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石点点头:“如果这样,他很可能还活着。”
说出这句话后,林石自己心里倒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俩,一个是龙冬的妻子,一个曾把龙冬视作生死之交,如今却坐在饭桌边,用一种近乎平淡的口吻议论着龙冬的生死。他很可能还活着,好像牺牲或者活着,都是一种可以接受的事实,值得讨论的只是这两种事实,哪一种可能性更大。可是大革命失败后,这种情况实在太常见了。
一旦地下党组织被敌人破坏,单线联络的组织关系就被切断了,一个上线被捕、被杀害,与他联系的下线也就同时消失了,没有任何文件可以证明他们的身份和下落。一个地方组织被破坏,有些同志牺牲,有些同志失踪,剩下的人如果还有机会联系党组织,就调换到另一个地方继续工作,可他们也往往必须改换姓名身份。
在最复杂的情况下,常常会发生牺牲的同志最后被发现还活着,以为活着的同志,实际上早就牺牲了。
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传说,有些是出于战友之情,总是觉得牺牲的人还活着,有些则来自敌人的愚蠢和阴谋,他们为了邀功,或者为了设计圈套,就散布一些真假不明的消息。
“广州起义失败后的第二年,差不多是五月份,组织上把我调到广州,让我配合龙冬同志的工作。在广州那一年,龙冬同志和我谈得很多,他给我看过你们俩的照片。你的绒线帽盖住了耳朵,肩上有大围巾,穿百褶裙,手插在裙子口袋里。那时候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林石仍然觉得这么平淡地说话,自己听着都有点奇怪。
“在广州要不是他,我可能被敌人抓了十几回了。我真是学不会当地人说话。太危险了,后来也因为这个,上级不得不把我调离了。”
林石记得八月里有一天,龙冬的情绪显得特别低落,他们俩坐在骑楼下喝粥,电闪雷鸣,一会儿就下起了暴雨。龙冬告诉他,来不及通知凌汶,敌人就冲进了秘密机关。
凌汶的反应来得很缓慢,一直到林石说起那照片,她才慢慢激动起来。
林石意识到凌汶情绪的变化,她几乎要掉下眼泪。他原本是想说些与行动无关的话,让凌汶放松一些。
但是,出发的时间到了。凌汶起身问林石:“你的伤,走路没问题吧?”
“林石同志,你肯定是个大领导吧?”崔文泰刹车、按喇叭、加油门,挤出了路口扎成堆的黄包车,歪了歪脑袋朝后座说,“五条大黄鱼,乖乖不得了。一定是个大任务。我活了半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后座没有人回答他。凌汶低着头想心事,林石掀开窗帘一角,看着车外。
“不过我这辆车,倒是运过金条,虽然我也没看见。”
崔文泰笑了几声:“去年春天我到熙华德路接客人上车,宁波人。一个老主人,两个用人。我看看真蹊跷,用人空着手,一块台布打成包袱,主人自己抱在怀里,说是要去巡捕房。
“上了车子我看看不对,随便问一句,果然,说是去报案。我就问,报啥案子?说是用人中午烧饭,发现米缸底下有七根金条。坐在家里,天上有金条掉在米缸里,这不是好事吗?我说,为什么要报案?用人说,少爷失踪好几天了。噢哟,我想,这下就有意思了。
“你们晓得为啥?那个时候上海到处在传王金枝被杀案。你们听说过没有?太古轮船茶房领班王金枝,在长江轮船上跑了三十年,为人极其讲信用,钱庄银楼就托他带金条,从上海到武汉,几十年从来没失手,再多几根金条交给他都没有问题,武汉肯定收到。但这次出事了,被杀了,死的时候身上只有几角洋钱,金条是一根也没有了。”
“被抢的金条就是米缸里的那些?”林石问。
崔文泰点点头:“他们是那么想的,所以要到巡捕房报案。我也是那么想的,肯定就是那一批。我就问,为什么他们会觉得米缸里的金条跟王金枝的案子有关系呢?他们说,因为他们家少爷失踪了。
“原来如此,那我就懂了,那就确实有关系了,这家人家的少爷一定不是好人,外人不晓得,家里人晓得的呀。自己儿子是不是好人,老爷知道的呀。
“米缸里那些金条,肯定跟王金枝的案子有关了。这家老爷胆子是小的,他这样一猜,马上就要到巡捕房去报案。他们这么确定,我想想也很确定,巡捕房呢,也马上就确定了。”
“过了几天,我看看报纸,果然报上登了。你们猜猜什么结果?”崔文泰卖了一下关子,等汽车过了路口,转到天津路,他接着说,“你们猜猜什么结果?报纸上说,巡捕房一拿到金条,马上找钱庄银楼的人过来看,钱庄银楼自己铸的条子,都做了记号,他们一看,正是被偷的那一批。巡捕房马上说,金条数字不够,差一半。既然一半赃物在你家米缸里,那么另一半你也负责交出来。你说你不知情,可能是你儿子,那么你把你儿子交出来,要是你交不出金条也交不出儿子,那就把你先关进巡捕房里。那家老爷叫冤枉呀,本来是想做做好事呀,没想到自己先吃官司了。”
汽车停在中汇信托银行门口,进银行大门时,凌汶说:“这崔文泰,今天怎么话那么多?”
