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来了!”太皇太后一双笑眼投向南次间,那儿珠帘一挑,一位身穿绣金龙袍、腰系玉带、头戴红绒结便帽的少年天子,神气完足、双目炯炯、器宇轩昂,从容不迫地走出来。遏必隆一家四口不由得一起跪倒,叩头请安道:“皇上吉祥!
玄烨看看祖母,又望望遏必隆一家,和悦地说:“起来吧。遏大臣随我往乾清宫,再仔细推敲推敲。”停了片刻,他半感慨半顽皮地看看人们额头上的汗珠,说:
“想想也好笑,今天,连朕在内,不知有多少人惊出一身冷汗哪!”

“老爷,您推窗瞧瞧!”老仆喃喃地说,显然很惊奇。
龚鼎孳放下书,顺手推开舱窗,一股新鲜清凉的风,带着盎然的春意,带着滋润的水气冲了进来。太阳照着粼粼波面,反射出的强光照进舱房,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但他还是看清楚了,高高的运河堤岸上,生机蓬勃的柳树青翠一片,犹如两道绿墙,树下络绎不绝地站着许多百姓,男女老少,人人手中擎香,缭绕的烟云被轻风吹散,香味直扑进舱里来了。还不时听得有细乐吹打夹杂其间。
龚鼎孳暗暗沉吟:自己一路北上,为了免去官场迎送的繁琐,一直呆在船上,大镇大市不拜客,小村小港才下去散散心。船上又去了所有威风凛凛的衔牌仪从,完全像一只普通客船,不曾惊动任何人。这些夹河焚香的百姓不可能是来迎接自己。那么他们在等什么人?是哪个青天大老爷,受到百姓这样的爱戴?……
岸上焚香等候的人真多!向前看、向后望,人群和柳丛相始终,都看不到尽头。仔细观察,发现人们都向北方翘首远望。来人会是谁呢?
一片欢呼声中,锣鼓声响、细乐悠扬,扶老携幼的两岸百姓跪倒了,高举着线香。站在船头的龚鼎孳看到,一只大型官船远远地迎面驶来,船头船尾仪从如云,舷左舷右插了十多块衔名牌和回避肃静牌,舱门口一左一右悬了两只巨大的红纱灯,灯上几个扁平的黑字:钦差大臣、户部尚书王。龚鼎孳心里奇怪:难道会是王宏祚?他不是已被革职了吗?……
“孝升!是你吗?怎么现在才回来?”官船上竟传来王宏祚沙哑的喊声:“喂,船停一停!”
两船相并,搭好跳板,龚鼎孳上了王宏祚船,两人在船头握手言欢、互道温寒。王宏祚翎顶补服,龚鼎孳便帽青衫,但都是一派文人气度,很是儒雅潇洒。
他们两人都是前明祟祯三年的举人。龚鼎孳后来中了进士,入都察院为给事中;王宏祚却因强习掌故、精于算术的特长,直接由知州迁户部郎中,成为户部中精明能干、清楚事理的年轻官员。顺治初,二人又都降清。龚鼎孳数年沉浮,王宏祚却因熟悉部务,一直在户部供职。两人殊途同归,都升到了六部尚书的高位。由于境遇相同、心思相近,两人最是莫逆。但他们是汉官,朝廷又最忌官员们结党营私,所以在京师他们来往不算密切,只不过私心里一直相互引为知己。如今在这里相遇,自是喜出望外。
龚鼎孳请假送顾夫人灵枢回祖坟安葬,离京己三个多月了,许多朝中大事只能从邸抄上知道个大概,极希望了解内情。见了王宏祚,哪里肯轻易放过?王宏作告诉龚鼎孳,自己是奉旨往直隶省撤废藩田变价差、还田于民的。
“哦!”龚鼎孳恍然大悟,指着两岸张乐焚香夹河十数里迎接的百姓们说:“他们是在迎候你?”
