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里知道,他们没有太多时间,他必须迅速了解全部情况。他朝莫少球使了个眼神,莫少球站起身,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棚屋里,陈千里小声地说出了一段暗语,他先前与林石接头时使用过,那是少山同志亲自设计的暗语。
如他所料,老肖知道这段暗语。在他说完最后那一句的瞬间,老肖眼神一亮,困难地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老肖说自己受少山同志委托,要向林石当面传达一条口信,口信内容包含一则广告,广告必须刊登在正月十四那一天的报纸上。除了日报,若有意外,当天下午的晚报上也要刊登一次。他一字不差地把广告词背了两遍,告诉陈千里,广告实际上是接头信号,对方是浩瀚同志。广告后面要附上一个电话号码,浩瀚同志看到广告后,就会拨打那个电话,接电话的人要把接头地点和时间通知浩瀚,接头以后立即掩护他撤离上海。
目前,浩瀚同志已迅速转入地下,切断一切工作关系。在最后一次与瑞金通电后,他就转移隐蔽,任何人都无法再次与他联络,只等报纸上出现事先约定的接头信号。
但是,老肖到广州后面临的一系列变故,使他最终把这个任务委托给了易君年。
事实上,正是在那一刻,陈千里意识到易君年可能有问题。在他头脑中的某个角落,存放着一件往事,一个他愿意用自己所有的一切去解开的谜,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了弄清这个答案,叶桃付出了生命。
老肖竭尽全力保持清醒,这段话说得断断续续,说几句,停下来喘几口气,又重新开始,在一些关键细节上,他生怕自己晕头说错,反复说了好几遍。陈千里则十分安静,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既没有催促,也没有提问。他知道以老肖目前的情形,要把这些话讲完,一定使用了巨大的意志力。
后来陈千里与梁士超去了濠弦街,在维新北路打听到一些情况,又去了乐华戏院。从戏院出来他们回到交通站,莫少球整个下午都在设法弄两张最快的船票。拿到船票后,他们连夜上船。轮船半夜十二点启航。
二等双人间在甲板上方,船舱里上下铺,梁士超正在闷头睡觉。他虽然是广东人,老家却在粤北山区,是个旱鸭子,夜里风浪大,他爬到上铺后就晕乎乎睡着了。
让梁士超和凌汶到广州,是林石的主意,但当时陈千里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让易君年和凌汶一起走一趟,有可能揭开一个在他心中萦绕多年的谜题。当年,叶桃就是为了寻找那个答案,最终倒在敌人枪下。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真正参加工作,还不太了解共产主义,不懂秘密工作的复杂性。他也不懂,为什么传递一句话有那么重要,值得为之付出生命。
那年她才二十三岁。他记得很清楚,正是在她过生日那天—正月十五,他到了南京。分别将近一年,他又见到了她,还有她父亲、他的老师叶启年。
在叶启年仍然是大学教授、无政府主义者、世界语学者的岁月里,陈千里像很多年轻人一样,曾经认为大部分让人困惑的问题,叶老师那儿都有答案。学生之间的议论,渐渐变成一个传说,关于新闸路上叶老师的那幢房子,关于里面有一个秘密组织。那是火热的、革命的二十年代,每个年轻人都意气风发,急于参加某个组织。
只有少数同学有幸被选中,得以进入那里。那是叶老师的家,楼上住人,楼下用来会客,学会和杂志社也在楼下。后来陈千里把学校走廊里的传说告诉叶老师,叶启年笑着说,神秘感也是一种有用的武器。有一阵他每天都要去新闸路,坐在长桌旁听大家高谈阔论,帮杂志社做些杂活,到各处去送信、分发文件,他甚至运送过炸药(虽然那些无政府主义炸弹并没有在什么地方爆炸)。
