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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毫无宫廷森严的亲切温暖气氛,令玄烨毫无顾忌,一口就说到太皇太后想知道的要点上:“老祖宗是说杀三大臣的事吧?我……”
太皇太后用安慰的口吻提出严重的问题:“这事我也不明白。咱们祖孙两原商议好照刑部所议,只问罪不杀头的,你不是宣召四位辅臣说明了吗?”
“是说了的。可是后来为出猎的事再召鳌拜……”
玄烨于是说起那天的事情经过:
召回鳌拜布置南苑行猎之后,鳌拜提到刑部议处太宽,不足以立朝廷之威。
玄烨心里存着回护三大臣的意思,对鳌拜也就直言无隐:“你没看见王登联的奏疏么?他说土地人民者,乃皇上之大宝,终究还是一片为国为君的忠心呀!”
“皇上毕竟年幼,被他们的漂亮话儿蒙骗了!为国为君是虚的,为私为己是实的!苏纳海属白旗,自然心中不满,那两个汉军旗的,也怕圈地减了他直隶的钱粮收入!都在那儿假公济私!”
“就是有私,问罪罚处也就是了,何必置于死地?”
“皇上还不明白?他们这是借着题目抗上!要是不给点厉害,日后朝廷的政令还下得去吗?各省各处学着行私抗上,还得了?咱这朝廷、皇上你的天下,可不就反了?乱了?”
玄烨觉得鳌拜说得也有道理,不由点了点头。
鳌拜更加激昂了:“打仗行军,不遵将令、乱说乱道、扰乱军心的,还杀无赦呢,何况朝廷大事!”
玄烨又犹豫道:“杀,总是近于暴,有悖仁政……”
鳌拜连连摇头:“皇上,咱满洲天下难道不是杀出来的?当年太祖太宗立国开疆,杀人如麻,血流成河,那是何等英雄、何等气概!不杀,能有今天?再说了,乱世用重典,不杀这三人,镇不住天下督抚!”
想到祖宗开国的伟业,玄烨一时豪气满怀,有点惭愧自己胸襟不大、魄力不雄。
“皇上看看那个汉献帝,当初杀大臣杀太监杀狠些,后来哪会三国鼎立?心慈手软成不了大事,当皇上,更不能学那些妇人之仁!”
玄烨不由得又点了点头。
“皇上年幼,更应借此立威,叫朝廷内外、天下百姓不敢小瞧!”
这句话,使玄烨大受鼓舞,顿觉热血沸腾,终于开口道:“好吧! 就照你的意思拟旨就是。不过……”
鳌拜立刻接过话头:“皇上若是十分不愿,还有一个法子,招呼议政王大臣会议不准也就是了。”
玄烨一想,既拟了死刑旨意为自己立了威,又有议政王大臣会议议个减等免死,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便完全同意了。
鳌拜告辞时还非常恳切地劝谏道:“奴才虽不敢当皇上屡屡称赞,但此生确是勇字当头、一往无前!但凡有阻路的,管他是人是兽是神是鬼,决计斩杀清除,从不手软!愿我皇上日后为政治国也如太祖太宗!……”
玄烨向祖母讲完这段经过,又急急忙忙地解释说:“鳌拜实在是忠心耿耿,处处替朕着想!……三大臣赐死,想必是议政王大臣会议不听招呼,议决处死的!……”
屋内还是那么和暖,还是芳香流溢,但那种温馨亲切的气氛己从太皇太后心头消失了,她忧心仲仲地望着孙子,拿不准他这一番话有多少水分。玄烨也同一般的十三岁满洲男孩子一样,把出卖朋友看作是最卑鄙的行为。他从小敬重鳌拜,天算案玄烨那么气愤,也只把账都算在苏克萨哈头上,处处替鳌拜开脱,说鳌拜老实,受了苏克萨哈的蒙骗。今天他说这些,究竟是他真实的念头,还是为保护鳌拜编的谎话?或者有真有假、半真半假?……
参汤送上来了。太皇太后端碗喝了一口,又伸手捶捶腰和肩,笑道:“多年不练骑射了,真有点腰酸背痛呢!……”
“孙儿从没见过老祖宗骑射,今儿个怎么想起来的?大冷的天儿……”
太皇太后望定玄烨,目光闪闪:“你猜猜,祖母为什么大冷天出来练骑射?”
