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韵这一次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达远三代”推广开,她就不相信。不抱那些肮脏的动机。就办不成一件正事!
她更要看看,李杨这出戏,到底能唱到哪一天!
这一天,就在吴海韵愤而离开宾馆的一刻,意外的事发生了。李杨突地扑过来,一下子抱住了她:“海韵,我想你,时时刻刻在想,你知道么,这些年,你一直在我心里。”
李杨喘着粗气,牛一般,吴海韵一阵恶心,奋力推开他:“李杨你听好了,以后你少在我面前演这种戏,也休想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你做的那些事,我可以装看不见,听不见,只要你不怕下地狱,你只管走。但我吴海韵没心情陪。你要钱,我可以给你,要别的,没门!”
李杨一阵结舌,进而穷凶极恶地吼:“你滚,滚出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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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开祯作品


第九章
1
医院里总是充斥着异味儿,这味儿不只是来苏味,更多的,是来自病人家属的愁。那愁是无边无际的,是染着各种颜色的,经来苏味一熏,就成了心上最不能搁的东西。
玉音感觉自己快要被这股味儿压垮了。
姑姑枣花的手术算是相当成功,这得感谢肖天,没有他,姑姑那天怕是下不了手术台。谁也没想到,手术做到一半时,姑姑休克了,据护士说,那天的情况很危险,病人没了呼吸,心脏跳动也渐渐弱下来,手术被迫中止,若不是肖院长经验丰富,沉着镇定,那天的情况怕是很不好应付。就这,手术比原先预计的还是延长了两个多小时。
不管怎么,手术是成功了,姑姑恢复得不错,这是件高兴的事儿。可玉音就是高兴不起来,好些个口子,她的心都闷闷的,高兴像是离她越来越远。
驼驼看出了她的心事,问:“你到底有什么愁,说出来吧,说出来总比闷心里好受点儿。”
玉音没说,她不知道该跟驼驼说什么。真的,她很感激驼驼,如果不是他,她是挺不过这些日子的。钱的事不说,单是那份儿怕,那份儿孤独,那份儿无助,就让她顶不过去。人只有经历了这些灾难性打击,才明白多一双手就多一份扶助这话是多么温暖。可玉音的扶助在哪儿?满世界似乎就找不到另一双手,一双可以帮着她渡过那段艰难的手。
驼驼从外地演出回来,那段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姑姑已能说话了。但,她心里,仍是盛满了感激。毕竟,医院的每一个日子,都充满了煎熬。消息源源不断地从沙乡送来。来看望姑姑的,有拾草、红柳她娘、五狗子他爹。还有几个小时跟姑姑很要好的玩伴,她们虽是出嫁到了沙乡之外,一听到消息。还是惶惶地就来了。独独,没有她自家的人。
来了就得喧。这一喧,就把愁给喧出了。
先是说哥哥玉虎的案子又往大里去了,他们在内蒙抢了人,抢的也是沙乡人,挖煤挣了点儿钱,要回沙乡,结果让麻五子盯上了,在车站后面的一条小巷里就给下了手。这事是麻五子主动承认的,麻五子看上去真是不想活了。他把啥事也招了,一招,就把玉虎也害得活不成。拾草说,蹲牢是肯定的,就看蹲几年。
接着是嫂嫂要离婚,家里的东西都拉到了娘家,还不解气,扬言要扒房子。要不是村上老人们拦住,房子怕真就给扒了。不过婚是离定了,嫂嫂的口气很凶,骂了东又骂西,骂得一村的人不敢跟她接茬,好像嫁给玉虎,是沙湾村的人把她硬绑去的。“离了也好,这样的媳妇,要她做啥!”说这话的是五狗子他爹,一个老实人,就因五狗子小时害病,没钱治,眼看不行了,姑姑打沙窝铺跑来,说,快往大医院送,钱我给。就把姑姑牢牢记下了。这回他拿了三千,一千是还过去的欠账,另两千,说是一点儿心意,千万别让嫌少。拾草偷着说,那钱是骆驼卖的,五狗子家能卖的,就剩骆驼了。五狗子命不好,娶媳妇拉了不少债,结果娶了个病婆子,一年到头药罐子不离火,钱都熬进药罐子里了。
玉音的心,就这样一天天沉重。
最让她愁的是爹,听拾草的口气,爹的事儿也不小,很可能得拘留。玉音没敢细问,问得多,愁就多,索性不问。
这些事儿,能跟驼驼说?
