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有些怯步,不知该不该走过去。
肖依雯像是在等他。
江长明矛盾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他看到肖依雯的肩膀在夜色下抖动。清风拂着幽香,袭进他的鼻子。
肖依雯转过脸,很镇静地面对着他。江长明触到她的目光,心无端地一阵乱跳。这是他从没有过的。
“对不起,我刚才心情不好。”肖依雯说。
“没事,谁都有脾气坏的时候。”
“你倒是善解人意啊。”肖依雯捋了下头发,她的率直便在一瞬间显了出来。
“我可不会讨好女人,更不敢讨好你。”江长明想摆脱她带给自己的那种紧张感,故意将话说得油一点。
“凭啥要你讨好?”肖依雯也松弛下来,口气像是熟人间的打笑。
“我还以为你生气呢,下午没答应你,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江长明撒了一个漂亮的谎。
“现在说出来晚了,我怕听别人道歉。”肖依雯再次捋捋头发,夜风总是将她额前的刘海吹落下来,挡住她的视线。
两个人斗了一会嘴,都觉得有点对不住这星光夜色,肖依雯便说:“看来你是没话跟我说。”她叹口气道,“算了,还是回去吧。”
直到分手,江长明都没再说话。他有点恍惚,也有点茫然。在一个不太熟悉的女孩子面前,他把自己弄乱了。
后来他便一直后悔,为这晚的糟糕表现跌脚。
但他并不知道,正是这晚的夜风,为他吹进了又一个女人。肖依雯就以这种很落俗很突兀的方式,不经然地闯入了他的心扉。等他有所洞察时,爱这个字已经悄然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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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开祯作品


第二章
1
暑假一放假,牛玉音便回到沙乡。牛玉音的家在沙县胡杨乡沙湾村,父亲牛根实曾是沙湾村的支部书记,前年改选退了下来,嫌日子寂寞,养了一群羊,赶到沙湖里放。母亲苏娇娇是胡杨乡苏大嘴巴子的姑娘。苏大嘴巴子过去是沙乡一带的红人,小时读过私塾,四书五经不在话下,真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张嘴巴更是巧舌如簧,能把活的说成死的,扁的说成圆的。沙乡人大凡有个鸡毛蒜皮的事,少不了请他说合。苏大嘴巴子因此整日奔波在沙乡几十里地带,带着一张好事的嘴,说东家道西家,调解邻里纠纷,平息婆媳矛盾,捎带着还要保上一两门媒。那年到牛根实家说一棵沙枣树的事,瞅着根实机灵,说话做事不缺心眼儿,人又本分,对爹娘老子孝顺,端饭哩,洗衣哩,打黄毛柴籽儿哩,反正疼省着不让爹娘老子干活。苏大嘴巴子便自做主张,将十五岁的女儿娇娇许给了根实。
牛玉音回到家,父亲牛根实不在,定是赶着羊打发他的日子去了。牛根实养羊不为钱,好像也从没在羊上挣到过钱,就跟退休干部养花养鸟一样,图个寄托。母亲苏娇娇躺在炕上睡大觉,鼾打得满巷道都听得见。母亲苏娇娇的长相一点配不住这名字,嫁过来的那天,牛家便搬进了一个水缸,腰要多粗能给你长多粗,一对大胸打当姑娘时就在胸前晃荡,整整晃荡了一辈子,这才安稳下来,软沓沓地扎进了裤腰带里。
牛玉音没叫母亲,叫也叫不醒,她要是睡不过瘾,你拿针扎刀刮都是闲的。年轻时牛根实嫌她贪睡,拿猪毛刷子刷过,拿芨芨草捅过鼻子,实在有要紧事儿时还拿锥子锥过,也没把她打睡梦中闹醒。活了一辈子,苏娇娇最自豪的便是有一对肥硕的奶子和一身风刮不走雷打不醒的好瞌睡。
