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西门庆就安心设计,图谋这妇人,屡屡安下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把子虚挂住在院里饮酒过夜。他便脱身来家,一径在门首站立。这妇人亦常领着两个丫鬟在门首。西门庆看见了,便扬声咳嗽,一回走过东来,又往西去,或在对门站立,把眼不住望门里睃盼。妇人影身在门里,见他来便闪进里面,见他过去了,又探头去瞧。两个眼意心期,【夹批:四字奇绝。】已在不言之表。【夹批:又一无数名堂挑。】一日,西门庆正站在门首,忽见小丫鬟绣春来请。西门庆故意问道:“姐姐请我做甚么?你爹在家里不在?”绣春道:“俺爹不在家,娘请西门庆爹问句话儿。”这西门庆得不的一声,连忙走过来,到客位内坐下。良久,妇人出来,道了万福,便道:“前日多承官人厚意,奴铭刻于心,知感不尽。他从昨日出去,一连两日不来家了,不知官人曾会见他来不曾?”西门庆道:“他昨日同三四个在郑家吃酒,我偶然有些小事就来了。今日我不曾得进去,不知他还在那里没在。若是我在那里,恐怕嫂子忧心,有个不催促哥早早来家的?”妇人道:“正是这般说。奴吃煞他不听人说、在外边眠花卧柳不顾家事的亏。”【夹批:反复只是此言,正是入神出化之笔写出来者。】西门庆道:“论起哥来,仁义上也好,只是有这一件儿。”说着,小丫鬟拿茶来吃了。西门庆恐子虚来家,不敢久恋,就要告归。妇人又千叮万嘱,央西门庆:“不拘到那里,好歹劝他早来家,奴一定恩有重报,决不敢忘官人!”西门庆道:“嫂子没的说,我与哥是那样相交!”说毕,西门庆家去了。

  到次日,花子虚自院中回家,妇人再三埋怨说道:“你在外边贪酒恋色,多亏隔壁西门大官人,两次三番顾睦你来家。你买分礼儿谢谢他,方不失了人情。”【夹批:无情无理,而子虚乃连忙依从,所以为子虚也。】那花子虚连忙买了四盒礼物,一坛酒,使小厮天福儿送到西门庆家。西门庆收下,厚赏来人去了。吴月娘便问说:“花家如何送你这礼?”西门庆道:“花二哥前日请我们在院中与吴银儿做生日,醉了,被我搀扶了他来家;又见常时院中劝他休过夜,早早来家。他娘子儿因此感我的情,想对花二哥说,故买此礼来谢我。”【夹批:独照瓶儿。】吴月娘听了,与他打个问讯,说道:“我的哥哥,你自顾了你罢,又泥佛劝土佛!你也成日不着个家,在外养女调妇,反劝人家汉子!”【夹批:写月娘为后文上气作因。】又道:“你莫不白受他这礼?”因问:“他帖上儿写着谁的名字?若是他娘子的名字,今日写我的帖儿,请他娘子过来坐坐,他也只恁要来咱家走走哩。若是他男子汉名字,随你请不请,我不管你。”西门庆道:“是花二哥名字,我明日请他便了。”次日,西门庆果然治酒,请过花子虚来,吃了一日酒。归家,李瓶儿说:“你不要差了礼数。咱送了他一分礼,他到请你过去吃了一席酒,你改日还该治一席酒请他,只当回席。”

  光阴迅速,又早九月重阳。【夹批:记清。知后带病之晏,为必于重阳都,可想。】花子虚假着节下,叫了两个妓者,具柬请西门庆过来赏菊。又邀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天化四人相陪。传花击鼓,欢乐饮酒。有诗为证:

