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毕,已有掌灯时分,蔡御史便说:“深扰一日,酒告止了罢。”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灯,西门庆道:“且休掌烛,请老先生后边更衣。”于是从花园里游玩了一回,让至翡翠轩,那里又早湘帘低簇,银烛荧煌,设下酒席。海盐戏子,西门庆已命打发去了。书童把卷棚内家活收了,关上角门,只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立于阶下,向前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但见:

  绰约容颜金缕衣,香尘不动下阶墀。

  时来水溅罗裙湿,好似巫山行雨归。

  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舍。便说道:“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夹批:喜极矣。】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异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于是月下与二妓携手,恍若刘阮之入天台。因进入轩内,见文物依然,因索纸笔就欲留题相赠。西门庆即令书童连忙将端溪砚研的墨浓浓的,拂下锦笺。这蔡御史终是状元之才,拈笔在手,文不加点,字走龙蛇,灯下一挥而就,作诗一首。诗曰:

  不到君家半载余,轩中文物尚依稀。

  雨过书童开药圃,风回仙子步花台。

  饮将醉处钟何急,诗到成时漏更催。

  此去又添新怅望,不知何日是重来。

  写毕,教书童粘于壁上,以为后日之遗焉。因问二妓:“你们叫甚名字?”一个道:“小的姓董,名唤娇儿。他叫韩金钏儿。”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号没有?”董娇儿道:“小的无名娼妓,那讨号来?”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谦。”问至再三,韩金钏方说:“小的号玉卿。”董娇儿道:“小的贱号薇仙。”【旁批:所为开到荼蘪花事了也。】蔡御史一闻“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怀。令书童取棋桌来,摆下棋子,蔡御史与董娇儿两个着棋。西门庆陪侍,韩金钏儿把金樽在旁边递酒,书童歌唱。蔡御史赢了一盘棋,董娇儿吃过,又回奉蔡御史一杯。韩金钏这里也递与西门庆一杯陪饮。饮了酒,两人又下。董娇儿赢了,连忙递酒一杯与蔡御史,西门庆在旁又陪饮一杯。饮毕,蔡御史道:“四泉,夜深了,不胜酒力,”于是走出外边来,站立在花下。

  那时正是四月半头,月色才上。西门庆道:“老先生,天色还早哩。还有韩金钏,不曾赏他一杯酒。”蔡御史道:“正是。你唤他来,我就此花下立饮一杯。”于是韩金钏拿大金桃杯,满斟一杯,用纤手捧递上去。董娇儿在旁捧果,蔡御史吃过,又斟了一杯,赏与韩金钏儿。因告辞道:“四泉,今日酒大多了,令盛价收过去罢。”于是与西门庆握手相语,说道:“贤公盛情盛德,此心悬悬。非斯文骨肉,【夹批:读书者专会以二字许人,守钱虏偏有福分消受二字。】何以至此?向日所贷,学生耿耿在心,在京已与云峰表过。倘我后日有一步寸进,断不敢有辜盛德。”西门庆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到不消介意。”

  韩金钏见他一手拉着董娇儿,知局,就往后边去了。到了上房里,月娘问道:“你怎的不陪他睡,来了?”韩金钏笑道:“他留下董娇儿了,我不来,只管在那里做甚么?”良久,西门庆亦告了安置进来,叫了来兴儿吩咐:“明日早五更,打发食盒酒米点心下饭,叫了厨役,跟了往门外永福寺去,与你蔡老爹送行。叫两个小优儿答应。休要误了。”来兴儿道:“家里二娘上寿,没有人看。”西门庆道:“留下棋童儿买东西,叫厨子后边大灶上做罢。”

  不一时,书童、玳安收下家活来,又讨了一壶好茶,往花园里去与蔡老爹漱口。翡翠轩书房床上,铺陈衾枕俱各完备。蔡御史见董娇儿手中拿着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儿,上面水墨画着一种湘兰平溪流水。董娇儿道:“敢烦老爹赏我一首诗在上面。”蔡御史道:“无可为题,就指着你这薇仙号。”于是灯下拈起笔来,写了四句在上:

