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里沟外一派宁静。
三个月后,下河院新一代女主人灯芯堂堂正正走出朱漆大门,高挑曼妙的身子紧裹在水红色对衬衫里,下身着一条墨绿裤子。红衫绿裤在阳光下映衬得她越发动人,像一只金丝鸟从洞穴中飞出,一下捉住了人们的眼睛。她头裹一块粉巾,带着花案的粉巾只在头顶盘着,却不学其他媳妇把整个脸都掩起来,这就让人们有幸看清了她的真面目。一沟人的眼都惊了,都说后山娶来的新人是个老姑娘,还以为真就黄鼻癞眼,见不得人,没想这阵一望,才知啥叫个新人了。人们在惊叹她脸的粉白和鼻子的灵巧时,同时也看清了她藏在镰似的浓眉下灼明的眼睛,还有从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发出的道道光亮。
那光亮是沟里任何女人都不能发出的,它接近于男人却又比男人的多了层露水,射在脸上会让人不由得垂下头,却又感觉有团温绵在脸上蠕动,禁不住想抬头再望一眼。总之不像女人的目光,倒像是偶尔在鹰的眼睛里看到过。对于下河院新来的这个女人,沟里已有了很多传说,每个传说都能引起人们无限联想。人们正是在这一个个传说里,感觉到这个女人的神秘,感觉到她的非同寻常。因此也就巴望着她早日走出来,走近他们的生活。
灯芯在大门口伸了个懒腰,这个动作有点夸张,其实她脸上是不带一丝倦意的,倒像是故意告知人们她在炕上是多么的贪婪,那一伸一扭,便把她蛇似的软腰扭了出来。哟嘿嘿,这女人,你瞅她那个腰,比水蛇还细,比水蛇还柔软。这命旺,临死了还有这般福气。更有眼尖者,在灯芯二次扭腰时,一下就看着了她红衣绿裤间泄出的那抹香红,那是女儿家裹身子的肚兜儿,沟里一般人家是没有的,既或有也是粗布,拿红颜色水里泡出来的。灯芯的那抹红却是真正的香红,一闪便把人的目光给捉住了,有心人便想,一定是凉州城有名的丝绸铺子里买的,据说凉州城里,穿这样香红肚兜的也没几家。寻着这香红想上去,男人们便纷纷在心里猜,那肚兜裹住的高耸的奶子,不定还拿啥值钱的香草裹着哩。
众人的惊望里,少奶奶灯芯放开步子,走得有些得意,略带几分夸张,青石路面上,立刻就流动出一片片风摆柳似的娑影,脚下是沙沙的流水声,不,是风,一脉儿一脉儿荡过山野的那风。沟里人全都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影儿看。肚子显然还是平展展的,一点开怀的迹象也没。这倒不打紧,反正沟里也没谁真就巴望着她能早日开怀。不开怀才好哩,那些沟里养着女儿的人家立刻有了新的想法,不过这想法也只是那么一闪,立刻就叫灯芯弄出的新奇给压了下去。
这个后山女子真是不一般,粗一看,就像是三房松枝活了过来,细品,却又不像,各是各的味,各是各的风骚。你瞅她那屁股,高翘得很,也茁壮得很,每扭一下,都能把人的心提紧。那绿裤裹着的腿儿,哟嘿嘿,那是腿儿么,那是把人往死里馋的两根肉柱柱啊……
人们望见她径直走向菜子地,站在火红的太阳下,冲金黄的菜子做了个弓腰的姿势。
此时正是菜子丰收的季节,因为今年雨水广,雨过天晴后太阳又格外地足,菜子比任何一年结的籽都多。镰似的菜角因为籽大肉厚,全都垂着头,坠得菜秆鞠躬似地弯了腰。嫩黄的菜花已不见,泛油的翠绿也早已逝去,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金黄。菜子沟在这个时节,是一年里最让人疯最让人贪的,你瞅瞅,从东边日出到西天落日处,百里长的沟谷还有那绵延无尽的南北二山,全都一个颜色,菜子的颜色。站在沟谷,满目的灿黄发出金子的色泽,耀得人睁不开眼。开镰的声响脆中带颤,落在心上便是一片激荡。放眼望去,执镰的人恍若林中的鸟,在一片咔嚓声中扑扇着翅膀。菜子倒地处,嫩绿的苦苦菜显了出来,都已没到了脚踝处。这带着苦腥味的野菜晒干了既是庄稼人过冬的宝贝,又是猪啊羊啊上好的草料。而此时,新起的苦苦菜恰到好处地弥补了收割带来的荒凉,让大地再次充满生机。偶有执镰人不慎踩折,便渗出黏儿黏儿的白汁。
那白汁,便是今日里少奶奶灯芯精心要采撷的宝贝。
灯芯知道,那乳汁状的黏液是能医百病的。她今天来,不仅仅是分享收割的快乐,更重要的,是要带了这些黏儿回去。
男人命旺在菜子由开花转向成熟的几个月间,身子骨出奇地活了。
这是个奇迹,怕连灯芯自己也没料想有这么快。
灯芯绝然没想到,自个要嫁的男人,竟是这样一个痴子!纵是在后山娘家想过一万遍,做过一万种坏的打算,还是没想到,摊她头上的,竟是这样一个说不出口的活祖宗,活先人,活宝贝!
