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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春!”梦姑责备地瞥了丈夫一眼,转脸对费耀色抱歉地笑道:“他从小好强,你是知道的,不要见怪啊!”
费耀色笑着说:“同春哥别生气,怪我不好,小看了哥哥嫂子,兄弟给你们赔礼!不过,依兄弟看,这废藩田产变价的事儿还难说呢!”
“为什么?”同春夫妻惊讶地异口同声。
“同春哥说得不错,朝中是有奸臣。这变价的事儿就是他们兴起来的!五月里提过一回,皇上说这累民,不准行。我离开京师的时候,那伙奸党又提,皇上还是不准。这告示莫不是在假传圣旨?我也弄不清。可皇上不准,千真万确,决不骗你!”
“皇上既然知道是奸臣,为什么不处置他?”梦姑问。
费耀色叹道:“这就是皇上的难处了。”
同春和梦姑惊诧地互相一对视:皇上还会有难处?
费耀色笑着转了话题:“我说半天啦,你们还没讲怎么来到山东呢。”
同春“嘿嘿”一声冷笑:“说起来,还是那个奸臣给害的!……”他说起当年黄、白两旗圈换土地的往事。他们夫妻流亡南下途中,遇到邻居吴小六,那母子俩感激同春的拔救之恩,竭力帮助同春两口儿在临清东辛庄落了脚,老太太又服侍梦姑坐月子。孩子才过了满月,吴小六母子竟不辞而别,再也打听不着他们的音信。
正说话间,院子外有人高喊:“柳同春在家吗?”
同春应了一声,对费耀色点点头:“你坐着再喝,我去瞧瞧。”
同春刚出去一会儿,就听得外面又喊又叫,还有尖脆清亮的女人声音。梦姑和费耀色互相望望,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又不见同春回来,两人起身一同往外就走,去看个究竟。刚到堂屋,一个女子直冲进来,猛地停在梦姑面前,两人一齐愣住。
费耀色大吃一惊,连忙退回里屋,吓得心头“怦怦”乱跳:那女子虽然换了一身鲜艳的茜红袄裤,外面还披着一领镶貂毛边的漂亮风雪大氅,可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那个野店里的黑衣妓!
“姐!—— ”来人大叫着,扑上来搂住梦姑,放声大哭!梦姑抚摩着妹妹的头发、肩膀,只喊出两个字:“容姑——”再不得出声,眼泪“扑嗒扑嗒”直掉,姐妹俩哭成一团。
费耀色这一惊不亚于方才,怎么,她是容姑?是他从小最要好的伴侣、是他少年时代隐约地、害羞地悄悄喜爱的那个小姑娘?她曾是那么天真活泼、坦白直率,简直是春天的化身……她就是容姑?容姑变成了她?这太可怕了!……费耀色浑身发凉,却又忍不住地由门帘缝向外张望、打量,
同春笑嘻嘻地陪着乔柏年、陆健一同走进来,梦姑扑上去,悲喜交集地喊道: “大哥!……”跟着就要跪下去。
乔柏年连忙扶住,眼圈儿红了,笑道:“快别这样!难得咱们兄妹重新相会,只要再找到咱妈,就能合家团圆了……”他的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两个妹妹又一同哭了起来。兄妹三人能够活着见面,真是天大的福分,为什么单单缺了母亲?十年了,毫无音信,母亲是否还在人世?
这时,陆健上前,文质彬彬地对梦姑一揖,说:“久闻大名,今日才得晤面,不胜荣幸之至。在下陆健,浙江杭郡人氏,我……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可是叫大姨?”
容姑“扑哧”笑出声,众人也觉得有趣,梦姑却茫然失措。里屋的费耀色不免又是一惊:这不是恩公么?怎么跟容姑他们在一起呢?……
容姑白了陆健一眼:“书呆子!叫大姨叫姐姐都行!”她搂着梦姑的肩膀,爽朗中终究带着几分羞涩:“姐,他是……是你妹夫!”
众人“哈哈”大笑。费耀色心头一酸,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同时又惊醒了西屋里的另一个人,他抗议似的“哇哇”哭叫开来。
“啊!”容姑惊喜地跳脚:“小侄子!”她立刻随梦姑跑进西屋,抢先打炕上抱起那个胖胖的、黑眉大眼的娃娃。娃娃睁眼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容姑心花怒放,刚叫道:“哎呀,他认识我! 冲我笑啦!”孩子却一歪身,伸出两只胖得露出小涡涡的手,向梦姑喊道:“妈妈!”直拱到妈妈怀里,才安生下来。气得容姑在他小屁股上轻轻一拍,说:“就知道要妈!”
梦姑笑道:“等你有了孩儿,他也只认得你呀!”