  乌兔循环似箭忙,人间佳节又重阳。

  千枝红树妆秋色,三径黄花吐异香。

  不见登高乌帽客,还思捧酒绮罗娘。

  秀帘琐闼私相觑,从此恩情两不忘。

  当日,众人饮酒到掌灯之后,西门庆忽下席来外边解手。不防李瓶儿正在遮槅子边站立偷觑,两个撞了个满怀,西门庆回避不及。妇人走到西角门首,暗暗使绣春黑影里走到西门庆跟前,低声说道:“俺娘使我对西门爹说,少吃酒,早早回家。晚夕,娘如此这般要和西门爹说话哩。”西门庆听了,欢喜不尽。小解回来,到席上连酒也不吃,唱的左右弹唱递酒,只是装醉不吃。看看到一更时分,那李瓶儿不住走来廉外,见西门庆坐在上面,只推做打盹。那应伯爵、谢希大,如同钉在椅子上,白不起身。熬的祝实念、孙寡嘴也去了,他两个还不动。把个李瓶儿急的要不的。西门庆已是走出来,被花子虚再不放,说道:“今日小弟没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西门庆道:“我本醉了,吃不去。”于是故意东倒西歪,教两个扶归家去了。应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不多酒就醉了。既是东家费心,难为两个姐儿在此,拿大钟来,咱每再周四五十轮,散了罢。”【旁批:故作缓笔,衬瓶儿之急也。】李瓶儿在帘外听见,骂“涎脸的囚根子”不绝。暗暗使小厮天喜儿请下花子虚来,吩咐说:“你既要与这伙人吃,趁早与我院里吃去。休要在家里聒噪。我半夜三更,熬油费火,我那里耐烦!”花子虚道:“这咱晚我就和他们院里去,也是来家不成,你休再麻犯我。”妇人道:“你去,我不麻犯便了。”这花子虚得不的这一声,走来对众人说:“我们往院里去。”应伯爵道:“真个?休哄我。你去问声嫂子来,咱好起身。”子虚道:“房下刚才已是说了,教我明日来家。”谢希大道:“可是来,自吃应花子这等唠叨。哥刚才已是讨了老脚来,咱去的也放心。”于是连两个唱的,都一齐起身进院。此时已是二更天气,天福儿、天喜儿跟花子虚等三人,【夹批:收拾过两个小厮。】从新又到后巷吴银儿家去吃酒不题。

  单表西门庆推醉到家,走到金莲房里,刚脱了衣裳,就往前边花园里去坐,单等李瓶儿那边请他。良久,只听得那边赶狗关门。少倾,只见丫鬟迎春黑影影里扒着墙,推叫猫,【夹批:所谓如此这般者也。墙一现。】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递了话。这西门庆就掇过一张桌凳来踏着,暗暗扒过墙来,【夹批:墙二。】这边已安下梯子。李瓶儿打发子虚去了,已是摘了冠儿,乱挽乌云,素体浓妆,立在穿廊下。看见西门庆过来,欢喜无尽,忙迎接进房中。灯烛下,早已安排一桌齐整酒肴果菜,壶内满贮香醪。妇人双手高擎玉斝,亲递与西门庆,深深道个万福:“奴一向感谢官人,蒙官人又费心酬答,使奴家心下不安。今日奴自治了这杯淡酒,请官人过来,聊尽奴一点薄情。又撞着两个天杀的涎脸,只顾坐住了,急的奴要不的。刚才吃我都打发到院里去了。”西门庆道:“只怕二哥还来家么?”妇人道:“奴已吩咐过夜不来了。两个小厮都跟去了。家里再无一人,只是这两个丫头,一个冯妈妈看门首,他是奴从小儿养娘心腹人。前后门都已关闭了。”西门庆听了,心中甚喜。两个于是并肩叠股,交杯换盏,饮酒做一处。迎春旁边斟酒,绣春往来拿菜儿。吃得酒浓时,锦帐中香熏鸳被,设放珊瑚,两个丫鬟撤开酒桌,拽上门去了。两人上床交欢。