玄烨一下怔住,不知如何回答。
太皇太后像看生病的孩子一样看着玄烨,温和、爱怜,又带着点儿忧郁,半天,才说:“去歇着吧。得空儿想想看。”
玄烨疑疑惑惑,脚步迟疑地走了。
太皇太后把瓷盏里的参汤喝完,拿在手中,似在端详盏上精美的花纹,口里仿佛自言自语:“不料此人竟偕越位次,专擅朝廷生杀大权!”
苏麻喇姑轻声说:“不怪皇上看他不透。若不是索尼老遏必隆软,苏克萨哈弱下来,也显不出他呀。”
太皇太后放下瓷盏,仍是慢声慢气,仿佛还带着笑:“大婚一年多了,辅臣竟无人提起归政的话头。满朝文武百官,也只出了个张维赤!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咱娘儿们不能再打盹儿当老奶奶了。”
“打他们判汤玛法凌迟那会儿起,老佛爷不就看出苗子了吗?眼下这形景儿,看着要步步上紧啦。”
苏麻喇姑最明白女主人的心思。
辅臣们不顾皇家体面、不顾老佛爷的暗示,竟要凌迟处死汤若望,这颇出太皇太后的意外,顿使她警觉了。于是在去年八月,为不足十二周岁的小皇上举行了大婚礼,表示皇上成人,逼迫辅臣归政。
辅臣不仅没有归政的行动,口头表示都没有。天算案他们还最后奏请皇上和太皇太后定夺;这回换地圈地案,竟不顾太皇太后的反对,干脆矫旨杀却碍事的三大臣!大学士苏纳海春天里还膺获代皇上日坛祭日的殊荣呢,他们竟毫无顾忌!
看来,随着鳌拜手握的实权渐多渐重,辅臣的偏离也就渐远了。
鳌拜,这位功高权重的满洲第一勇士,最终会走到什么地步?
“不急,”沉默片刻后老佛爷又轻声地说:“连三阿哥都看他不透,更别说朝中文武、满洲八旗了。咱娘儿们也得再瞧瞧。还是那句老话,审时度势。总要等蕴毒尽发、疮脓出头哇!……要紧的是怎么对三阿哥说明?”
太皇太后这时才对自己的贴身女侍看了一眼。苏麻喇姑望着女主人细长眼睛里透出的威严和沉思,立刻应道:“老佛爷,让奴才去说。”
太皇太后想了想:“也好。明儿你陪他往昌平打猎跑马。多带些护卫人役!”
次日,天气更冷,云层时厚时薄,却始终不散,一整天都日色昏黄,照在人马身上,没有一点暖意。
玄烨失去了平日骑马飞奔时兴高采烈的常态,神情恍惚、若有所失,老是在想什么事情,提不起精神。苏麻喇姑担心地看看他:
“皇上身子不舒服?”
“没有。”
“嫌天儿冷风大?”
“没那个!”玄烨立刻否认,“再冷朕也不怕!”
“那么,怎么发蔫呀?”
玄烨苦恼地说:“苏嬷嬷,我昨儿夜里做了个梦,醒过来心里就不痛快,老觉得别扭,可又记不得梦的是什么。老想,老想不出来,不知怎么回事儿,怪不自在!”
“能想出一点儿来么?苏嬷嬷给你圆梦!记得吧,打你会说话起,就是苏嬷嬷给你圆梦呀!”