容姑脸一红,推着梦姑娘儿俩出了西屋。孩子睁着水凌凌的大眼睛,望着一屋子陌生人,由梦姑抱着,一一见过长辈,乖巧地把两只藕芽似的小胖手合在胸前作揖,跟着妈妈喊着:“大舅!”“小姨!”“姨夫!”最后纵身扑过去搂住爹爹的脖子,不肯放手了。
只除了陆健,都没尝过当了长辈的滋味,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高兴。他随手从怀里掏出些小锞子、戒指、镯子等作见面礼。一时欢声笑语几乎要把这茅屋顶子掀了去。
乔柏年大声说:“今儿可不能没酒!为咱们一家团聚,为这个小乖乖,咱们痛饮几杯!”他指指随带来的酒和食品:“看看,我早就预备下啦!”
众人拍手叫好。同春猛地想起一件事,笑道:“只顾高兴,把另一个客人给忘了。”
梦姑也“啊”了一声,连忙朝东屋走去。
同春挤挤眼说:“别忙。梦姑,咱们别说,让大哥和三妹猜一猜认一认,看看他是谁?”
费耀色在东屋里心绪缭乱,十分不安,许多往事一齐涌上心间,他实在不愿意出去和他们见面。但是梦姑进来请他,他又硬着头皮,挺着胸脯走了出来。
容姑先吃了一惊,睁大眼睛,说:“你?……”
乔柏年疑惑地望着他,摇摇头,他不记得他了。
陆健却很高兴:“啊,真所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费耀色直趋陆健,跪下叩头,说:“恩公,你总算脱了这一场弥天大祸、牢狱之灾,在下也就放心了!”陆健连忙扶起。
容姑急问道:“那天在野店,你……”
费耀色低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乔柏年恍然大悟:“这么说,容姑讲的店中仁人君子,就是这位小哥?”
容姑点头。陆健更加高兴,拍了拍费耀色的肩膀。同春夫妻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容姑便把野店相遇的事说了一遍。同春笑道:“这位小哥坐怀不乱,果然难得。不过,他却不是一位过路客商。再往早些日子想。容姑梦姑、和我,还有大哥,都认识他,在永平府马兰村……”
容姑凝视着费耀色的眼睛忽然眨动了几下,说:“难道你是费……”
陆健接口说:“不错,他叫费崇儒。”
“不!不是!”容姑喊起来:“你是费耀色!费耀色?”
“费耀色?”乔柏年浓眉一竖:“哪一个费耀色?”
同春笑道: 大哥忘了?马兰村苏尔登的孙子费耀色啊!”
“小鞑子!”乔柏年大怒,抽出腰刀“刷”地就向费耀色迎头砍去!费耀色大惊,闪身抓起凳子一挡, 当”的一声,刀刃直入凳腿,乔柏年拔刀又砍。费耀色再次挡住,喊道:“乔大哥。我们到院子里去比划,别伤着孩子和她姐妹!”说着纵身一跳,冲出堂屋,在院中站定。
事出意外,大家都惊呆了。容姑和同春回过神,赶紧一边一个抱住了乔柏年的胳膊,同春着急地说:“大哥,你这是为什么呀!”
乔柏年眼睛血红,粗声说:“你们难道都忘了?不是苏尔登,我们乔家会弄到家破人亡的地步?老天爷把他送上门,是让我报仇,我饶不了他!”
容姑忽然冷冷地说:“大哥,好汉不杀手无寸铁之人。这可是你常常对我们讲的!”
乔柏年一愣,默默地把手中钢刀向门外一扔,说:“小鞑子,接住!”
费耀色接了刀,轻轻放在脚边,说:“乔大哥,我不跟你拼!你也不该找我报仇。”
乔柏年“嗖”地从护腿中拔出另一把短刀,吼道:“你说什么?”
“我说当年的告密者是王用修,你明明知道。你跟我爷爷一样,各为其主,谁又能怪谁?小时候你总给我们讲忠义故事,你忠义就对,我爷爷忠义就错啦?”
乔柏年怔住,无言答对。
同春一闪身,站在费耀色与乔柏年之间,说:“大哥,出事那年,费耀色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懂个啥?再说,他于我有救命之恩,看我薄面,饶过了吧!”
“救命之恩?”乔柏年觉得奇怪。同春便滔滔不绝地讲起当年他和同秋二人被巡捕捉拿,靠费耀色祖孙之力得释的情由,并且说:“要不是他那年腊月进城买物,告诉我梦姑的苦境,我也许此生也不会再回永平寻梦姑的了。他其实是我夫妻的媒人。”
梦姑也说:“大哥,当年若不是他悄悄告诉我容姑未死、被放出宫的消息,我也就寻死去了。大哥,你若杀了他,我夫妻还有脸活在人世么?”
乔柏年手里的刀眼看着举不上去了。
容姑念及儿时的情谊和那一夜的感受,上前一把夺过哥哥手里的短刀,说:“大哥,冤家谊解不宜结。费耀色是你看着他跟我们一起长大的,你就真下得了手?……”
乔柏年又瞪起了眼睛:“你们都糊涂!他是鞑子,就不能轻饶!”
费耀色惨然一笑:“鞑子?我其实是半个蛮子、半个鞑子。说起来,是汉人的种!”
“什么?”众都很惊奇。陆健对今天的事情这么恩恩怨怨、奇奇怪怪,非常有兴趣,当下便说:“何必站在院子里?怪冷的!回屋里去坐着说!”
