格的板条扁箱子,箱子里是空的牛奶瓶,瓶子在木格里蹦跳,不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几个外国小学生冲向公园大门,途中互相“追杀”,其中有一个在卢忠德背后被喷水枪击中,偷工减料地倒下,又跳起来回击。
他们看着小孩嬉闹着跑过,各自的脸朝着不同的方向,陈千里低声说:“换个地方说吧,这里不方便。马路对面有一辆汽车,停在那里半天了。”
卢忠德狠下了心,同意换个地方。他们进了公园大门,顺着林荫大道走到池畔,在面对环龙碑的长椅旁站定,陈千里和卢忠德坐了下来,卫达夫站在他们面前,因为地势倾斜,他往右边挪了一下,这样就可以靠在池边那棵小树上。
现在,卢忠德打算正式放出诱饵,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先讲一个有关老方的故事。
“菜场开会那天早上,七点不到就有人敲打书画铺门板。门一开,是老方。那么冷的天他满头大汗,一定是走了很多路,脸色很不好,看样子一晚上都没睡觉。我到隔壁早点铺子要了油条豆浆,我们边吃边说。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去开会了,我让他到后面休息一会儿,回头我叫他一起去开会,但是他说不行,马上就要走,临时有个重要的接头,接完头他会再去菜场开会。
“但是那天他没有来,会议因为他耽误了十几分钟,然后特务就冲进来了。幸亏耽误了一会儿,不然会上林石同志把任务一传达,崔文泰就知道这个机密了,那样一来可能特务也不会把我们放出来。
“老方是腊月二十一那天牺牲的,那个时候我还关在龙华看守所,腊月二十二才释放,一放出来就从巡捕房内线得到老方牺牲的消息。我当时心里很难过,悲愤,完全没有心思去想别的,第二天才想起来一件事情。
“老方其实和我有一个秘密联络信箱,说是信箱,其实是蓬莱路新舞台观众席的一个座位,椅座后面的挡板下有一条缝,正好可以塞进一片纸。把纸塞进去再用手捏一下,根本看不出来。但你如果知道它,只要坐到后面那排座位上,等戏开演,俯下身就能摸到,再用手轻轻一掰,木板缝中那片纸就会掉下来。
“老方早就跟我约好,有什么紧急情况,他会把密信塞到这里面。我到第二天才想起来这件事,连忙买票进了戏院,到那儿一摸,果然有一片纸。我一看见上面的字就泪如雨下,那是老方的字。
“老方在密信中让我过了年以后,到正月十四,在《申报》上发一条广告。广告内容他都写在纸上了,要求一字不差刊登到报纸上。广告是秘密接头信号,接收这个信号的同志你猜猜是谁?是浩瀚同志。我一看到这个名字就全懂了。
“为什么老方不能来开会?为什么他会牺牲?原来他是为了掩护浩瀚同志牺牲的。广告需要附上一个电话,浩瀚同志看到广告后就打这个电话接头。所以你让我离开书画铺,我不能同意,因为浩瀚要打那个电话,我必须守在电话机旁。我虽然与浩瀚同志接了头,却没有办法安排撤离。按照老方写在纸上的指令,我应该与林石同志商量撤离路线,但他也牺牲了。我想了半天,只能来找你商量。”
“你把浩瀚同志安排隐蔽在哪里?”
卢忠德本想说他还没与浩瀚碰头,只是在电话中约定了接头地点,但话到嘴边,他又改口道:“我已接到浩瀚同志,把他安排在一个秘密住所内。地方十分安全,没有任何人知道。”
“老方没有跟你交代撤离办法?”
“他只是说到时候跟‘老开’商量。”
陈千里想了很久,半晌才对他说:“我来安排撤离。你把浩瀚同志安排在哪里?”