过了很久他才第一次见到叶桃。那是个炎热的下午,街上贴着标语,到处都在罢工罢市。她坐在底楼客堂间,他一开始弄错了,把她当成学会里的什么人,后来才知道她是叶老师的女儿,之前从未现身,是因为她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读书,那年夏天,学校被段祺瑞政府封闭,学生强制解散,所以她回了上海。
叶启年一直猜错了,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不是陈千里把叶桃引上了那条反对父亲的道路。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叶桃才是陈千里的引路人。是叶桃告诉他,她父亲的虚无主义背后,躲着一个投机分子、野心家。
有一天,叶启年把他叫到书房,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以后你不要随便去叶桃的房间。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某种迷人的混沌状态终于消散了,就像一阵风吹过,就像阳光融化玻璃上的雾霜,他和叶桃,两个人完全看清楚了对方的心思。
随后,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叶桃去了南京,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不喜欢叶启年做的事情,却让自己加入进去。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叶桃去的地方是国民党党务调查科,在她父亲的安排下,她成了机要室干事。当然,那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她去南京,正是因为就在那几年里,叶启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些年很多人都变成了另外一种人。
当时他反复问过自己:难道兆丰花园、夕阳、早春的湖水、水面上一对天鹅,这些都是他在做梦?难道他们手握着手、心怦怦跳时说的话,都只是分别前一时的冲动?他一直都很清楚,在他们两个人当中,叶桃总是先离去的那一个。自从在叶老师家初次遇见她,她就一直在离开他。
新闸路楼上的厢房,他坐在窗下,她坐在梳妆台前,他们在说话,他看见两个她,一个在面前,一个在镜子里。他完全沉浸在话题中,可说着说着,她忽然站起身,急匆匆奔出了家门。他听她说起《上尉的女儿》,也去找来那本小说,读完了才找她讨论,她却说,她现在不怎么喜欢那个故事了。他们一起去听课,他才刚刚弄懂语法结构,她就宣布要离开世界语课堂,去俄语补习班。他还在为《告少年》沉迷,她已经开始悄悄阅读《新青年》。
叶启年和他的朋友们在新闸路楼下的客堂间争论巴枯宁,他听得如痴如醉(这些人是如此激情洋溢),她和他都坐在房间角落,听了几个星期,她却告诉他列宁说的才对。他心里总是隐隐觉得,别处某个地方,必定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
一年以后,他也去了南京。他准备好应付叶启年的愤怒,或者冷淡,或者某种更加阴险的手段。但是自从叶桃在她父亲身边工作,叶启年似乎觉得完全不用再为她操心。也许他觉得在一个到处是特务和阴谋的地方,叶桃很快就能改变自己对世界的看法。不过就算没有放松警惕,叶启年也太忙了。那段日子他常常坐飞机去广州,似乎忙于布置什么计划。
陈千里在石婆婆巷租了一间小屋。白天他给书局做翻译,等着叶桃下班。有时她给他打电话(巷口烟纸店有一台公用电话),让他去她上班的地方(不久他就知道了那是国民党党务调查科),她也会支使他做一点事情,到哪家铺子买一包点心,或者去裁缝店拿几件衣服。
只要叶启年不在南京,瞻园对叶桃来说就是一个十分自由自在的地方。那是个大园子,据说从前是座王府,门前有影壁,园里有假山。机要室在园子最北面,过了假山就能看见那排平房。他到了那里,让门房打个电话,叶桃就会出来接他,有时候也会让门房送他,到后来门房索性让他自己进去。在记忆里,那几个月过得特别安宁,叶桃也特别快乐。她好像找到了真正有意思的工作。
