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安把嘴谷都,走出来,陈敬济问道:“你到那去?”玳安道:“精是攮气的营生,一遍生活两遍做,这咱晚又往家里跑一遭。”迳走到家。西门庆还在大门首吃酒,傅伙计、云主管都去了,还有应伯爵、谢希大、韩道国、贲四众人吃酒未去,便问玳安:“你娘们来了?”玳安道:“没来,使小的取皮袄来了。”说毕,便往后走。先是琴童到家,上房里寻玉箫要皮袄。小玉坐在炕上正没好气,【旁批:与玳安对针。】说道:“四个淫妇今日都在贲四老婆家吃酒哩。我不知道皮袄放在那里,往他家问他要去。”这琴童一直走到贲四家,且不叫,在窗外悄悄觑听。只见贲四嫂说道:“大姑和三姑,怎的这半日酒也不上,菜儿也不拣一箸儿?嫌俺小家儿人家,整治的不好吃也怎的?”春梅道:“四嫂,俺每酒够了。”贲四嫂道:“耶嚛!没的说。怎的这等上门儿怪人家!”又叫韩回子老婆:“你是我的切邻,就如副东一样,三姑、四姑跟前酒,你也替我劝劝儿,怎的单板着,象客一般?”【旁批:映后露风。】又叫长姐:“筛酒来,斟与三姑吃,你四姑钟儿浅斟些儿罢。”兰香道:“我自来吃不的。”贲四嫂道:“你姐儿们今日受饿,没甚么可口的菜儿管待,休要笑话。今日要叫了先生来,唱与姑娘们下酒,又恐怕爹那里听着。【旁批:为水战留地。】浅房浅屋,说不的俺小家儿人家的苦。”

  说着,琴童儿敲了敲门,众人都不言语了。长儿问:“是谁?”琴童道:“是我,寻姐说话。”一面开了门,那琴童入来。玉箫便问:“娘来了?”那琴童看着待笑,半日不言语。玉箫道:“怪雌牙的,谁与你雌牙?问着不言语。”琴童道:“娘每还在妗子家吃酒哩,见天阴下雪,使我来家取皮袄来,都教包了去哩。”玉箫道:“皮袄在描金箱子里不是,叫小玉拿与你。”琴童道:“小玉说教我来问你要。”玉箫道:“你信那小淫妇儿,他不知道怎的!”【夹批:映小玉恼。】春梅道:“你每有皮袄的,都打发与他。俺娘没皮袄,只我不动身。”【旁批:知心可儿。】兰香对琴童:“你三娘皮袄,问小鸾要。”迎春便向腰里拿钥匙与琴童儿:【夹批:各各不同。】“教绣春开里间门拿与你。”琴童儿走到后边,上房小玉和玉楼房中小鸾,都包了皮袄交与他。正拿着往外走,遇见玳安,问道:“你来家做甚么?”玳安道:“你还说哩!为你来了,平白教大娘骂了我一顿好的。又使我来取五娘的皮袄来。”琴童道:“我如今取六娘的皮袄去也。”玳安道:“你取了,还在这里等着我,一答儿里去。你先去了不打紧,又惹的大娘骂我。”说毕,玳安来到上房。小玉正在炕上笼着炉台烤火,口中嗑瓜子儿,见了玳安,问道:“你也来了?”【眉批:窃玉成婚,在此处透出。】【夹批:有情语,开口便见。】玳安道:“你又说哩,受了一肚子气在这里。娘说我遣将儿。因为五娘没皮袄,又教我来,说大橱里有李三准折的一领皮袄,教拿去哩。”小玉道:“玉箫拿了里间门上钥匙,都在贲四家吃酒哩,教他来拿。”玳安道:“琴童往六娘房里去取皮袄,便来也,教他叫去,我且歇歇腿儿,烤烤火儿着。”【夹批:又要使人。】那小玉便让炕头儿与他,并肩相挨着向火。小玉道:“壶里有酒,筛盏子你吃?”玳安道:“可知好哩,看你下顾。”小玉下来,把壶坐在火上,抽开抽屉,拿了一碟子腊鹅肉,筛酒与他。无人处两个就搂着咂舌亲嘴。【夹批:此处为窃玉安根。】