卢忠德摇了摇头:“我不是不能告诉你。老方交代过,浩瀚同志实在太重要了,知道的人越少越能确保安全。这是老方牺牲前交给我的任务,我必须完成。这是不惜牺牲也要完成的使命。”
卢忠德说得有些激动。陈千里不再说话,他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其实不止浩瀚同志。中央还有部分领导同志都要在近期撤离上海,上级早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上海行动小组。林石同志就是来上海负责完成这个任务的。
“我估计上级通知老方在开会那天与浩瀚接头,就是决定由上海小组负责浩瀚同志的转移工作。
“这几天撤离路线已安排完成,实际上,今天晚上就会有一批同志坐船离开。我们租了一艘货船,今天半夜,船会停在吴淞口等候,我们用小火轮把领导同志接送上船。
“集合地点在浦东,小火轮晚上十点会在那里靠岸。”
“浦东哪里?”
“小火轮靠岸地点现在还未定,这是为了预防水警巡逻,也是为了防止消息泄露。陈千元今天下午会提前登上小火轮,指挥小船在浦东沿江慢慢航行。天黑以后,他会让小船选择一处码头停船靠岸,他自己上岸到浦东塘桥,接应在那里等候上船的同志。你今晚七点以前从董家渡租舢板船摆渡过江,李汉会在对岸等你,把你们护送到塘桥集合地点。”
“在塘桥集合。”卢忠德琢磨着,“所以小船停靠在附近码头?”
“也可能很近,也可能不近。陈千元在小火轮上,他来决定。”
“如果离塘桥太远,交通怎么解决?”
“只能靠双脚了。”
他们分手时,陈千里对卫达夫说:“我马上就要上那艘货船,到吴淞口等候。你也可以跟着我去坐坐大轮船。”
卫达夫朝陈千里微笑,说老易这里更需要他。
夜晚,董家渡口江风萧瑟。黄浦江上这一段,船只不多。因为没有灯火,对面塘桥的沿江岸线已辨认不清。董家渡外马路上,停下一辆汽车。过了一会儿,有人打开车门,先下车的人是卢忠德。
陈千里躲在一家木行仓栈的平房顶上,手里拿着一副望远镜,远远地看着卢忠德。借着路边灯光,他认出了随后下车的浩瀚同志。
他开始快速奔跑,趁着夜色跑到江边,纵身跃入寒冷的黄浦江。他盘算了很久,推断叶启年一定已在塘桥布置了大批军警。黄浦江西岸这边,虽然看起来风平浪静,黑暗中一定也藏着很多敌人。
这个时间,摇橹摆渡船早该停运,船工们躲进了渡口木屋里,正在喝酒吃肉。下午五点不到,有人来到渡口,说他是警备司令部侦缉队的人,让他们准备好一艘渡船,船工待命,七点左右有人要用船。并且,所有船工休工后都不准离开渡口,违者以通共论处,抓到龙华枪毙。说完,这个人又从里马路回民馆子叫来几只锅子,请大家晚上在渡口喝酒吃涮羊肉。
夜色浓重,卢忠德引着浩瀚上了栈桥,有人在栈桥那头等着,下午在正元旅社,叶启年让他见了这个人。
“都安排好了吗?”卢忠德远远问了他一句。
那人朝停靠在码头边的木船挥挥手。
对岸的塘桥,此刻一片黑暗。游天啸坐在车里盯着江边的渡船码头。他看到渡口栈桥上出现了人影,应该就是李汉,他恨不得马上就抓住他,在茂昌煤栈,李汉和陈千里杀了他好几个手下。
从塘桥镇过来报信的手下告诉他,有几个陌生人进了镇,敲开一家小饭馆的门,坐在店里吃晚饭。他们没有过去仔细看,怕惊动了对方。远远望去,桌上有不少人,他们认出了董慧文。游天啸一得到这个消息,马上让人到江边向对岸打灯光。等卢忠德到达渡口,等在渡口的上海站特务会悄悄暗示他,一切准备就绪,让他过江。
