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嫂送出巷口,向西门庆说道:“看了这娘子,你老人家心下如何?”西门庆道:“薛嫂,其实累了你。”【夹批:《金瓶》独擅此能,我愿作文者步步学之也。】薛嫂道:“你老人家先行一步,我和大娘子说句话就来。”西门庆骑马进城去了。薛嫂转来向妇人说道:“娘子,你嫁得这位官人也罢了。”妇人道:“但不知房里有人没有人?【旁批:止问有人,梦里不知作妾。】见作何生理?”薛嫂道:“好奶奶,就有房里人,那个是成头脑的?我说是谎,你过去就看出来。他老人家名目,谁不知道,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有名卖生药放官吏债西门庆大官人。知县知府都和他来往。近日又与东京杨提督结亲,【夹批:又映敬济。】都是四门亲家,谁人敢惹他!”妇人安排酒饭,与薛嫂儿正吃着,只见他姑娘家使个小厮安童,盒子里盛着四块黄米面枣儿糕、两块糖、几十个艾窝窝,【夹批:是北方食物,又衬姑娘身分。】就来问:“曾受了那人家插定不曾?奶奶说来:这人家不嫁,待嫁甚人家。”妇人道:“多谢你奶奶挂心。今已留下插定了。”薛嫂道:“天么,天么!早是俺媒人不说谎,姑奶奶早说将来了。”妇人收了糕,取出盒子,装了满满一盒子点心腊肉,又与了安童五六十文钱,说:“到家多拜上奶奶。那家日子定在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二日准娶。”小厮去了。薛嫂道:“姑奶奶家送来什么?与我些,包了家去孩子吃。”妇人与了他一块糖、十个艾窝窝,方才出门,不在话下。【夹批:闲情却细。】
且说他母舅张四,倚着他小外甥杨宗保,要图留妇人东西,一心举保大街坊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为继室。若小可人家,还有话说,不想闻得是西门庆定了,知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动不得了。寻思千方百计,不如破为上计。即走来对妇人说:“娘子不该接西门庆插定,还依我嫁尚举人的是。他是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颇过得日子,强如嫁西门庆。那厮积年把持官府,刁徒泼皮。他家见有正头娘子,乃是吴千户家女儿,你过去做大是,做小是?况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除没上头的丫头不算。你到他家,人多口多,还有的惹气哩!”妇人听见话头,明知张四是破亲之意,【旁批:自误在此。】便佯说道:“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他做姐姐。虽然房里人多,只要丈夫作主,若是丈夫喜欢,多亦何妨。丈夫若不喜欢,便只奴一个也难过日子。况且富贵人家,那家没有四五个?【夹批:意曰:我固做大,只我能容人便是。所以后文含酸到地。】你老人家不消多虑,奴过去自有道理,料不妨事。”张四道:“不独这一件。他最惯打妇煞妻,又管挑贩人口,稍不中意,就令媒婆卖了。你受得他这气么?”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汉虽利害,不打那勤谨省事之妻。【旁批:满心填房。】我到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奴?”【夹批:玉楼为人在是矣。】张四道:“不是我打听的,他家还有一个十四岁未出嫁的闺女,诚恐去到他家,三窝两块惹气怎了?”妇人道:“四舅说那里话,奴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待得孩儿们好,【旁批:满心填房。】不怕男子汉不欢喜,不怕女儿们不孝顺。休说一个,便是十个也不妨事。”张四道:“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此人行止欠端,专一在外眠花卧柳。