说活是灯芯的气话,她也只有说活,还能咋个说?
这么想着,她的泪溢了下来。记得刚进洞房时,她心里还扑闪扑闪的,抱着一丝幻想,兴许,爹说得有点过,有点怕人。爹是给她敲警钟哩,让她往最坏处想,让她不要抱啥不实在的指望。爹说过,这是一条苦路,比黄泉路还苦,你要咬住牙子走,你必须咬住牙子走,走过去,就是金光闪闪,就是一海的福,享都享不完。等她迫不及待地睁开眼,自个掀了盖头,想看个明白时,她的心就凉了,岂止是凉,她像是六月天掉进冰窟窿,从头到脚,哗一下冻住了。
眼前,清油灯下映出的,蛐蛐一样蜗在红木椅子里的,哪是个人?分明是个毛头怪物,分明是个鬼,比鬼还狰狞。只见那个叫做男人的物什,口里流着一口的白沫,鼻子满脸拖着,找不出哪是鼻子哪是脸,这还不算,难看的是他的头,天呀,世上竟有这样的头!分明就是个猴子,就是个山里跑的野兽,眼倒是睁着,还冲她望,可那眼,哪有光啊,分明两个大窟窿,黑魆魆的像深井。再看四肢,就由不得灯芯不怕了,男人顶多有十岁娃儿那么大,纵是伸直了腿站起来,顶多也就到她肚脐处。矮倒是不怕,怕的是他胳膊圈着,像个牛鼻圈,弯弯的就把男人给箍在了椅子里。
总之,初进洞房的那半个时辰,灯芯把世上能有的怪物全给想了起来,把脑子里所有骇人的记忆都给调动了出来,还是觉得没有自己要嫁的这个男人可怕。她也算大胆,居然没在那一天里给吓死。
过了半个时辰,灯芯突然就自在了,不怕了,她走过去,学男人掀开女人的盖头那样,掀开裹住男人下身的那块红布。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芯当时并不明白,男人下身裹这么一块红布做甚?这样的穿戴她像是没见过,中医爹也没跟她交待过。但是她不管不顾了,她急着想做的,是把男人抱起来,想亲眼证实一下,他到底能不能站得起来,站起来究竟有多高?等她把男人腾一下打椅子上放地下时,洞房门哗地开了,奶妈仁顺嫂扑进来喊,使不得呀,红布,红布……喊着,一把将男人夺过去,疾疾地拿红布又裹住男人的下身。
后来灯芯才明白,他们在给男人讲究哩,怕她身上的煞气冲了男人,更怕男人会在掀盖头前忽然间病发。
男人一发病,头件事儿就是扒裤子,然后……
灯芯弄清这些时,已是一个月后。
一个月里,她所经见的,远比后山中医爹说给她的多。兴许,有些事儿爹也不知晓,毕竟,他也有十年没踩进过下河院了。
如今,少奶奶灯芯早已见惯不惊,她的沉着,甚至比奶妈仁顺嫂还强出几分。
早上公公进了西厢房,头一眼便望见儿子自个穿衣裳。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这可是十五年里从未有过的事。他扑向儿子,颤着声音,抖着双手,一连让他脱了五次,又穿了五次,直到确信这不是梦境,老泪纵横地一把抓住儿媳的手,也不顾什么忌讳,连说了几遍他行了,他居然行了。
天啊,我儿居然行了!