他发现如今的叶桃和他更亲密了,两个人原本相差三岁,但之前叶桃更像个姐姐。时隔一年,情形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也许在这个阶段,他成长得反而比叶桃快了那么一些。
他们去梅花山,正是早春二月,虬枝上开满梅花,山坡上像笼罩了粉色云雾。他们心心相印,觉得整个世界退却到远处,眼前只剩下梅树、蓝天和那张脸庞。他们满心喜悦,一起背诵着涅克拉索夫:他们说暴风雨即将来临,我不禁露出微笑。
但是世界仍旧在这里,叶桃置身其中的环境十分危险,瞻园里有许多阴鸷的壮汉、狼狗、枪支、不许人碰的文件和禁止入内的警示牌。从园北假山后面偶尔会传出一两声惨叫。后来在栖霞山上,叶桃告诉他,那里是党务调查科,是叶启年参与搭建、充斥着阴谋和杀戮的世界。
直到最后那个月,他才知道她究竟在做什么工作,虽然他早些时候就猜到了一些。现在想来,说不定她一直都在暗示他,悄悄地把实情告诉他:她真正在做的是一些秘密工作,这些工作对她意义重大。而他心里很明白,她所做的那些事情,很可能是去破坏她父亲的工作。但在让他知道真相前,她就为他指明了方向,让他了解了一个人应该投身于什么样的事业,才会让人生变得更有意义。
她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他,即便去了南京,她也每隔几天就给他写信,这些信件延续了先前的思想碰撞。现在他才理解,写那些信她多少冒了一点风险,幸亏她在瞻园上班,有办法不让这些信落到邮电检查人员手中。她还托人给他捎书、杂志。《共产党宣言》《远方来信》《布尔什维克》,还有她喜欢的涅克拉索夫诗集。
端午节的前一天,叶桃给石婆婆巷烟纸店打了个电话。那些日子他很少见到叶桃,她好像整天都非常忙碌,就算见到他也很沉默,问多了,她会忽然发火。在电话里叶桃让他去瞻园,去之前先到秦淮河边的城南茶食铺,帮她买一包闽南桔红糕。叶桃一直喜欢吃零食,在上海时他就常帮她跑腿,到了南京,她的很多旧习惯都消失了,但喜欢吃零食这一样依然如故。除了这家的桔红糕和酥糖,她还喜欢一个挑担小贩的桂花糖芋苗,总是在瞻园门口那一带叫卖。
他买了桔红糕,却在瞻园门口被人拦住了。瞻园看似是一座寻常旧宅,道署街的大门油漆斑驳,门房里却总是坐着一两个穿中山装的壮汉。几个月来,南前北后两道门,几班门房都认识他了,见他进门,连忙打电话到机要室找叶干事。叶桃告诉门房,今天她不能离开保密区域,叫门房登记一下,让陈千里自己进去。门后院子里有一道照壁,转过照壁,有一片水池,池中有睡莲游鱼,水边用石墩架起廊道,廊后有假山,假山有洞,钻进洞里拾级而上,坐到假山顶上的小亭子里,可以远眺秦淮河。
陈千里来得多了,早就知道园北假山背后是所谓的保密区,在那里每一步都可能有人监视,人和物都不能随便出入。但他是“叶干事”,也就是叶主任家大小姐的男朋友,别人看见也多数装作没看见。陈千里在机要室那一排平房里见到了叶桃。她吃了一粒桔红糕,说,今天这个桔红糕怎么那么干?这放了多久呀?生气地扔到一边,冷冷地半天不理他,机要室里另外两个女人同情地朝他微笑。过了一阵,叶桃又叫他:“帮我到门口买碗桂花糖芋苗。”
刚刚进来时陈千里并没有看见瞻园门口有挑担叫卖的小贩。但他没说什么,每次叶桃让他到门口买桂花糖芋苗,那个小贩总会出现在那里。
“如果没看见,你就往前跑到马府街,他一般就在这几个地方。”
他提着保温筒出来,门房朝他笑。出了瞻园,果然看见担子在那里。小贩揭开盖子搁在一边,从大锅里舀了几勺红艳艳、香喷喷的芋羹,装进提筒,往里撒了点桂花末子,又拿起抹布擦了擦盖子,盖上,收钱。陈千里把糖芋苗拿进机要室,叶桃喝了一口,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几天后他才知道,保温筒盖子下面有一张字条,上面有紧急情报。他在不知不觉中把情报送了出去。叶启年在广州破获了中共地下组织,逮捕了广东地下党负责人欧阳民。由于情报送出及时,与欧阳民有联系的上级党组织全都撤离了。