皮箱
游天啸进了裕记钱庄,又一次上楼报告:
“银行里面各处都有人盯着了。每个楼层都安排了人手,前后两扇门随时可以下令封锁。从司令部宪兵队借了一辆铁甲车,往马路中间一停就是一座堡垒,他们如果想强行突破,让他们一头撞到墙上。”
“这么兴师动众,没有惊动穆处长吗?”叶启年轻描淡写地说。
“穆处长去南京了,恐怕要过了年才回来。”
“荒唐。政府三令五申,各机关不许互相拜年,不许放假,有些人是通知照转文件照发,封建陋习一样不改。”
“穆处长南京的亲戚朋友多,他在南京可比在这里忙多了。”
“军法处是要害部门,某些人就是占着位子不做事,你可别沾上这些恶习,好好干,等有机会我向上面举荐。”
“谢谢老师。不过现在这样也很好。穆处长大概嫌龙华杀气太重,影响官运,不喜欢军法处的这些公事,这样我倒也好办。”
叶启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他们这会儿在里面做什么?”
“我们有五个人在大厅里面。坐在存款部沙发上那两个,背对背坐,正好可以看到整个大厅。进去的那一男一女在大厅那头,吴襄理在接待他们。”
“让你的人不要靠得太近,让他们顺利拿到皮箱。我们人赃俱获。”
“是,老师。”游天啸笑着说,“还有件奇怪的事情。他们居然有人坐在阜成里弄口的咖啡馆,我估计是个接应点。那个人是易君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就在阜成里?”叶启年也笑了起来,“我们把指挥所设在阜成里弄堂里,他们把接应点设在阜成里弄堂口,有意思。你的人在弄堂口进进出出,会被他们看到吗?”
“我跟他们说了,每个人都站到规定位置,不要到处乱跑。”
“陈千里仍然没有出现?”
“我们安排在申新旅社的人说,他从昨天半夜回到房间后,一直都没有出来。要不要让人进去看一看?”
“有人守着就行。先拿到保管箱里的东西,然后逮捕林石,最后一网打尽。”
林石拿出二七九号保管箱的单子,交给吴襄理。
“吴襄理,今天我开一下箱子。另外,把三个月租金交给你。”
“啊呀林先生,给您拜年—”吴襄理神情有些不自然,早上他在家里就接到宋先生的电话,让他今天无论如何都要上班,妥善处理好二七九号保管箱的事情。他不知道这只保管箱为什么会惊动宋先生,不过宋先生只是让他按照正常业务办理,客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别的事情自有人会办:“我们是银行,既不是警察也不是特务,到我们这儿来的都是客人。我们不能贻人口实,让人家说把东西放到我们这儿不保险。”
有了宋先生这句话,吴襄理心里是有底的。宋先生从来没有亲自给他打过电话,实际上,宋先生就算到银行来,也从来不会注意吴襄理。不过他很清楚—其实这家银行从上到下每个人都清楚,宋先生的哥哥是不得了的大人物。不然,他们这家小小的银行,为什么每年都能做一点财政部公债发行的生意?
