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真正的宝贝啊,这才是真正的金山呀。想想看,随便找他们哪一个,开口要个十万八万的,敢不给?
这么想着,朱牤儿眼前就全是金子,仿佛朱王堡的山一下变成了金山,他一个人的金山。
这么大的金山,我能白给你李春江?想得美!
朱牤儿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他稳了稳神,又朝四下看了看,还是没啥异样,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也该他朱牤儿轮上好日子了,总不能天天过那种亡命的日子吧。
李春江还算聪明,放了我,不放也是闲的,不说就是不说,打死也不说,况且你能把我打死?你是共产党的官,又不是……朱牤儿不想了,懒得想,现在他该好好想想:把两件宝贝藏哪儿?老放在这儿心里不踏实,而且看一趟也费事,还不知他们啥时才能将那伙人彻底抓干净呢?
天彻底黑了下来,天像是帮朱牤儿的忙,一黑便黑得这么严实,黑得这么踏实,黑得叫朱牤儿直想给天磕个头。他的步子快起来,几乎要飞,很快他站在了巨石劈开的三叉路口。朱牤儿轻松地吐了口气,心里的舒服劲儿别提了。再有十来分钟,他就可以看到想看的东西,他真想抱着那两堆钱美美睡上一觉。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响,很脆,紧跟着响起碎石滚下山的声音。朱牤儿暗叫一声不好,一个闪身躲到巨石后面,屏声静气听了会儿,声音出奇地消失了,山谷一片子寂。朱牤儿不敢轻易闪身,这声音极不正常,像是人猛起身时发出的,会不会……这么想着,他抬起脚,猫似的往草丛中藏了藏,还不放心,又把头往脖子里缩了缩,然后屏住气儿等。
半天功夫过去了,山谷没一点异常,朱牤儿这才相信是鸟或者兔子。也怪自己太过敏,老想着有人追杀。他悄悄探出头,四下听了听,确信没有人跟踪,才起身,摸索着往前走。还没走两步,突然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很急、很密,不像是一个人。朱牤儿妈呀一声,掉头就跑,一失足踩在一泡牛粪上,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倒地,跟驴粪蛋一样滚下了山坡。
这时候,山谷里响起的就不只脚步声了,有人喊:“快追,别叫他跑了!”紧跟着,几道手电光照过来,刺得半个山谷都在摇晃。朱牤儿心想完了,中计了,这下,命保不住了。就在他爬起身跌跌撞撞往沟谷里跑时,山道上突然响起一阵警笛,紧跟着,警灯的光亮了照亮了大半个山谷。
朱牤儿再次躲过一劫。
救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马才。
放走朱牤儿,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白吃白喝养着他,他一个字不吐,你说气人不?
马才将情况报告给李春江,愤愤道:“这小子太不识眼色,干脆把他放了,让他到外面再吃点苦头。”
李春江思考再三,同意了马才的意见,对这种人,也只有这种办法。不过,他叮嘱马才,一定要跟着朱牤儿,一步也不能离开,看他到底玩什么鬼把戏。
马才跟了朱牤儿一个星期,发现这家伙神神秘秘的,压根就不像个正经人。可是真要从他身上挖出点什么,又难。躲了两年多的命,朱牤儿别的没学到,倒是学会跟人玩迷藏。就在马才灰心的一刻,朱牤儿突然踏上了归乡的路,马才心想:好啊,你总算耐不住了。
马才抢在朱牤儿到达朱王堡之前,暗中布网,提前将警员埋伏在山道上。考虑到山道追捕或隐藏的需要,马才要求警员一律骑摩托,而且必须收拾好警灯。
摩托车的确帮了马才不少忙,而且这一次他又有新发现。就在他一声令下拉响警笛冲目标扑去时,忽然发现,离村道不远处意外地又窜出几个人影,他们跟马才盯的这一伙分头藏在南北。听见警笛声,那几个影儿惶惶地朝村子北面消失了。借着灯光,马才依稀辨出领头的好像是独狼。
依照李春江的吩咐,马才他们没抓朱牤儿,只是派人紧跟住他。当然,袭击朱牤儿的那伙人也被放走了,李春江交待眼下的首要任务是保证朱牤儿的安全,至于那伙人,还不到抓捅的时候。
马才很快将发现独狼的消息报告了李春江,在吴水等消息的李春江说:“这就对了,我的判断没错。”马才听得莫名其妙,难道李春江知道跟踪朱牤儿的不是一路人?