见她不说话,驼驼也没敢再问,转动轮椅,往楼道那头去了。这一去,就又把玉音的心给搅翻了。
怪姑姑。
她怎么总就往歪处想呢?姑姑一开始对驼驼是很好的,问长问短,嘘寒问暖,亲热得很。慢慢,态度就变了,尤其是手术完后,只要一听驼驼来,脸立马就阴下了。玉音一开始不明白,还以为姑姑知道了过去她救驼驼的事,不高兴。拐弯抹角一问,不像。后来,她渐渐明白了,姑姑是怕她,唉,她怎能就往那个方面想呢。
玉音也懒得解释,这事解释不清,也没必要解释,她跟驼驼说:“往后,你少来点儿吧,你来去不方便,再说还要照顾酒吧的生意,老来医院,咋行?”
驼驼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傻着脸说:“我不来咋行,就你一个人,能挺住?”
“能挺住,这不都挺过来了吗。”
“可我还是不放心,来了心里就踏实。”驼驼也是实话实说,不会往别的地方想。
姑姑就不一样,老是警觉地竖着个耳朵,听她跟驼驼说什么。有一次,她送驼驼下楼,回来得有点儿晚,姑姑竟拉了脸,非要问她这长的工夫做啥?气得她真想冲屋子吼,我还能做啥,除了钱,除了病,我还能说啥!她当然不能吼,她怎么能吼呢,所有的委屈、不快、心酸,她都得忍,也该忍。
有时候还真是忍不住,那就跑出去。偷偷哭一场。
玉音懂姑姑,真的懂,不用姑姑明说,她也清楚,姑姑是在替她着想。“音儿啊,姑姑怕是活不长了,你不用宽慰姑姑,姑姑得的病姑姑知道。我这心里,啥都能放得下,独独一件事儿,放不下。你就成全了姑姑,抓紧点儿,让姑姑看到个结果,走了,也心安。”
姑姑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是啊,姑姑现在是啥也不管了,不顾了,就操心她的婚事。按姑姑的话,只要她能体体面面嫁出去,嫁得好,这辈子,她的心也就甘了。
可嫁人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吗?玉音忍不住又难过起来,这些年,姑姑没少操心她这事儿,只要一回沙窝铺,一住在红木房子里,姑姑说的,准是这事儿,一说就是半宿,听得玉音耳朵里都起茧了。这一回,姑姑更是来人就说,来人就提,好像立时三刻,就要给她找个婆家。那天乔雪来看姑姑,是跟方励志一道来的,姑姑刚刚能说话,看见乔雪跟方励志手挽手进来,姑姑眼里立马儿就有了光,非要拉着乔雪问,怎么跟方励志认识的,认识多久了,婚事订了没,啥时办?那口气,好像她成了乔雪的姥姥。中间方励志到外面接电话,她忙忙将乔雪的手抓在手里,硬撑着坐起来说:“你跟音儿差不多大吧,瞅瞅,你多有福,找了多好一个对象。你可不能光顾着自己,抓紧给我家音儿也介绍个吧,她不嫁人,我这心,真是搁不下。”说着,脸上就又把愁露出来。乔雪被姑姑说急了,逗她道:“跟他们一起的,还有个小常,也是研究生,长得蛮帅的,就不知玉音看上看不上?”