吴襄理把单据弄好,就领着林先生和太太上楼。楼梯在银行大厅西面,上了二楼,只见四面围廊俯瞰大厅,凌汶扫视了一圈。
大理石廊柱间放着些沙发,远处沙发上孤零零坐着两个人,穿着的那两件洋装似乎不太合身。
“按照银行的规矩,只有租用保管箱的顾客本人才能进入保管库,林太太只能把先生送到这里了。”
凌汶在保管库门前的沙发坐了下来,笑着对吴襄理说了一句:“林先生腿上骨折刚好,行动不方便,我可就把他交给吴襄理了。”
保管库的入口在二楼南侧,库门外围着栅栏,如同一只铁笼子。吴襄理用钥匙打开栅栏门上的钢锁,里面又有一扇锃亮的圆门,是用整块不锈钢焊制。吴襄理来回转动密码锁,直到听到咔哒一声,再把钢门中央那只轮盘转了几圈,轻轻一拉,库门打开了。
吴襄理扶着林石跨进圆形钢门,门后是个巨大的不锈钢洞穴,四壁、地面、头顶全是钢板,接缝间嵌入灯管,把这个方形洞穴照得明亮如昼。洞穴深处有一间间小室,吴襄理把林石请进其中一间,室内放着桌椅。等林石坐下,吴襄理说:“林先生稍候,我下去一趟。”
保管库的入口在二楼,库房却在地下。吴襄理站进仅容两三人站立的电梯,去了库房。
逸园咖啡馆靠窗座位上,易君年要了杯牛奶咖啡,拿出一份报纸放在桌上,转头看着窗外。窗外是个小院子,放着几把遮阳伞,伞下有折叠桌椅,天冷也没有人坐。小院有两扇门,一扇朝着天津路,另一扇朝着阜成里弄堂。
大年初一,咖啡馆里基本没有客人,老板并没有打算这会儿就开门营业,只是周围银行钱庄都不放假,他想着也许会有人来坐坐。对这个意料之外的客人,老板额外奉送了一份布丁。布丁盘子里放着小匙,客人却没有动它。
“进去看了,易君年还在里面。我们的人看见他从江西路穿弄堂过来,他们好像在那里停了一辆车。是南市警察署的车子。”游天啸向叶启年报告。
“谁让你派人盯那么紧?胡闹,要是打草惊蛇—”叶启年并没有真的生气,他喝着钱庄老板准备的好茶,心情颇有些怡然自得。
“南市警察里果然有地下党。”自从上回菜场里冒出个巡捕房地下党,游天啸就开始怀疑在华界警察里也有潜伏的共党分子,“抓住他顺藤摸瓜,肯定能抓出一串。老师的计划真是高明,我们往这里一坐,共党分子一个一个就冒出来了。”
叶启年并没有那么乐观:“共党分子,靠抓是抓不完的。你抓了一个,他们会给你送来一打,你抓了一打,他们就给你送来一卡车。”
游天啸心想老师又要开始长篇大论,他像当年在杭州上训练班时那样,并拢脚跟,等着听老师教诲。
“与共党作斗争,最重要的是思想上的肃清。只要让人不再相信共产主义那一套,相信我们的三民主义,我们就不战而胜,共产党就不战而亡了。你有空也要读点书,中央大学陶教授写的书就很好。你读了书,知道了其中道理,在看守所审讯共党分子时,就可以跟他们讲道理,说服他们向政府投诚。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思想就像传染病,只要染上了,他们就成了我们的人了。不要老是打人,杀人,打打杀杀能解决一个人,几个人,但解决不了思想对千万人的传染。”
吴襄理乘着电梯回来,把手里提着的一只铁箱放到桌上,插上一把钥匙,转了一圈,对林石说:“林先生,箱子我给你拿来了,你再用你自己那把钥匙开一下就行了。等你处理完毕,就按一下桌上的电铃,我回来给你开门。”
说完,他就离开保管库,关闭圆形钢门,再锁上。
吴襄理离开保管库没多久,保管部小施桌上的灯就亮了。
先前他把纪先生送进了保管库。纪先生绝对是个大贵人,皮袍上的出锋,一看就是千金之裘,绝不是一两头畜生的皮毛。小施在陶小姐家里见过宋先生的皮袍,跟这件差不多,他眼睛毒,值钱的东西,看一眼就记住了。