的确是这样,李春江早就怀疑,追杀朱牤儿的,不只是童百山的人,还有一伙很可能来自省城,至于是不是袁小安所派,暂时还不能确定,但一定跟毒品有关。马才的发现印证了他的判断,看来,独狼绝不是为童家父子卖命,他在替省城的人办事,这一点怕是连童家父子也想不到。
马其鸣的判断也是如此。马其鸣是下午悄悄赶到吴水的,一到吴水,马上就跟李春江研究起案情。马其鸣初步判定,隐藏在三河的黑势力有两股,一股以童家父子为中心,重点经营公检法内部,替省城甚至更多的人从狱中捞人,这股势力正是当初车光远觉察到的。另一股却更隐蔽,很有可能就是以范大杆子为中心,秘密从事着毒品交易。至于这股势力到底跟童家父子有没有穿插,暂时还不能完全判定,但是小四儿绝对是脚踩两只船,两边都有往来。这么一分析,李欣然父子的情况也就不难判断。李华伟一定是搅进了毒品案,而且是范大杆子在吴水的得力干将,至于李欣然,从他跟小四儿接触的时间来讲,应该跟童百山一伙是连在一起的,当然,他们是父子,发现儿子的罪恶勾当后,李欣然无奈之下充当保护伞也说不定。
至于孙吉海和吴达功,马其鸣跟李春江都还不敢轻易下结论,要等侦察有了进一步的结果才好做判断。但对袁波书记,两个人的看法却很一致,除了袁小安,袁波书记没有别的可能。
乱麻一样的线索很快被梳理过来,困惑他们的疑团也被一个个打开。“真是复杂哦!”马其鸣叹道。
李春江也发出同样的感叹,当初之所以打不开缺口,就是没把这两股势力分开,反而让对方拉到了扯不断理还乱的迷境中。
接下来,就该顺着这两条线往下查,李春江很快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马其鸣表示赞同,时间紧迫,两人连夜制定起方案来。
吴达功家里也是一夜未安,凌晨五点的时候,夫妻俩还各摆出一种架势,你死我活的样子。
汤萍真是又气又怨,尽管心里对吴达功恨得要死,却又不能真的撒手不管。位子是有了,权力也有了,但真的能让她安安心心坐享清福吗?怕是不能。三河最近风声不断,马其鸣等人神出鬼没,使出的招数一招比一招狠,一招比一招要命。秦默虽然逼到了后台,但谁知他是不是真的就休息去了?三河高层更是令人费解,老袁波举棋不定,左晃右摇。孙吉海雷声大雨点小,弄个胡权礼都要看马其鸣脸色。其他那几位,就更不用说,纷纷夹着尾巴,做起了缩头乌龟。形势远比她预想的要复杂,要黑暗。下午她突然接到童百山电话,邀她单独坐一坐。汤萍以前绝少跟童百山有来往,也坚决反对丈夫跟他来往,骨子里,她是看不起这些暴发户的,财大气粗,一身铜臭,没文化不说,让这个时代捧得简直忘了祖宗是谁。但这个时候,汤萍又不能不去。跟童百山一起的是检察院一位副检察长,边上还坐个女人,年轻,颇有几分姿色,起初汤萍还以为是姓童的或那位副检察长带的情妇,目光很恶毒地剜了她两眼。后来才知不是。这女人有点来头,说是二公子派来的调节一下童百山跟那个小四儿的矛盾的。汤萍对小四儿的事也有所耳闻,还不止一次问过吴达功到底跟小四儿有没有来往,吴达功支支吾吾,不说有也不说没有。
谈到后来汤萍才知道,这场聚会真正的东家是那个女人,她指点江山,纵横利弊,谈吐和智谋远在两个男人之上。从她话语里,汤萍很快判断出,女人来三河的真正目的绝非调解姓童的跟小四儿,倒有一种稳定大局统一各路力量的架势。说到最后,她凝起目光,用朋友一样的口吻跟汤萍说:“当务之急,是赶走马其鸣,此人远在车光远之上,他要是再蹲下去,三河非出大事。”说完,目光久久凝在汤萍脸上,一动不动。
“拿什么法子?”童百山有点急。
女人摆摆手,将童百山的猴急拨拉到一边,目光却始终未从汤萍脸上挪开。她看汤萍的样子,很像一个为她痴情为她着迷的男人,直看得汤萍脸上起了臊,才说:“这就要看汤大姐的了。”