王宏祚叹道:“正是呢!皇上还田于民,此举真一大德政!我出京后刚办理了两处废藩田事务,风声便传开了。之后,不论我走到哪里,百姓们都这样焚香跪道相迎!其实,我们做臣子的办事而已,还是皇上英明啊!……今日到临清,将旧临清王藩田藩产办妥,便要同京复旨。孝升何不再延误几天,随我临清一行?事后结伴回京,岂不是好?”
龚鼎孳假期未满,原想到杨柳青、天津盘桓几日的,此时便欣然同意。于是两条大船一前一后,向南往临清驶去。
晚饭已开在临清钦差行辕的花厅里了。两个老朋友一杯又一杯地对酌,很是欢洽。斜阳透过窗棂照着他们:一样的蓝衫、一样花白的双鬓、一样布满皱纹的眼角,两人都留着唇髭。只是龚鼎孳显得消瘦,而且容色发暗,不能与白白胖胖的王宏祚相比。王宏祚看了老友一眼,叹道:
“孝升,你此番回乡,憔悴潘郎,见老了。”
龚鼎孳端着酒杯,怅然道:“江湖十年老尽少年心!何况已沉浮三十载?横波一去,我已死了一半。所余一半,只想做几件积德的事,以补前愆,以了余生……”他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
“孝升何颓唐如此?以兄之高才,遇汲汲求贤之英主,正可一展昔日抱负嘛!”
“唉,老了!”
“不然!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如今皇上励精图治,今年以来屡有举措。先就拈出天算案,罢杨光先、任南怀仁;巡视京畿,革斥贪官污吏无能之辈;如今又撤废藩田变价之议,还田于民。当初天算案起,你不是还替汤若望暗中使力的吗?如今时势转换,你反倒气馁了?”
“皇上聪明天纵,自不待言;这些举措也颇得人心。不过,只革斥杨光先,为何不为汤若望平反?只将废藩田分给原种之人,为何不严禁圈地圈田?再说,这都是趁他告病在家不上朝之机才敢动作,可见……唉,也不知皇上是碍着他的面子,还是畏惧他的势力。总而言之,皇上终究是少帝,年少啊!……”
王宏祚默然。他在皇上与辅臣之间做了一回直接的筹码。鳌党把他打倒,皇上将他扶起,除了死心塌地跟定皇上,他没有第二条路,不像龚鼎孳有犹豫和选择的余地。他想了想,说:“孝升所虑不无道理。弟以为皇上虽幼,却极是成算在胸。汤若望平反想来不远,圈地之禁皇上也早有意。前年因黄、白两旗圈换土地,致使各处田庄人心浮动、逃人剧增,米粮几乎无收;去年又春旱秋涝,八旗尽靠漕粮度日。两年歉收,满洲人家对圈地也觉沮丧。若不是鳌大臣阻奏,圈地之禁早就下了。”
“如何?有此人作梗,能成何事?……看来回复先皇帝制度,只有等到此人归天之日了。……”
前院传来一片喧哗。王宏祚立命老仆去看。他回来禀告说,有一名士人闯辕门告状,被军士阻拦,正在争吵。因为王宏祚有过吩咐,手下人都不敢随意动棍动鞭,只把他推来推去,他却执意不肯离开。
王宏祚放下酒杯:“孝升,我们去见识见识,是个什么样的士子!”
门前诸仆从见主人竟亲自来了,连忙闪开,并参差不齐地喝道;“大人出来了! 还不上前跪拜!”
那人果然文士打扮,一领蓝灰色长衫,头顶黑缎瓜皮帽,颊下疏疏的长须已经灰白,说他士子未免抬爱了,因为看面貌他不比王宏祚、龚鼎孳年轻。不过此人腰板直身架适中,最是一双眼睛顾盼有神,毫无年老的迟滞。这双眼睛轮流在两位官员身上停留片刻,便很快上前,深深一揖之后,跪拜下去,口中称道:
“小民给王大人,龚大人叩头请安!”
众人惊异不已。一来此人的礼节颇怪:见面一揖是江南士人的习俗;而他这请安叩头,又是地道的满洲礼儿!二来,他竟能一见面就呼出二位大人的姓氏!