玉音出了门,往哥哥家去。哥哥牛玉虎大前年娶了媳妇,嫂子不愿跟公婆住,分开单过了。巷子里不时碰上乡邻,一看是研究生回来了,全都新奇地跟她打招呼,拉住她问话儿,直夸她脸白了,嫩了,胸脯子又鼓了,挺得人都不敢搁眼了。省城的水土就是好,硬把个沙疙瘩养成了画儿,咋看咋顺眼,恨不得捧着脸蛋子嘬上几口。
好不容易走到哥家,门锁着,拾粮媳妇说一大早进城了,摩托车吱的一声,一溜烟不见了。玉音便有些扫兴,自个心急火燎地回来,家里却没一个人等她,好像她回不回来跟这个家没关系似的。站在巷子里,玉音有片刻的失神。七月的沙乡一片闷热,太阳把地都蒸熟了,院里的沙枣树蔫头耷脑地垂着,叶子全成了青灰色。两头肥猪让太阳晒得没地儿躲,居然跑她脚下找阴凉。玉音的脸上全是汗,她抺了一把,掉头往回走。拾粮媳妇从屋里撵出来,揣给她几个酸果,说是刚打的,新鲜。然后望望四周,神乎乎地说:“你姑姑病了,一个人躺在沙窝铺没人管,我是听六根说的。”说完便疾疾地窜回院子,生怕玉音问她个详细。
玉音一阵心急,跑回屋里提上包就往沙窝铺赶。
沙窝铺在离村子四十里的地儿,那儿以前是沙洲,沙乡人最神往的地儿,靠着南北沙湖的水,滋润得绿草盈盈,野鸭成群。据父亲牛根实讲,他们小时常到沙洲拣鸭蛋,捋沙米。可惜时过境迁,随着沙湖的彻底干涸,沙洲彻底湮没了。玉音的记忆里那儿便是世界上风沙最大的地方,十三道沙岭围成个月牙状,只要一起风,滚滚沙浪便将沙窝铺刮得昏天暗地,可你又不能不让沙漠起风。
玉音出了村子,四下瞅着想搭辆便车,天再热,往沙漠去的人还是有,打野兔的、捋黄毛柴籽的、拾发菜的、还有穿过沙漠去黑山背煤的,总之有人不停地把脚步往沙漠送。等了半个时辰,却不见车的影子。其实玉音不知道,县上发了文件,说是对沙漠严管,发菜不让抓,黄毛柴籽儿不让捋,下一步羊都不让往沙湖赶了。沙乡人不认文件,只认死理。一开始闹得凶,不让进,由着你了?沙漠是你的还是我的,祖祖辈辈活在这,恨着沙漠,吃着沙漠,你说不让进就不让进了?嚷了一阵子,沙乡人还是老样子,想咋就咋,结果惹恼了县上,派了干警和工作队,守在进往沙漠的路口,进一个抓一个,送到县上办学习班。学习班倒是管吃管住,舒坦得很,但让你谈认识,写思想。那是念书人干的活,再就是闲球着没事做的干部爱那个,沙漠人哪受得了?算球了,与其把日子白熬在阴凉房房里,还不如早些想法子做别的打算。
结果去沙漠的车就一天天少了。
玉音正焦急地擦汗,红柳几个过来了,是打县城回来的,望见玉音,吵嚷着围过来,抓住手说话儿。也是巷子里那些话,说她又白了,洋了,跟电视里的演员辩不出两样。还问她衣裳哪买的,咋就穿上去这么合适,衬得胸是胸腰是腰,裤子屁股上的那个兜真好看,一下就把男人的眼睛给逮住了。她们把玉音推过来搡过去,反复地看,反复地摸,就跟沙乡人买牲口那么前前后后地过眼。红柳比玉音小,玉音考上大学的时候,红柳才几岁,整天嚎着要摸苏娇娇的大奶,说她妈的奶子小,抓手里不棉软。苏娇娇也不嫌弹,当众人的面一把掀起衣襟,把个肥硕的肉口袋捞出来,就往红柳嘴里塞。眨眼间当年拖着鼻涕口水的红柳长成了大姑娘,还十分的俊俏,只是没念过书,言谈举止便少不了沙乡人那份野俗。
说话间玉音从拾草几个的嘴里得知,红柳要出嫁了,日子定在下个月头上,男人是新井乡的王四毛。王四毛这个名字玉音倒是听过,他爹也当过村支书,不过下台比父亲牛根实还早。只是不明白红柳为啥要嫁给他。玉音大二那年,沙乡发生过一件事,有人把打井队的一个女技术员给强奷了,拿棍子打晕了头,绑在井架下强奸的。公安很快破了案,这人便是王四毛,当时跟着打井队学手艺,不知怎么就把女技术员给看上了。其实那技术员长得一点不好看,玉音见过她,典型的平胸,一脸麻子,唯一胜过沙乡女子的就是爱穿牛仔裤,屁股老绷得紧圆。大约就是那屁股害得王四毛蹲了大狱。