又里虚外实,少人家债负。只怕坑陷了你。”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少年人,就外边做些风流勾当,也是常事。奴妇人家,那里管得许多?【旁批:满心填房。】惹说虚实,常言道:世上钱财傥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况姻缘事皆前生分定,你老人家到不消这样费心。”张四见说不动妇人,到吃他抢白了几句,好无颜色,吃了两盏清茶,起身去了。有诗为证:【夹批:此处写玉楼执迷,却反映瓶儿待竹山这浅。】
张四无端散楚言,姻缘谁想是前缘。
佳人心爱西门庆,说破咽喉总是闲。
张四羞惭归家,与婆子商议,单等妇人起身,指着外甥杨宗保,要拦夺妇人箱笼。
话休饶舌。到二十四日,【夹批:二十四日。】西门庆行了礼。到二十六日,【夹批:二十六日。】请十二位素僧【夹批:未与武大烧灵,先与杨宗锡烧灵。文字奇绝幻绝。】念经烧灵,都是他姑娘一力张主。张四到妇人将起身头一日,请了几位街坊众邻,来和妇人说话。此时薛嫂正引着西门庆家小厮伴当,并守备府里讨的一二十名军牢,【夹批:又出守备。】正进来搬抬妇人床帐、嫁妆箱笼。被张四拦住说道:“保山且休抬!有话讲。”一面同了街坊邻舍进来见妇人。坐下,张四先开言说:“列位高邻听着:大娘子在这里,不该我张龙说,你家男子汉杨宗锡与你这小叔杨宗保,都是我甥。今日不幸大外甥死了,空挣一场钱。有人主张着你,这也罢了。争奈第二个外甥杨宗保年幼,一个业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汉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当没他的份儿?今日对着列位高邻在这里,只把你箱笼打开,眼同众人看一看,有东西没东西,大家见个明白。”【夹批:无数话,总是东西。人情可叹。】妇人听言,一面哭起来,说道:“众位听着,你老人家差矣!奴不是歹意谋死了男子汉,今日添羞脸又嫁人。【夹批:又照金莲。妙绝。】他手里有钱没钱,人所共知,就是积攒了几两银子,都使在这房子上。房子我没带去,都留与小叔。家活等件,分毫不动。就是外边有三四百两银子欠帐,文书合同已都交与你老人家,陆续讨来家中盘缠。再有甚么银两来?”张四道:“你没银两也罢。如今只对着众位打开箱笼看一看。就有,你还拿了去,我又不要你的。”【夹批:然则又何必看哉。】妇人道:“莫不奴的鞋脚也要瞧不成?”
正乱着,只见姑娘拄拐自后而出。众人便道:“姑娘出来。”都齐声唱喏。姑娘还了万福,陪众人坐下。姑娘开口道:“列位高邻在上,我是他是亲姑娘,又不隔从,莫不没我说处?死了的也是侄儿,活着的也是侄儿,十个指头咬着都疼。如今休说他男子汉手里没钱,他就有十万两银子,你只好看他一眼罢了。他身边又无出,少女嫩妇的,你拦着不教他嫁人做什么?”众街邻高声道:“姑娘见得有理!”【夹批:邻舍偏理会得姑娘话,妙。入情。】婆子道:“难道他娘家陪的东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他背地又不曾自与我什么,说我护他,也要公道。不瞒列位说,我这侄儿媳妇平日有仁义,老身舍不得他,好温克性儿。不然老身也不管着他。”那张四在旁把婆子瞅了一眼,说道:“你好公平心儿!凤凰无宝处不落。”只这一句话道着婆子真病,登时怒起,紫涨了面皮,指定张四大骂道:“张四,你休胡言乱语!我虽不能是杨家正头香主,你这老油嘴,是杨家那膫子肏的?”张四道:“我虽是异姓,两个外甥是我姐姐养的,你这老咬虫,女生外向,【夹批:然则两人俱不姓杨。】怎一头放火,又一头放水?”姑娘道:“贱没廉耻老狗骨头!他少女嫩妇的,你留他在屋里,有何算计?既不是图色欲,便欲起谋心,将钱肥己。”张四道:“我不是图钱,只恐杨宗保后来大了,过不得日子。不似你这老杀才,搬着大引着小,黄猫儿黑尾。”姑娘道:“张四,你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淡扯,【夹批:三字妙绝。】