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谋有幽燕之地
孙权用兵交州,加强了对岭南的直接控制,谋略是成功的。但试图拥有幽燕之地,联合公孙渊,掩角曹魏,则完全是建立在战略幻想之上,所以失败了。
公孙渊,魏辽东太守。其祖公孙度,父公孙康都先后为汉朝辽东太守。汉末,公孙康归附曹操,继领辽东,封左将军。公孙康死的时候,渊尚年幼,群下拥立康弟公孙恭为太守。魏文帝曹丕承认事实,遣使授恭车骑将军,并追认康为大司马,以示优待。公孙恭“劣弱不能治国”。太和二年,公孙渊先斩后奏,强夺恭位,然后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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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吴书•陆凯传》附《陆胤传》。
告魏廷。此事在魏引起了震动和特别注意,不少大臣主张乘机根除公孙氏在辽东的势力。《三国志•刘晔传》载:“辽东太守公孙渊夺叔父位,擅自立,遣使表状。晔以为公孙氏汉时所用,遂世官相承,水则由海,陆则阻山,故胡夷绝远难制,而世权日久。今若不诛,后必生患。若怀贰阻兵,然后致诛,于事为难。不如因其新立,有党有仇,先其不意,以兵临之,开设赏募,可不劳师而定也。”魏明帝曹叡没有听取刘晔等人的意见,而是继续奉行怀柔政策,封渊为扬烈将军、辽东太守。
公孙渊称臣
公孙渊虽受魏封,但知朝中人对自己很不信任。在此情况下,公孙渊“遣使南通孙权,往来赂遗”。①不久,曹叡即令幽州刺史王雄与东莱太守(失名)由陆路、汝南太守(一作平州刺史)田豫督青州诸军自海道进讨公孙渊。据《三国志•蒋济传》注引司马彪《战略》说,明帝命田豫、王雄“并攻辽东”,蒋济不同意,认为:“凡非相吞之国,不侵叛之臣,不宜轻伐。伐之而不制,是驱使为贼。”并进而指出,即使一举便克,“得其民不足益国,得其财不足为富;倘不如意,是为结怨失信也。”曹叡不听,豫等果然无功而退。
孙权称帝后,即派校尉张刚、管笃为使向公孙渊通报。继而,嘉禾元年(魏太和六年,公元232年)三月,又派将军周贺、校尉裴潜、都尉葛某(按:失名。《魏略》作郎中令万泰)晓谕“圣意”。九月,周贺返回时,在今山东半岛之端的成山,遭到魏军伏击,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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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魏书•公孙渊传》。
据《三国志•田豫传》载,“豫度贼(吴)船垂还,岁晚风急,必畏漂浪,东随无岸,当赴成山。……贼还,果遇恶风,船皆触山沉没,波荡著岸,无所蒙窜,尽虏其众。”十月,公孙渊回应孙权,即派校尉宿舒、郎中令孙综“称藩于权,并献貂、马”。①《三国志•公孙渊传》注引韦曜《吴书》记录了公孙渊向孙权称臣的表文。表文表露了得不到魏国朝廷信任而不知应该依附于谁的郁悒心情,说:“自先人以来,历事汉、魏,阶缘际会,为国效节,继世享任,得守藩表”,然而“犹知符命未有攸归”。然后,为孙权大唱赞歌,卑词承命,愿意为臣:
每感厚恩、频辱显使,退念人臣交不越境,是以固守所执,拒违前使。虽义无二信,敢忘大恩!陛下(按:承认孙权为皇帝)镇抚,长存小国,前后裴校尉、葛都尉等到,奉被敕诫,圣旨弥密,重纨累素,幽明备著,所以申示之事,言提其耳。臣昼则讴吟,宵则发梦,终身诵之,志不知足。……今魏家不能采录忠善,褒功臣之后,乃令谗伪得行其志。听幽州刺史、东莱太守诳误之言,猥兴州兵,图害臣郡。臣不负魏,而魏绝之。盖闻人臣有去就之分……伏惟陛下德不再出,时不世遇,是以㥪㥪怀慕自纳,望远视险,有如近易。诚愿神谟蚤定洪业,奋六师之势,收河、洛之地,为圣代宗。天下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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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吴书•吴主传》。