“看上,看上哩,咋会看不上?下一回,你把他带来,说定了啊,你可说啥也要带他来。”
后来小常果然来了,是跟尚立敏一道来的,说是回所里报资料,顺道来看看她。姑姑高兴得,病立马退了三分,人也一下精神了,非要缠着小常问这问那,问得一旁的尚立敏直翻白眼,结果正问着,小常的女朋友来了,人家也是大学生,在农科所上班,是来喊小常一道儿去看房子的。姑姑眼里的光刷地灭了,身子一软,倒在了病床上。
姑姑的反常表现令玉音忍不住就乱想,姑姑会不会真是有了啥预感?想法一出,她把自己先吓了一跳。
苏宁教授来了。连续几个周末,苏宁教授都要到医院来,要么陪姑姑坐坐,问问病情,要么,就跟玉音说说专业上的事。苏宁教授的那档事儿早已过去了,也亏了是他,敢于告,敢于把真相说出去。结果,有关方面怕了,生怕他把事儿弄大,四下找人跟他做工作,要求他停止上访,别把矛盾扩大化。苏宁教授并不是想把事情弄大,他只是想还原真相,让沙县方面承认做了假。至于他自已蒙受的那点儿羞,倒没怎么提,反正明眼人都知道,周正虹在他身上玩了一出苦肉计。这事最终还是周晓哲出面调解的,周晓哲说,基层作假已不是啥新鲜事,各个地方都不同程度的存在,省上已就此问题专门进行过讨论,决定借这起事件,在全省来一次统计执法大检查。同时,周晓哲向苏宁教授保证,沙漠水库还有沙县水利部门工作中暴露出的严重问题,一定要彻查。话说完没几天,省委省政府便召开电话会议,全面部署胡杨河流域综合治理工作。眼下,这项工作已声势浩大地展开,胡杨河流域已成为一个关键词。
跟在苏宁教授后面的,是玉音的班主任谷老师,一个被她们背后唤作“古董王”的呆板男人,他五短身材,脖子的位置像是被肥胖的身子和硕大的头颅抢占了,看上去跟国宝大熊猫有点儿像。谷老师不只长得困难,性格就更为困难。他可能快要四十岁了吧,生活能力跟十几岁的小男孩儿差不多,听说到现在他还不会洗衣服,做饭之类的事就更不用提,真是搞不清在学校是他管理这帮研究生还是研究生们管理他,反正没一个研究生拿他当班主任看。谷老师现在还是单身,这事不值得奇怪,像他这种男人,上帝生下就是让做学问的,至于谈情说爱,结婚成家,这些事难度系数太大了,他可能一听就害怕。
谷老师曾经也有过一次恋爱经历,听说那时他刚大学毕业,跟他相恋的是他一位同学,身材跟他一样的丰满,生活能力也绝不在他之上,大约是惺惺惜惺惺的缘故吧,两个人感情很要好,一度时期都同居了。对不起,这同居跟其他男女的同居不一样,就是搬在一起住,睡是不可能睡在一起的,听说那位女同学很害怕,老提醒谷老师,你可别碰我啊,男人一碰女人,女人就要怀孕的,我可不想怀孕。这是不是真话,无可考证,不过他们同居半年,真的啥事也没发生。分手据说是因了那女孩儿的妈妈,那是个很要强的小镇女人,节衣缩食供女儿念完大学,一心还想让女儿考研。她从小镇跑来看女儿。结果就撞上女儿给谷老师煮方便面吃。你真是无法想象,那女孩儿是怎样煮方便面的,她在一口铝锅里加满水,将几包方便面放进去,然后再加进去一些蔬菜和几个鸡蛋,就捧着书坐在液化气边。等锅开了,就尖叫着让谷老师来吃。结果谷老师费半天劲儿,也不能把面捞出来,鸡蛋倒是捞了出来。可蛋皮还在。女孩儿以为鸡蛋一熟蛋皮就会自然脱落,至于脱落以后怎么办,她就不知道了。
女孩儿的妈妈发出更夸张的叫:“天呀,你这样侍候他,我都舍不得让你做一把活,你倒好,放着书不读,竟做起家庭主妇了。”