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张四道:“你这嚼舌头老淫妇,挣将钱来焦尾靶,怪不得你无儿无女。”姑娘急了,骂道:“张四,贼老苍根,老猪狗,我无儿无女,强似你家妈妈子穿寺院,养和尚,肏道士,你还在睡梦里。”当下两个差些儿不曾打起来,【夹批:好住法,不然何时是了。】多亏众邻舍劝住,说道:“老舅,你让姑娘一句儿罢。”薛嫂儿见他二人嚷做一团,领西门庆家小厮伴当,并发来众军牢,赶人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妆奁、箱笼,扛的扛,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那张四气的眼大睁着,半晌说不出话来。【旁批:西门娶玉楼,本意为钱,故用张四一争以衬出之,非有闲笔写张四也。】众邻舍见不是事,安抚了一回,各人都散了。
到六月初二日,西门庆一顶大轿,四对红纱灯笼,他小叔杨宗保头上扎着髻儿,穿着青纱衣,撒骑在马上,送他嫂子成亲。【夹批:看官记清,后文看月娘如何送法。】西门庆答贺了他一匹锦缎、一柄玉绦儿。兰香、小鸾两个丫头,都跟了来铺床叠被。小厮琴童方年十五岁,【夹批:琴童必十五岁,可想后文。】亦带过来伏侍。到三日,杨姑娘家并妇人两个嫂子孟大嫂、二嫂都来做生日。西门庆与他杨姑娘七十两银子、两匹尺头。自此亲戚来往不绝。【夹批:西门亲戚,等大都皆此类。】西门庆就把西厢房里收拾三间,【夹批:记清西厢房。】与他做房。排行第三,号玉楼,令家中大小都随着叫三姨。到晚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正是:销金帐里,依然两个新人;红锦被中,现出两般旧物。有诗为证:
怎睹多情风月标,教人无福也难消。
风吹列子归何处,夜夜婵娟在柳梢。【夹批:风韵嫣然,自与金、瓶二人不同。】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总批:上回写娶玉楼,却只算才娶来家,才来家第一夜,此回便序金莲矣。然则费如许力量写一玉楼,而止拉到家中便罢休,何以谓之情理文字哉?然而接写玉楼来家,如何宴尔,如何会月娘众人,热必又是一篇文字,既累笔难写,又冷落金莲矣。今看他竟不写玉楼,而止写金莲,然写金莲时,却句句是王楼文字,何巧滑也。何则?金莲处冷落,玉楼处自亲热也。玉楼处亲热,观西门庆之惭疏金莲处,更可知也。端午别金莲,到六月初二,将近一月也。此将近一月中做的事,皆是相看玉楼,收拾
下礼。然将近一月中,忙此一事,岂无一刻闲工到六姐处哉?今既绝无消息,是未娶之前, 已心焉玉楼矣。六月二日既娶玉楼,六月十二即嫁大姐。夫此十天之内,既忙不得工夫走动,十二至廿八,半月以内,又无一刻闲工夫哉?夫无闲,何以至院里哉?
写尽西门既娶新人,既难丢玉楼,又因娶玉楼,心中自惭,不好去见金莲,又恐玉楼看出破绽。一时心事有许多,欲进不前,故金莲屡促而不至也。则金莲处一 分冷落,是玉楼处一分热闹。文字掩映之法,全在一笔是两笔用也。
六月二日娶玉楼后,才是文嫂来约娶大姐。夫自二日至十二,仅十天,而十天内方说娶,一时便措置一件婚嫁事,且又在娶玉楼之时。一者见西门庆豪富,二者见陈洪势要,为西门所趋承恐后者也。映后文月娘不堪。
写床,既入情理,又为春梅回家作线也。
看他写玉楼簪上两行诗句,明明是以杏花待玉楼,如我前所言者。益信我不负作者矣。
夫写玉楼簪子何哉?当看其又写金莲簪子,便知写玉楼簪子。何则?玉楼簪上有诗,金莲簪上亦有诗。观金莲簪上的诗,必以莲自喻,则知玉楼簪上的杏,明是作者自言命名之意。恐人不知,又以金莲簪衬出之。则知玉楼之名,信如予言,人自未细心一看耳。
此回内缴过两件物事,又伏出两件物事。金莲撕扇,是收拾过前三番写的扇子也。不来还我香罗帕之曲,又收拾过王婆所掏出之帕也。如云被风吹出岫来,既现半日花样, 自然又要风吹散了他。不然摇摆天上,却何日消缴,何处安放他?至陪大姐一床,与玉楼一簪,又特特为敬济严州一线。而此处又衬玉楼宴尔,西门薄幸,金莲几乎被弃,武大险些白死。真小小一物,文人用之,遂能作无数文章,而又写尽浮薄人情。一时间高兴,便将人弄死而夺其妻,不半月,又视如敝屣,另去寻高兴处。真是写尽人情!