桌上菜肴酒盏业已摆好,陆健张罗着要大家入席。在这些人中,他离纠葛最远,最适宜出面调停,所以不顾乔柏年满面怒容,把费耀色安置在桌子下首、自己和梦姑之间,并解嘲地说:“就是杀头,也还得有一餐祭酒祭饭嘛!”
费耀色于是说起自已的身世,说起宁波太守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众人全都听呆了。陆健身历其事,知道不是虚构。同春梦姑更加嗟叹,比别人多一重哀思。同春不由得看看梦姑,彼此明白,此刻两人都想到粉儿,同春叹道:
“粉儿一个烟花女子,竟如此烈性,真正难得!……”
乔柏年暗自沉吟,原来吴之荣就是张汉,就是费耀色的生身父亲。自己同张汉原有一面之交的,虽然讨厌他的为人,却也没料到他后来掀起那么一场大狱、心肠又那么狠毒!……
陆健感触最深。早年江南十世家狱,起自汉人讦告,皇上平反;近年明史狱,是汉人诬陷,满臣加刑。他从中想到了很多人。人们静默许久之后,他才和同春交换了个眼色,缓缓说道:“看来,汉人中有忠义之士,有大恶之人;满人中也不乏忠义之士,也有大恶之人。仅以满汉种族区分是非曲直善恶,似乎并不妥当啊!……
乔柏年冷笑道:“照你这么说,难道我们汉家锦绣江山该让那鞑子来坐了?”
陆健连忙向内兄一拱手:“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夫天下至大,唯有道者居之。当今无道、荼毒万民,自应图之倾之,以奉有道。大哥一片忠义之心恢复朱明,朱家子孙若是有道倒也不错;若是无道,也去奉他么?”
乔柏年又怒,一拍桌子:“陆公子,你竟敢如此无君无父!”
小孩儿吓了一跳,张嘴“哇”地哭出声,梦姑连忙抱进西屋,小声地哄着。
陆健一怔,苦笑着摇摇头,不说话,自顾喝酒,容姑不满地瞪了哥哥一眼。乔柏年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但这里又不是陈述拉旗起事的场合,即使把话挑明了,这些书呆子、蠢丫头也不一定弄得懂,眼珠一转,又盯住了费耀色,说:
“你既在宫里当差,为什么事跑到江南来分采买货物?东西在哪里?”
大约是受了陆健的启发,费耀色突然一横心,说:“我并非来采买货物,实在是南行察访!一查迁海,二查藩田,三访贤。此外,察访贪官污吏、农田收成、民间疾苦。”
“谁许你察访?为什么察访?”乔柏年暗暗吃惊,不动声色地追问。
“总是辅臣为政严苛累民,上司奉了皇上圣命,差我等察访,足见皇上将整饬朝纲!”
乔柏年冷笑:“这些年,何曾见有仁政!鬼话骗人!”
费耀色争辩道:“这些年辅臣执政,何人不知?”
乔柏年瞪着费耀色:“有何为证?”
费耀色从贴身内衣中取出他的奏报草稿,上面记着费耀色沿途察访的实情。最是迁海害民、废藩田变价累民和一串贪官污吏的姓名,令大家心里感动,不住点头。
乔柏年猛地起立,绕着桌边大步踱了几个来回,突然停步,对着费耀色,举手指门说:“你走!我放你回京师,去告诉你们那当官的,告诉那鞑子皇帝,有人不信他这一套!”
费耀色一扬眉毛,也站了起来:“这用不着我说,他们早知道。早就听他讲过,一旦朝政在握,必以仁德治国,那时人心思定,逆者必顺,天下万民必能共享太平!”
乔柏年吼道:“滚!快给我滚!”
费耀色略露遗憾地看了看乔柏年,慢慢收起他的奏报草稿,叹道:“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就不能一笔勾销么?……”
座中各人自有感触,但身为尊长的乔柏年盛气而立,大家也就不好多所表示。费耀色到东屋取出他的搭袋,向家主人同春夫妇躬身一拜:“同春哥,梦姑嫂子,我告辞了。”
夫妻俩一起点头,低声说道:“兄弟走好。”
费耀色又转向陆健跪了下去:“先生救命大恩,容日后报答。先生与容姑娘新婚之喜,在下以此略表心意。”他从袋中取出那个红绫包,复又笑道:“恩公可还记得?这一包原在你山村时就奉送了的,幸好没被县里差役抢去……”
陆健感动地点点头,接过了红绫包。
费耀色再向众人一揖:“后会有期!”他转身大步出去了,跟着便听得马蹄声响。容姑咬住嘴唇,看了丈夫一眼,又瞪了哥哥一眼,不管不顾地朝外跑,费耀色已牵马出了大门。
“费耀色,你别生我大哥的气……”容姑赶上去抱歉地说。
费耀色心里难过,望着阴霾的天空,忍泪笑道:“形势使然,我为什么生气?……要是天下的人永远不再有贫富贵贱、这个族那个门都一样,那该多好……”
容姑看他强自欢笑的样子,又说出这等话,心里也不是滋味,低声地说:“你是好人,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