  原来大人家有两层窗寮,外面为窗,里面为寮。妇人打发丫鬟出去,关上里面两扇窗寮,房中掌着灯烛,外边通看不见。这迎春丫头,今年已十七岁,【旁批:方结到迎春,有春云渐吐,流水归源之妙。】颇知事体,见他两个今夜偷期,悄悄向窗下,用头上簪子挺签破窗寮上纸,往里窥觑。【夹批:写瓶儿家,特特与金莲作贫富对照也。而瓶儿必用迎春眼中照出,固为迎春作地。二者为瓶儿少留身分,不似金莲之尽情不堪也。】端的二人怎样交接?但见:

  灯光影里,鲛绡帐中,一个玉臂忙摇,一个金莲高举。一个莺声呖呖,

  一个燕语喃喃。好似君瑞遇莺娘,犹若宋玉偷神女。山盟海誓,依稀耳中;

  蝶恋蜂恣,未能即罢。正是:被翻红浪,灵犀一点透酥胸;帐挽银钩,眉黛

  两弯垂玉脸。【夹批:看其句句是迎春眼中,故妙。】

  房中二人云雨,不料迎春在窗外,听看得明明白白。听见西门庆问妇人多少青春。李瓶儿道:“奴今年二十三岁。”因问:“他大娘贵庚?”西门庆道:“房下二十六岁了。”妇人道:“原来长奴三岁,到明日买分礼儿过去,看看大娘,只怕不好亲近。”西门庆道:“房下自来好性儿。”妇人又问:“你头里过这边来,他大娘知道不知?倘或问你时,你怎生回答?”西门庆道:“俺房下都在后边第四层房子里,【夹批:然则月娘房后算,雪娥第五层,厨房第六层,下房七层也。】惟有我第五个小妾潘氏,在这前边花园内,独自一所楼房居住,他不敢管我。”妇人道:“他五娘贵庚多少?”西门庆道:“他与大房下同年。”妇人道:“又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他五娘做个姐姐罢。到明日,讨他大娘和五娘的脚样儿来,奴亲自做两双鞋儿过去,以表奴情。”【夹批:写瓶儿一味热急浅露,到后文一丝不乱也。】说着,又将头上关顶的金簪儿拨下两根来,替西门庆带在头上,说道:【夹批:一“说着”,一“说道”,俱是迎春耳中照出也。】“若在院里,休要叫花子虚看见。”西门庆道:“这理会得。”当下二人如胶似漆,盘桓到五更时分。窗外鸡叫,【夹批:打狗关门,唤猫上墙,鸡叫过墙,妙绝情事。】东方渐白,西门庆恐怕子虚来家,整衣而起,照前越墙而过。【夹批:墙三。】两个约定暗号儿,但子虚不在家,这边就使丫鬟在墙头上【夹批:墙四。】暗暗以咳嗽为号,或先丢块瓦儿,见这边无人,方才上墙,【夹批:墙五。】这边西门庆便用梯凳扒过墙来。【夹批:墙六。】两个隔墙酬和,窃玉偷香,不由大门行走,街房邻舍怎的晓得?【眉批:此上一段,以迎春影瓶儿。】有诗为证:

  月落花阴夜漏长,相逢疑是梦高唐。

  夜深偷把银缸照,犹恐憨奴瞰隙光。【旁批:结住迎春。】

  却说西门庆扒过墙来,【夹批:须还是头一次过来者。此句直接照前“越墙而过”一句,中间是作者夹叙后文也。】走到潘金莲房里。金莲还睡未起,因问:“你昨日也不知又往那里去了这一夜?也不对奴说一声儿。”西门庆道:“花二哥又使小厮邀我往院里去,吃了半夜酒,才脱身走来家。”金莲虽故信了,还有几分疑影在心。一日,同孟玉楼饭后【夹批:又以玉楼衬出。】在花园亭子上做针指,猛可见一块瓦儿打在面前。那孟玉楼低着头纳鞋,没看见。这潘金莲单单把眼四下观看,影影绰绰只见隔壁墙头上一个白面探了一探,就下去了。金莲忙推玉楼,指与他瞧,说道:“三姐姐,你看这个,是隔壁花家那大丫头,想是上墙瞧花儿,【夹批:墙八。】看见俺们在这里,他就下去了。”说毕,也就罢了。【夹批:又一顿。】到晚夕,西门庆自外赴席来家,进金莲房中。金莲与他接了衣裳,问他。饭不吃,茶也不吃,趔趄着脚儿,只往前边花园里走。这潘金莲贼留心,暗暗看着他。坐了好一回,只见先头那丫头在墙头上打了个照面,【夹批:墙九。】这西门庆就踏着梯凳过墙去了。【夹批:墙十。】那边李瓶儿接入房中,两个厮会不题。