他知道这情况时,叶桃已身负重伤,她告诉陈千里自己是共产党员,从前没有告诉他,是因为她受党组织派遣潜伏在国民党党务调查科,必须保守秘密,但现在她可以说了。
她说她一直打算发展他入党,可她现在没有时间了,她希望他将来能成为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她告诉他,因为她把欧阳民被捕的消息及时传递了出去,组织上迅速布置,抢在特务前面撤离机关,转移了大部分抓捕名单上的同志。叶启年由此怀疑党务调查科内部有漏洞。
她本应该静默一段时间,可她不得不再次打开叶启年的保险柜。因为上级问了她一个问题,欧阳民有没有叛变?所以她必须找到答案。叶桃曾和他憧憬未来,再过几天,他们将一起离开瞻园,离开南京。她会领着他,去一个充满光明和希望的地方。
叶桃找到了答案,可是送信途中她牺牲了。牺牲前,她让陈千里把一句话带给党组织:欧阳民叛变了。可正因为她在送出情报时被敌人发现,那就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敌人故意用假情报误导她。后来又从广州传来欧阳民牺牲的消息,敌人枪杀了他。行刑那天,全体难友望着他被押出牢房。事后,组织上曾派人做过调查,甚至冒险到公安局打听,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他始终不相信她送出的情报有问题,为了得到它叶桃甚至献出了生命。三年来,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他常常把问题倒过来想:如果欧阳民是叛徒,叶启年为什么要杀了他?杀人也可能只是为了灭口,为了掩盖某个阴谋。
那么,什么样的阴谋才能让叶启年认为值得去杀掉一个叛变的欧阳民呢?一个欧阳民那样的叛徒,在叶启年心目中应该很有价值。他是中共地下组织负责人,在组织内部有大量工作联系,认识很多人,了解许多秘密。有很多事情在最初几次审讯中他可能还没有想起来,虽然他在变节时,一定急于把他了解的情况告诉敌人,但总是会遗漏一些事情。就算把他像牙膏那样挤得干干净净,变成一卷牙膏皮,还可以让他写一些无耻的话,发表在报纸上。特工总部确实有一个部门,专门从事他们所谓的“心理战”,炮制谣言到处散发。那么为什么急着杀掉他呢?叶启年枪毙欧阳民,到底得到了什么好处?
现在他知道了。
公和祥码头
凌晨三点左右,风浪稍歇,海面起了大雾,看不见星光,轮船像是在黑茫茫的世界里梦游。此刻他们正在舟山群岛海域,水下暗礁丛生,轮船航速已减至十一节,大海几乎完全安静下来,只有海浪拍打摩擦船壳的声音。夜色中突然响起刺耳的汽笛声,黑暗中隐约有灯光急闪,原来轮船稍有偏航,正逼近前方一大片暗礁。轮船迅速向右转舵,船尾险些擦到尖利的礁石。
船舱里多数旅客对此并未察觉,少数人因为船身急速转向,睡梦中在床上翻了个身。但梁士超醒了。他又想起睡前琢磨的问题,两三分钟后,他对着下铺说:
“你是说,真正在濠弦街牺牲的人是龙冬?”
“我想这时候卢忠德还不知道自己要冒名顶替这个被他杀害的人,所以他才会在端午节让香烟铺的黎叔看见。”
龙冬是被卢忠德骗去的。小凤凰是唱戏的,她是群芳艳班里的台柱,能记住所有台词。她还记得卢忠德在电话里对龙冬说:你已经离开了,不能再去那个地方。所以龙冬当时已开始撤离。也许电话里说的就是撤离那两个字,只是小凤凰不太熟悉那种说法。龙冬牺牲时,欧阳民被捕,端午节后欧阳民做了叛徒,直到这个时候叶启年才决定让卢忠德假冒易君年,在报纸上发布假消息。
“龙冬才是易君年?”梁士超的脑子快转不过来了。
龙冬才是那个本应该在那年七月来到上海,与老方接头的人。组织上把他从广州调到上海,组建一个情报工作网。
“易君年是一个假名字,工作化名,原本应当由龙冬同志使用,他用这个名字预定船票,预定到上海住的地方。在上海他也会使用这个名字与人联络。”
“卢忠德冒用了这个名字,我们就没人能够发现吗?”