王宏祚打量着他,缓缓说:“本部堂乃钦差办事,不理民词,有什么诉状,可往地方有司投递。”
那人拱手道:“王大人受命办理还田事务,救活直隶百姓无数,当得沿途百姓焚香迎接、欢声雷动。小民所诉正是废藩田变价之事,不找王大人又去找谁?”
王宏祚沉吟片刻,说:“你有诉状么?”
“这有何难!请赐给笔砚纸张,小民可以立就!”
龚鼎孳一向对不得志文人深怀恻隐之心,当下命人取来纸笔。那人接过就要写状。
“且慢。”龚鼎孳略一抬手,“我看你文士装束,外相倒好,不知内才如何,愿意当面一试么?”
那人笑道:“久闻龚大人负仕林之望,汲引英俊如不及。今日亲见,果然不虚。学生愿领教,请大人出题 。”
龚鼎孳微微点头,捻着胡须略一沉吟,道:“去秋在京师,我写了半首咏雁诗,一直不得佳句完篇。且看你的文才,能不能续得完满。”说罢,他背手吟道:
“只只衔芦背晓霜,昼随鸳鸯立寒塘。”
那人在两名仆从张着的宣纸上听写这两句。王宏祚和龚鼎孳眼随他笔端运走如飞,好潇洒的草书!写完“寒塘”二字,笔头略停,跟着如行云流水接了下去:
“晚来渔棹惊飞去,书破遥天字一行。”
“好!”龚鼎孳喝彩,“多半年来,我搜尽诗肠皆不得,你却举重若轻、一气呵成!负才如此,岂可使不成名耶?懋自,你看如何?”
王宏祚也叹赏再三,说:“难得难得,诗书双绝!…… 姓氏籍贯可赐教否?”
“小民住在京师,姓吕名之悦……”
“笑翁!”龚鼎孳又惊又喜,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我曾有数面之缘啊!这些年下来,竟认不出了!真所谓老眼昏花呀!”
“难得龚大人还记得小民!拔救之恩,终生难忘!”
“那么,你便是京师书画装裱行家、人称笑翁的名士吕先生了?”王宏祚也注目吕之悦,不胜惊奇。
“不敢当,叫二位大人笑话。”吕之悦逊谢不已。他自己当然知道,他不但是有名的字画裱糊行主人,还以篆书和青绿山水著名于时。因为近年下笔少,他的字画在京师还很贵重哩。
王宏祚笑道:“你也不必写诉状了,且说说缘由吧。”
吕之悦正色道:“二位大人想必早已知道前明临清王田产分散于临清镇四方,如今一半在直隶,一半在山东?”
王宏祚点点头。
“如今大人奉旨出行,将户部原派往直隶省各处办理废藩田变价的官员尽撤,又把田地归还原种农人。直隶百姓自然感激不尽,山东百姓望眼欲穿哪!……”
王宏祚面有难色:“下官奉旨,只办理直隶境内之事,山东嘛……”
吕之悦道:“大人,同是前明临清王藩产,只因尺寸之隔,顿成天渊之别,山东百姓困苦就不过问了?况且户部派往山东的吏员,在那里暴虐百姓,强迫人家变价买田,无钱买田之家意欲逃荒他乡,竟被户部吏员拿了去下狱!如此办理,岂不要激出变乱?”
王宏祚吃惊道:“有这等事?在什么地方?”
“临清以南十数里。小民到此访友,正遇户部官员威逼,以至民怨沸腾。直隶还田的消息传到彼处,百姓更加怨愤。大人公忠体国,务必前往平息事端,安定民心为要。”
王宏祚皱着眉头,半天没有做声。龚鼎孳见他这样,也猜到他的难处,轻轻叹了口气。
吕之悦一双明睿的眼睛对二位大人打量一番,冷冷地笑了,双手一拱,微微躬腰,说:“小民无状,不识时务,搅扰了大人的清兴。直隶百姓有福,山东百姓同为大清臣民,偏偏灾星不退,可奈其何!小民告辞,恕罪恕罪!”一甩袖子,说走就走,果然一派清高不羁的名士风!