  这潘金莲归到房中,翻来复去,通一夜不曾睡。将到天明,只见西门庆过来,推开房门,妇人睡在床上,不理他。【旁批:金莲盖因此一机,细想何以挟制西门之法,欲报受辱以后之事,非一味然酸。】那西门庆先带几分愧色,挨近他床上坐下。妇人见他来,跳起来坐着,一手撮着他耳朵,骂道:“好负心的贼!你昨日端的那里去来?把老娘气了一夜!你原来干的那茧儿,我已是晓得不耐烦了!趁早实说,从前已往,与隔壁花家那淫妇偷了几遭?【夹批:与“私仆”时西门问话一样。】一一说出来,我便罢休。但瞒着一字儿,到明日你前脚儿过去,后脚我就吆喝起来,【夹批:其制胜处在此二之故句,非因刘理星也。】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标住他汉子在院里过夜,【夹批:又映出。】却这里要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着走!嗔道昨日大白日里,我和孟三姐在花园里做生活,只见他家那大丫头在墙那边【夹批:墙十。(原批序号如此)】探头舒脑的,原来是那淫妇使的勾使鬼来勾你来了。你还哄我老娘!前日他家那忘八,半夜叫了你往院里去,原来他家就是院里!”【夹批:骂尽瓶儿,却亦自去不远。】西门庆听了,慌的装矮子,只跌脚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说道:“怪小油嘴儿,禁声些!【夹批:其怕金莲处在此。】实不瞒你,他如此这般问了你两个的年纪,到明日讨了鞋样去,每人替你做双鞋儿,要拜认你两个做姐姐,他情愿做妹子。”金莲道:“我是不要那淫妇认甚哥哥姐姐的。他要了人家汉子,又来献小殷勤儿,【夹批:此句不可之使月娘知。】我老娘眼里是放不下砂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弄了鬼儿去!”说着一只手把他裤子扯开,只见那话软仃当,银托子还带在上面,问道:“你实说,与淫妇弄了几遭?”【夹批:又问一句;妙。】西门庆道:“弄到有数儿的,只一遭。”妇人道:“你赌个誓,一遭就弄的他恁软如鼻涕浓如酱,却如风瘫了一般的!有些硬朗气儿也是人心。”说着把托子一揪,挂下来,骂道:“没羞的强盗,嗔道教我那里没寻,原来把这行货子悄地带出,和那淫妇肏捣去了。”西门庆满脸儿陪笑说道:“怪小淫妇儿,麻犯人死了,他再三教我捎了上覆来,他到明日过来与你磕头,还要替你做鞋。【夹批:两番言瓶儿的说话,只是此意,又见瓶儿身分,不是单为西门虚心语也。】昨日使丫头替了吴家的样子去了。今日教我捎了这一对寿字簪儿送你。”于是除了帽子,向头上拔将下来,递与金莲。金莲接在手内观看,却是两根番石青填地、金玲珑寿字簪儿,乃御前所制,宫里出来的,甚是奇巧。金莲满心欢喜,说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语便了。【夹批:写淫妇与小人一样肺腑。】等你过那边去,我这里与你两个观风,教你两个自在肏捣。你心下如何?”那西门庆欢喜的双手搂抱着说道:“我的乖乖的儿,正是如此。不枉的养儿,──不在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我到明日梯己买一套妆花衣服谢你。”妇人道:“我不信那蜜嘴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旋,要依我三件事。”【夹批:早为三章约一引。】西门庆道:“不拘几件,我都依。”妇人道:“头一件,不许你往院里去;【夹批:一。】第二件,要依我说话;【夹批:二。】第三件,你过去和他睡了,来家就要告我说,一字不许你瞒我。”【夹批:三件事,只依我说,一事皆是矣。写金莲之固宠时,全因瓶儿;而后文几乎失宠,亦在瓶儿。天下事有利必有害,信然。】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都依你便了。”