这事自然吹了,好在女孩儿的妈妈还没发现他们同居的事,如果知道,没准就会吵着跟谷老师要赔偿。打那以后,谷老师就没再恋爱过。他说恋爱太麻烦,两个人在一起还要煮饭,不如吃食堂简单。
谷老师这是第二次跟着苏宁教授来,玉音搞不清这是谷老师的意思还是苏宁教授受了姑姑的重托,迫不得已带一个未婚男人来。反正,一看见谷老师,她就想笑。偶尔的她也想,如果真把她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呢?想着想着,她就又笑了,她在笑姑姑。姑姑是不是害了男人狂想症,听说医学上有这种病的,有空她应该好好请教一下肖护士。
苏宁教授今天来,是有重要事儿跟姑姑谈。夏天沙漠之行,让苏宁教授感慨颇多,他原来以为,教授就应该认认真真教学生。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至于社会上那些事,能远尽量还是远点儿。经历了那场风波,苏宁教授的观念变了,特别是看到沙乡人生活的艰辛,沙漠生态的恶化,他那颗心再也不安分了。这段日子,他做了两件事。一是联合省城高等院校的教授及学者。还有部分学术单位的业务骨干,向省政府联名写了一封调查报告。建议对沙县“压地填井”。据沙县统计局的资料显示,沙县耕地面积为一百一十万亩,比解放初增加了五倍。这似乎是一项伟大的成绩,按目前沙县的农业人口算,人均耕地近五亩。他最近接连跑了两趟沙县,依他掌握的情况,耕地面积远不止这个数,翻一番可能差不多,这就是统计的误差。目前统计部门用的数字还是包产到户时的数字,这些年,沙县农民大规模垦荒,加上国有农场和个体农场主的无节制扩张,原来的大片荒漠早已变成良田。使得沙县人均耕地早已超过了十亩。农田得靠机井养,沙县的机井到底有多少,怕是沙县政府也不知道。但一个可怕的事实是。大规模开采地下水,已成为生态恶化最关键的因素。因此要想从根本上解决生态问题,首要的,就是“压地填井”。如果能将沙县的可耕地压缩三分之二,机井填掉一半,沙县的水危机才能得以缓解。当然,这个问题在胡杨河流域普遍存在,只不过沙县表现得更为突出。苏宁教授正在制定计划,打算花三年时间,带领研究生将胡杨河流域的机井数和年开采水量做一次全面统计,给政府决策提供依据。
另件事儿,苏宁教授打算在胡杨河流域建立三个水资源研究站,分别建在上游、中游、下游。目前上游和中游的点已基本确定,他原打算将下游的研究站建在沙漠水库,但受上次事件的影响,他对沙漠水库心存余悸。考虑来考虑去,他决计将点选在沙窝铺。研究站建成,不仅能作为教学点,更能让水文与水资源研究跟流域的现实结合起来,这样做出的研究成果才真实可信,也更有说服力。他今天来,就是跟枣花商量这件事的。
“快点建起来。正好跟沙漠所的研究相配套,两家优势互补,出成果的速度就能更快点儿。”
枣花听着,并没表现出应有的兴奋,好像苏宁教授说的事跟她无关。目光,不时地打苏宁教授脸上挪开,偷偷摸摸地,移到谷老师脸上。枣花的确跟苏宁教授托过这事,苏宁教授也答应了她,说尽可能地替玉音物色一个好对象。望着望着,枣花心里就难过了,难道这就是他物色到的好对象?一时,枣花的心有些乱,乱在谷老师身上。她怎么看也不顺眼,怎么看也觉得不能把音儿交给这个男人。于是,枣花对眼前侃侃而谈的苏宁教授失望了,心里还隐隐有了气。他咋是这么一个人,难道在他眼里,音儿真就到了嫁不出去的地步?