  正吃着酒,只见琴童儿进来。玳安让他吃了一盏子,便使他:“叫玉箫姐来,拿皮袄与五娘穿。”【旁批:写玳安,严然一个春梅。】那琴童抱毡包放下,走到贲四家叫玉箫。玉箫骂道:“贼囚根子,又来做甚么?”又不来。【夹批:写玳安,严然一个春梅。】递与钥匙,教小玉开门。那小玉开了里间房门,取了一把钥匙,通了半日,白通不开。琴童儿又往贲四家问去。那玉箫道:“不是那个钥匙。娘橱里钥匙在床褥子座下哩。”【夹批:此处又省,学史公者一此处当细读。】小玉又骂道:“那淫妇丁子钉在人家不来,两头来回,只教使我。”及开了,橱里又没皮袄。琴童儿来回走的抱怨道:“就死也死三日三夜,又撞着恁瘟死鬼小奶奶儿们,把人魂也走出了。”【旁批:故意作波,不妨十分满足,明使贲四家、玉箫衬窃玉之小玉也。】【夹批:如画。】向玳安道:“你说此回去,又惹的娘骂。不说屋里,只怪俺们。”走去又对玉箫说:“里间娘橱里寻,没有皮袄。”玉箫想了想,笑道:“我也忘记,在外间大橱里。”到后边,【夹批:又只三字,妙绝史公。】又被小玉骂道:“淫妇吃那野汉子捣昏了,皮袄在这里,却到处寻。”一面取出来,将皮袄包了,连大姐皮袄都交付与玳安、琴童。

  两个拿到吴大妗子家,月娘又骂道:“贼奴才,你说同了都不来罢了。”那玳安不敢言语,琴童道:“娘的皮袄都有了,等着姐又寻这件青镶皮袄。”于是打开取出来。吴大妗子灯下观看,说道:“好一件皮袄。五娘,你怎的说他不好,说是黄狗皮。那里有恁黄狗皮,与我一件穿也罢了。”月娘道:“新新的皮袄儿,只是面前歇胸旧了些儿。到明日,从新换两个遍地金歇胸,就好了。【眉批:“冰鉴”一回是第一层结束,固止用葡萄架、翡翠轩将金、瓶、梅与玉楼一描,下即接出吴神仙。此回是第二番结束,则须将月娘一描,盖月娘一百回结果之人也。故写月娘恼桂姐。而玳安、小玉又同月娘作结之人,,故同加一番描写。而拿皮袄又串入瓶死撤祭等,固此回真百折裙腰,一齐提出起也。稍带春梅、玉箫,又见才高一石。】孟玉楼拿过来,与金莲戏道:“我儿,你过来,你穿上这黄狗皮,娘与你试试看好不好。”金莲道:“有本事到明日问汉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人家旧皮袄披在身上做甚么!”【旁批:又伏。】【夹批:不管月娘面皮。】玉楼戏道:“好个不认业的,人家有这一件皮袄,穿在身上念佛。”【旁批:此处以玉楼衬金莲,又是一样章法,与别不同。】于是替他穿上。见宽宽大大,金莲才不言语。