  自此为始,西门庆过去睡了来,就告妇人说:“李瓶儿怎的生得白净,身软如绵花,好风月,又善饮。俺两个帐子里放着果盒,看牌饮酒,常玩耍半夜不睡。”又向袖中取出一个物件儿来,递与金莲瞧,道:“此是他老公公内府画出来的,俺两个点着灯,看着上面行事。”【夹批:写瓶儿只是在金莲处写来,妙。与迎春“私窥”章法遥对。一笔而两处皆出也。】金莲接在手中,展开观看。有词为证:

  内府衢花绫裱,牙签锦带妆成。大青小绿细描金,镶嵌斗方干净。女

  赛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双双帐内惯交锋。解名二十四,春意动关情。

  金莲从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与春梅道:“好生收在我箱子内,早晚看着耍子。”西门庆道:“你看两日,还交与我。此是人的爱物儿,我借了他来家瞧瞧,还与他。”金莲道:“他的东西,如何到我家?我又不曾从他手里要将来。就是打也打不出去。”西门庆道:“怪小奴才儿,休要耍问”赶着夺那手卷。金莲道:“你若夺一夺儿,赌个手段,我就把他扯得稀烂,大家看不成。”【夹批:写金莲,特特与前“受辱”相反,又极力扬之也。】西门庆笑道:“我也没法了,随你看完了与他罢么。你还了他这个去,他还有个稀奇物件儿哩,到明日我要了来与你。”金莲道:“我儿,谁养得你恁乖?你拿了来,我方与你这手卷去。”两个絮聒了一回。晚夕,金莲在房中香薰鸳被,款设银灯,艳妆澡牝,与西门庆展开手卷,在锦帐之中效“于飞”之乐。【夹批:瓶儿文字,却以金莲终,然金莲事内,却是瓶几文字。妙绝,妙绝。】看观听说:巫蛊魇昧之物,自古有之。金莲自从叫刘瞎子回背之后,不上几时,使西门庆变嗔怒而为宠爱,化忧辱而为欢娱,再不敢制他。【夹批:月娘之罪也。】正是:饶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有词为证:

  记得书斋乍会时,云踪雨迹少人知。晓来鸾凤栖双枕,剔尽银灯半吐

  辉。  思往事,梦魂迷,今宵喜得效于飞。颠鸾倒凤无穷乐,从此双双

  永不离。

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  李瓶儿迎奸赴会
【总批:此回上半写子虚之死,是正文。写瓶儿、西门之恶,又是正文。不知其写月娘之恶,又于旁文中带一正文也何则?写西门留瓶儿所寄之银时,必无商之月娘,使贤妇相夫,正在此时。将邪正是非,天理人心,明白敷陈。西门或动念改过其恶,或不至于是也。乃食盒装银,墙头递物,主谋尽是月娘,转递又是月娘,又明言都送到月娘房里去了。则月娘为人,乃《金瓶梅》中第一绵里裹针柔奸之人。作者却用隐隐之笔写出来,令人不觉也。何则?夫月娘倘知瓶儿、西门偷期之事,而今又收其寄物,是帮西门一伙做贼也。夫既一伙做贼,乃后子虚既死,瓶儿欲来,月娘忽以许多正言不许其来,然则西门利其色,月娘则乘机利其财矣。月娘之罪,又何可逭?倘不知两人偷期之事,则花家妇人私房,欲寄于西门氏家,此何故也?乃月娘主谋,动手骗入房中。子虚尚未死,瓶儿安必其来?主意不赖其寄物,后日必还,则月娘与瓶儿,何亲何故,何恩何德,乃为之担一把干系,收藏其私房哉?使有心俊俟瓶儿之来,则其心愈不可问矣。况后文阻娶瓶儿,乃云?与他丈夫相与”,然则月娘此时之意,盖明安一白骗之心,后直不欲瓶儿再题一字,再见瓶儿一面,故瓶儿进门,月娘含愤,以及竹山受气之时,西门与月娘虽有间意,而并未一言,乃写月娘直至不与西门交言,是月娘固自有心事,恐寄物见主也。利其财,且即不肯买其房,总之欲得此一宗白财,再不许题原主一字。月娘之恶,写得令人发指。固知后敬济、吴典恩之报,真丝毫不爽,乃其应得者耳。