王宏祚一抬手:“请留步!且慢走。今日天晚,赶不到了。明晨一同前往,如何?”
吕之悦一笑:“王大人,龚大人,毕竟名不虚传!好!小人明日五更来辕门相候,领路起程。明日正是大人下属给百姓期限的最后一天!”说罢躬身一拜,回身走了。
王、龚二人望着吕之悦的背影,半天不说话。龚鼎孳后来低声问:“懋自,你当真要去管闲事?”
王宏祚沉下脸,点点头:“不得不管!”
“好吧。”龚鼎孳下了决心,“舍命陪君子!我也同去!” 王宏祚露出笑容,但没有改变他闷闷不乐的神情。二人一同回到花厅,待周围侍奉的仆从都不在眼跟前之时,龚鼎孳拿出吕之悦手书的咏雁诗,小声说:“懋自,你仔细看看这首诗,这笔字!”
王宏祚拿到灯下细细看了两遍,忽然惊诧地说:“你是说……?不错,果真不错!”
龚鼎孳不觉伸出大拇指:“有见识!有胆量!当世文人罕有其匹!”

东辛庄村口,气氛紧张已极,甲兵林立、战马如墙,把村民紧紧围在中央。高高的土台上,摆了几张桌子、摊着几本册簿,正中坐着一位面孔严厉、身胚强健的满大人。土台下跪着三个昨夜逃走的村民,一个个遍体鞭痕,像被捕获的猎物一般紧紧捆作一团。村民们挤成一堆,低着头,顽强地沉默着。
县吏站在土台上,扯着他难听的公鸭嗓,不知是第五遍还是第七遍地喊叫着:
“大人已经格外开恩,给你们五天期限去各自筹款买地。现在上来缴银画押!银不足或无银的一律开欠据,两年还清。谁想赖帐、想逃走,这三个小子就是样儿!大清太平世界,哪里容得任意逃亡!……上来画押!上来画押呀!”
村民们无人响应。
“你们不要听信那些谣言,什么还田于民,全是假的!天下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儿!这前明废藩田产,乃是朝廷的产业,是满洲流血拚命挣来的,想白种?没门儿!”
“我们可年年缴纳钱粮的!”有人小声地反驳。
“可这地是朝廷的,你花钱了吗?”县吏怒冲冲地提高嗓门儿,回头讨好地看看满大人,再面向村民时已换上一副凶相,“你们这些下贱的蛮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给点儿颜色不知道厉害!来人!一个一个往上拖!”
同春也站在村民中,他原先是准备忍痛纳价买地的。直隶省还田于民的风声传来,他和几位情况相同的邻里议定:且等一等再说。不料官府竟来了这么一手,死活要钱,连另寻生路都不许,这使他非常愤慨!眼见差役冲进入群来拖人,他实在忍不住,大声说道:
“买卖花生瓜子儿还要讲个公道自愿呢,何况买卖土地房产的大事?你说这房地是官家的,要卖,咱们买不起,不想买,还硬要人买么?天下哪有这个理儿!”
“就是嘛!我们不买还不行吗?”许多人附和,有的大声喊,有的小声嘀咕。
高台正中的满大人一直沉着脸注视着村民,此时一拍桌子,指定同春,大喝道:
“妖言惑众!给我拿了!”
县里的差役和满大人的随从旗兵,由四面冲进入群。村民却挤挤挨挨,故意绊手绊脚,不让他们靠近同春。满大人看得冒火,叫道:“要造反哪!你们这些蛮子忘了二十年前吃过的苦头啦?不顺从,就让你们再尝尝!弓箭手!上!”
一名骁骑校手拿一面三角旗朝四方连挥三下,围在远处的骑兵们一阵呐喊,向村民们合围逼近,从身上解下强弓,探手往箭壶中取出了长箭。冲进村民中的差役和旗兵纷纷要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