  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

  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写毕,那董娇儿连忙拜谢了。两个收拾上床就寝。书童、玳安与他家人在明间里睡。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早晨,蔡御史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纸大包封着,到于后边,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笑说道:“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因交月娘每人又与了他五钱银子,从后门打发去了。书童舀洗面水,打发他梳洗穿衣。西门庆出来,在厅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轿马来接,与西门庆作辞,谢了又谢。西门庆又道:“学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处,学生这里书去,千万留神一二,足仞不浅。”蔡御史道:“休说贤公华扎下临,只盛价有片纸到,学生无不奉行。”【夹批:可怜。】说毕,二人同上马,左右跟随。出城外,到于永福寺,借长老方丈摆酒饯行。来兴儿与厨役早已安排桌席停当。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弹唱。数杯之后,坐不移时,蔡御史起身,夫马、坐轿在于三门外伺候。临行,西门庆说起苗青之事:“乃学生相知,因诖误在旧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扬州案候捉他。此事情已问结了。倘见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蔡御史道:“这个不妨,我见宋年兄说,设使就提来,放了他去就是了。”西门庆又作揖谢了。看官听说:后来宋御史往济南去,河道中又与蔡御史会在那船上。公人扬州提了苗青来,蔡御史说道:“此系曾公手里案外的,你管他怎的?”遂放回去了。倒下详去东平府,还只把两个船家,决不待时,安童便放了。【夹批:冷案已结。】正是:

  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

  若依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

  当日西门庆要送至船上,蔡御史不肯,说道:“贤公不消远送,只此告别。”西门庆道:“万惟保重,容差小价问安。”说毕,【夹批:盐引在心。】蔡御史上轿而去。

  西门庆回到方丈坐下,长老走来合掌问讯,递茶,西门庆答礼相还。见他雪眉交白,便问:“长老多大年纪?”长老道:“小僧七十有四。”西门庆道:“到还这等康健。”因问法号,长老道:“小僧法名道坚。”【夹批:便妙。】又问:“有几位徒弟?”长老道:“止有两个小徒。【旁批:又妙。】本寺也有三十余僧行。”西门庆道:“这寺院也宽大,只是欠修整。”长老道:“不满老爹说,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盖造,【夹批:伏脉。】长住里没钱粮修理,丢得坏了。”【夹批:永福寺葬金莲,却先死西门与瓶儿,是玉皇庙热之源,永福寺冷之穴也。】西门庆道:“原来就是你守备府周爷的香火院。我见他家庄子不远。不打紧处,你禀了你周爷,写个缘簿,别处也再化些,我也资助你些布施。”道坚连忙又合掌问讯谢了。西门庆吩咐玳安儿:“取一两银子谢长老。今日打搅。”道坚道:“小僧不知老爹来,不曾预备斋供。”西门庆道:“我要往后边更更衣去。”道坚连忙叫小沙弥开门。西门庆更了衣,因见方丈后面五间大禅堂,有许多云游和尚在那里敲着木鱼看经。西门庆不因不由,信步走入里面观看。见一个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搊搜,【夹批:着。】生的豹头凹眼,【夹批:着。】色若紫肝,【夹批:着。】戴了鸡蜡箍儿,【夹批:着。】穿一领肉红直裰。【夹批:着。】颏下髭须乱拃,【夹批:着。】头上有一溜光檐,【夹批:着。】就是个形容古怪真罗汉,未除火性独眼龙。【夹批:着。】在禅床上旋定过去了,垂着头,【夹批:着。】把脖子缩到腔子里,【夹批:着。】鼻孔中流下玉箸来。【夹批:着。】西门庆口中不言,心中暗道:“此僧必然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因此异相?等我叫醒他,问他个端的。”于是高声叫:“那位僧人,你是那里人氏,何处高僧?”叫了头一声不答应;第二声也不言语;第三声,只见这个僧人在禅床上把身子打了个挺,【夹批:可象。】伸了伸腰,【夹批:可象。】睁开一只眼,【夹批:可象。】跳将起来,【夹批:可象。】向西门庆点了点头儿,【夹批:可狠象。】 麄声应道:【夹批:一部万言人物,此僧独显然写出。】“你问我怎的?贫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国密松林【夹批:着。】齐腰峰【夹批:着。】寒庭寺下来的胡僧,【夹批:着。】云游至此,施药济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话说?”西门庆道:“你既是施药济人,我问你求些滋补的药儿,你有也没有?”胡僧道:“我有,我有。”又道:“我如今请你到家,你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西门庆道:“你说去,即此就行。”那胡僧直竖起身来,向床头取过他的铁柱杖来拄着,背上他的皮褡裢──褡裢内盛了两个药葫芦儿。下的禅堂,就往外走。西门庆吩咐玳安:“叫了两个驴子,同师父先往家去等着,我就来。”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骑马只顾先行。贫僧也不骑头口,管情比你先到。”西门庆道:“一定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开这等朗言。”恐怕他走了,吩咐玳安:“好歹跟着他同行。”于是作辞长老上马,仆从跟随,迳直进城来家。