军法处穆川处长是第一次来正元旅社,他也是第一次获悉特工总部在上海有这么一个秘密分站。他清楚自己即将调任南京,猜想叶副主任邀请他到此一游,也许是听到了什么消息。当然,叶副主任也是有理由的,这次抓捕中共地下组织首要分子,将由特工总部与淞沪警备司令部军法处联合采取行动。
他与叶启年同为简任,官阶相当,见面倒也不用十分拘礼,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喝了一会儿茶,电话就打进来了。是游天啸。他报告说,塘桥镇上确实来了不少共党分子,他认出了其中几个。这些人都坐在一家小饭馆里,上海站行动人员和军法处侦缉队的军警已将那里团团包围,只等“西施”放出钓饵,把陈千里引上钩,说出小火轮的靠岸地点,现场立即实行抓捕,一网打尽。
“卢忠德到渡口了吗?”叶启年追问。
“看不见对岸情况。我们已向埋伏在对岸渡口的行动人员发出信号,一切准备就绪。”
“那两艘船到哪儿了?”叶启年放下电话,转头问马秘书。
“林泰航运的货轮,刚刚完成装船,仍然停在招商局北栈码头上。公茂运输行那只小火轮没有拖驳,下午单独离开了码头,一直在黄浦江上游弋,间或接近沿江小码头,可能在察看岸上的情况。陈千元在船上。”
“能盯着吗?”
“穆处长从警备司令部借了巡逻艇,不过江面安静,引擎声音太大,不敢靠得太近,怕惊动了他们。船在黄浦江里,他们跑不了。”
叶启年看了一眼穆川:“陈千里在哪里?”
“我们的人从顾家宅公园一路跟着他,下午他去过招商局码头。从码头出来以后,盯梢的人跟丢了。”
叶启年点点头,马秘书退了出去。
穆川望着挂在对面墙上的地图,那是一幅一比一万的军用地图,图上详细绘制了黄浦江两岸的地形,也标示了驻军哨所和警察署的位置。那是穆川专门从警备司令部带来送给叶副主任的。去年闸北战事结束后,警备司令部重新勘测了防区地形,地图是军事机密,虽然送给特工总部叶副主任问题不大,却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南京传说穆川即将调任军委会密查组,将来与叶启年就是同行了。
“听说穆处长也要负责调查工作了?”
“没有得到上峰调令前,我都是军法处长,继续配合叶主任和游队长做好工作。”
“游天啸在军法处侦缉队,多得穆处长照应,总部一直有人说,派往各处的调查人员中,与淞沪军法处合作最为愉快。”
“叶主任客气,我生性散漫,这些年游队长辛苦。”
叶启年想了想,笑着说:“好像穆处长对调查工作有一些看法?”
“调查工作是党国要务,委员长也很倚重,视为耳目。我以前不理解,觉得杀气重,不过看到叶主任殚精竭虑,视共党为个人仇恨,必欲除之杀之,我也受到了感召。”
对岸董家渡渡口,卢忠德让浩瀚先上船。等两个人坐定,船工解开缆绳,小船慢慢离开码头。
塘桥镇上这家小饭馆,平日一到晚上根本没有生意,今天却来了一群客人。饭馆并没有准备,但客人一点都不挑剔,让老板随便炒盘青菜,蒸一块咸肉,再加一锅米饭。老板安排好客人,自己也跑到后面自家饭桌上去了。
客人们很少说话。他们知道小饭馆外面有大批特务,在那片黑暗中躲着很多敌人。他们知道不久之后自己就会被捕,也许会牺牲。秦传安、董慧文、田非,每个人都来了,连梁士超也来了。陈千里曾对他说:“老梁不用去江边,他们认为你离开了上海。”
梁士超却说他也要去。夜里,只要他稍微改变一下外貌衣着,敌人从远处就分辨不出他是谁了。这里需要他,塘桥镇上出现的人越多,特务就越相信他们的“鱼饵”起作用了。同志们心甘情愿进入敌人设好的“陷阱”,心中充满豪情,无所畏惧。