看此回写武二迟了日子,因路—上雨水,方知王婆遇雨,是为武二迟日作地;而武二迟日,盖又为娶玉楼作地也。不然,武二倘一月便回,或两月便回,西门一边忙金莲之不暇,何暇及王楼哉?不知者谓武二来迟,是为娶金莲作地,知者谓为娶玉楼作地。然则王婆遇雨,因原为王楼作地,未尝为武二作地。而前回脱卸玉楼,又不独以王婆照薛嫂儿也。
烧灵必使“和尚听淫声”一段,总是为金莲妖淫处。随处生情。没甚深意,又特为玉楼烧灵一对,愈衬其不堪也。
文嫂儿,蜂也。为敬济说亲时,陈洪正胜.则是将败未败之芰荷,故蜂儿犹来。至后文陈定作老仆,是其败已败定矣,止余一芰茎则奈何?故止用薛嫂儿通信息也。
金莲、王楼之簪已现,后文瓶儿又有寿字簪,且每人皆送一簪,至春梅则有与小玉互相酬答之簪,而西门乃与伯爵同梦簪折,自是细针密线之处。】
词曰:
红曙卷窗纱,睡起半拖罗袂。何似等闲睡起,到日高还未。 催花
阵阵玉楼风,楼上人难睡。有了人儿一个,在眼前心里。
话说西门庆自娶了玉楼在家,燕尔新婚,如胶似漆。又遇陈宅使文嫂儿来通信,六月十二日【夹批:六月十二日。】就要娶大姐过门。西门庆促忙促急攒造不出床来,就把孟玉楼陪来的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夹批:已与“游旧家池馆”作呼吸。】三朝九日,足乱了一个多月,不曾往潘金莲家去。把那妇人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使王婆往他门首去寻,门首小厮知道是潘金莲使来的,多不理他。【夹批:照后文之热处。】妇人盼的紧,见婆子回了,又叫小女儿街上去寻。那小妮子怎敢入他深宅大院?只在门首踅探,不见西门庆就回来了。来家被妇人哕骂在脸上,怪他没用,便要叫他跪着。饿到晌午,又不与他饭吃。此时正值三伏天道,妇人害热,吩咐迎儿热下水,伺候要洗澡。又做了一笼裹馅肉角儿,等西门庆来吃。身上只着薄纱短衫,坐在小凳上,盼不见西门庆到来,骂了几句负心贼。无情无绪,用纤手向脚上脱下两只红绣鞋儿来,试打一个相思卦。正是:逢人不敢高声语,暗卜金钱问远人。有《山坡羊》为证:
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莲卸花,怎生
缠得些儿大!柳条儿比来刚半叉。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倚着门儿,
私下帘儿,悄呀,空叫奴被儿里叫着他那名儿骂。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
奴眉儿淡淡教谁画?何处绿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何曾辜负他!
妇人打了一回相思卦,不觉困倦,就歪在床上盹睡着了。约一个时辰醒来,心中正没好气。【绣像夹批:先点出。】迎儿问:“热了水,娘洗澡也不洗?”妇人就问:“角儿蒸熟了?拿来我看。”迎儿连忙拿到房中。妇人用纤手一数,原做下一扇笼三十个角儿,翻来复去只数得二十九个,便问:“那一个往那里去了?”迎儿道:“我并没看见,只怕娘错数了。”妇人道:“我亲数了两遍,三十个角儿,要等你爹来吃。你如何偷吃了一个?好娇态淫妇奴才,【绣像眉批:骂妇人之所必骂,故妙。】你害馋痨馋痞,心里要想这个角儿吃!你大碗小碗吃捣不下饭去,我做下孝顺你来!”便不由分说,把这小妮子跣剥去身上衣服,拿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杀猪般也似叫。问着他:“你不承认,我定打你百数!”打的妮子急了,说道:“娘休打,是我害饿的慌,偷吃了一个。”妇人道:“你偷了,如何赖我错数?【绣像眉批:打骂迎儿,已画出一腔迁怒;又夹七夹八缠到武大身上,爱想、恼怒一时俱见。歇一晌,又重掐两下作余怒,何等播弄,何等想头。】眼看着就是个牢头祸根淫妇!有那亡八在时,轻学重告,今日往那里去了?还在我跟前弄神弄鬼!我只把你这牢头淫妇,打下你下截来!”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他起来,吩咐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说道:“贼淫妇,你舒过脸来,等我掐你这皮脸两下子。”那妮子真个舒着脸,被妇人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夹批:总是淫妇未有不悍者。又是淫妇相思中苦境。】才饶了他。