玉音没记错的话,王四毛判了十年,按说还在大狱里,却突然要娶红柳,她真是给搞糊涂了,却又不好细问,问这些也没啥意思,她急着往沙窝铺赶,就跟红柳说:“到时我去送你呀。”红柳脸一红,很感激地搂了下她脖子。玉音便跟她们告辞,说急着去沙窝铺,她姑病了。
一听她姑姑,姑娘们全都噤了声,脸上神兮兮的,丢下话走开了。玉音感到奇怪,却也顾不上多想,正好一辆三码子开过来,突突地叫,玉音一招手拦住三码子,跳了上去。
赶到沙窝铺时,黄昏已将大漠染得一片血红,三码子在中途拐了道,把她扔在了沙路上,二十里的沙路是她走着来的。西天的火烧云熊熊燃着,望一眼都叫人淌汗。沙漠在晚霞里呈现出特有的美丽,粗犷、雄浑,令所有的生命都感到渺小。站在沙梁上,一吼儿一吼儿的风掠着沙尘,打在她脸上,身上。汗顺着脖子,流进胸膛,一摸便是黏糊糊的脏物。玉音累得抬不起腿,念书念得走不动路了,以前走这点路,她背一袋黄毛柴籽不歇脚。现在倒好,感觉就跟上了一趟华山。玉音一屁股瘫在沙梁子上,望着西天的红云发呆。
猛乍乍的,一阵花儿响来,仿佛沙漠里腾起一只野羚羊,一下把浑厚悲壮的沉静给打破了:
往前一看是嘉裕关
往后一看是戈壁滩
生死的路儿我望不断
想你的话儿把心捂烂
头顶着星哟脚踩着滩
王哥我放羊实在个难
……
大漠里,夕阳下,空气似乎凝住了,风一动不动,只有这悲怆怆的花儿,把天地扯得一紧儿一紧儿。玉音听了一会,这声音尽管粗糙,却粗糙得恰到好处。想必定是个痴情的羊倌,在沙漠里爱上了谁家的女子,对着天空喊心思哩。果然不多时,一群羊幽幽地出现了,从五道梁子那边探出头,棉花一般一朵朵滚下来。
玉音猛就来了劲,背起包,跋起脚步就朝三道梁子走去。
沙窝铺共有九道沙梁子,又称九步沙,也有说是杨家将九寡妇,冤在这里守护着沙域疆场。其实是风沙在过去的岁月里一年年雕刻的,用不了几年,兴许它就变成十梁子,十二梁子。姑姑牛枣花的住处在二道梁子,那儿原是一处盆地,玉音小时来时,那儿还有茂盛的水草,密密的芦苇,可惜她从来没捡到过鸭蛋。玉音弄不清姑姑,为什么几十年如一日要守住这沙梁?姑姑的一生是神秘的,传奇的,留给沙乡人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翻过三道梁子,一抺翠绿便在眼前盛开,晚霞褪去,夜色蒙蒙罩来,沙漠愈发神秘了。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脚下发出沙沙的流沙声。不多时,树的气息扑面而来,白杨的叶子在风中喁喁作响,仿佛向她发出亲昵的问候。再往前走,沙枣树的芳香便让她有了归家的感觉,那种馥郁、温情的香甜味似乎已深深融进了生命,哪怕走多远,只要一闻见沙枣花的香气,生命中的那份感动便有了。
玉音的脚步加快,心也怦怦跳起来。她想不到姑姑会病成咋样,荒漠深处,独自生活的姑姑一直是她生命深处的痛。
一阵狗吠响起,那是果果的声音,她定是闻到了玉音的气息,喊出的声音兴奋而夸张。果然,玉音的脚步刚到红木房前,果果便甩着尾巴扑过来,猛一下窜她怀里。
“谁呀?”枣木门吱呀一响,姑姑的声音飘过来。
玉音抱着果果,几步来到门前,借着微弱的光亮,她看到姑姑虚弱的身子在门口晃荡。
“姑姑——”
“是音儿?!”姑姑一把搂住她,就像母亲搂住女儿,紧紧的,双手在她脸上摩挲。“这热的天,你咋来的?”
姑姑的身子发烫,双手更是火烧火燎。
“你烧得厉害,身上都要着火了。”玉音急起来,扶姑姑进了屋,紧着问起她的病情来。
“不碍事,发点烧,多喝点水就没事了。你快坐,我给你倒水去。”姑姑的声音很兴奋,那是因为玉音的突然到来。玉音拦住姑姑,自己舀了一碗水喝。
“放假了?见过你爹妈没有?”