  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儿生日,【夹批:起手试药之人,故着他生日也。王六儿生日,西门、瓶儿死日矣。】家中又是李娇儿上寿,有堂客吃酒。后晌时分,只见王六儿家没人使,使了他兄弟王经来请西门庆。吩咐他宅门首只寻玳安儿说话,不见玳安在门首,只顾立。立了约一个时辰,正值月娘与李娇儿送院里李妈妈出来上轿,看见一个十五六岁扎包髻儿小厮,问是那里的。那小厮三不知走到跟前,与月娘磕了个头,说道:“我是韩家,寻安哥说话。”月娘问:“那安哥?”平安在旁边,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儿那里来的,恐怕他说岔了话,向前把他拉过一边,对月娘说:“他是韩伙计家使了来寻玳安儿,问韩伙计几时来。”以此哄过。月娘不言语,回后边去了。

  不一时玳安与胡僧先到门首,走的两腿皆酸,浑身是汗,抱怨的要不的。那胡僧体貌从容,气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儿那边使了王经来请爹,寻他说话一节,对玳安儿说了一遍,道:“不想大娘看见,早是我在旁边替他摭拾过了。不然就要露出马脚来了。等住回娘若问,你也是这般说。”那玳安走的睁睁的,只顾搧扇子:【夹批:妙景,妙情。】“今日造化低也怎的?平白爹交我领了这贼秃囚来。好近路儿!从门外寺里直走到家,路上通没歇脚儿,走的我上气儿接不着下气儿。【夹批:梵僧真有此技俩,然又为浪蝶一描,为下蝴蝶巷作引也。】爹交雇驴子与他骑,他又不骑。他便走着没事,难为我这两条腿了!【夹批:妙语双关。】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脚也踏破了。攘气的营生!”平安道:“爹请他来家做甚么?”玳安道:“谁知道!他说问他讨甚么药哩。”正说着,只闻喝道之声。西门庆到家,看见胡僧在门首,说道:“吾师真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一面让至里面大厅上坐。西门庆叫书童接了衣裳,换了小帽,陪他坐的。吃了茶,那胡僧睁眼观见厅堂高远,院宇深沉,门上挂的是龟背纹虾须织抹绿珠帘,【夹批:象甚么?】地下铺狮子滚绣球绒毛线毯。【夹批:象甚么?】正当中放一张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夹批:很象甚么?】桌子上安着绦环样须弥座大理石屏风。【夹批:又象甚么?】周围摆的都是泥鳅头、楠木靶肿筋的交倚,【夹批:更象甚么?】两壁挂的画都是紫竹杆儿绫边、玛瑙轴头。【夹批:还象甚么:《水浒》中人所云一片鸟东西也。】正是:

  鼍皮画鼓振庭堂,乌木春台盛酒器。

  胡僧看毕,西门庆问道:“吾师用酒不用?”胡僧道:“贫僧酒肉齐行。”西门庆一面吩咐小厮:“后边不消看素馔,拿酒饭来。”那时正是李娇儿生日,厨下肴馔下饭都有。安放桌儿,只顾拿上来。先绰边儿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头鱼、【夹批:趣。】一碟糟鸭、【夹批:趣。】一碟乌皮鸡、【夹批:趣。】一碟舞鲈公。【夹批:趣。】又拿上四样下饭来:一碟羊角葱[火川]炒的核桃肉、【夹批:象。】一碟细切的[饣皆][饣禾]样子肉、【夹批:象。】一碟肥肥的羊贯肠、【夹批:象。】一碟光溜溜的滑鳅。【夹批:象。】次又拿了一道汤饭出来:一个碗内两个肉圆子,夹着一条花肠滚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夹批:象,象。】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夹批:象。】西门庆让胡僧吃了,教琴童拿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夹批:象。】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一股一股邈出滋阴摔白酒来,【夹批:象,象。】倾在那倒垂莲蓬高脚钟内,递与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内,一吸而饮之。【夹批:金丹大道。】随即又是两样添换上来:一碟寸扎的骑马肠儿、【夹批:象。】一碟子腌腊鹅脖子。【夹批:象。】又是两样艳物与胡僧下酒:一碟子癞葡萄、【夹批:象。】一碟子流心红李子。【夹批:象,象。】落后又是一大碗鳝鱼面与菜卷儿,【夹批:象。】一齐拿上来与胡僧打散。登时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儿,【夹批:象,象。】便道:“贫僧酒醉饭饱,足以够了。”