童百山和副检察长这才把目光对住汤萍,有点惊讶,有点不相信,很快,他们从两个女人脸上读到另一种内容。这一刻他们才明白,让车光远不明不白地进去,并不是他们的能耐,而是眼前这个女人。两人同时吸了一口凉气,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期待着汤萍开口。
到了这份上,汤萍也不想再卖关子,她挪挪身子,让自己坐得稳一点,然后朱唇一启,用不显山不露水的口气道:“能有什么法子呢,这个人,不像姓车的。”
那女人释然一笑,露出她另一种美丽,纤纤玉手打开包,取出一样东西,汤萍一看,眼猛地就惊了。
女人给她一幅照片,女人的照片。
回到家,吴达功独自喝闷酒,汤萍心烦地说:“你能不能不把酒当亲戚?”吴达功也是心里上火,没好气地道:“门不能出,朋友不能见,不喝酒让我活不活?”
“朋友?”汤萍吃惊地瞪住吴达功,“你这种人也有朋友,瞧你交的什么人,整天给你擦屁股还来不及。”
“那就不擦,再说我也没请你擦!”吴达功像是成心要激怒汤萍。也难怪,自从当上这个局长,他的耳朵没一天清闲过,不是这个不对就是那个不能做,怎么做都不能让汤萍满意,弄得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当这个局长了。这女人,苛刻得近乎变态!
“吴达功!”汤萍突然喝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翅膀硬了,能飞了?”
吴达功唰地抬起头,迎住汤萍,他多想把自己的不满喊出来,把心里的不平发泄出来。但是,他还是挪开了目光。他知道,在汤萍面前,他是缺少这种勇气的。他沮丧地倒了一大杯酒,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汤萍扑过来,一把提起洒瓶,扔进了垃圾筒。
吴达功嗓子哽了几哽,终还是没不出声音。
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怕她,为什么一切都要听她的?他痛苦地抱住头,对婚姻,对婚姻里的爱和恨,还有因这桩婚姻而渐渐迷失的人生,发出一阵阵揪心的痛。等他再次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情景。汤萍哭了,一向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汤萍哭了,一向把风浪不当作风浪把火山不当作火山的汤萍在他面前哭了。这是个绝少流泪的女人,一旦流起泪来,便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吴达功被这如波涛般汹涌的泪水击垮了。
他哪里能想到此时汤萍的心情。自打当上这个局长,他一直抱怨汤萍不跟自己一同吃饭,不让自己碰她一下,夫妻间原本就少得可怜的性生活也被她一笔勾销了。他这个丈夫,已完全地成了家里一个摆设!
他可否知道,这一切的后面,隐着汤萍多少屈辱和苦难。是的,汤萍是个冷淡得令人不可思议的女人,包括她自己,也常常忍不住发惊:我怎么成了这样,我怎么越来越不像个女人,尤其床上那点事,如果不是吴达功执意要来,她几乎就要认为自己压根不具备那功能!天啊,汤萍一想这些,恨不得要把自己撕烂,把这个家一把火点了。她现在才知道,自己辛辛苦苦挣扎的,竟是这样一种人生!
世上哪个女人不渴望被宠爱,被滋润,被无休无止地爱着和被永无止境地呵护着!