  下半写瓶儿欲嫁之情。夫金莲之来,乃有玉楼一间,瓶儿之来,作者乃不肯令其一间两间即来,与写金莲之笔相犯也。夫不肯一间两间即来,乃用何者作许多间隔之笔哉?故先用瓶儿来作一间,更即以来作未来之间笔,其用意之妙为何如。下回又以月娘等之去作一间,又用桂姐处作一间,文情至此,荡漾已尽。下回可以收转瓶儿至家矣,看他偏写敬济入来,横插一笋,且生出陈洪一事,便使瓶儿一人,自第一回内热突突写来,一路花团锦簇,忽然冰消瓦解,风驰电卷,杳然而去,嫁一竹山。令看者不复知西门、瓶儿尚有一面之缘。乃后忽插张胜,即一笔收转,瓶儿已在西门庆家。其用笔之妙,起伏顿挫之法,吾满口生花,亦不得道其万一也。】

  诗曰:

  眼意心期未即休,不堪拈弄玉搔头。

  春回笑脸花含媚,黛蹙娥眉柳带愁。

  粉晕桃腮思伉俪,寒生兰室盼绸缪。

  何如得遂相如意,不让文君咏白头。

  话说一日吴月娘心中不快,吴大妗子来看,月娘留他住两日。正陪在房中坐的,忽见小厮玳安抱进毡包来,说:“爹来家了。”吴大妗子便往李娇儿房里去了。

  西门庆进来,脱了衣服坐下。小玉拿茶来也不吃。月娘见他面色改常,便问:“你今日会茶,【夹批:却于月娘口中,先出会茶。】来家恁早?”西门庆道:“今该常二哥会,他家没地方,请俺们在城外永福寺去耍子。【夹批:又是永福寺。】有花二哥邀了应二哥,【眉批:子虚先结果永福寺。】俺们四五个,往院里郑爱香儿家吃酒。正吃着,忽见几个做公的进来,不由分说,把花二哥拿的去了。把众人吓了一惊。我便走到李桂姐躲了半日,不放心,使人打听。原来是花二哥内臣家房族中告家财,在东京开封府递了状子,批下来,着落本县拿人。俺们才放心,【夹批:好兄弟写尽。】各人散归家来。”月娘闻言,便道:“这是正该的,你整日跟着这伙人,不着个家,只在外边胡撞;今日只当丢出事来,才是个了手。你如今还不心死。到明日不吃人挣锋厮打,群到那日是个烂羊头,你肯断绝了这条路儿!【夹批:规劝处并无敬重之意,所以不能动人。】正经家里老婆的言语说着你肯听?只是院里淫妇在你跟前说句话儿,你到着个驴耳朵听他。【夹批:此言是对着丈夫说者乎?写月娘不知礼处,纯用隐笔写西门也。】正是:家人说着耳边风,外人说着金字经。”西门庆笑道:“谁人敢七个头八个胆打我!”【夹批:只如此答之,所以不能教月娘也。】月娘道:“你这行货子,只好家里嘴头子罢了。”