那一次可把他吓坏了,最后还是陶小姐机灵,谎称他是表弟,这才过了关。而且因祸得福,宋先生索性把他安排进了银行。
小施头脑很清楚,他可不敢跟陶小姐有什么事情,虽然陶小姐总是让他上她家,让他帮她取件衣服、买点吃食。陶小姐穿着家常袄子,齐膝短裤,袜子上露出一段腿。最撩人的是短袄下面飘着的两根粉色绸裤带,一动就晃来晃去。有一次他坐在沙发上,她俯身过来说话,绸带竟然从他手上掠过,他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想去拉一拉的心思。
小施把保管库钢门打开,纪先生空着手在门后等他。他打算把纪先生送到银行大门口,因为进保管库前,纪先生塞给他一块大洋。小施从小到大,没收过这么大一笔压岁钱。纪先生却在半路上对小施说,内急,要找个厕所,让小施不要等他,回头他自己出门。
纪先生正是陈千里,他虽然对外形做了一点改变,但仍然担心被散布在大楼内的侦缉队便衣看见。他没有进厕所,而是闪进了清扫杂役们上下的楼梯,一直向上,走到银行大楼的屋顶天台上,躲在水箱旁边,观察大楼周围的情况。他注意到阜成里弄堂里进进出出的人,不像是普通居民。
过了十来分钟,林石按了一下电铃,把吴襄理叫来开门。出了保管库,凌汶接过皮箱,扶着林石跨出库门。他们俩一路穿过围廊,下楼梯,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银行大厅。
正要出门,银行大厅一阵风似的进来个女人,进门就喊:“小施快来。”那边小施看见,急忙奔了过去。凌汶循声望去,竟然是陶小姐。陶小姐也认出了凌汶,见躲避不开,面带羞惭地走了过来:“啊呀凌太太!”陶小姐声音夸张,说完却又忽然压低嗓音:“你也出来了呀?我就说刚刚一下黄包车,心就怦怦跳,好像要遇到什么好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一只手,压在心口。
“陶小姐,”凌汶说,“谢谢你帮我把信带到了。”
陶小姐想掩饰自己的尴尬:“哪里哪里,就是顺便—”
凌汶灵机一动,索性抓着陶小姐的手臂,把她拉到存款部柜台,从包里掏出小本子,又在银行柜台上拿了笔,让陶小姐给她写下地址,她要好好谢谢陶小姐。陶小姐在看守所就知道凌汶也是一位富商太太,虽然狱卒说她是共产党,但她总有些将信将疑,既然现在出来了,肯定就是没事,所以欣然写了个电话号码。陶小姐越说越亲热,一直把凌汶送到银行外。崔文泰坐在车上正等着他们。
凌汶把手上的皮箱放到汽车后座上,对崔文泰说了一句:“你把皮箱送过去。”转身把车门关上,扶着林石过马路,边走边扭头对陶小姐说:“一会儿你要是有空,也过来吃块蛋糕呀。”
“蛋糕我喜欢的,喜欢的……”陶小姐前言不搭后语,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跑回银行里去了。
崔文泰发动汽车,向前开去。他没有按照陈千里设计的路线,从另一条马路撤离。他倒是和叶主任约好了,一拿到皮箱,马上把车开进阜成里,把皮箱交给游队长检查。谁也没料到,他们把接应地点也放在阜成里,凌汶和林石过了马路,也是朝阜成里弄堂口走去。这下崔文泰的心里倒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这一次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投敌叛变了?
他把车往前开了一段,停了片刻,然后掉头,又把车开回天津路。汽车靠近阜成里弄堂时,他忽然大声骂了一句:“滚你妈的蛋,老子谁都不投,投自己!”