  当下月娘与玉楼、瓶儿俱是貂鼠皮袄,都穿在身上,拜辞吴大妗子、二妗子起身。【旁批:气象不同。】月娘与了郁大姐一包二钱银子。吴银儿道:“我这里就辞了妗子、列位娘,磕了头罢。”当下吴大妗子与了一对银花儿,月娘与李瓶儿每人袖中拿出一两银子与他,【夹批:桂姐干替别人认了干娘也。】磕头谢了。吴大妗子同二妗子、郑三姐都还要送月娘众人,因见天气落雪,月娘阻回去了。琴童道:“头里下的还是雪,这回沾在身上都是水珠儿,只怕湿了娘们的衣服,问妗子这里讨把伞打了家去。”吴二舅连忙取了伞来,琴童儿打着,头里两个排军打灯笼,引着一簇男女,走几条小巷,到大街上。陈敬济沿路放了许多花炮,因叫:“银姐,你家不远了,俺每送你到家。”月娘便问:“他家在那里?”敬济道:“这条胡同内一直进去,中间一座大门楼,就是他家。”吴银儿道:“我这里就辞了娘每家去。”月娘道:“地下湿,银姐家去罢,头里已是见过礼了。我还着小厮送你到家。”因叫过玳安:“你送送银姐家去。”【旁批:特刺柱儿。】敬济道:“娘,我与玳安两个去罢。”月娘道:“也罢,你与他两个同送他送。”那敬济得不的一声,同玳安一路送去了。【旁批:与“戏娇姿”一回对照。此处要送,见前不送之为蕙莲也。】

  吴月娘众人便回家来。潘金莲路上说:“大姐姐,你原说咱每送他家去,怎的又不去了?”【旁批:刻骨为金莲写生,却是衬出月娘半日恼桂姐,而附银儿处。】月娘笑道:“你也只是个小孩儿,哄你说耍子儿,你就信了。丽春院是那里,你我送去?”金莲道:“像人家汉子在院里嫖了来,家里老婆没曾往那里寻去?寻出没曾打成一锅粥?”月娘道:“你等他爹到明日往院里去,你寻他寻试试。倒没的教人家汉子当粉头拉了去,看你──”【夹批:如画。】两个口里说着,看看走到东街上,将近乔大户门首。只见乔大户娘子和他外甥媳妇段大姐,在门首站立。【旁批:又是一家女眷。】远远见月娘一簇男女过来,就要拉请进去。月娘再三说道:“多谢亲家盛情,天晚了,不进去罢。”那乔大户娘子那里肯放,说道:“好亲家,怎的上门儿怪人家?”强把月娘众人拉进去了。客位内挂着灯,摆设酒果,有两个女儿弹唱饮酒,不题。

  却说西门庆,在门首与伯爵众人饮酒将阑。伯爵与希大整吃了一日,顶颡吃不下去,见西门庆在椅子上打盹,赶眼错把果碟儿都倒在袖子里,和韩道国就走了。只落下贲四,陪西门庆打发了乐工赏钱。【夹批:贲四家请客故也。】吩咐小厮收家火,熄灯烛,归后边去了。只见平安走来,贲四家叫道:“你们还不起身,爹进去了。”玉箫听见,和迎春、兰香慌的辞也不辞,都一溜烟跑了。【夹批:衬春梅。】只落下春梅,拜谢了贲四嫂,才慢慢走回来。

  看见兰香在后边脱了鞋赶不上,因骂道:“你们都抢棺材奔命哩!把鞋都跑脱了,穿不上,象甚腔儿!”到后边,打听西门庆在李娇儿房里,都来磕头。大师父见西门庆进入李娇儿房中,都躲到上房,和小玉在一处。玉箫进来,道了万福,那小玉就说玉箫:“娘那里使小厮来要皮袄,你就不来管管儿,只教我拿。我又不知那根钥匙开橱门,及自开了又没有,落后却在外边大橱拒里寻出来。你放在里头,怎昏抢了不知道?姐姐每都吃勾来了罢,几曾见长出块儿来!”【旁批:点出不悦。】玉箫吃的脸红红的,道:“怪小淫妇儿,如何狗挝了脸似的?人家不请你,怎的和俺们使性儿!”【夹批:映出。】小玉道:“我稀罕那淫妇请!”大师父在旁劝道:“姐姐每义让一句儿罢,你爹在屋里听着。只怕你娘们来家,顿下些茶儿伺候。”正说着,只见琴童抱进毡包来。玉箫便问:“娘来了?”琴童道:“娘每来了,又被乔亲家娘在门首让进去吃酒哩,也将好起身。”两个才不言语了。