  西门庆叫左右拿过酒桌去,因问他求房术的药儿。胡僧道:“我有一枝药,乃老君炼就,王母传方。非人不度,非人不传,专度有缘。既是官人厚待于我,我与你几丸罢。”于是向褡裢内取出葫芦来,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烧酒送下。”又将那一个葫儿捏了,取二钱一块粉红膏儿,吩咐:“每次只许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胀的慌,用手捏着,两边腿上只顾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樽节用之,不可轻泄于人。”西门庆双手接了,说道:“我且问你,这药有何功效?”胡僧说:

  形如鸡卵,色似鹅黄。三次老君炮炼,王母亲手传方。外视轻如粪土,

  内觑贵乎玕琅。比金金岂换,比玉玉何償!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厦高堂,

  任你轻裘肥马,任你才俊栋梁,此药用托掌内,飘然身人洞房。洞中春不

  老,物外景长芳;玉山无颓败,丹田夜有光。一战精神爽,再战气血刚。

  不拘娇艳宠,十二美红妆,交接从吾好,彻夜硬如枪。服久宽脾胃,滋肾

  又扶阳。百日须发黑,千朝体自强。固齿能明目,阳生姤始藏。恐君如不

  信,拌饭与猫尝:三日淫无度,四日热难当;白猫变为黑,尿粪俱停亡;

  夏月当风卧,冬天水里藏。若还不解泄,毛脱尽精光。每服一厘半,阳兴

  愈健强。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伤。老妇颦眉蹙,淫娼不可当。有时心倦

  怠,收兵罢战场。冷水吞一口,阳回精不伤。快美终宵乐,春色满兰房。

  赠与知音客,永作保身方。

  西门庆听了,要问他求方儿,说道:“请医须请良,传药须传方。吾师不传于我方儿,倘或我久后用没了,那里寻师父去?随师父要多少东西,我与师父。”因令玳安:“后边快取二十两白金来。”递与胡僧,要问他求这一枝药方。那胡僧笑道:“贫僧乃出家之人,云游四方,要这资财何用?官人趁早收拾回去。”一面就要起身。西门庆见他不肯传方,便道:“师父,你不受资财,我有一匹五丈长大布,与师父做件衣服罢。”即令左右取来,双手递与胡僧。胡僧方才打问讯谢了。临

  出门又吩咐:“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言毕,背上褡裢,拴定拐杖,出门扬长而去。正是:

  柱杖挑擎双日月,芒鞋踏遍九军州。

第五十回    琴童潜听燕莺欢  玳安嬉游蝴蝶巷
【总批:文字至五十回已一半矣。看他于四十九回内,即安一梵僧施药,盖为死瓶儿、西门之根。而必于诸人中先死二人者,见瓶之罄矣,凡百骸四肢,其能免乎?故前五十回,渐渐热出来;此后五十四,又渐渐冷将去,而于上四十九回插入,却于此回特为玳安一描生面,特特为一百回对照也。不然作得有此闲笔,为玳安叙家常乎?

  此回特写王六儿与瓶儿试药起,盖为瓶儿伏病死之由,亦为西门伏死于王六儿之由也。恐再着金莲,一回中难写,故接手又写下一回品玉之金莲也。文字用意之处,井井如此。而人不看,奈何奈何!