他猛踩油门,汽车呼地冲过阜成里,游天啸站在弄堂里正等着接货,没想到车子一下子冲了过去,把他扔在那儿摸不着头脑。
游天啸急匆匆奔上楼梯,对叶启年说:“崔文泰拿着皮箱跑了。”
叶启年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想了一会儿,突然骂了一句:“这个混蛋,国共两党都容不下他。”
“老师,那现在抓不抓?”
叶启年想了很久:“让你的人继续监视,先不抓。不过,你去把崔文泰给我抓回来。人,死活不论,皮箱要原封不动。”
茂昌煤号
自从法租界公董局在肇嘉浜北岸筑路,南市老城这条水运要道就变得越来越窄。尤其是冬天,堤岸露出一大截,垃圾和淤泥混在一起,河水也不像先前那样干净了。春夏季节水盛时,河上常常挤满了大小木船,不过这会儿倒是没几条,全都停靠在岸边。
四点刚过,船头上就冒起了炊烟。船与河岸之间架着长条木板,有几条船上,小孩子穿着过年的新衣服,一会儿奔上船,一会儿又跳上岸,浑然不觉木板下便是河水和淤泥。
肇嘉浜上有很多桥,茂昌煤号靠近小木桥。煤号在租界里做生意,自然要开在小河北岸,不过徐家汇路这一片,近来十分兴旺,荒地都被工厂酱园占了,连电影厂都把摄影棚建在附近。茂昌煤号后面原本有一块堆栈,生意越做越大,堆栈渐渐不敷使用,想来想去,就到肇嘉浜南岸的华界买了一大块荒地,充作煤号堆栈。好在一座小木桥,连通了小河两岸。
李汉是茂昌煤号的工人,不过他在煤栈干活,和对面煤号里的工人多少有些不一样。对面是商号,日常打交道的都是买煤的客人。这里能见到的,就全是煤了。因为这个缘故,茂昌的老板招工人,对煤号和煤栈,采取的是两种办法。煤号用工人,都找本地人,见过市面,头脑机灵,跟客人能说得上话;煤栈招工人,就只看有没有一把力气了。这两年长江下游发大水,乡下人听说上海怎么也能吃上一口饭,找条木船摇着橹就来了。煤栈里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在上海没有地方住,就占了左近的荒地,搭了窝棚,先是用木板,等挣了工钱再设法弄点煤渣泥砖,努力让它变得更像个房子。几年下来,煤栈里的人都聚居在了一起。
大年夜李汉整整一晚都在煤栈值班,没回他那个窝里。一到过年煤栈就提心吊胆,全城都在放爆竹,点着了煤堆事情可就大了。每到这个时候,账房就会过来找李汉,知道工人当中,很有几个只听他的话。所以昨天晚上李汉找了几个人,买了点酒肉,就在煤栈里过了除夕。
天亮后其他人都回屋睡觉了,李汉还等在煤栈里,他在等待从天津路中汇信托银行撤离的同志。可是过了下午四点,人还没有到,李汉有点担心。
没有按约定时间到达煤栈,是因为发生了很多意外情况。陈千里不得不承认,原定计划存在太多冒险成分。事发突然,实在太仓促了。最大的冒险是,如果他判断失误,敌人发现受骗上当后,立即包围现场实施抓捕,那他岂不就害了林石同志?