“广州有可能发现这件事情的人都被杀了,上海没有人知道派来的人是谁,任何人都能使用这个名字,按照规定的联络方式和暗号,与老方接头。即使在地下党组织内部这也是绝密情报,没有谁会去怀疑来的人到底是谁。”
因为欧阳民被捕,广州的地下党组织被全面破坏,知道这项调派计划的人都不在了。叶桃的情报准确无误,欧阳民叛变了。正因为他的叛变,叶启年才得知了调派龙冬的计划,并掌握了全部细节:化名、接头方式、联系人。陈千里猜想叶启年一开始并没打算让卢忠德长期潜伏,只不过从叛徒交代的情况中看到了新的机会。
叶启年不会放掉到手的机会。很多年前,国共刚刚开始合作,他就在国民党内的右派分子集会上叫嚣,对共产党要斩草除根。所以他想乘胜追击,再赢上一把,在卢忠德身上又下了一注,付出的代价就是把欧阳民给杀了。欧阳民是龙冬的上级,是他布置了调派龙冬的计划,除了他没有人能了解得那么详细。
“这个混蛋,牺牲在他手上的人太多了,广州当地那么多人,龙冬、老方,还有那个去菜场报信的同志。我回去就干掉他,我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有多黑。”
还有叶桃,陈千里在心里默默地想,也许还有凌汶,她也很可能已经被他杀害了。立春那天,他们在濠弦街天官里后街上打听,街坊邻居没有一个人愿意回答他们的话,看到外人进来,每个人都神色惊慌。陈千里连忙带着梁士超离开,他怀疑濠弦街上的居民被那天晚上的事情吓到了。但是—
“现在我们还不能杀他,这颗子弹再给他存半个月。”
“为什么?”
因为现在唯一能够联系浩瀚同志的只有他,因为他们要设法让浩瀚同志摆脱迫在眉睫的危险。但他不能告诉梁士超,目前还不能。
“因为我们有更重要的任务,我们不仅暂时不能杀他,还不能让他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他是个内奸。他今天中午要到公和祥码头接应我们,绝对不能让他看出来。”他说。
那天在疍家棚屋,他问了老肖一句话,问他为什么第二天要见凌汶。这句话一说,迷雾就渐渐散去。正月初一那天,他站在银行楼顶,远远看见崔文泰驾车冲出去,当时他心中疑窦顿起。青岛船上的来客告诉过他,上海地下党组织中有内奸,代号“西施”。特工总部的王牌潜伏特务,叶启年的宝贝,难道就是崔文泰?
他读过那份报纸,他知道凌汶到了那条街上也不会发现什么线索,那么她为什么会失踪呢?
现在他明白了。卢忠德必须把她除掉,才有机会截获老肖记在头脑中的绝密口信。凌汶消失以后,他可以演一出戏,欺骗老肖,让老肖把情报透露给他。卢忠德昨天回到上海后,一定会马上向叶启年汇报,浩瀚同志唯一的对外联络方式已经被特务掌握。就算他今天回到上海,也绝无可能抢先一步发出接头信号,因为那两份报纸的广告版面,特务一定牢牢控制在手中。
那将是一个无法破解的陷阱,就算使用武力拦截,恐怕也没有可能实现。浩瀚同志拨打了那个电话后,特务们会把接头地点告诉他,这个地点在哪里,陈千里没有办法弄到这个情报。
所以,现在不仅不能除掉卢忠德,还要让他觉得自己的狐狸尾巴没有暴露。在广州,他把情况告诉了莫少球,要他通知地下党组织,把卢忠德接触过的香港和广州交通站全部关闭。他还请莫少球安顿好老肖后,尽快赶去瑞金,把情况向少山同志详细汇报,路上要安全保密。陈千里连夜从广州赶回香港,上船前,他去了一次邮政局,给陈千元发了一份电报,让弟弟把电报内容转达给林石。电报上说,他将乘坐贵生轮于今天中午十二点左右抵达公和祥码头,让易君年来接应他。
陈千里判断卢忠德回到上海,一定会继续与林石他们联络,会装出一副悲伤的样子告诉大家凌汶失踪的消息,也有可能知道自己离开了上海,并因此怀疑自己去了广州。为了掩盖卢忠德在广州做过的事情,特务们一定想要杀了他灭口,确保卢忠德的身份不被泄露,确保联系浩瀚的方法仍旧由他们掌握。他必须让卢忠德相信自己没有去过广州,只有这样,他才找得到机会掀开叶启年的陷阱,救出浩瀚同志。