  瓶儿之死,伏于试药,不知官哥之死,亦伏于此。看其特特将博浪鼓一点,而后文暑物之哭,遥遥相照矣。夫博浪鼓一戏物耳,一见而官哥生矣,再现而官哥不保矣。至睹物之哭,乃一点前数回之金针结穴耳。其细密如此。

  此回入一薛姑子,见万奔中有雪来说法,其凋零之象不言可知。故此回又借薛姑子全收拾杏梅等一切春色,而薛姑子特于梵僧相对也。信乎!此回文字乃作者欲收拾以上笔墨,作下五十回结果之计也。上五十回是因,下五十回是果。

  上文特起:—苗员外之因,何也?盖以前西门诸恶皆是贪色,而财宇上的恶尚未十分。惟有苗青一事,则贪财之恶,与毒武大、死子虚等矣。而来保、韩道国自苗青处来,拐财同去,真是一线不差。天理不爽如此!

  篇末又为孝哥作引。写得如此行径,月娘之丑之恶,已尽情不堪矣。】

  词曰:

  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

  须臾整顿蝶蜂情,脱罗裳、恣情无限。留着帐前灯,时时看伊娇面。

  ——右调《菊花心》

  话说那日李娇儿上寿,观音庵王姑子请了莲花庵薛姑子来,又带了他两个徒弟妙凤、妙趣。【夹批:二名合观,一笑。再加一薛姑父。夫遇妙趣之缝安得不泄。泄入趣缝安能不妙乎!】月娘知道他是个有道行的姑子,连忙出来迎接。见他戴着清净僧帽,披着茶褐袈裟,剃的青旋旋头儿,生得魁肥胖大,沼口豚腮。【夹批:活画。】进来与月娘众人合掌问讯,慌的月娘众人连忙行礼。见他铺眉苫眼,拿班做势,口里咬文嚼字,【夹批:活画。】一口一声只称呼他“薛爷”。他便叫月娘是“在家菩萨”,或称“官人娘子”。月娘甚是敬重他。那日大妗子、杨姑娘都在这里,月娘摆茶与他吃,菜蔬点心摆了一大桌子,比寻常分外不同。两个小姑子妙趣、妙凤才十四五岁,生的甚是清俊,就在他旁边桌头吃东西。吃了茶,都在上房内坐的。听着他讲道说话。只见书童儿前边收下家活来,月娘便问道:“前边那吃酒肉的和尚去了?”书童道:“刚才起身,爹送出他去了。”吴大妗子因问:“是那里请来的僧人?”月娘道:“是他爹今日与蔡御史送行,门外寺里带来的一个和尚,酒肉都吃的。他求甚么药方,与他银子也不要,钱也不受,谁知他干的甚么营生!”那薛姑子听见,便说道:“茹荤、饮酒这两件事也难断。倒是俺这比丘尼还有些戒行,他汉僧们那里管!《大藏经》上不说的,如你吃他一口,到转世过来须还他一口。”吴大妗子听了,道:“象俺们终日吃肉,却不知转世有多少罪业!”薛姑子道:“似老菩萨,都是前生修来的福,【夹批:活画。】享荣华,受富贵。譬如五谷,你春天不种下,到那有秋之时,怎望收成?”这里说话不题。

  且说西门庆送了胡僧进来,只见玳安悄悄说道:“头里韩大婶使了他兄弟来请爹,说今日是他生日,请爹好歹过去坐坐。”西门庆得了胡僧药,心里正要去和妇人试验,不想来请,正中下怀,即吩咐玳安备马,使琴童先送一坛酒去。于是迳走到金莲房里【旁批:伏。】取了淫器包儿,便衣小帽,带着眼纱,玳安跟随,径往王六儿家来。下马到里面,就吩咐:“留琴童儿伺候,玳安回了马家去。等家里问,就说我在狮子街房子里算帐哩。”玳安应诺,骑马回家去了。王六儿出来与西门庆磕了头,在旁边陪坐,说道:“无事,请爹过来散心坐坐。又多谢爹送酒来。”西门庆道:“我忘了你生日。今日往门外送行去,才来家。”因向袖中取出一根簪儿,递与他道:“今日与你上寿。”【眉批:乃偷的李瓶儿之物也。】妇人接过来观看,却是一对金寿字簪儿,说道:“到好样儿。”连忙道了万福。西门庆又递与他五钱银子,吩咐:“你称五分,交小厮有南烧酒买一瓶来我吃。”王六儿笑道:“爹老人家别的酒吃厌了,想起来又要吃南烧酒了。”连忙称了五分银子,使琴童儿拿瓶买去。一面替西门庆脱了衣裳,请入房里坐的。亲自顿好茶与西门庆吃,又放小桌儿看牌耍子。看了一回,才收拾吃酒不题。