“是啊。我怎么就一点儿影儿也想不起来呢?……只影影绰绰记得红宝石,一块红宝石…… 红宝石又怎么的啦?”玄烨使劲敲敲自己的前额。
“成了,别费那脑筋啦。你快朝前看,看见那边那个庄子吗?”苏麻喇姑用鞭子指着大路前方,一个百十户人家的村镇。庄里房屋参差不齐,既有土坯茅草顶的贫屋,也有砖墙环绕的大宅院。
“这镇子有什么古怪?”玄烨看看和一路所见的村镇没有多大差别。
“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先皇帝微服出猎,遇上劈木柴老汉的故事么?
“记得记得!”玄烨来了兴致,“那老汉三个儿子因逃人法全给斩首,老汉的田地也给一个参领强占了去。我父皇替老汉去找参领讲理,参领不依,反要动手打我父皇,我父皇龙颜大怒,把参领一家处死,拿参领的房地财产都赏给老汉,还封他为一镇之尊!京师内外、天下百姓无不称颂我父皇是圣明天子……哦,我明白啦,就是这个镇子吧?”
苏麻喇姑点头:“对。知道这参领是谁吗?”
“是谁?”
“是你父皇后宫谨贵人的侄女婿!……”
“哦!那是我父皇大义灭亲!”
“记得领你父皇见这老汉的那个蛮子儒生么?”
“记得。他是谁?”
“就是你的师傅熊赐履!”
“真的?”玄烨满脸兴奋,眼睛放光,跃跃欲试,“咱们这就进镇去瞧瞧,看那劈柴老汉还在不在?”
苏麻喇姑摇头:“不用去了。参领一族早把房地财产收回了。那老汉若不死也早撵出去了……再说进镇歇马,要招来好些麻烦……”
“什么时候的事儿?”玄烨瞪眼问,旋又领悟,自语道:“我知道了,准是我父皇大行,那些人捏着他的罪己诏干的!”他狠狠甩了一鞭,小红马尥开四蹄飞跑。这一簇人马跑出好几里,把那个镇子远远扔在身后。玄烨忽又回头望着苏麻喇姑,继续着方才的思索:
“苏嬷嬷,你说,跟这次两旗换地圈地,是不是一回事儿?”
苏麻喇姑微微一笑:“皇上你说呢?”
当苍黄的太阳已经偏西,这一队人马行进在昌平县通明陵的大道上时,苏麻喇姑又低声地向玄烨详细说起当年那个极其险恶,而今为存体面依然隐秘不发的故事——简亲王济度想要废掉先皇的一系列阴谋,以及老佛爷与先皇帝的一系列对策。桩桩件件惊心动魄,玄烨听得眼不敢眨、大气不敢出,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直跳。
苏麻喇姑娓娓道来,不时向玄烨指出与当年有关的地点:
“方才我们歇马吃午饭的沙河行宫,就是小太监李忠顶替皇上蹈险的地方。那天你和二阿哥都在。你父皇召皇家子弟较射,你三发三中,还赏穿黄马褂哩!……那会子你刚五岁,不记得了吧?”
“记得,清清楚楚!”玄烨很得意,这是他记忆中最光彩的一幕,他完全凭了自己的才干获得奖赏。不像后来,即便是震动天下的登基大典、节庆朝会,他只不过是被人捧着、送着,全不由己。
“咱们走的这条路上,当年銮驾护着御辇,浩浩荡荡。不知何时侍卫太监进上搁了毒药的茶点乌梅汤,不知何时代主乘辇的小太监李忠死在途中……
“就在这棱恩门前,迎驾诸王百官迎得个辇中死皇上,登时乱了营炸了窝儿似的,大哭大叫。济度立马站出来主持,说是一要为皇上发丧,二要拥立新君。偏这时候你父皇赶到了,将济度一伙解送回京……”
边走边忆边说,玄烨和护卫着他的这队人马,循着当年顺治皇帝祭奠明代最末一代皇帝的道路,一直走进了崇祯的墓园——思陵。
陵内松柏苍郁,道路规整洁净,棱恩门、棱恩殿、明楼等建筑的黄琉璃瓦顶闪着高贵富丽的光彩。满耳边只有风声、马蹄声、枪戈相撞的“丁当”响。苏麻喇姑不再说话,索额图、佟国纲兄弟一路上都默默地跟在身后一段距离,以表示回避。玄烨于是自然而然地落入沉思。
梭恩殿前,皇上下马,这时,他对苏麻喇姑说:“苏嬷嬷,我明白了。前有多尔衮,后有济度,皆因身为亲王、功高权重,所以父皇大行,令大臣辅政而不用摄政王。对不对?”