他猜想特务们会作好准备,一旦他出现,他们会立刻动手杀掉他。可是如果他主动去见卢忠德,倒有可能让他心存侥幸,认为自己能够继续瞒天过海。他估计那样一来,特务们就会作两手准备,既准备好杀他,也准备让卢忠德继续扮演易君年。与卢忠德在码头见面时,他稍有不慎,特务们很可能就会立刻动手,也许在码头旁哪一处的房顶上,就埋伏着一名枪手,等待卢忠德发出信号。他打算也给卢忠德演一场戏,麻痹他,让他以为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广州发生的事情。他们没到过广州,没有见过莫少球和老肖,也不知道凌汶突然失踪了。
贵生轮驶入吴淞口是上午十点五十分,距满潮时分刚过一刻钟。只等了半小时,领航员就登上甲板,指挥轮船入港。十二点刚过,站在甲板上的梁士超就看见了公和祥码头。停靠大船的栈桥泊位已有船只停靠,贵生轮只能停泊江心,轮船公司租了小火轮接送旅客下船。这种小火轮有宽阔的甲板平台,等它靠上,大船就放下舷梯,旅客下去后直接登上小火轮,由它接驳运送上岸。行李较多的旅客可以在码头上等候,也可以先行离开,委托旅行社代送行李至家中。
陈千里让梁士超先不要下船,等他上岸后再离开。
小火轮慢慢靠岸,这一批接运的都是头二等舱位的旅客,他们在甲板上三三两两地站着,衣冠楚楚,个个笑容满面,全无长途航行后的疲惫厌倦。两头缆绳系上后,船头上铃声敲响,栏门打开了。
陈千里离开上海那天风雪交加,回来却是阳光明媚,已见早春光景。栈桥是一道向上的斜坡,公和祥码头两三年前重新修建,栈桥木板弹性十足,脚踩在上面咚咚直响。从栈桥上岸便是公和祥码头公司,空地上停了成排轿车,接客人群站在栈桥两侧。
他看到了卢忠德,但没有发现周围有什么异常。特务们多半躲在车里,码头公司三层大楼房顶上的某个角落也许有枪手。他了解叶启年,如果他决定灭口,以保证卢忠德可以继续潜伏,会选择这种干脆的方式。他猜想,这些特务一定是叶启年专门从南京特工总部调来的亲信,如此才能避免卢忠德的秘密被泄露。他一定精挑细选,所以他们的枪法一定也很不错。
他继续向前,朝码头大楼右侧的大门走去,走得并不很快,就像在这种情形下通常的接头,让对方从侧后方慢慢跟上自己。现在他们并排了。
“有没有办法找到一艘船?”他问卢忠德。
“船?”
“我想租一艘两三百吨的小货轮,可以装运货物,最好也装点其他东西。我只想要船上的客舱。”
“派什么用场?”
“送人。一艘不太起眼的小货轮,装运些米糖布匹,或者别的什么货物。不那么引人注目的旧船,设备还不错,足以应付海上的风浪。”他一边想一边说,好像这个主意他才想起来没几分钟,就在上岸前他看到耸立江边的那些吊车的时候,或者上岸后看见远处墙上“仓库重地”几个字的时候,似乎他一边说一边想着,想法才渐渐成形了。
“你让我到码头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你给我安排一个落脚的地方,现在看来旅馆已经不安全了。接下来几天,我要一个秘密、可靠的地方。房子最好大一点,行动那几天,可能需要多住几个人。”
“这个没有问题,你什么时候要用?”
“今天。”
陈千里感觉到对方稍微放松了一点,也许自己的话奏效了。他没有朝周围看,但他知道特务们一定盯着他们。码头公司大门敞开,铁门上用中英文写着“无事不准进内”。门口站着两三个小孩,手里托着大饼干盒,盒子里放着各种香烟和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