玉音摇摇头,把回家的事儿跟姑姑说了。姑姑直叹气,说:“咋连饭都不吃就跑来了,看你妈醒了不生气。”说着就要给玉音做饭,玉音拦挡不住,姑姑的病仿佛在瞬间好了,玉音摸了一把她的脸,居然真就不那么烧了。
一股炊烟飘起来,穿透空荡荡的黑夜,让沙漠一下有了生气。果果一刻也不安稳,赖住玉音不放,弄得玉音想帮忙都没法帮。姑姑笑道:“它想你哩,几个月没见,我还猜想它认不得你了。”
果果汪汪叫了两声,伸出舌头,舔玉音的脸。玉音让它弄得痒痒,硬把它放地下了。
做饭是在小院里,玉音这才发现,小院里又多了葡萄架,嫩绿的葡萄串一朵儿一朵儿的,甚是喜人,葡萄架四周,是高高的向日葵。不到十平米的院子,让绿色掩满了。
一个喜爱绿色的女人,却选择了独身。
不大功夫,饭菜好了,月亮悄然生起,将小院映得白花花的,借着月色,两个人的目光一次次对视,姑姑的目光是柔情的,盈盈爱意溢满眼眶,玉音的目光是跳跃的,每次见面,都要忍不住用这种目光打探,仿佛姑姑脸上藏着岁月太多的秘密,等着她打开。
一张小石桌,两条小木凳,姑侄俩面对面坐着。枣花不停地给玉音夹菜,甜甜地望着玉音吃。看着越来越漂亮,越来越聪慧的玉音,枣花脸上升腾起母亲般的幸福。
恰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嘹亮的花儿:
正月里的沙枣花正月呀正
我和我的小妹妹看呀花灯
花灯一串明呀
小妹妹散散你的心
二月里的沙枣花龙呀龙抬头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上彩楼
彩楼万丈高呀
小妹妹小心闪坏腰
三月里的沙枣花三月三呀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江南
江南路好远呀
小妹妹搭个火轮船
玉音停下筷子,寻声望去,却见月光撩人,沙漠深邃。
“是六根。”枣花突然低下头,说话间脸无端地一红。
玉音收回目光,继续吃她的饭。神思却片刻间不在院里了,想起路上听到的花儿,六根这个名字便在脑子里突突地跳。
院外的花儿又响起来,嘹亮得能把夜幕撕碎。
四月里的沙枣花四呀月八
我和我的小妹妹摘呀黄瓜
黄瓜大的大呀
小妹妹小的才开花
五月里的沙枣花五呀端阳
我和我的小妹妹过呀端阳
雄黄酒儿呀高升上
小妹妹边喝边拉家常
六月里的沙枣花热呀难当
我和我的小妹妹缝呀衣裳
缝外蓝单衫呀
小妹妹小妹妹快穿上
玉音的目光怪怪地盯在姑姑脸上,姑姑装做没看见,起身去灭灶火。火苗儿扑地窜起,映得她脸分外地红。
六根唱了一阵,大约得不到回应,没了声。
沙漠一下静得人难受。
2
枣花终究还是没听玉音的话,死活不去医院。玉音逼急了,她便说:“头疼脑热的谁不得,天天跑医院,日子还过不过了?”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身体烧得难受。如果不是玉音,她可能又要在屋里躺一天。
“你这过的叫啥日子?”玉音也有点来气,怪姑姑不把身体当身体。
枣花笑笑,说:“身体是个啥,不就一个肉疙瘩,你让她闲着,她才跟你闹呢,天天把她放风里吹,沙里晒,看她还跟你扭劲儿?”