苏麻喇姑点点头,半晌,又说:“功高权重,容易生异心。可就不止亲王了!”
玄烨一愣,眼珠“骨碌骨碌”转了几圈,无数念头飞一样从心头掠过。
皇上在棱恩殿拈了香、行了祭礼,苏麻喇姑陪他登上明楼,又绕着宝宫走了一圈。这回,由玄烨把崇祯皇帝一生勤政爱民的事迹和最后感叹着“君非亡国之君、臣是亡国之臣”而以身殉国的故事讲给苏麻喇姑听。
“苏嬷嬷,你看!”玄烨突然指着宝宫上的一棵树,没有一片树叶,却挂着几颗鲜红的果实,“那是什么?”
“哦,那恐怕就是你父皇亲手植下的那棵柿树,只待它柿熟自落,没人敢擅自摘取,经了秋霜冬雪,真像红宝珠一般!”
“苏嬷嬷,你说什么?”玄烨追问、竭力回想着。
“那年处置济度之后,你父皇便亲自大礼祭奠崇祯皇帝。他也登上明楼,他也绕宝宫周行。他当时心绪激荡,难以自持,就站在此处,你现在站的地方,拍着宝宫顶上的黄土,洒泪痛哭,大声喊说:‘大哥大哥!朕与你一样,皆是有君无臣啊!’……”
如雷轰顶,玄烨心灵受到极大的震动,“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大叫道:“父皇!……”
他的眼泪猛地迸出,他的委屈、苦恼,因错杀三大臣而产生的自责、失败感和心底的惨痛,也随之一涌而出,奔流直下,无可抑止。然而,他没有像孩子那样放声大哭,只在静静地流泪,不时耸动着十三岁男孩的瘦小的肩头。
苏麻喇姑正要上前搀扶劝解,玄烨倏然立起喊出声来:“我记起来了!苏嬷嬷,我记起来了!”
“什么?皇上你说什么?”
“昨儿晚上我的那个梦!”
……玄烨骑着小红马在雪原上飞奔,寒风扑面,非常痛快。玄烨在笑,小红马在欢快地嘶叫。
小红马突然惊慌地扬蹄人立,尖声怪叫,玄烨定睛一看,鳌拜手持大铁锤站在面前,严厉地竖眉瞪目,大声道:
“犯上大不敬,十恶不赦,决不容它活命!”
小红马声声哀鸣,似乎知道自己厄运临头。
玄烨求情:“鳌大臣,饶它一回吧!”
鳌拜摇头不准。
玄烨再求情:“杀了它,朕没有座骑了!”
鳌拜戳手一指,一长串名马络绎走来,一匹匹英姿矫健、意气雄豪,额头上缀着蓝、绿、紫、黄各色晶莹的宝石,耀得人人眼花。
“皇上,奴才拿这些名马换回小红马!”
“不!朕不换!”
“那么,奴才用这些宝石换皇上那块红宝石,可成?”
玄烨诧异地看到,那一长串名马消失了,留下浮悬在空中的晶光四射、五颜六色的宝石,他惊骇不已,说:“朕没有红宝石换给你。”
“皇上不要哄奴才,请回头看。”
玄烨回头一看,心爱的小红马不见了,化作一块巨大的、血一般红、阳光般耀眼的红宝石!比鳌拜朝珠上的红宝石大百倍,比鳌拜所有的宝石珍贵千倍万倍!
鳌拜扑过来,猛然把红宝石攫到手中,他立刻升高长大,像一座山!他放声大笑。“轰隆隆”的像是打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