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换了衣服,与伯爵手拉着手儿同步出来。路上撞着谢希大,笑道:“哥们,敢是来看打虎的么?”【夹批:又作声价。】西门庆道:“正是。”谢希大道:“大街上好挨挤不开哩。”于是一同到临街一个大酒楼上坐下。不一时,只听得锣鸣鼓响,众人都一齐瞧看。【夹批:十倍声价,是好武二。】只见一对对缨枪的猎户,摆将过来,后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好象锦布袋一般,四个人还抬不动。【夹批:是虎。是打虎者。】末后一匹大白马上,坐着一个壮士,就是那打虎的这个人。西门庆看了,咬着指头道:“你说这等一个人,若没有千百斤水牛般气力,怎能够动他一动儿。”【夹批:文照应西门庆这边一句,又使西门庆心中眼中有一武二也。】这里三个儿饮酒评品,按下不题。【夹批:武二已出,故且用不着药引子也。然而卸脱处又绝不苟。】

  单表迎来的这个壮士怎生模样?但见:

  雄躯凛凛,七尺以上身材;阔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纪。双目直竖,远

  望处犹如两点明星;两手握来,近觑时好似一双铁碓。脚尖飞起,深山虎

  豹失精魂;拳手落时,穷谷熊罴皆丧魄。头戴着一顶万字头巾,上簪两朵

  银花;身穿着一领血腥衲袄,披着一方红锦。

  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应伯爵说所阳谷县的武二郎。只为要来寻他哥子,【夹批:百忙里又点题面,庶下文冷遇不突,接笋处不费手也。】不意中打死了这个猛虎,被知县迎请将来。【旁批:天下得意事,都在不意中做出。】众人看着他迎入县里。却说这时正值知县升堂,武松下马进去,扛着大虫在厅前。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这个猛虎!”【夹批:武松又一照。】便唤武松上厅。参见毕,将打虎首尾诉说一遍。两边官吏都吓呆了。知县在厅上赐了三杯酒,将库中众土户出纳的赏钱五十两,赐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这些赏赐!众猎户因这畜生,受了相公许多责罚,何不就把赏给散与众人,也显得相公恩典。”【夹批:不知者谓是武松好处,不知此自是作者要武松在清河县中作都头,好遇武大也。】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处分。”武松就把这五十两赏钱,在厅上散与众猎户傅去了。知县见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条好汉,有心要抬举他,便道:“你虽是阳谷县人氏,与我这清河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我县里做个巡捕的都头,专在河东水西擒拿贼盗,你意下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巡捕都头。众里长大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吃了数日酒。正要回阳谷县去抓寻哥哥,【夹批:又入正文。】不料又在清河县做了都头,却也欢喜。那时传得东平一府两县,皆知武松之名。正是:

  壮士英雄艺略芳,挺身直上景阳冈。

  醉来打死山中虎,自此声名播四方。

  却说武松一日在街上闲行,只听背后一个人叫道:“兄弟,【夹批:二字刺入心肺。】知县相公抬举你做了巡捕都头,怎不看顾我!”武松回头见了这人,不觉的──

  欣从额角眉边出,喜逐欢容笑口开。

  这人不是别人,却是武松日常间要去寻他的嫡亲哥哥武大。【夹批:方知伯爵口中,及后文两番叙说,为此一句也。】却说武大自从兄弟分别之后,因时遭饥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蕤,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糙,头脸窄狭故也。只因他这般软弱朴实,多欺侮也。这也不在话下。【夹批:写子虚、武大是一类,是两样,却不犯手。】且说武大无甚生意,终日挑担子出去街上卖炊饼度日,不幸把浑家故了,丢下个女孩儿,年方十二岁,名唤迎儿,爷儿两个过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资本,移在大街坊张大户家临街房居住。张宅家下人见他本分,常看顾他,照顾他依旧卖些炊饼。闲时在铺中坐地,武大无不奉承。因此张宅家下人个个都欢喜,在大户面前一力与他说方便。因此大户连房钱也不问武大要。