孙权接到公孙渊的上表,陡然有点利令智昏了,觉得拥有中原的日子不远了,“大悦”,连例行的冬日郊祀也不进行了,说什么“郊祀当于土中,今非其所,于何施此”。当即决定“加渊爵位”。①
封渊为王
嘉禾二年(魏青龙元年,公元233年)正月,孙权封公孙渊为燕王。送达的诏书有几点内容特别引人注意:
第一,完全是真命天子君临天下的口气。
朕以不德,肇受元命,夙夜兢兢,不遑假寝。思平世难,救济黎庶,上答神祇,下慰民望。是以眷眷,勤求俊杰,将与戮力,共定海内。苟在同心,与之偕老。
第二,不仅立渊为燕王,而且扩大其封疆,将其统治地盘由辽东扩展到幽州、青州(今河北、山东境)。
今使持节督幽州领青州牧辽东太守燕王,久胁贼虏,隔在一方,虽乃心于国,其路靡缘。
第三,毫不掩饰已将“普天一统”的欣喜之情。
今因天命,远遣二使(按:指公孙渊派来的使节),款诚显露,章表殷勤,朕之得此,何喜如之!虽汤遇伊尹,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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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吴书•吴主传》并注《江表传》。
获吕望,世祖未定而得河右(按:指刘秀天下未定,张掖属国都尉窦融以河西五郡内附),方之今日,岂复是过?普天一统,于是定矣。书不云乎:‘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大赦天下,与之更始,其明下州郡,咸使闻知。特下燕国,奉宣诏恩,令普天率土备闻斯庆。
随后,是年三月,孙权派太常张弥、执金吾许晏、将军贺达等将兵万人,“金宝珍货,九锡备物,乘海授渊”,并护送宿舒、孙综等还辽东。同时,孙权让张弥等又给公孙渊带去一道长诏。
诏文首述即将平一天下的前景,然后,大赞公孙渊识时务,“天姿特达,兼包文武,观时睹变,审于去就”,功劳比周公、姜太公还大,理应受到重赏。最后,胪列赏格。第一项,授土地:“今以二州十七郡[百]七十县,封君为燕王”;第二项,授玺绶策书、符节,金虎符五、竹使符十,并赐“玄土”、“白茅”,用以祭祀社稷;第三项,授兵权,可用大将军仪仗:“方有戎事,典统兵马,以大将军曲盖麾幢、督幽州、青州牧辽东太守如故”;第四项,加九锡:其中有大辂、玄牡、衮冕之服、轩县之乐、虎贲之士百人、斧钺各一、彤弓一、彤矢百、玈(音lǘ,黑色)弓十、兹矢千、租(酒之一种)一亩(酒器),等等。①
孙权此举,引起群臣反对,“举朝大臣,自丞相(顾)雍已下皆谏,以为渊未可信,而宠待太厚,但可遣吏兵数百护送舒、综,权终不听。”②老臣张昭力谏说:“渊背魏惧讨,远来求援,非本志也。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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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吴书•吴主传》注引《江表传》。
②《三国志•吴书•吴主传》。
渊改图,欲自明于魏,两使不反,不亦取笑于天下乎?”君臣二人争执不下,“权不能堪,案刀而怒曰:‘吴国士人入宫则拜孤,出宫则拜君(指张昭),孤之敬君,亦为至矣,而数于众中折孤,孤尝恐失计。’”张昭“忿言之不用,称疾不朝”。①骑都尉虞翻,虽然已经充军交州,仍不忘国事,"常忧五溪宜讨,以辽东海绝,听人使来属,尚不足取,今去入财以求马,既非国利,又恐无获”,欲谏不敢,作表请吕岱转报。② 孙权皆不听。