汤萍带着她一生的悔恨,还有必须坚持下去的痛决,转身进了卧室。门哐当一响,甩给吴达功一屋子的冰凉。
这个晚上,他们最终还是谈起了童百山。事到如今,吴达功才知道很有必要把一些事说清楚,尤其夫妻之间,绝不该再有保留。
吴达功跟童百山的接触,是因一个叫七星的重刑犯。之前他根本不知道七星是什么人、犯过什么事,等到把一切了解清楚,晚了,该做的事儿已做了,再想后悔,下辈子吧。
那是他当上公安局副局长不久,有一天,童百山突然来访。当时童百山的事业还没这么大,但有迹象表明,他很可能会做大。三河这块地盘上,童百山已越来越成为一个人物。吴达功正纳闷他跑来做什么,童百山抢在前面说出一个人:省城老大!
“他要我问问你,一切还满意不?”
就这一句,吴达功懂了,童百山是上门讨债来了,人情债。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由不得你按自己的意志选择。吴达功起初以为自己放了范大杆子,对方拿副局长报答他,这事就完了,公平交易,互不相欠,接下来应该彼此把对方忘了才是。可对方不这么想,范大杆子是一码事,副局长是另一码事,这是对方的逻辑。况且,副局长前面还有局长,局长前面还有副市长、副书记,难道你甘心在这不痛不痒的位子上困守一辈子?
童百山快人快语,完全一副道上的架势。他说:“大哥托付你我一件事,要我们务必办好。”
对这位神秘的大哥,吴达功应该不算陌生,吴达功刚来三河的时候,他正坐在三河地区政法委书记的位子上,算是顶头上司。现在的大哥早已位高权重,一句话便能决定吴达功的一生。吴达功就是不明白,他为啥偏偏要盯上自己?
大哥要他把七星弄出去,而且一步到位,彻底甩掉犯人的帽子。
吴达功连忙摇头,说这事不可能。童百山拍拍他的肩,情同兄弟般说:“别忘了,你我可都捧着他的饭碗啊,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这才显出你吴副局长的能耐。”
能耐两个字算是把吴达功这一生给毁了。
接着,童百山说出自己的计划。其实计划并不复杂,复杂的东西也不可能让他吴达功知道。吴达功要做的,只是定期巡察一下七星服刑的监狱,抓抓监狱的政治思想工作,让监狱树一些典型,至于树起来做什么,童百山没说,吴达功也没敢多问。这时候多问一句就可能让自己多陷一步。他心里祈祷着让这事儿快点结束,让童百山连同那个七星尽快从自己的脑子里消失。
典型很快树了起来,七星果然名列典型之首。
之后的三个月,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得让吴达功感觉不到自己为大哥做了什么。忽然有一天,童百山找到吴达功,说三监可能要发生点事,要吴达功不要慌,一定要镇静,而且……说着拿出一份材料,放吴达功面前。
“你只管照这上面说的做好了。”
就在当天夜里,一起震惊全省的暴力越狱案发生了,地处沙漠边缘的三河第三监狱先是发生了犯人跟犯人之间的群殴事件,当狱警赶去制止的时候,一名叫王龙娃的犯人突然袭击了狱警,从狱警手中夺过枪。这时监狱突然停电,一片漆黑。另两名跟王龙娃关在一起的犯人迅速亮出凶器,将击昏的狱警挟为人质,强行越狱。当时情况十分危险,不少犯人跟着起哄,叫嚣着要放火烧了监狱。为了保证狱警的安全,监狱方面勉强答应王龙娃提出的条件,为他准备了一辆车。王龙娃三个挟持人质,一步步离开监狱,起哄的犯人越闹越凶,大有趁乱集体脱逃的可能,形势逼迫着监狱方面一次次让步。奇怪的是停电同时通信也中断,一时无法跟外面取得联系。就在王龙娃等跳上车打算离开的关键时刻,车厢里突然亮出一个身影,藏在车里的七星一个猛扑扑向王龙娃,牢牢卡住了王龙娃的脖子,王龙娃想喊什么却喊不出来。在双方争夺枪支的过程中,枪连响两声,一枪击中了七星,另一枪,却让歹徒王龙娃毙命。受伤的七星顾不上自己安危,毅然向另两名犯人扑去,就在穷凶极恶的暴徒企图杀害人质的一瞬,狱方的狙击手开枪,击毙了罪犯,人质安全获救,但七星胸脯又中了一刀。