良久,走到镜台前,从新妆点出来,门帘下站立。【夹批:帘子十六。】也是天假其便,只见玳安夹着毡包,骑着马,打妇人门首经过。妇人叫住,问他往何处去来。那小厮说话乖觉,常跟西门庆在妇人家行走,妇人常与他些浸润,以此滑熟。一面下马来,说道:“俺爹使我送人情,往守备府里去来。”妇人叫进门来,问道:“你爹家中有甚事,如何一向不来傍个影儿?想必另续上了一个心甜的姊妹了。”玳安道:“俺爹再没续上姊妹,只是这几日家中事忙,不得脱身来看六姨。”妇人道:“就是家中有事,那里丢我恁个半月,音信不送一个儿!只是不放在心儿上。”因问玳安:“有甚么事?你对我说。”那小厮嘻嘻只是笑,不肯说。【绣像夹批:画。】妇人见玳安笑得有因,愈丁紧问道:“端的有甚事?”玳安笑道:“只说有椿事儿罢了,【绣像眉批:问答语默恼笑,字字俱从人情微细幽冷处逗出,故活泼如生。】六姨只顾吹毛求疵问怎的?”妇人道:“好小油嘴儿,你不对我说,我就恼你一生。”小厮道:“我对六姨说,六姨休对爹说是我说的。”妇人道:“我决不对他说。”玳安就如此这般,把家中娶孟玉楼之事,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这妇人不听便罢,听了由不得珠泪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玳安慌了,便道:“六姨,你原来这等量窄,我故此不对你说。”妇人倚定门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玳安,你不知道,我与他从前以往那样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抛闪了。”止不住纷纷落下泪来。玳安道:“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娘也不管着他。”妇人便道:“玳安,你听告诉:
乔才心邪,不来一月。奴绣鸳衾旷了三十夜。【夹批:非写金莲这边一月,
却写玉楼那边一月也。明眼人自知。】他俏心儿别,俺痴心儿呆,不合将人
十分热。常言道容易得来容易舍。兴,过也;缘,分也。”
说毕又哭。玳安道:“六姨,你休哭。俺爹怕不也只在这两日,他生日待来也。你写几个字儿,等我替你捎去,与俺爹看了,必然就来。”妇人道:“是必累你,请的他来。到明日,我做双好鞋与你穿。我这里也要等他来,与他上寿哩。他若不来,都在你小油嘴身上。”说毕,令迎儿把桌上蒸下的角儿,装了一碟,打发玳安儿吃茶。一面走入房中,取过一幅花笺,又轻拈玉管,款弄羊毛,须臾,写了一首《寄生草》。词曰: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
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夹批:
直接成衣得手,文章巧捷之妙,一至于此。】
写就,叠成一个方胜儿,封停当,付与玳安收了,道:“好歹多上覆他。待他生日,千万来走走。奴这里专望。”那玳安吃了点心,妇人又与数十文钱。临出门上马,妇人道:“你到家见你爹,就说六姨好不骂你。他若不来,你就说六姨到明日坐轿子亲自来哩。”【夹批:即插入“偷娶”正文。】玳安道:“六姨,自吃你卖粉团的撞见了敲板儿蛮子叫冤屈──麻饭胳胆的帐。”说毕,骑马去了。
那妇人每日长等短等,如石沉大海。七月将尽,到了他生辰。这妇人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夹批:又一月矣。】等得杳无音信。不觉银牙暗咬,星眼流波。至晚,只得又叫王婆来,安排酒肉与他吃了,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银簪子与他,央往西门庆家去请他来。王婆道:“这早晚,茶前酒后,他定也不来。待老身明日侵早请他去罢。”妇人道:“干娘,是必记心,休要忘了!”婆子道:“老身管着那一门儿,肯误了勾当?”这婆子非钱而不行,得了这根簪子,吃得脸红红,归家去了。且说妇人在房中,香薰鸳被,款剔银灯,睡不着,短叹长吁。正是:得多少琵琶夜久殷勤弄,【旁批:已为雪夜一映。】寂寞空房不忍弹。于是独自弹着琵琶,唱一个《绵搭絮》:
谁想你另有了裙钗,气的奴似醉如痴,斜倚定帏屏故意儿猜,不明白。
怎生丢开?传书寄柬,你又不来。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
妇人一夜翻来覆去,不曾睡着。巴到天明,就使迎儿:“过间壁瞧王奶奶请你爹去了不曾?”迎儿去不多时,说:“王奶奶老早就出去了。”
且说那婆子早晨出门,来到西门庆门首探问,都说不知道。在对门墙脚下等够多时,【夹批:捱光时,西门庆不在王干娘墙脚下哉!缓急二字。可笑。】只见傅伙计来开铺子。婆子走向前,道了万福:“动问一声,大官人在家么?”傅伙计道:“你老人家寻他怎的?早是问着我,第二个也不知他。大官人昨日寿诞,在家请客,吃了一日酒,到晚拉众朋友往院里去了,【夹批:又影桂姐,且见得有了玉楼,便直欲弃了金莲,愈惭愈不好去。写浮浪负心如画。不然院中觅醉,岂是无暇至金莲处一走哉?后文瓶儿,亦常自院中回来夜会矣。可想。】一夜通没回家。你往那里去寻他!”这婆子拜辞,出县前来到东街口,正往勾栏那条巷去。只见西门庆骑着马远远从东来,两个小厮跟随,此时宿酒未醒,醉眼摩娑,前合后仰。被婆子高声叫道:“大官人,少吃些儿怎的!”向前一把手把马嚼环扯住。西门庆醉中问道:“你是王干娘,你来想是六姐寻我?”那婆子向他耳畔低言。道不数句,西门庆道:“小厮来家对我说来,我知道六姐恼我哩,我如今就去。”【夹批:带三分惭色。】那西门庆一面跟着他,两个一递一句,整说了一路话。
比及到妇人门首,婆子先入去,报道:“大娘子恭喜,还亏老身,没半个时辰,把大官人请将来了。”妇人听见他来,就象天上掉下来的一般,连忙出房来迎接。西门庆摇着扇儿进来,【夹批:扇子四现矣。】带酒半酣,与妇人唱喏。妇人还了万福,说道:“大官人,贵人稀见面!【夹批:一恨。】怎的把奴丢了,一向不来傍个影儿?【夹批:二恨。】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胶似漆,【夹批:三恨。】那里想起奴家来!”西门庆道:“你休听人胡说,那讨什么新娘子来!因小女出嫁,忙了几日,不曾得闲工夫来看你。”妇人道:“你还哄我哩!你若不是怜新弃旧,另有别人,你指着旺跳身子说个誓,我方信你。”西门庆道:“我若负了你,生碗来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匾担大蛆叮口袋。”妇人道:“负心的贼!匾担大蛆叮口袋,管你甚事?”一手向他头上把一顶新缨子瓦楞帽儿撮下来,望地上只一丢。【旁批:点明新郎行径,非单写金莲恨也。】慌的王婆地下拾起来,替他放在桌上,说道:“大娘子,只怪老身不去请大官人,来就是这般的。”妇人又向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儿,拿在手里观看,却是一点油金簪儿,上面鈒着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旁批:此处将玉楼命名之义说明。】【夹批:将簪一点,固是又照玉楼,却又伏线千里矣。】却是孟玉楼带来的。妇人猜做那个唱的送他的,夺了放在袖子里,说道:“你还不变心哩!奴与你的簪儿那里去了?”西门庆道:“你那根簪子,前日因酒醉跌下马来,把帽子落了,头发散开,寻时就不见了。”妇人将手在向西门庆脸边弹个响榧子,道:【夹批:白描。】“哥哥儿,你醉的眼恁花了,哄三岁孩儿也不信!”王婆在旁插口道:“大娘子休怪!大官人,他离城四十里见蜜蜂儿刺屎,出门交獭象绊了一交,原来觑远不觑近。”西门庆道:“紧自他麻犯人,你又自作耍。”妇人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夹批:本意即出扇儿,却又将簪子一闲,此处才出,然却收拾已前扇子也。】取过来迎亮处只一照,原来妇人久惯知风月中事,见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儿,就疑是那个妙人与他的。不由分说,两把折了。西门庆救时,已是扯的烂了,说道:“这扇子是我一个朋友卜志道送我的,【旁批:直缴上文,何等笔力。】一向藏着不曾用,今日才拿了三日,被你扯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