  却说这张大户有万贯家财,百间房屋,年约六旬之上,身边寸男尺女皆无。妈妈余氏,主家严厉,房中并无清秀使女。只因大户时常拍胸叹气道:“我许大年纪,又无儿女,虽有几贯家财,终何大用。”妈妈道:“既然如此说,我叫媒人替你买两个使女,早晚习学弹唱,服侍你便了。”大户听了大喜,谢了妈妈。过了几时,妈妈果然叫媒人来,与大户买了两个使女,一个叫做潘金莲,【夹批:出金莲。】一个唤做白玉莲。玉莲年方二八,乐户人家出身,生得白净小巧。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夹批:南门外,记清。】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所以就叫金莲。他父亲死了,做娘的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夹批:王招宣,须记清。】习学弹唱,闲常又教他读书写字。他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二三,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夹批:金莲小传,开卷数语直与西门庆相对。】到十五岁的时节,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于张大户家,与玉莲同时进门。大户教他习学弹唱,金莲原自会的,甚是省力。金莲学琵琶,【夹批:又点琵琶。】玉莲学筝,这两个同房歇卧。主家婆余氏初时甚是抬举二人,与他金银首饰装束身子。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止落下金莲一人,长成一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张大户每要收他,只碍主家婆厉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

  莫讶天台相见晚,刘郎还是老刘郎。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夹批:大户五件病,西门五件事,遥遥相对,然有事不愁无病也。】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这几件病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百般苦打。大户知道不容,却赌气倒赔了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见无妻小,又住着宅内房儿,堪可与他。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两。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朝来暮往,也有多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死了。【夹批:金莲起手试手段处,已斩了一个愚夫。】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武大故此遂寻了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

  原来这金莲自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琐,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报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我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吃酒,着紧处却是锥钯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常无人处,唱个《山坡羊》为证: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你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

  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

  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

  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几分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着的少,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

  武大每日自挑担儿出去卖炊饼,到晚方归。那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夹批:此处已伏帘子。】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撒谜语,叫唱:“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里?”油似滑的言语,无般不说出来。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要往别处搬移,与老婆商议。妇人道:“贼馄饨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可知有小人罗唣!不如添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侮。”武大道:“我那里有钱典房?”妇人道:“呸!浊才料,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交老娘受气。没有银子,把我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夹批:本来犹可为善,则王婆可剐也。】武大听老婆这般说,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第二层是楼,两个小小院落,甚是干净。

  武大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照旧卖炊饼过活,【夹批:此一篇清析文字,下文用“不想这日”四字,便瞒过插入的这篇文字去。妙妙!】不想这日撞见自己嫡亲兄弟。当日兄弟相见,心中大喜。一面邀请到家中,让至楼上坐,房里唤出金莲来,与武松相见。因说道:“前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便是你的小叔。今新充了都头,是我一母同胞兄弟。”【夹批:遥映“热结”。】那妇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夹批:一。】万福。”武松施礼,倒身下拜。妇人扶住武松道:“叔叔【夹批:二。】请起,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两个相让了一回,都平磕了头起来。少顷,小女迎儿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夹批:写妇人,写武松,毛发皆动。】不多时,武大安排酒饭,款待武松。

  说话中间,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丢下妇人,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地。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虫,毕竟有千百斤气力。口中不说,心下思量道:【夹批:又从打虎上入妇人心事,我固云《金瓶》惯用此曲笔也。】“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撞着他来!如今看起武松这般人壮健,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了。”于是一面堆下笑来,问道:“叔叔【夹批:三。】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每日饭食谁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头,逐日答应上司,别处住不方便,胡乱在县前寻了个下处,每日拨两个土兵伏侍做饭。”妇人道:“叔叔【夹批:四。】何不搬来家里住?省的在县前土兵服侍做饭腌臜。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也方便些。就是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夹批:五。】吃,也干净。”武松道:“深谢嫂嫂。”妇人又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请来厮会。”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道:“叔叔【夹批:六。】青春多少?”武松道:“虚度二十八岁。”妇人道:“原来叔叔【夹批:七。】倒长奴三岁。叔叔【夹批:八。】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馀,只想哥哥在旧房居住,不道移在这里。”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才到这里来。若是叔叔【夹批:九。】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松撒泼。”妇人笑道:“怎的颠倒说!常言:人无刚强,安身不长。奴家平生性快,看不上那三打不回头,四打和身转的”武松道:“家兄不惹祸,免得嫂嫂忧心。”【夹批:一路纯是白描勾挑。】二人在楼上一递一句的说。有诗为证:

  叔嫂萍踪得偶逢,娇娆偏逞秀仪容。

  私心便欲成欢会,暗把邪言钓武松。

  话说金莲陪着武松正在楼上说话未了,只见武大买了些肉菜果饼归家。放在厨,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且下来则个。”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夹批:十。】在此无人陪侍,却交我撇了下去。”武松道:“嫂嫂请方便。”妇人道:“何不去间壁请王乾娘来安排?只是这般不见便。”【夹批:又出王婆。】武大便自去央了间壁王婆来。安排端正,都拿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点心之类。随即烫酒上来。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人坐下,把酒来斟,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夹批:十一。】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夹批:十二。】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箸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亦不想这妇人一片引人心。那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得倒低了头。【夹批:又描妇人武二一遍。】吃了一歇,酒阑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没事,再吃几杯儿去。”武松道:“生受,我再来望哥哥嫂嫂罢。”都送下楼来。出的门外,妇人便道:“叔叔【夹批:将上文无数叔叔,至此一总。】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若是不搬来,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夹批:虽是金莲的话,却是一回的总结,试思文不一总,只顾写下半回,如何结上半回?文字照顾之法,全在人不能测也。】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武松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妇人道:“奴这里等候哩!”【夹批:又点琵琶。】正是:

  满前野意无人识,几点碧桃春自开。


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
【总批:此回前一段,是金莲文字。知县差出以后一段,是武大、武二文字。挑帘以后,是西门庆与王婆文字。然则金莲文字中,又有武二文字也。

  金莲、武二文字中,妙在亲密,亲密的没理杀人。武二、武大文字中,妙在凄惨,凄惨的伤心杀人。王婆、西门庆文字中,妙在扯淡,扯淡的好看杀人。此等文字,亦难将其妙处在口中说出。但愿看官看金莲、武二的文字时,将身即做金莲,想至等武二来,如何用言语去勾引他,方得上道儿也。思之不得,用笔描之亦不得,然后看《金瓶梅》如何写金莲处,方知作者无一语不神妙难言。至看武大、武二文字,与王婆、西门庆文字, 皆当作如是观。然后作者之心血乃出,然后乃不负作者的

  心血。

  金莲调武二处,乃一味热急。虽写其几番闲话,又几番夹入吃酒,然而总是一味急躁,不能宁耐处。

  西门对王婆处,却一味涎脸。然却见面即问谁家雌儿,次日见面即云要买炊饼,又口中一刻不放松也。王婆勾西门处,却一味闲扯,然却步步引入来,是马泊六引诱人入局处。

  《水浒》中,此回文字,处处描金莲,却处处是武二,意在武二故也。《金瓶》内此回文字,处处写武二,却处处写金莲,意在金莲故也。文字用意之妙,自可想见。

  写武二、武大分手,只平平数语,何以便使我再不敢读,再忍不住哭也?文字至此,真化工矣!

  篇内写叉帘,凡先用十几个“帘”字一路影来,而第一个“帘”字,乃在武松口中说出。夫先写帘子引入,已奇绝矣,乃偏于武松口中逗出第一个“帘”字,真奇横杀人矣!

  上回内云金莲穿一件“扣身衫儿”,将金莲性情形影魂魄,一齐描出。此回内云“毛青布大袖衫儿”,描写武大的老婆,又活跳出来。

  看其写帘下勾情处,正是金莲、西门四目相射处。乃忽入王婆,且即从王婆眼中照入唱喏。文情固尔紧凑的妙,而情景亦且旁击的活动也。

  帘下勾情,必大书金莲,总见金莲之恶不可胜言。犹云你若无心,虽百西门奈之何哉?凡坏事者,大抵皆是女]人心邪。强而成和,吾不信也。

  题云“俏潘娘帘下勾情”,则勾情乃本文正文也,乃入手先写武二。夫勾引武二,亦勾情也。然必勾西门,方是帘下勾情。夫未勾西门,先勾武二。有心勾者,反不受勾;无心勾者,反一个眼色即成五百年风流孽冤。天下事固有如此!而金莲安心勾情,故此不着而彼着也。故勾武二,又帘下勾情一影。