徒送使者和万人性命
魏国很快便知公孙渊通吴,因而即采两种措施予以应对。一是布兵今山东半岛东端陆上并海域,拦击吴兵和使者(如前所述)。二是加紧对公孙渊和辽东吏民的威胁利诱。《魏略》载:“国家(魏明帝)知渊两端,而恐辽东吏民为渊所误”,因而向辽东发出了公开信,“告辽东、玄菟(郡名,辖今辽宁东部、吉林南部等地)将校吏民”。重点有三:一把孙权痛骂一顿,说:“逆贼孙权遭遇乱阶,因其先人劫略州郡,遂成群凶,自擅江表,含垢藏疾。冀其可化,故割地王权,使南面称孤,位以上将,礼以九命。权亲叉手,北向稽颡。假人臣之宠,受人臣之荣,未有如权也。狼子野心,告令难移,卒归反覆,背恩叛主,滔天逆神,乃敢僭号。恃江湖之险阻,王诛未加。比年已来,复远造船,越渡大海,多持货物,诳诱边民。”二斥公孙渊背义,说公孙渊此举是:“厌安乐之居,求危亡之祸,贱忠贞之节,重背叛之名。”三赦所有“反邪就正”者,说:“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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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吴书•张昭传》。
②《三国志•吴书•虞翻传》注引《吴书》。
天下父母,加念天下新定,既不欲劳动干戈,远涉大川,费役如彼,又悼边陲遗余黎民,迷误如此……。若股肱忠良,能效节立信以辅时君,反邪就正以建大功,福莫大焉。……其诸与贼使交通,皆赦除之,与之更始。”
公孙渊果然害怕了,又恐孙权“远不可恃,且贪货物”,于是又叛吴归魏。他非常凶残地诱致吴使,悉斩张弥、许晏、裴潜、万泰等,“送其首于魏,没其兵资”。当时,吴军号称万人,实约七八千人,除张弥等“将吏兵四百余人”外,其余皆由军将贺达、虞咨率领,驻扎沓津(约在今辽宁辽阳境)。公孙渊袭杀张弥等后,将其他“面缚乞降”的“吏从兵众”数百人,“徙充边城”。同时遣将韩起率将三军,驰行至沓津,诱杀贺达、虞咨及其兵众三百余人。另,“吴兵被创赴水没溺者可二百余人,其散走山谷,来归降及藏窜饥饿死者,不在数中”。
公孙渊杀吴使、屠吴军,即时向魏明帝上报,并为自己辩护,诡称前遣校尉宿舒、郎中令孙综赴吴是“甘言厚礼,以诱吴贼。幸赖天道福助大魏,使此贼虏暗然迷惑,违戾群下,不从众谏,承信臣言,远遣船使,多将士卒,来致封拜”,
孙权失利,痛心疾首,大怒,决定亲征,对臣下说:“朕年六十,世事难易,靡所不尝,近为鼠子所前却,令人气涌如山。不自截鼠子头以掷于海,无颜复临万国。就令颠沛,不以为恨。”①
但大臣们多不同意。上大将军陆逊上疏“以小不忍则乱大谋”之意劝孙权,指出“……今不忍小忿,而发雷霆之怒,违垂堂之戒(按:古训‘坐不垂堂',意为堂屋檐下容易受到坠落物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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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以上《三国志•魏书•公孙渊传》并注、《三国志•吴书•吴主传》。
害),轻万乘之重,此臣之所惑也。……强寇在境,荒服未庭(按:指辖区之边远地方还没有归附),陛下乘桴远征,必致窥觎(按:指曹魏必乘机兴兵),感至而忧,悔之无及。若使大事时捷,则渊不讨自服;今乃远惜辽东众之与马,奈何独欲捐江东万安之本业而不惜乎?乞息六师,以威大虏,早定中夏,垂耀将来。”①