枣花想哭。多少个日子,她为这事愁着,苦着,闷着,急着。如若不是音儿,她才不会那么听话地做手术呢。她这病,做个手术能做好?枣花不是傻子,也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活到这份上,她真是觉得活够了,也活烦了,尤其是那个人走后,活着,就更是一份累,她还巴望着早点儿解脱呢。
可她偏偏放心不下音儿。天呀,怎么能放下,怎么能让她放下吗?一想音儿,枣花就想活,必须活。她不能就这么走了,那个人可以一甩手走掉,她不能,说啥也要望着音儿成家,望着音儿找到一个能托付一辈子的人。现在,音儿上不上学,能不能研究生毕业,她都不在乎,在乎的,就是赶紧找到这么一个人,在她闭眼之前,能把音儿的手放放心心交他手里。
女人一辈子,得有个可靠的人牵着你的手啊,如果没了这只手,女人,那就是一汪苦水。
这么想着,她就被痛苦淹没了,痛苦里翻腾的。是她比苦水还要苦的一生……
苏宁教授当然不会猜到枣花的心思,事实上他带谷老师来,压根儿就跟枣花的托付无关,他甚至早就把枣花托付的事给忘了。苏宁教授这样的人,怎么会把枣花那个托付当回事呢,他自已的老婆跟他说上十件事,他能记住一件就已让老婆感动得泪花飞溅了。他带谷老师来,是他来回要打车,还要买礼品,还要跟护士问,枣花到底住哪个病房?等等,这些事儿真是麻烦,带上谷老师就方便多了,一切由他做便是。
苏宁教授终于把自己的想法还有心中描绘的远景讲完了,见枣花不高兴,他以为自己讲得太空了,稍稍一停顿,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你那座红木房,可真是别致啊,我去了两次,都感觉它是风景。”
这话原本是发自肺腑的,苏宁教授说得也极其真诚,谁知枣花听了,脸刷就暗下去。苏宁教授哪能想到,这红木房,对枣花,其实是一道伤,一个结。一座在心里埋了半辈子的坟。
那是一个女人心里最最不能让别人碰的地方啊。
2
红木房建在那段如烟的往事里。
那时节,沙窝铺已静了下来。大会战早已结束,公社还有县上的干部们都走了,来自四乡八邻的社员,也都走了。他们修完了水库,又支援上游的五佛平掉了一大片沙漠,然后就突然地偃旗息鼓,各回各家了。
没有人再记得沙窝铺,再记得这儿的大寨田。像一阵风,吹过就吹过了,至于吹出什么。人们真是没有兴趣来看的。
沙窝铺满目疮痍,一派狼藉,惨不忍睹啊。树不在了,红柳不在了,成片成片的沙棘还有梭梭,也都不在了。九道沙梁子还有沙粱子环抱着的沙湖,像是狼啃过般,疙里疙瘩,让人望一眼心就烂。
风从北部沙漠吹来,很厉。也很凄凉。那年的风真是比刀子还猛啊,打在人脸上,不像是风,像嘴巴。疼倒是其次,是要烂,真的要烂。五道梁子那边,十几个地富分子拉着架子车,还在吭哧吭哧平地,他们让这场运动搞蒙了,搞傻了,搞得停不下来。只要天一透亮,就身不由己地拉上架子车。往大寨田里拉土。也不怪他们,没有人让他们停下来,也没有人告诉他们要干多久,仿佛这一辈子,他们都被拴在了沙窝铺。近处的三道梁子,郑达远跟剩下的三个老右,蔫叽叽的,整日瞅着沙漠发呆。年前的腊月。省上来了几个人,把另外几个老右带走了,说是拉他们到别的地方继续改造。郑达远起先也在等,心里想,说不定哪一天,也会有人来把他带走。但他等过了冬天,眼看又等过春天,居然连一只鸟也没等来。
枣花孤苦伶仃地坐在二道梁子。
她本来可以走的,跟哥哥牛根实一道,去修水库,她是铁姑娘队队长。想去哪儿也没人敢拦。或者,直接回沙湾村,大寨田修不出,她还不会回自己的村子种田?但她走不了。真的走不了。
她的心丢在了沙窝铺,丢在了一个人身上。
过去的那个冬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真的意想不到。枣花真是搞不清,自个儿咋就能往他怀里硬钻呢,钻也倒罢了,咋能……?羞死了。真是羞死了,这下咋办,咋办吗?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子,又看了一眼,就把自己吓得不知所措了。铁姑娘枣花居然吓得不知所措了。
长这么大,她啥时吓过呀。老天爷,这可咋个办,咋个活?要是让人知道,那还了得!
天黑时分,地主陈三粮走过来,远远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停下,然后望住她,半天,陈三粮说:“娃,咋办?”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娃,要不?”陈三粮没敢接着说,她也没敢接着听,双手捂着身子,跑开了。
地主陈三粮愁愁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夜黑,一辆牛车悄然进入沙漠,车上坐的,除了地主婆陈三粮的女人,还有一个人,常八官。
枣花不去,她死也不离开他,不离开沙窝铺。陈三粮没办法,地主婆也没办法,有办法的,就一个常八官。“听我说,妹子,这是啥时节,啊,啥时节?你想不想活了?不想活,你跟哥吭一声,哥走,哥掉头就走,你爱咋咋去。”说着,真就掉了头。陈三粮的女人急了,忙忙就给常八官跪下:“他哥,救救娃吧,娃是个好娃啊……”
“唉——”常八官重重地一跺脚,原又掉过了头。
终于,枣花张口了,张得很艰难:“哥,我想活,我想活啊。”
“想活就上车!”