陈千里游得很快,在黄浦江河道中间,他追上了那艘渡船。卢忠德没有听取他的建议,另租一只舢板过江,仍然使用渡船,渡船船尾上有一盏煤油灯,卢忠德十分谨慎,还另外打着手电筒。这就比较麻烦。
他游到船工所站位置的另一侧,把头伸出水面观察。现在是落潮时刻,这段江面上水向北行,摇橹船为了准确靠到对岸码头上,船工先将船朝东南方向奋力划行,到了江心,船头就开始折向东北。
从水下潜游到船边后,陈千里悄无声息地把手搭在船板上,一动不动地等了一会儿,身体完全放松,让自己跟着船漂行。当听见船上开始说话时,他用力抓住船板,身体向上一跃,翻身滚到船上。他早已看好方向,一上船就将煤油灯打落黄浦江。卢忠德一惊,抓着手电筒向他照过来。
陈千里没有站起身,就势扑到卢忠德面前,手中的匕首刺过去。慌乱中,卢忠德用手电筒一架,手电筒也落到了水里。陈千里知道不能拖延,他不能让对方有喘息之机,他不知道如果卢忠德叫喊起来,埋伏在两岸的军警特工会不会听见。灯光一灭,他就跳起身,只一脚,就把卢忠德踢进了黄浦江。他随即也跟着跳进水里,合身扑向卢忠德。他抓住卢忠德的衣服,把他往水里拖。他想用匕首结果卢忠德,但对方一个挣扎,匕首在衣领上划了一下,脱手落进江底。陈千里屏住呼吸,潜入水底,抓着卢忠德的两条腿,把他死死地往黄浦江水底拖。他坚持了一两分钟,直到感觉卢忠德的身体不再挣扎。他把卢忠德的脑袋拖到近前,在水下用手指关节狠狠捏了一下他的喉结部位,然后松开手,看着这个特务顺着黄浦江水越漂越远。
陈千里望着黄浦江右岸,天地变得越发黑暗。他知道那些同志马上就会被敌人逮捕,还有千元。为了“千里江山图计划”,他们义无反顾,勇敢地让自己成为“钓饵”,为了把钓饵直接下到叶启年、卢忠德的嘴边,卫达夫故意被特务抓去,假装叛变。在顾家宅公园门口,他心里忽然一动,让卫达夫不要再跟着卢忠德回去,他是想把卫达夫拉出魔掌,但卫达夫微笑着拒绝了那也许是唯一的逃生机会。
但他却不能去营救他们,他要负责把浩瀚同志安全地送到瑞金。年初一晚上在茂昌煤栈向同志们布置任务时,早已安排了一明一暗两组任务。在凌汶和卢忠德去广州时,他自己带着梁士超去了汕头。另外打通了一条绝密交通线。
陈千里再次翻身上船,抹去脸上的水,望了一眼船舱,命令船工把渡船转向苏州河方向。
2022年3月完稿于上海思南
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龙华牺牲烈士的遗物)
我一直想给你写一封信,但是不知道怎么落笔才不会泄露。
也许该用密写的方式写在纸上,或者用莫尔斯电码编成一段话,但是所有这些方式,都只是试图在万一被发现时无法破译。而我真正想对你说的并非秘密,可以写在云上,或者写在水上,世间任何人都可以看到,但那只是写给你的。犹如我此生说过的所有的话,被你的眼睛、耳朵捕获,像是盲文或者世界语,它的凸起,它对自然语言的模仿,那隐约的刺痛或者句法,为你的指端所记取。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分别。虽然,每分每秒都可能是我们永别的时刻。而如果我们能看着彼此分开,那已经是幸运了。
你大概读不到这封信,我也许已经不在了,已经离你很远,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应该在哪里等你,你才能找到我。但你会知道的吧?