  单表玳安【夹批:一百回以玳安结。此回不得不为玳安一写也。】回马到家,因跟和尚走的乏困了,一觉直睡到掌灯时便才醒了。揉揉眼儿,见天晚了,走到后边要灯笼接爹去,只顾立着。月娘因问他:“头里你爹打发和尚去了,也不进来换衣裳,三不知就去了。端的在谁家吃酒?”玳安道:“爹没往人家去,在狮子街房里算帐哩。”月娘道:“算帐?没的算恁一日!”玳安道:“算了帐,爹自家吃酒哩。”【夹批:白的妙。】月娘道:“又没人陪他,莫不平白的自家吃酒?眼见的就是两样话。头里韩道国的小厮来寻你做甚么?”玳安道:“他来问韩大叔几时来。”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又不知弄甚么鬼!”玳安不敢多言。月娘交小玉拿了灯笼与他,吩咐:“你说家中你二娘等着上寿哩。”

  玳安应诺,走到前边铺子里,只见书童儿和傅伙计坐着,水柜上放着一瓶酒、几个碗碟、一盘牛肚子,平安儿从外拿了两瓶鮓来,正饮酒。玳安看见,把灯笼掠下,说道:“好呀!我赶着了。”因向书童儿戏道:“好淫妇,我那里没寻你,你原来躲在这里吃酒儿。”书童道:“你寻我做甚么?想是要与我做半日孙子儿!”玳安骂道:“秫秫小厮,你也回嘴!我寻你,要肏你的屁股。”【夹批:总是极力写一浪蝶。】于是走向前按在椅子上就亲嘴。那书童用手推开,说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出来的。把人牙花都磕破了,帽子都抓落了人的。”傅伙计见他帽子在地下,说道:“新一盏灯帽儿。”交平安儿:“你替他拾起来,只怕躧了。”被书童拿过,往炕上只一摔,把脸通红了。玳安道:“好淫妇,我逗你逗儿,你就恼了?”不由分说,掀起腿把他按在炕上,尽力往他口里吐了一口唾沫,把酒推翻了,流在水柜上。傅伙计恐怕湿了帐簿,【夹批:画。】连忙取手巾来抹了,说道:“管情住回两个顽恼了。”玳安道:“好淫妇,你今日讨了谁口里话,这等扭手扭脚?”书童把头发都揉乱了,说道:“耍便耍,笑便笑,臜剌剌的[尸从]水子吐了人恁一口!”玳安道:“贼村秫秫,你今日才吃[尸从]?你从前已后把[尸从]不知吃了多少!”平安筛了一瓯子酒递与玳安,说道:“你快吃了接爹去罢,有话回来和他说。”【夹批:映前报仇,带三分怕事意。】玳安道:“等我接了爹回来,和他答话。我不把秫秫小厮不摆布的见神见鬼的,他也不怕。我使一些唾沫也不是人养的,我只一味干粘。”【夹批:浪蝶至此,亦春意烂漫矣。】于是吃了酒,门班房内叫了个小伴当拿着灯笼,他便骑着马,到了王六儿家。叫开门,问琴童儿:“爹在那里?”琴童道:“爹在屋里睡哩。”于是关上门,两个走到后边厨下。老冯便道:“安官儿,你韩大婶只顾等你不见来,替你留下分儿了。”就向厨柜里拿了一盘驴肉、一碟腊烧鸡、两碗寿面、一素子酒。【旁批:上文余波。】玳安吃了一回,又让琴童道:“你过来,这酒我吃不了,咱两个噤了罢。”琴童道:“留与你的,你自吃罢。”玳安道:“我刚才吃了瓯子来了。”于是二人吃毕,玳安便叫道:“冯奶奶,我有句话儿说,你休恼我。想着你老人家在六娘那里,替俺六娘当家,【旁批:将瓶儿与王六儿一照,为此日同试药作映。】如今在韩大婶这里,又与韩大婶当家。到家看我对六娘说也不说!”【夹批:又是一番描写。】那老冯便向他身上拍了一下,说道:“怪倒路死猴儿!休要是言不是语到家里说出来,就交他恼我一生,我也不敢见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