  正说着,只见玳安走来说:“隔壁花二娘使天福儿来,请爹过去说话。”这西门庆听了,趔趄脚儿就往外走。月娘道:“明日没的教人讲你把。”西门庆道:“切邻间不防事。我去到那里,看他有甚么话说。”当下走过花子虚家来,李瓶儿使小厮请到后边说话,只见妇人罗衫不整,粉面慵妆,从房里出来,脸吓的蜡渣也似黄,跪着西门庆,再三哀告道:“大官人没奈何,不看僧面看佛面,常言道:家有患难,邻里相助。因他不听人言,把着正经家事儿不理,只在外边胡行。今日吃人暗算,弄出这等事来。这时节方对小厮说将来,教我寻人情救他。我一个妇人家没脚的,那里寻那人情去。发狠起来,想着他恁不依说,拿到东京,打的他烂烂的,也不亏他。只是难为过世老公公的姓字。奴没奈何,请将大官人过来,央及大官人,把他不要提起罢,千万看奴薄面,有人情好歹寻一个儿,只不教他吃凌逼便了。”西门庆见妇人下礼,连忙道:“嫂子请起来,不妨,我还不知为了甚勾当。”妇人道:“正是一言难尽。俺过世老公公有四个侄儿,大侄儿唤做花子由,第三个唤花子光,第四个叫花子华,俺这个名花子虚,都是老公公嫡亲的。虽然老公公挣下这一分钱财,见我这个儿不成器,从广南回来,把东西只交付与我手里收着。着紧还打倘棍儿,那三个越发打的不敢上前。去年老公公死了,这花大、花三、花四,也分了些床帐家伙去了,只现一分银子儿没曾分得。我常说,多少与他些也罢了,他通不理一理儿。今日手暗不通风,却教人弄下来了。”说毕,放声大哭。西门庆道:“嫂子放心,我只道是甚么事来,原来是房分中告家财事,这个不打紧。既是嫂子吩咐,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一般,随问怎的,我在下谨领。”妇人说道:“官人若肯时又好了。请问寻分上,要用多少礼儿,奴好预备。”西门庆道:“也用不多,闻得东京开封府杨府尹,乃蔡太师门生。蔡太师与我这四门亲家杨提督,都是当朝天子面前说得话的人。【夹批:只此一语,敬济已该死无葬地矣。】拿两个分上,齐对杨府尹说,有个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师用些礼物。那提督杨爷与我舍下有亲,他肯受礼?”妇人便往房中开箱子,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收去寻人情,上下使用。西门庆道:“只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许多!”妇人道:“多的大官人收了去。奴床后还有四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都是值钱珍宝之物,亦发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来取。【夹批:其意何居?】趁这时,奴不思个防身之计,信着他,往后过不出好日子来。眼见得三拳敌不得四手,到明日,没的把这些东西儿吃人暗算了去,坑闪得奴三不归!”【夹批:可杀私自。】西门庆道:“只怕花二哥来家寻问怎了?”妇人道:“这都是老公公在时,梯己交与奴收着之物,他一字不知。大官人只顾收去。”西门庆说道:“既是嫂子恁说,我到家教人来取。”于是一直来家,与月娘商议。月娘说:“银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抬来。那箱笼东西,若从大门里来,教两边街坊看着不惹眼?必须夜晚打墙上过来【夹批:墙,十二。】方隐密些。”【夹批:大书月娘之恶,教其夫为狗彘之行,其祸已为子虚酿成,乃阻其娶,是使之为贼,而后数之也。】西门庆听言大喜,即令玳安、来旺、来兴、平安四个小厮,两架食盒,把三千两银子先抬来家。然后到晚夕月上时分,李瓶儿那边同迎春、绣春放桌凳,把箱柜挨到墙上。【夹批:墙,十三。】西门庆这边,止是月娘、金莲、春梅,用梯子接着。墙头上铺衬毡条,一个个打发过来,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了。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