玉音让枣花呛得说不出话。
一夜的谈喧,玉音对姑姑的日子已有所了解,自打上次银城回来,姑姑便把自己关在了沙窝铺,一次村里也没去。父亲牛根实倒是来过,想在她这儿借个脚,跟六根合上放羊,没想却让姑姑给拒绝了。姑姑说,她想一个人静着,有了别人她不自在。父亲是别人么?玉音想了一宿,还是没弄明白姑姑的心思,倒是天亮时让姑姑一句话点醒了。姑姑说:“这人啊,啥日子过久了,就成了那日子里的一片云,要是把它赶到别的日子底下,那云忽儿就没了。”见玉音盯住她望,姑姑又说,“就如这红柳,沙刺,你给它挪个地方,能活么?”玉音哦了一声,多少懂了些姑姑心思。姑姑仍嫌玉音不明白,叹气道,“活在天上的活不到地下,长在沙窝里的长不到山上,人跟物儿一样,都是个命。就说那人……”
姑姑突然不言喘了,久久地闭上眼睛,心事很重的样子,再睁开眼时,已是两汪深泪。
玉音知道,那人便是郑达远,姑姑还没从郑达远的死中解脱出来。
上午,姑姑强挣着要去二道梁子,说前几天刮了风,把周围的塑料呀啥的刮到了树里,要是不清除掉,会把树缠死。二道梁子的树是年头上新栽的,将近十亩,钱还是那人出的,可成活率很差。姑姑怪今年的天气,一场雨也不下,再旱羊都没草啃了,这些树八成活不下。又怪狠心的城里人,跑哪儿玩不好,单是跑沙漠里凑热闹,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带了来。都嫌弹沙漠,其实沙漠才是最干净的,你把它弄脏了,弄乱了,它不恼才怪。
一提起沙漠,姑姑的唠叨就没个完。玉音逼着姑姑吃下药,摸摸烧的不是太厉害,便陪了姑姑往二道梁子去。药是那个叫六根的羊倌带来的,要是少了六根,姑姑怕就让病给放倒了。
六根的羊圈就在二道梁子下,沙枣树围起的篱笆,插着密密的酸茨、红柳枝,就把羊给圈严实了。边上一间土坯房,破破烂烂的像是电影城里的道具。那儿最早住的是六根的爹,一个一辈子只会在沙漠里放羊或唱花儿的男人,前些年因为牧羊税跟乡干部吵架,让乡干部骂了句羊日的,气死了。七十好几的人,放荡了一辈子,竟听不下那么一句话。六根子承父业,打五佛县的老家赶来,接起了羊鞭子。
羊一早出了圈,此时的二道梁子静静的,风还没有起,羊圈旗杆上的那块红丝布动也不动。姑姑指着土坯房子说:“六根是个好羊倌哩,比他爹强。”
玉音的心思不在六根上,六根是谁跟她没关系,她在想如何说服姑姑,离开沙窝铺,回到村子里去。再要这么过下去,哪天死了都不知道。姑姑快五十了,一辈子窝在沙窝铺,就知道种树、守树,树比她的命还要紧。也不嫁人,也不生娃,真不知她想个啥?
刚到二道梁子,六根的花儿就漫了过来:
提起个凉州城四下里挂红灯
张员外家的姑娘在绣楼里蹲
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儿明
春风摆动了嫩杨柳
三月里桃花开新郎把树栽
捎书带信要一个荷包袋
郞要荷包袋就得自己来
为何捎书又把信儿带
年年长在外夜夜不回来
见不上个面你绣个荷包袋
郎要荷包袋你就自己来
实话说把白银子捎上十两来
姑姑一听,脸骚红地说:“这个六根,清早八时的,乱唱个啥。”说完便蹲下身子,细心地拣起塑料袋来。
二道梁子的树的确长得病歪歪的,远一看像树,近一看全是些指头粗的烧柴苗子。拣着拣着,姑姑便骂起白县长来,说他真是个白嘴猫儿,今年可把她害苦了。
原来这树苗是白县长通过郑达远供的,说是县上成立了个什么沙生植物科技开发公司,要了沙漠所不少赞助,还以每枝十五元的价格,卖给姑姑这些树苗。结果一种下去,姑姑就知道上了当。偏是郑达远对白县长信任得很,说他也是个一心想治理好沙漠的人,姑姑便不好再说。但树苗摆在这里,一看就不是好苗,肯定是山里林场胡乱种下骗人的。
姑姑说着拣着,干的很投入,玉音却没一点兴趣,望望四周茫茫的沙漠,心无端地就让惆怅给塞满了。
晌午时分,父亲牛根实来了。顶着顶破草帽,披着件汗衫,远远地就冲二道梁子喊:“枣花——玉音——”
听见父亲的声音,玉音忙从树林里走出,她看见父亲黑黑的脸,浑身的汗。
“你个崽娃子,来也不看爹,就知道你姑姑。”父亲还是习惯用他的大嗓门说话,就像喝叹村上的社员。
玉音嗓子哽着,看到父亲又黑又瘦,整个变成了羊倌,眼里的泪就下来了。她走过去,颤着声儿喊了一声“爹”,牛根实嘿嘿笑了笑,草帽一抺,说:“我娃又出脱了。”又问:“放多少天假,还要不要到外头调查去?”前几个假期,玉音总是匆匆回来,又匆匆走了,说是搞社会调查,家里连五天都没待过。
“不走了,这个假期我都陪着爹。”玉音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情,她掏出纸巾,要给爹擦汗,被牛根实挡住了。“擦个啥,你爹又不是干部,这点日头还是能抗。”
牛枣花这才直起身,站在树林里,也不往前走。玉音发现,姑姑望爹的眼神有点奇怪,冷冰冰的,里面还充满疑惑。玉音不知道爹跟姑姑发生了什么,但她想,一定有了啥疙瘩,以前不是这样的。
牛根实咳嗽了一声,想说啥,望一眼玉音又把话忍住了。这时候太阳已是很热,沙漠的日头只要跳过一人高,那份毒就出来了,玉音站在沙梁上,脖子里的汗水一般流。爹说:“玉音你先回去,我跟你姑姑商量个事。”
玉音疑惑地盯住爹,姑姑突然走出来,抓着她胳膊说:“音儿你甭走,你也听听你爹说的有没道理?”