我们并不指望在另一个世界重聚,我们挚爱的只有我们曾经所在的地方,即使将来没有人记得我们,这也是我们唯一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地方。
我爱听你讲那些植物的故事,那些重瓣花朵,因为雄蕊和雌蕊的退化与变异显得更为艳丽,而那些单瓣花朵的繁衍能力更强。
什么时候你再去龙华吧,三四月间,桃花开时,上报恩塔,替我再看看龙华,看看上海。还有报恩塔东面的那片桃园,看看那些红色、白色和红白混色的花朵。
我们见过的,没见过的。听你讲所有的事,我们的过去,这个世界的未来。
有时候,我仿佛在暗夜中看见了我自己。看见我在望着你,在这个世界上,任何地方,一直望着你,望着夜空中那幸福迷人的星辰。
附录
材料一
节录自保存在某省档案馆有关卷宗中一篇未曾发表的口述记录。记录者显然原本打算用于发表,特地给装订好的记录稿写上了封面标题:
我所了解的陈千里同志(节选)
……1979年,我专门去了一次水利局,终于见到陈千里同志。在这里加上“终于”这两个字,并不是什么修辞。见到他真的很难。说起那天见到他时的场面,还真可以说是富有戏剧性。
那个时候,我们党正处于拨乱反正的重要时刻,每个中国人的脸上都充满笑容。所以我一看到他,不能说没有一点惊讶。因为他好像对人并不十分热情,一点也看不出当年国民党统治最黑暗的时刻,他在对敌斗争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以及那种敏捷和智慧。
之前我对那段往事做过不少调查,也看了很多解放后缴获的敌特档案,包括一些国民党军警特务在彻底改造好之后,提供的口述材料。但我一直都没有找到他的照片。
读到后来我才慢慢意识到,在当时,中共地下组织是处于怎样的危急时刻。在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里,陈千里和他的战友们,不仅查清了内奸,建立了一条从上海绕道广东抵达瑞金的秘密交通线,还成功地营救了党中央重要的领导人浩瀚同志。这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智慧啊。
明白这点以后,萦绕在我心头的一些疑团才彻底消除。比如说,为什么这些坚定的革命战士,在开会时居然用赌钱作为掩护借口?又比如说那次银行行动:陈千里在行动前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特务发现箱子里面没有金条,一定会猜到在银行里被调了包,只要马上封锁银行,不许任何人和物进出,情况就危险了。所幸那个动摇分子自己逃跑,才把特务们引到另一个方向上去。
在那种情况下,陈千里为什么要冒险采取行动呢?这些原因我现在完全搞清楚了。形势十万火急,不可能有万全之策,最重要的是必须马上行动。应该说,在那些行动中,陈千里同志也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在紧急时刻,他凭借着一种独特的智慧,或者说直觉,领导着那些战友,一次又一次挫败了敌人的阴谋。至于说到运气,那也是有的。但一个辩证唯物主义者,不就应该认识到,偶然性正是寓于必然性之中吗?
……我到了水利局,从门卫那里打听到陈千里在哪个办公室,就直接去找他了。我以为进了办公室,只要说一句,我找陈千里,他自己就会站出来。但他不在办公室。有老师告诉我,他可能在会议室。到了会议室门口一看,里面并没有人,会议室空空荡荡,上方横七竖八拉着很多绳子,绳子上挂着刚写好的标语,在晾干。
我看看里面没人,就叫了一声:陈千里同志。窗开着,只有风呼啦啦吹动标语的声音。我又叫了一声:陈千里同志在这里吗?仍然没有人回答。我估计里面没人,但又忍不住想进门看个究竟,结果远远看见会议室前面,靠窗有一个人,正趴在桌上用毛笔写大标语。很大的纸上一次只写一个字,我走近一看,他正在写一个“践”字。
我就问:“陈千里同志在这里吗?”