  不一时,月娘等从乔大户娘子家出来。到家门首,贲四娘子走出来厮见。【旁批:是门房内住者。】陈敬济和贲四一面取出一架小烟火来,在门首又看放了一回烟火,方才进来,【旁批:此处尚以烟火作映。】【夹批:又写烟火。】与李娇儿、大师父道了万福。雪娥走来,向月娘磕了头,与玉楼等三人见了礼。月娘因问:“他爹在那里?”李娇儿道:“刚才在我那屋里,我打发他睡了。”月娘一声儿没言语。【旁批:桂儿可恨。】【夹批:一没言语。】只见春梅、迎春、玉箫、兰香进来磕头。李娇儿便说:“今日前边贲四嫂请了四个去,坐了回儿就来了。”月娘听了,半日没言语。【旁批:桂儿可恨。】【夹批:二没言语。】骂道:“恁成精狗肉们,平白去做甚么!谁教他去来?”李娇儿道:“问过他爹才去来。”月娘道:“问他?好有张主的货!你家初一十五开的庙门早了,放出些小鬼来了。”【旁批:桂儿可恨,又与后撒泼对照。】大师父道:“我的奶奶,恁四个上画儿的姐姐,还说是小鬼。”月娘道:“上画儿只画的半边儿,平白放出去做甚么?与人家喂眼!”孟玉楼见月娘说来的不好,就先走了。【旁批:处处见机。】落后金莲见玉楼起身,和李瓶儿、大姐也走了。止落下大师父,和月娘同在一处睡了。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夹批:偏有闲笔映出,不漏。】正是:

  香消烛冷楼台夜,挑菜烧灯扫雪天。

  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西门庆往衙门中去了。月娘约饭时前后,与孟玉楼、李瓶儿三个同送大师父家去。因在大门里首站立,见一个乡里卜龟儿卦儿的老婆子,穿着水合袄、蓝布裙子,勒黑包头,背着褡裢,正从街上走来。月娘使小厮叫进来,在二门里铺下卦帖,安下灵龟,说道:“你卜卜俺每。”那老婆扒在地下磕了四个头:“请问奶奶多大年纪?”月娘道:“你卜个属龙的女命。”那老婆道:“若是大龙,四十二岁,小龙儿三十岁。”月娘道:“是三十岁了,八月十五日子时生。”那老婆把灵龟一掷,转了一遭儿住了。揭起头一张卦帖儿。上面画着一个官人和一位娘子在上面坐,其余都是侍从人,也有坐的,也有立的,守着一库金银财宝。老婆道:“这位当家的奶奶是戊辰生,戊辰己巳大林木。为人一生有仁义,性格宽洪,心慈好善,看经布施,广行方便。一生操持,把家做活,替人顶缸受气,还不道是。喜怒有常,主下人不足。正是:喜乐起来笑嘻嘻,恼将起来闹哄哄。【旁批:随时点染。】别人睡到日头半天还未起,你老早在堂前转了。梅香洗铫铛,虽是一时风火性,转眼却无心。和人说也有,笑也有,只是这疾厄宫上着刑星,常沾些啾唧。亏你这心好,济过来了,往后有七十岁活哩。”孟玉楼道:“你看这位奶奶命中有子没有?”婆子道:“休怪婆子说,儿女宫上有些不实,往后只好招个出家的儿子送老罢了。【夹批:将结文明明说出。】随你多少也存不的。”玉楼向李瓶儿笑道:“就是你家吴应元,见做道士家名哩。”【夹批:又将看官瞒过。】月娘指着玉楼:“你也叫他卜卜。”玉楼道:“你卜个三十四岁的女命,十一月二十七日寅时生。”那婆子从新撇了卦帖,把灵龟一卜,转到命宫上住了。揭起第二张卦帖来,上面画着一个女人,配着三个男人:头一个小帽商旅打扮;第二个穿红官人;第三个是个秀才。也守着一库金银,左右侍从伏侍。婆子道:“这位奶奶是甲子年生。甲子乙丑海中金。命犯三刑六害,夫主克过方可。”【旁批:独云甲子,可知玉姐为众人之冠。】玉楼道:“已克过了。”婆子道:“你为人温柔和气,好个性儿。你恼那个人也不知,喜欢那个人也不知,显不出来。【旁批:月娘不堪矣。】一生上人见喜下钦敬,为夫主宠爱。只一件,你饶与人为了美,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替人顶缸受气,小人驳杂,饶吃了还不道你是。你心地好了,虽有小人也拱不动你。”【夹批:此是玉楼一生结果。】玉楼笑道:“刚才为小厮讨银子和他乱了,这回说是顶缸受气。”【旁批:总是轻笔。】月娘道:“你看这位奶奶往后有子没有?”【旁批:彼此互问。】婆子道:“济得好,见个女儿罢了。子上不敢许,若说寿,倒尽有。”月娘道:“你卜卜这位奶奶。【夹批:先说出,后出名。】李大姐,你与他八字儿。”李瓶儿笑道:“我是属羊的。”婆子道:“若属小羊的,今年念七岁,辛未年生的。生几月?”李瓶儿道:“正月十五日午时。”那婆子卜转龟儿,到命宫上矻磴住了。揭起卦帖来,上面画着一个娘子,三个官人:头一个官人穿红,第二个官人穿绿,第三个穿青。怀着个孩儿,守着一库金银财宝,旁边立着个青脸獠牙红发的鬼。【旁批:奇。】婆子道:“这位奶奶,庚午辛未路旁土。一生荣华富贵,吃也有,穿也有,所招的夫主都是贵人。为人心地有仁义,金银财帛不计较,人吃了转了他的,他喜欢;不吃他,不转他,到恼。只是吃了比肩不和的亏,凡事恩将仇报。正是:比肩刑害乱扰扰,转眼无情就放刁;宁逢虎摘三生路,休遇人前两面刀。奶奶,你休怪我说:你尽好匹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了些。气恼上要忍耐些,就是子上也难为。”李瓶儿道:“今已是寄名做了道士。”婆子道:“既出了家,无妨了。又一件,你老人家今年计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灾,仔细七八月不见哭声才好。”说毕,李瓶儿袖中掏出五分一块银子,月娘和玉楼每人与钱五十文。

  刚打发卜龟卦婆子去了,只见潘金莲和大姐从后边出来,笑道:“我说后边不见,原来你每都往前头来了。”【眉批:二人同来,敬济后事如画。】月娘道:“俺们刚才送大师父出来,卜了这回龟儿卦。你早来一步,也教他与你卜卜儿。”金莲摇头儿道:“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着命,算不着行。想前日道士说我短命哩,怎的哩?说的人心里影影的。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眉批:总是一结果。】【夹批:出口成谶。】说毕,和月娘同归后边去了。正是:

  万事不由人算计,一生都是命安排。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总批:以上四十七回俱是接连而下,至此截住上文,另起头绪。写一苗员外与西门大官人作对,见苗员外以一刁氏而丧其事,况西门以如许妖孽随其左右,虽欲不亡,其可得乎?其不死于来旺、来爵之手者,有幸有不幸耳!

  刁氏,苗员外妾也,且可以杀身,况非已所有而掘之乎?