“你看你,做啥么,不关娃的事,叫她回去。”
“咋个不关,音儿不是小娃娃,你让她听。”枣花显得固执。牛根实一看妹妹的犟劲上来了,搓搓头,“算球了,不说了,你这人现在脾气大得很,跟你话都说不成了。”
“不说你就走,音儿在我这住几天,我想她了。”
“哟嘿,你说住就住?她妈还等她呢。”牛根实说着就让玉音收拾东西,跟他回去。他对枣花耿耿于怀,想拿玉音给她个下马威。枣花并不说话,拿眼望玉音。玉音让姑姑望得低下头,心里嘀咕着,表情十分尴尬。
恰在这时,六根的花儿又响了:
正月里采花没个花采
二月里采一朵迎春花来
三月里桃杏花红似火
要采个牡丹四月里开
五月里石榴花赛玛瑙
六月里荷花水面上漂
七月里银瓶花蜻蜓爱
采一个桂花八月里开
九月里黄菊花人人爱
十月里松柏青了山崖
十一腊月没个花采
雪里头飘出个个腊梅来
牛根实听了一阵,忽地一拧脖子:“六根,给老子滚开!”
玉音没跟爹回去,太阳当头照的时候,她搀着姑姑回到了红木房。出乎意料的是,羊倌六根候在门口。
“这热的天,你不要命了。”羊倌六根惊乍乍道。看见玉音,羊倌六根吐了下舌头。
“谁叫你来的,放你的羊去!”枣花恶了一声,阴着脸进了院。羊倌六根跟进来,问枣花病好些了没,要不要再抓几付药?枣花没理六根,径直进了屋。玉音望了眼六根,看到他脸上有块疤,脖子里好像有手抓下的痕迹。
玉音帮姑姑摆了条湿毛巾,擦去脸上的汗,又将一杯凉开水递给她。等她走出屋子,羊倌六根已不见了。
玉音撵出来,火热的沙漠里一个孤寂的影子在动,羊倌六根背有些驼,走路斜着身子。玉音见过的羊倌都这样,据说右手经常要扔石头打羊,把身子给扔斜了。
“你是六根叔?”玉音赶上去问。
“啥叔不叔的,叫我羊倌就成。”
“我不认识你,但我见过老桩爷爷放羊。”老桩是六根的爹,沙漠里的老羊倌。
听见这话,羊倌六根停下步子,回头问:“你是音儿姑娘吧,念大学?”
玉音嗯了一声,两人算是认识了。
“我有事问你哩,不耽误你吧?”玉音堵在六根前头,羊倌六根的那块疤有点耀眼。
“不会问我这疤是咋回事吧?”羊倌六根打趣地摸摸疤,然后不打自招地说:“你爹打的,一铲子下去,脸就成了这样。”
玉音很是吃惊,爹拿铲子铲六根?
“脖子里的手印呢?”玉音突然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
“哦,这得问你姑姑。”羊倌六根像是随意地说,不过很快他又用惊讶的口气问:“不会是她叫你问的吧?”玉音这才看见羊倌六根脸上浮了层坏笑,不过不讨人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