虽然他通盘考虑过,认为敌人既然把同志们从看守所放出来,就一定会等待一次“人赃俱获”的机会,而且他事先也释放了很多假信息。
昨天晚上,他在诊所的饭桌上对大家说,银行的任务完成后,每个人仍然回到现在的住所,等待下一步行动。他还告诉崔文泰,拿到皮箱后,他要把汽车开到老闸桥的接头地点,把皮箱交给另一些人。他故意让崔文泰觉得,那些来取金条的人十分重要。
他知道崔文泰就是内奸。
昨天下午,从陈千元那里出来,坐在公共汽车上,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动作。那是老方做过的动作。
老方牺牲那天,他拿着手枪冲出剃头铺,朝弄堂口方向开了一枪后,便向弄底跑去,要转进横弄堂时,突然回头又向剃头铺奔过来。陈千里想起了老方的奇怪举动,竭力回忆他当时的表情,老方并没有去看弄堂口的敌人,他的脸对着剃头铺的门,好像在望着门后的他们。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心想要告诉他们,可就在那一瞬间,子弹射中了他。他应该知道自己不可能跑到剃头铺门口了,他也许想过把要说的话喊出来,但他只能躲进横弄堂的房子后面。
陈千里换了一辆有轨电车,直接去了剃头铺的弄堂。他在弄堂里来来回回,好像在寻找一个门牌。他仔细检查老方冲出剃头铺后到过的位置,检查地面和墙角,直到在横弄堂的一个墙角,发现了一个字,写那个字的地方正好被落水管挡住,字不容易被人看见,也不容易被雨水洗掉。
那个字很可能是老方用血写的,他自己的血。那是个未写完整的“山”。他立刻就明白,老方在向他暗示内奸的名字。他不知道老方是根据什么作出了这个判断,他猜测也许是老方忽然想起剃头铺这个秘密接头地点,崔文泰是唯一知道的人。这很有可能,老方把崔文泰视作家人。
直到制定行动计划时,陈千里都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崔文泰就是那个让组织遭到严重破坏的内奸、叛徒。不过除夕夜,崔文泰暴露出更多的可疑之处,到了早上,当老易告诉林石,崔文泰半夜偷偷进了门诊室,其实真相已完全清楚了。只是敌人还不知道他猜到崔文泰是内奸。实际上,他的计划就是要利用这一点。
他把咖啡馆当作接应地点,没有想到敌人也在那条弄堂里。任何行动都要现场勘察,纸上作业靠不住,可他没时间了。实际上他把易君年的位置暴露了,老易几天前刚从看守所释放,这些侦缉队的便衣完全有可能认出他来。他本应该找一个更隐蔽的地方。
谁都没有想到崔文泰会拿着皮箱逃跑,看到那一幕,陈千里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看见崔文泰的汽车驶回天津路,看见两个人从弄堂里奔出来,准备接应,看见汽车突然猛加油门冲过了弄堂,看见那两个人站在路上,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崔文泰那一跑,把精心策划的棋局搅成了一场闹剧。
他自己有没有预料到这一出呢?肯定没有,可他确实让林石告诉了所有人,银行里有五根金条。也许是出于某种本能,这有点不符合地下工作的原则,但他隐隐觉得,如果你让某些人知道自己手里拿着许多根金条,做起事情来就会颠三倒四,违反常态。
站在银行楼顶,陈千里一直在担心。他不知道敌人会不会突然疯狂,下令把所有人都抓起来。直到他看见叶启年,才觉得松了一口气。隔了那么远,仍然一眼就能认出这个人,他甚至不用掏出皮袍口袋里的那只小望远镜。叶启年坐在车里,那时崔文泰早就跑了,林石他们几个也撤离了咖啡馆。不知道为什么,陈千里有一种感觉,想站在楼顶再多观察一会儿。
他看到叶启年的汽车慢慢开出弄堂,停在路口,有人上来跟他说话,他摇下车窗,说了几句,然后把车门推开,下了车,站在车旁往马路左右看了看,又盯着银行看了一会儿,慢慢地把头抬起,好像正在一层一层地察看银行大楼。到这个时候,陈千里才确定,敌人大概不会马上包围同志们的住所,实施大逮捕。一看到叶启年,他心里就清楚了,他知道这个特务头子从来都不会发疯,甚至在他失去女儿时。
他们在顾家宅公园附近的一幢房子里等着他,是卫达夫从经租处拿的钥匙。
易君年告诉陈千里:“进了法租界铁门,我们就下车了,换了黄包车到这里。”又问:“你怎么那么久?还在担心你脱不了身。”
“我要去估衣铺把那身行头还了。”陈千里笑呵呵地说。
“崔文泰把金条送到了吗?”易君年又问。
“崔文泰没有出现在约定的接头地点,他带着皮箱跑了。”陈千里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他们,神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