那老人不回答我,继续写他的大字。
“我找陈千里同志。”
他写完最后一笔,慢慢抬起头,又慢慢直起腰,放下笔,把纸往桌子里面挪了挪,然后转过身,望着我。
“我找陈千里同志。”我客气地说,其实心里有点恼火,因为他那副样子,好像就是故意的。
他仍然盯着我看,一句话都不说。我想他年纪大了,可能反应迟钝,便等着他回答,也站在那里不动。两个人就那样面对面站了至少有一分钟,然后他说了一句话,其实就是两个字:“是我。”
我心目中的陈千里,不是这个样子的……
……后来想想,那一次采访,我其实并没有从陈千里那里得到过什么新材料。整个过程将近两个小时,我感觉把他说的话加在一起,可能顶多也就有十几分钟。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我把之前通过调查阅读所了解的情况全部说了一遍,好像是我在把那段历史讲述给他听,他只是对我的话加以确认,或者不同意我的看法。
某些时候,我的话又好像唤醒了他的某些记忆,让他得以重新想起一些久已忘怀的片断往事。聊到后来,我甚至觉得哪怕就是为了帮助他抵抗垂老的头脑,可能也是值得的。
但我后来渐渐意识到,他的智力一点都没有退步,记忆也完好如初。因为每次只要我说错一点什么,他马上会发现,虽然他并不是每一次都向我指出。有时候他会极其微弱地闪烁一下眼神,有时候他的眉头会几乎看不见地皱一皱,或者动动嘴角,似乎想说些什么。他的沉默很可能是一种长期自我约束、自我训练的结果。
我问他有关卫达夫的情况。我读了一些有关他的档案,都是从国民党中统局缴获,或者特务分子的交代材料。我问陈千里,卫达夫到底有没有叛变革命,他明明向敌人说出了秘密行动的计划,为什么敌人要把他杀了?我猜想,他的情况可能与广州的欧阳民差不多。
但陈千里明确回答:“他是死间。是烈士。”
“浩瀚同志脱险以后,是从哪条路线离开上海到达苏区的?”他没有回答我。我想他可能记不清了,便提醒他:“是不是当天晚上就上了船?”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说起六十年代叶启年在香港一本杂志上刊登的回忆文章里,仍然说陈千里枪杀了叶桃,他小声说了一句:“叶桃清楚。”
说完这句话,他就回头去写标语,再也不搭理我了……
材料二
在相关行动中牺牲的中共地下组织成员
叶桃,中共地下组织成员,一九二四年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就学期间入党,后受党组织派遣,潜入南京国民党党务调查科。一九二九年端午节后,在国民党白色恐怖最猖狂的时期,牺牲于南京明城墙藏兵洞。
无名氏,中共地下组织秘密情报网成员,潜伏在租界巡捕房。为向正准备召开秘密会议的中共地下组织示警,一九三三年一月十日牺牲于上海四马路菜场。
方云平,中共地下组织上海区领导,一九三三年一月十六日在掩护中央特派员陈千里撤离时,牺牲于上海北四川路附近(具体地址已无法查明)。
凌汶,中共地下组织妇女干部。一九三三年二月二日于广州豪贤路中共地下组织交通站原址被国民党特务杀害。
林石,代号:老开。中央特派员,一九三三年二月八日在上海茂昌煤栈工人宿舍与特务搏斗中中枪,后经抢救无效,牺牲于法华镇。
陈千元,中共地下组织成员。一九三三年四月四日牺牲于上海龙华监狱。
董慧文,中共地下组织成员。一九三三年四月四日牺牲于上海龙华监狱。
卫达夫,中共地下组织成员。一九三三年四月四日牺牲于上海龙华监狱。
李汉,中共地下组织成员。一九三三年四月四日牺牲于上海龙华监狱。
梁士超,红军指挥员,在上海养伤期间参加上海地下工作。一九三三年四月四日牺牲于上海龙华监狱。
田非,中共地下组织成员。一九三三年四月四日牺牲于上海龙华监狱。
秦传安,中共地下组织成员。一九三三年四月四日牺牲于上海龙华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