于是,那个春风料峭的夜晚,一辆牛车拉着两个女人。这时节她已成女人了,再也不能叫姑娘。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走出了沙窝铺。在常八官的掩护下,来到了地主陈三粮家。地主陈三粮归常八官管,常八官发了一道令,地主婆子不能出们,老老实实蹲在家里。这一蹲,就蹲过了春,蹲过了夏,蹲得沙漠白雪皑皑了。
第二年春天,枣花回到了沙窝铺,她不能老在陈三粮家窝着,那会坏事儿的,要是让人知道,陈三粮一家就遭殃了。也不能回沙湾村,沙湾村的人眼睛可亮着哩。要是瞅出啥破绽,这戏就白演了,不但白演,戏的几个主角很可能就要挨绳子,挂破鞋。
沙窝铺静静的,又有两个老右被叫走了,地富们也都回了村,他们要负责打扫各村的卫生,运动很有可能要提前结束,县上公社都没了太大的动静。红旗尽管还在沙窝里飘着,春风也吹着,可战鼓早就听不见响了。沙窝铺就剩了郑达远跟一个姓孔的老右,姓孔的是位老师,因为跟孔老二占着一个姓。又在课堂里讲过《论语》,就被定成孔老二的徒子徒孙,要批他一万年。
郑达远并不知道枣花身上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过去这一年她在哪儿。地主陈三粮只跟他简简单单说过一句:“她被抽走了。”抽走是那时的行话,谁都能听懂,天天有人被抽走,革命是不分东西南北的,运动更是不能划小圈子,哪儿最需要就应该到哪儿去。
看到枣花的第一眼,郑达远有点儿愣,他觉得枣花像是瘦了,脸色也没原先那么红润,目光里更是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郑达远想了很久,才明白少掉的是那份热,那份炽,那份火一样的迷情。郑达远没敢多问,很多事他是不能问的,上面还没赋予他说话的权利,夹着尾巴做人,老老实实干活儿,这是他们必须遵守的规矩。尽管看管他们的人也一个个走掉了,但运动不彻底结束。头上的紧箍咒就不能算解除。也尽管沙窝铺就剩了他们三个人,但身份不同,地位也不能等同。他只能远远躲在沙梁子后头,看枣花在地窝子里做什么。
枣花其实没做什么,漫长的日子里,她就做一件事:想。她想那个近在咫尺的人,更想那块从她身上掉下的肉。
秋末的时候,来了一辆车,车上跳下两个人,远远就喊:“郑达远,郑达远在不在?”
郑达远正在地窝子里做饭,忙忙跑出来就应:“报告,右派分子郑达远在哩。”喊他名字的那个年轻人正是龙九苗,他冲四下瞅了瞅,满眼的黄沙还有一望无际的荒凉让他当下就对沙漠有了一份恐惧感,他咳嗽了一声,冲染着两个面手、头发跟蒿子一样的郑达远说:“郑达远,接上级通知,你现在跟我们回去。”
“回去?”郑达远像是不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困惑地盯住比他年轻很多的龙九苗。
“怎么,你还想在沙漠里顽固到底啊?”
“不,不敢。”郑达远的声音有点儿颤,比声音更颤的,是心。后来,后来他提着行李往车上去的时候,双腿是抖的,极不情愿的,无可奈何的。像是沙漠里有根绳子,牢牢拴在他脚上,想把他整个人拽住。但谁能拽住啊,那时候只要有人喊出组织两个字,纵是上刀山下火海,谁敢慢半拍?
郑达远最终还是走了,走在龙九苗的喊声里,走在秋日那场黄风里,也走在另一个人的眼泪里。车子消失很久,枣花才打沙梁子后跑出来,跑在那条黄沙漫漫的车道上。她隐隐约约看见,车里还坐着一个女人,很像是上次来过的叶子秋。
枣花一连两天没吃,水也不喝一口。她感觉自己要死了,她不可能活过这个秋天,索性闭上眼,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