  写陈三、翁八之恶,衬起苗青;写苗青之恶,又衬起西门庆也。然而写王六儿、夏提刑等无非 衬西门庆也。西门庆之恶十分满足,则蔡太师之恶不言而喻矣。

  一路写乐三嫂、王六儿、玳安儿、乐三、西门庆、夏提刑、平安、书童、琴童各色人等,一时忙忙碌碌,俱为一死囚之苗青呼来喝去的使唤。甚矣!财之可畏如此。苗员外以财亡身,西门不以此为鉴戒,而尚贪其逆奴之赂,岂不计及来保等之观望乎?】

  诗曰:

  怀璧身堪罪,偿金迹未明。

  龙蛇一失路,虎豹屡相惊。

  暂遣虞罗急,终知汉法平。

  须凭鲁连箭,为汝谢聊成。

  话说江南扬州广陵城内,有一苗员外,名唤苗天秀。家有万贯资财,颇好诗礼。年四十岁,身边无子,止有一女尚未出嫁。其妻李氏,身染痼疾在床,家事尽托与宠妾刁氏,名唤刁七儿。原是娼妓出身,【旁批:比六儿加等者也。】【夹批:便该死。】天秀用银三百两娶来家,纳为侧室,宠嬖无比。忽一日,有一老僧在门首化缘,自称是东京报恩寺僧,因为堂中缺少一尊镀金铜罗汉,故云游在此,访善纪录。天秀问之,不吝,即施银五十两与那僧人。【旁批:报恩者,孝字也。不孝而天不佑矣。堂中缺少一尊,令人落泪。安得黄金一铸其身哉!故后文用曾孝序申冤也。】僧人道:“不消许多,一半足矣。”天秀道:“吾师休嫌少,除完佛像,余剩可作斋供。”那僧人问讯致谢,临行向天秀说道:“员外左眼眶下有一道死气,主不出此年当有大灾。你有如此善缘与我,贫僧焉敢不预先说知。今后随有甚事,切勿出境。戒之戒之。”言毕,作辞而去。

  那消半月,天秀偶游后园,见其家人苗青【旁批:点出。】正与刁氏亭侧私语,不意天秀卒至看见,不由分说,将苗青痛打一顿,誓欲逐之。苗青恐惧,转央亲邻再三劝留得免,终是切恨在心。【夹批:西门不死来旺手,亦幸矣。】不期有天秀表兄黄美,原是扬州人氏,乃举人出身,在东京开封府做通判,亦是博学广识之人。【旁批:已伏孝序年谊。】一日,寄一封书来与天秀,要请天秀上东京,一则游玩,二者为谋其前程。苗天秀得书大喜,因向其妻妾说道:“东京乃辇毂之地,景物繁华,吾心久欲游览,无由得便。今不期表兄书来相招,实慰平生之意。”其妻李氏便说:“前日僧人相你面上有灾厄,嘱咐不可出门。此去京都甚远,况你家私沉重,抛下幼女病妻在家,未审此去前程如何,不如勿往为善。”【旁批:无子,可知又为后文苗青地也。】天秀不听,反加怒叱,说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桑弧蓬矢,不能邀游天下,观国之光,徒老死牖下,无益矣。况吾胸中有物,囊有余资,何愁功名不到手?【夹批:有囊里,兼有胸中,乃功名不得,刁氏之罪,天秀自己之罪也。】此去表兄必有美事于我,切勿多言!”于是吩咐家人苗青,收拾行李衣装,多打点两箱金银,载一船货物,带了个安童并苗青,上东京。嘱咐妻妾守家,择日起行。正值秋末冬初之时,从扬州码头上船,行了数日,到徐州洪。但见一派水光,十分阴恶。但见:

  万里长洪水似倾,东流海岛若雷鸣,

  滔滔雪浪令人怕,客旅逢之谁不惊?

  前过地名陕湾,苗员外看见天晚,命舟人泊住船只。也是天数将尽,合当有事,不料搭的船只却是贼船。两个艄子皆是不善之徒:一个名唤陈三,一个乃是翁八。常言道:不着家人,弄不得家鬼。这苗青深恨家主,日前被责之仇一向要报无由,口中不言,心内暗道:“不如我如此这般,与两个艄子做一路,将家主害了性命,推在水内,尽分其财物。我回去再把病妇谋死,这分家私连刁氏,都是我情受的。”正是:

  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这苗青于是与两个艄子密密商量,说道:“我家主皮箱中还有一千两金银,二千两缎匹,衣服之类极广。汝二人若能谋之,愿将此物均分。”陈三、翁八笑道:“汝若不言,我等亦有此意久矣。”是夜天气阴黑,苗天秀与安童在中舱里睡,苗青在橹后。将近三鼓时分,那苗青故意连叫有贼。【旁批:用苗青“叫”,妙。】苗天秀梦中惊醒,便探头出舱外观看,被陈三手持利刀,一下刺中脖下,推在洪波荡里。那安童正要走时,吃翁八一闷棍打落水中。【旁批:舟中待走何处?人慌确有此情。】三人一面在船舱内打开箱笼,取出一应财帛金银,并其缎货衣服,点数均分。二艄便说:“我若留此货物,必然有犯。你是他手下家人,载此货物到于市店上发卖,没人相疑。”因此二艄尽把皮箱中一千两金银,并苗员外衣服之类分讫,依前撑船回去了。这苗青另搭了船只,载至临清码头上,钞关上过了,装到清河县城外官店内卸下,见了扬州故旧商家,只说:“家主在后船,便来也。”这个苗青在店发卖货物,不题。

  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可怜苗员外平昔良善,一旦遭其仆人之害,不得好死,虽是不纳忠言之劝,其亦大数难逃。不想安童被一棍打昏,虽落水中,幸得不死,浮没芦港。忽有一只渔船撑将下来,船上坐着个老翁,头顶箬笠,身披短蓑,听得啼哭之声。移船看时,却是一个十七八岁小厮,慌忙救了。问其始末情由,却是扬州苗员外家安童,在洪上被劫之事。这渔翁带下船,取衣服与他换了,给以饮食,因问他:“你要回去,却是同我在此过活?”【旁批:不说报仇。】安童哭道:“主人遭难,不见下落,如何回得家去?愿随公公在此。”渔翁道:“也罢,你且随我在此,等我慢慢替你访此贼人是谁,再作理会。”安童拜谢公公,遂在此翁家过活。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年除岁末,【旁批:不说报仇。】渔翁忽带安童正出河口卖鱼,正撞见陈三、翁八在船上饮酒,穿着他主人衣服,上岸来买鱼。安童认得,即密与渔翁说道:“主人之冤当雪矣。”渔翁道:“何不具状官司处告理?”安童将情具告到巡河周守备府内。守备见没赃证,不接状子。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见是强盗劫杀人命等事,把状批行了。从正月十四日差缉捕公人,押安童下来拿人。前至新河口,只把陈三、翁八获住到案,责问了口词。二艄见安童在旁执证,也没得动刑,一一招了。供称:“下手之时,还有他家人苗青,同谋杀其家主,分赃而去。”这里把三人监下,又差人访拿苗青,一起定罪。因节间放假,提刑官吏一连两日没来衙门中问事,早有衙门透信的人,悄悄把这件事儿报与苗青。苗青慌了,把店门锁了,暗暗躲在经纪乐三家。这乐三就住在狮子街韩道国家隔壁,他浑家乐三嫂,与王六儿所交极厚,常过王六儿这边来做伴儿。【旁批:一层层说入。】王六儿无事,也常往他家行走,彼此打的热闹。这乐三见苗青面带忧容,问其所以,说道:“不打紧,【夹批:三字妙。】间壁韩家就是提刑西门老爹的外室,【旁批:所以云“外室”亦假,又是伙计更妙,天下有外室伙计或伙计外室乎?一笑。】又是他家伙计,和俺家交往的甚好,几事百依百随,若要保得你无事,破多少东西,教俺家过去和他家说说。”【旁批:俺家与他家说,他家又与他家说也,一叹。】这苗青听了,连忙下跪,说道:“但得我身上没事,恩有重报,不敢有忘。”于是写了说帖,封下五十两银子,两套妆花缎子衣服,乐三教他老婆拿过去,如此这般对王六儿说。王六儿喜欢的要不的,【夹批:一层。】把衣服银子并说帖都收下,单等西门庆,不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