七星连夜被送往医院,三天后脱离危险。这场叛乱最终被平息,经三河公安局调查,叛乱分子王龙娃在狱中一直不思悔改,多次密谋越狱窜逃,私下跟多人提起过这事,那些趁乱起哄的人正是受了他的鼓动,才胆敢跟狱方叫板。掐断电源和断掉通讯也都是他们所为,为这次越狱,他们事先做了长达半年的密谋。
真相调查清楚后,三河市公安局向省厅及原判法院提出请求,以危难时刻挺身而出与暴徒勇做斗争为主要事迹,要求为七星减刑。三个月后法院做出裁决,七星因荣立特等功获得提前释放,他的事迹成了全体犯人学习的典型。
也就是七星走出监狱那一天,吴达功才彻底弄清,七星是省人民银行一位要员的儿子,母亲是某新闻媒体的负责人。三年前省城发生过一起舞厅群殴致死人命案,七星先是作为主犯被起诉,后来又变为从犯,被处以有期徒刑二十年。七星先是关在省城一所监狱,后来几经辗转才到了三河三监。
得悉这一切后,吴达功已经清楚,自己掉进某个圈套了。果然,三河方面很快有人提出,这是一起假案,真正的主谋是七星,他先是策反王龙娃等几个,鼓动他们跟自己一起越狱。王龙娃因为自己的媳妇跟了别的男人,一怒之下去杀情敌,没想情敌没被杀掉,自己却以杀人未遂被判重罪。王龙娃一心急着出去复仇,哪还有心情辨别七星是不是玩谋术。一切密谋好后,就在动手这一刻,七星突然倒戈,跟狱方提出把自己藏在车里,可以制服王龙娃。于是便上演了这场平息叛乱的好戏。
包括那个遭袭击的狱警、开枪射死罪犯的狙击手,都是精心安排过的。不留活口,这才是做得干净彻底永世不可能翻案的铁的规矩。整个事件中唯一有可能真实的,就是七星后来挨的那一刀,那才是意识到上当受骗后同伙赏给他的最好礼物。
有关方面马上出面制止传言,吴达功再次受到重任,在全局内开展一场深刻的政治大讨论,这场讨论的结果便是持怀疑者被调离公安系统。从此,三监越狱案便以正面典型写进了历史,永远激励着那些接受改造的人,只有跟自己的过去彻底决裂,才能很快迎来新生。
“那……事后……你拿过好处没?”汤萍颤颤地问。
吴达功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拿过,就是送给你的那张卡。”
“什么?!”
汤萍只有一个肾,那一年,吴达功突然说朋友送了一张卡,很珍贵。原来法国有家医疗机构,专门对单肾人群做定期医疗救助,主要是保健性康复,以保证单肾人群也能够像正常人一样延年益寿。作为中法友好的礼物,法国方面想在中国挑选一些救助对象,为他们提供人道服务。不要钱,但渠道很特殊。
汤萍很高兴,居然没问这卡哪来的,她相信丈夫一定是爱她才想尽办法弄了这张卡。于是汤萍每年一次,前后去了法国六次,做了六年的国际医疗救助。不可否认,这家国际医疗机构的水平一流,救助手段也很先进,汤萍能保持如此旺盛的生命力,不能不说跟这张卡有关。
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这是一桩交易,一起昂贵而沉重的交易。其实她应该想到,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
4
孙吉海握着笔的手在抖。
这是个星期天。跟以往任何一个周末一样,孙吉海把自己关进书房,面前是伴随了他半个世纪的宣纸,还有一套晚清时代出土的砚台。
孙吉海喜欢写字。在三河,谁都知道孙吉海的字不错,值得收藏,可谁也得不到他一幅,甚至饱饱眼福的机会都难获得。
他只写给自己。
写字有什么用呢?修身养性,让自己沉入到另一种境界里?