尚书仆射薛综上疏说:“水火之险至危,非帝王所宜涉也。今辽东戎貊小国,无城池之固,备御之术,器械铢钝,犬羊无政,往必禽克”,然而有“三不可”。他说:“其方土寒境,谷稼不殖,民习鞍马,转徙无常。卒闻大军之至,自度不敌,鸟惊兽骇,长驱奔窜,一人匹马,不可得见,虽获空地,守之无益,此不可一也。”“海行无常,风波难免,倏忽之间,人船异势。虽有尧舜之德,智无所施,贲育之勇,力不得设,此不可二也。”“郁雾冥其上,咸水蒸其下,善生流肿,转相污染,凡行海者,稀无斯患,此不可三也。”薛综最后劝孙权先把注意力集中到中原,说:“中国一平,辽东自毙,但当拱手以待耳。今乃违必然之图,寻至危之阻,忽九州之固,肆一朝之忿,既非社稷之重计,又开辟以来所未尝有,斯诚群僚所以倾身侧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者也。惟陛下抑雷霆之威,忍赫斯之怒,遵乘桥之安,远履冰之险,则臣子赖祉,天下幸甚。”②
选曹尚书陆瑁连上两篇长疏,其中有“陛下不忍惘惘之忿,欲越巨海,身践其土,群臣愚议,窃谓不安”之句,主要理由有:(1)吴国的主要危险是曹魏,“北寇(指魏)与国,壤地连接,苟有闲隙,应机而至”,如果为了眼前利益,“而更弃本追末,捐近治远,忿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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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吴书•陆逊传》。
②《三国志•吴书•薛综传》。
规,激以动众”,是危险的,是“猾虏(指魏)所愿闻”,而“非大吴之至计也”;(2)兵势不利,“兵家之术,以功役相疲,劳逸相待”,现在吴兵到海岸以后,离渊“道里尚远”,因此必然是“兵势三分,使强者进取,次当守船,又次运粮,行人虽多,难得悉用;加以单步负粮,经远深入,贼地多马,邀截无常”;(3)魏国朝廷会支援公孙渊,“若渊狙诈,与北(指魏)未绝,动众之日,唇齿相济”;(4)士兵有恐怖情绪,军队“若实孑然无所凭赖,其畏怖远迸,或难卒灭”;(5)山越会乘机起事,“使天诛稽于朝野,山虏承间而起,恐非万安之长虑也。”陆瑁进而恳请孙权,“愿陛下抑威住计,暂宁六师,潜神嘿规,以为后图,天下幸甚。”①
经过群臣力谏,孙权终于取消了渡海北伐公孙渊的军事行动。
非常有趣的是,四年后,赤乌元年(魏景初二年,公元238年)正月,公孙渊再次“遣使称臣”。公孙渊反复无常、首鼠两端,最终落得个国破家亡、身首异处的下场。据载,公孙渊绝吴后,魏明帝封他为大司马、乐浪公,“持节,领郡如故”。但始终两相疑虑。魏景初元年(公元237年),魏遣幽州刺史毌丘俭等带着皇帝的玺书征召公孙渊入朝,“渊遂发兵反”,逆战毌丘俭于辽隧(今辽宁海城西)。毌丘俭等败而归,公孙渊“遂自立为燕王,置百官有司”,并再次向吴称臣。晋人习凿齿《汉晋春秋》记载:“公孙渊自立,称绍汉元年。闻魏人将讨,复称臣于吴,乞兵北伐以自救。”当时,吴人对公孙渊的反复无常很气愤,“欲戮其使”,只有羊衜认为“不可”。羊衜劝孙权发兵,说:“不如因而厚之,遣奇兵潜往以要其成。若魏伐渊不克,而我军远赴,是恩结遥夷,义盖万里;若兵连不解,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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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三国志•吴书•陆瑁传》。
尾离隔,则我虏其傍郡,驱略而归,亦足以致天之罚,报雪曩事矣。”孙权认为羊衜意见很对,“乃勒兵大出”。对公孙渊的使者说,愿与公孙渊“同休戚,共存亡”,就是死在中原,“吾所甘心也。”结果,又是毫无所获。次年,魏遣太尉司马懿征渊,历经数战,终于“斩渊父子”,并“斩相国以下首级以千数,传渊首洛阳”。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