  王婆本意招揽西门,以作合山自任,而不肯轻轻说出。西门本意兜揽王婆, 以作合山望之,而又不便直直说出。两人是一样心事,一样说不出,一样放不下,一样技痒难熬,故断断续续有这许多白话也。

  试想捉笔时,写帘下一遇,既接入王婆,则即当写西门到茶房中,许以金帛,便央王婆作合,王婆即为承认画计。文章中固无此草率文字。即西门入王婆茶房内,开口便讲,其索然无味为何如也!则说技之妙文,固文字顿错处,实亦两人一时不得不然之情理也。

  篇内知县,本为欲写武二出门,故写一知县,却又因知县要寄礼物,乃又写一朱勖。文字有十成补足法,此十成补足之法也。不知又为后文卫千户本宫伏脉。

  作者每于伏一线时,每恐为人看出,必用一笔遮盖之。一部《金瓶》,皆是如此。如这回内,写妇人和他闹了几场,落后惯了, 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关上大门。此为后落帘打西门之由,所谓针线也。又云“武大心里自也暗喜,寻思道:‘恁的却不好。”是其用遮盖笔墨之笔,恐人看出也。于此等处,须要看他学他。故做文如盖造房屋,要使梁柱笋眼,都合得无一缝可见;而读人的文字,却要如拆房屋,使某梁某柱的笋,皆一一散开在我眼中也。

  此后数回,大约同《水浒》文字,作者不嫌其同者,要见欲做此人,必须如此方妥方妙,少变更即不是矣。作者止欲要叙金莲入西门庆家,何妨随手只如此写去。又见文字是件公事,不因那一人做出此情理,便不许此一人又做出此情理也。故我批时,亦只照本文的神理、段落、章法,随我的眼力批去,即有亦与批《水浒》者之批相同者,亦不敢避。盖作者既不避嫌,予何得强扭作者之文,予自批《金瓶》之文。谓两同心可,谓各有见亦可;谓我同他可,谓他同我亦可;谓其批为本不可易可,谓其原文本不可异批亦无不可。

  看西门庆问“茶钱多少”,问“你儿子王潮跟谁出去”,又云“与我做个媒也好”,又云“回头人儿也好”,又云“干娘吃了茶”,又云“间壁卖的甚么”,又云“他家做的好炊饼,我要问他买四五十个拿家去”,都是口里说的是这边,心里说的是那边,心里要说说不出,口里不说忍不住。有心事有求于人,对着这人,便不觉丑态毕露,底里皆见。而王婆子则一味呆里撒奸,收来放去,又自报脚色,又佯推不睬,煞是好看杀人。至一块银子到手,王婆便先说你有心事,而西门心事,一竟敢

  于吐露,王婆且先为一口道出。写得“色”字固是怕人,写得“财”字更是利害,真追魂取影之笔也。读《金瓶》后,而尚复敢云“自能作小说”,与读《金瓶》后,而尚不能自作小说, 皆未尝读《金瓶梅》者也。

  头一日,点梅汤,点和合汤。第二日,偏不即出问茶,偏等他自己要茶,偏又浓浓点两盏茶。琐琐处,皆 是异样纹锦,千万休匆匆看过。

  王婆自叙杂趁处,皆小户人家此等女王人三四十岁后必然之事。甚矣,六婆之不可令其入内也!

  书内写媒婆,马泊六,非一人,独于王婆写得如鬼如蜮,利害怕人。我每不耐看他写王婆处也。

  写王婆的说话,却句句是老虔婆声口,作老头子不得,作小媳妇亦不得,故妙。】

  词曰:

  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

  还闭。初见帘边,羞涩还留住;【夹批:金莲。】再过楼头,款接多欢

  喜。【夹批:西门庆。】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右调《孝顺歌》

  话说当日武松来到县前客店内,收拾行李铺盖,交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妇人见了,强如拾得金宝一般欢喜,【夹批:白描一句。】旋打扫一间房与武松安顿停当。武松吩咐土兵回去,当晚就在哥家歇宿。次日早起,【夹批:武二早起也,写精细人入化。】妇人也慌忙起来,【夹批:写妇人亦入化。】与他烧汤净面。【夹批:不使迎儿,妙。】武松梳洗裹帻,出门去县里画卯。妇人道:“叔叔【夹批:一。】画了卯,早些来家吃早饭,休去别处吃了。”武松应的去了。到县里画卯已毕,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那妇人又早齐齐整整安排下饭。【夹批:不使迎儿,妙。】三口儿同吃了饭,妇人双手便捧一杯茶来,递与武松。武松道:“交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明日拨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夹批:二。】却怎生这般计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别人。虽然有这小丫头迎儿,奴家见他拿东拿西,蹀里蹀斜,也不靠他。【夹批:映出上二节。妙甚。】就是拨了土兵来,那厮上锅上灶不乾净,奴眼里也看不上这等人。”武松道:“恁的却生受嫂嫂了。”【夹批:一段小文字,写武大混沌,武二天性,妇人殷勤俱尽。】有诗为证:

  武松仪表岂风流,嫂嫂淫心不可收。

  笼络归来家里住,相思常自看衾稠。【旁批:妙,可想。】

  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来哥家里住,取些银子出来与武大,买饼馓茶果,请那两边邻舍。【夹批:又补邻舍。】都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不在话下。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服。那妇人堆下笑来,便道:“叔叔【夹批:三。】如何使得!既然赐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道个万福。自此武松只在哥家宿歇。【夹批:至此一束,不另发一段文字。】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承差应事,不论归迟归早,妇人顿茶顿饭,欢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觉过意不去。那妇人时常把些言语来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的直汉。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看看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只见四下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夹批:后月娘扫雪,亦是十一月,则知扫雪一回,明月娘隐恶与金莲同也。】好大雪!怎见得?但见:

  万里彤雪密布,空中瑞祥飘帘。琼花片片舞前檐。剡溪当此际,濡滞

  子猷船。顷刻楼台都压倒,江山银色相连。飞盐撒粉漫连天。当时吕蒙正

  ,窑内叹无钱。

  当日这雪下到一更时分,却早银妆世界,玉碾乾坤。【夹批:一篇雪赋。】次日武松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妇人早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了些酒肉,【夹批:又点王婆。】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夹批:看官记着,是武松房里。】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他一撩斗,不怕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夹批:又点帘子。】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妇人推起帘子,【夹批:帘子二。】迎着笑道:“叔叔【夹批:四。】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挂心。”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将手去接,【夹批:白描处。】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子上。随即解了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紵丝衲袄,入房内。那妇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夹批: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却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妇人道:“既恁的,请叔叔【夹批:六。】向火。”武松道:“正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条凳子,自近火盆边坐地。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夹批:后门出现,一。】却搬些煮熟菜蔬入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了?”妇人道:“你哥哥出去买卖未回,我和叔叔【夹批:七。】自吃三杯。”【夹批:“叔叔”上,忽加“我和”二字,便写得不堪。】武松道:“一发等哥来家吃也不迟。”妇人道:“那里等的他!”说犹未了,只见迎儿小女早暖了一注酒来。武松道:“又教嫂嫂费心。”妇人也掇一条凳子,近火边坐了。桌上摆着杯盘,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夹批:八。】满饮此杯。”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气寒冷,叔叔【夹批:九。】饮过成双的盏儿。”武松道:“嫂嫂自请。”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妇人一径将酥胸微露,云鬟半軃,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听得人说,叔叔【夹批:十。】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别人胡说,我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夹批:十一。】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就是了。”妇人道:“啊呀,【夹批:如闻其声。】你休说他,那里晓得甚么?如在醉生梦死一般!他若知道时,不卖炊饼了。【夹批:一逼。】叔叔【夹批:十三。(原批无序十二。)】且请杯。”【夹批:又漾开去。】连筛了三四杯饮过。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内却拿火箸簇火。妇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夹批:十四。】只穿这些衣裳,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夹批:十云分知了,此云五七分不自在。 从八九八九分知,变出五七分不自在来。】妇人见他不应,匹手就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夹批:十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夹批:又从五七分不自在,变到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丢下火箸,却筛一杯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夹批:忽下一“你”字,换去“叔叔”二字。妙。】武松匹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武松睁起眼来说道:【夹批:白描武二。】“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夹批:不谓此书内,有这样一个男人。】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妇人吃他几句抢得通红了面皮,便叫迎儿【旁批:便叫迎儿。妙。】收拾了碟盏家伙,口里说道:“我自作耍子,不直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收了家伙,自往厨下去了。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