的确,孙吉海需要用沉入来获得另一种身心,跟现实完全背离的身心,或者叫麻醉。
十岁起,父亲便教他练字,父亲说,字是门面,字是你的脸,字更是你的心,字里看人生,字里看家风。
就这么着,孙吉海顽固地迷上了练字。练到现在,孙吉海越来越觉自己写的不是字,是命,一个人的宿命。
人都是有宿命的,人根本就躲不开自己的宿命。
孙吉海手里的笔啪地断了。
这是他今天握断的第三支笔。看来,今天是写不下去了。
孙吉海扔掉断笔,倒在了竹椅上。
昨天晚上,他再次接到省城的电话,质问他为什么不阻止,怎么能听之任之?
“你是常务副书记,也是省委确定的接班人,对他的工作应该有干预权,必要的时候,你可以直接向省委建言,让他离开三河。”
孙吉海一句话都没回答。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马其鸣不像车光远,这一点他一开始便觉察到了。换上车光远,要是苏紫拦车,他会当下接过状子;换上车光远,如果吴达功撂挑子,他会拍桌子,甚至提出罢他的官;换上车光远,如果抓到范大杆子,他会大张旗鼓地展开一场斗争;换上车光远,如果提拔吴达功做局长,他会自己的官不当,也要跳起来抵制……
换上……
能换吗?这种空想有意义吗?
老了,孙吉海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思维退化得一塌糊涂,甚至有点爱做白日梦了。
是的,白日梦。
阻止?他再一次笑笑,那笑接近墨汁的颜色。他什么也没做,装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你阻止他什么?他甚至从没在常委会上主动提过一次三河公安的事,你拿什么阻止?不让他抓毒犯?不让他深入基层?还是不让他工作?
一切都是在暗底里,是的,暗这个字已经无数次伤害到孙吉海。
暗得你摸不到一点边,暗得你闻不到一点气味,暗得你都不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可是,威胁却实实在在地存在,而且,正在一步步逼近。
逼近——
就在刚才,他接到电话,说胡权礼的事出岔了。本来孙吉海练字的时候,任何电话都不接的,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又是保密电话,不能不接。
“出岔?”他这么犹豫了一声。那边紧着说:“有人调查他,二等功的事包不住了。”
“换个电话说!”孙吉海愤愤地挂了电话,候在了另一部机上。
笨,如此没脑子的人,能成什么大事!保密电话保给谁?对老百姓它是保密的,对想调查你的人呢?它远不如家里的座机。要想监控座机,你还得通过电信,通过更多部门,而保密电话对他们来说,等于安在你家里的窃听器。
很快,童百山的声音在座机里面响起来:“安全吗?”
“说!”
“这事……这事你看咋办?”
“该咋办咋办!”
他通地放了电话。
是鬼是人都来找他,他这个书记,当着还有啥味儿!
不就一个胡权礼,值得为他上窜下跳?他再三说过,凡事要三思,尤其干部提拔,要在适当的时候提出来,这是规则,游戏规则你们懂不懂?不是想提谁就提谁,不是啥时想当官就能啥时当。偏是不听,偏要不停地添乱。添乱你把自己擦干净呀,带着尾巴硬进门,尾巴让人揪住你进得来吗?这下好,让他说着了,事情还没个影,屁股已经让人捅烂。
他有些不知恨谁,只觉恨这个字占据了他全部思维。
胡权礼的事他知道,假的,明眼人一看就是假的,可硬要把假的做成真,他又有啥法?
他恨恨地起身,离开书房,在客厅里来回转了几圈,仍觉心神难宁,索性提上鱼杆钓鱼去了。
这个时候,马其鸣也在钓鱼。子水河绕过子兰山向西而去,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马其鸣手持鱼杆,盯着平静的水面。他的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细一看,却让人忍俊不禁。握在手里的钓杆真成了光杆司令,鱼饵和牵着它的细线早让水冲走了。季小菲忍不住笑起来,说:“马书记,你这哪是钓鱼,就像拿根杆子放鸭子。”秘书小田也跟着笑出声,马其鸣一看,果真成了放鸭子的,遂说:“算了,不作秀了,还是说正事吧。”
季小菲将自己调查到的情况一一做了汇报,末了说:“胡权礼一定有经济问题,他老婆在童百山的三河大酒店当会计,但是出入有专车,身上尽是名牌,听说做一次护理就要花一千块钱。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