公公的惊愕完全在灯芯的意想中,她颤颤地伸出手,犹豫了那么一刻,然后,大方地替公公抺去老泪。这个动作有点惊讶,可灯芯做得一点不造作,冰凉的手掌居然在公公湿热的脸上多停了会儿,那一停,似乎有万语千言在里面。灯芯凝住公公的脸,那满脸的沟壑瞬间让她悲凉,心也跟着一片潮湿,如果有可能,她真想一直抚下去,直到把那些曲曲折折的沟壑抚平。
这种感触,是在这三个月里生出的,三个月里听到看到的事,让少奶奶灯芯对自个公公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隐情。
公公哪里知道,她的心早也沟壑纵生,为男人,更为这下河院。公公转身离去的一瞬,深长地望她一眼,意思是说全拜托你了。灯芯便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焦苦,任两行清泪恣意地流下来。
夜里,灯芯唤来奶妈仁顺嫂,又叫了上房的丫头,坐灯下挤菜。白日从菜地采来的苦苦菜还带着新鲜的露水,用手一折,便有鲜如乳汁的液儿滴淌出来。丫头叫葱儿,自小没了爹娘,跟着奶奶讨荒,到了菜子沟,便舍不下这一地的菜子,嚷着要留下来。东家庄地给她奶奶十两银子,两人便住下来。后来奶奶过世,庄地送她一口棺材,葱儿便磕了头,唤庄地干爷,身前身后地侍候。葱儿捧着碗,小心地接着苦汁,接到半碗时不解地问,挤这东西做甚?灯芯瞅她一眼,问,你吃过苦菜么?葱儿点头说吃过,跟奶奶讨荒时正是靠它走到了菜子沟。灯芯说这东西养人补人,还治病,只是吃起来苦啊。
灯芯跟葱儿说话的时候,奶妈仁顺嫂一脸哀愁,像是有很重的心事。灯芯想没准她还念着先前她说过的话,便宽慰道,话讲过便是讲过了,也没人想拿你怎样,你又何必哀声叹气呢。仁顺嫂摇摇头说,我不是愁自个,你就是把我老脸扒了,也不过分,只是一看见少爷,心就不由得哀起来。
一句话说到了灯芯痛处。公公哪里知道,命旺好起来的路还长着哩,除了会穿衣,这三个月别的长劲全没。有些事是不能跟公公说的,就连奶妈仁顺嫂,也不得不遮瞒着。
命旺得的是花病,还不只是花病。要是灯芯晚进门一月,怕是真就没治了。还是爹看得准呀,什么这鬼那神的,全都是管家六根弄出来吓人的。爹和后山半仙猜得一点没错,管家六根才是祸根子,他就是想让命旺早死。
怎么能染上这病哩?连中医世家出身的灯芯也百思不得其解。按说这小的年纪是不会的,命旺才多大,十五,可偏巧就给染了,还很重。灯芯初夜跟他睡时,照着爹的话留意过。爹说的一点没错,十五岁的小男人一旦硬起来,跟火棍一样。不但会硬,还会流,就跟牛撒尿一样,一流一大摊。爹猜想,男人命旺就是流坏的,那么大个人,能经得住一夜三五次的流?灯芯全然顾不上羞臊,很多话爹跟她讲明了,羞臊不但会要了命旺的命,也会让她死得很难堪。这是一步险棋呀,菜子沟的深宅高院,不是任何一个女子都能进的,爹把宝押她身上,她把宝押在命旺身上,胆小羞臊就不能上那顶轿,不能进这个门。
小家伙常常是夜里睡着时烧起的,醒了反而没事。灯芯哄着男人睡着,坐在菜油灯下等。果然它起了,雄赳赳的。男人在梦里抽搐着,一定是梦着了什么。能梦着什么呢,这么大个活人坐边上,他都不知咋下手,梦里怎就亢奋得要死?这时候她必须唤醒他,不让他在梦里游荡。她摇他,撕他,甚至打他,他便一个坐身惊起,揉揉眼,像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再看他下面,奇了,刚刚还火一样烧着的棍,转眼就软塌了。灯芯长长舒口气,总算少流了一次。
可是,更多的时候,灯芯也会睡着,睡得比他还死。那是白日里劳心的缘故。能不劳心么?表面上风平浪静的下河院,恰若一棵百年枯树,里面长满了窟窿,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顷刻间倒下去。除了男人命旺,这又是灯芯必须费心的事。
她一睡着,一切便会照旧,男人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惊叫,发出要死的声音,那家伙便如一头亢奋的驴子,喷出一嘴的白沫。灯芯终于相信,男人正是在这一次次的喷射中虚空的,更别说他还有其它的毛病。
中医爹在来时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他把包好的药装了一袋子,说这就是你男人的命呀,想办法让他吃下去,兴许一天天会好起来。顽固的公公却至死不相信儿子会得怪病,他坚信是儿子小时的某个夜里让鬼魂缠了身,那是个泼鬼,十六岁就辱死在娘家爹身子下,却找了命旺替她还债。所以他坚信只能请道士和和尚来做法场,尽早将辱死鬼赶走。对于中医爹的苦药,他是决不允许喂进儿子嘴的。
不只如此,要是不小心叫他闻见中药味,这下河院,怕是又要闹腾上一场地震。
想到这儿,灯芯不由得叹出气来。在她和奶妈仁顺嫂的百般小心下,药是吃了不少,男人的东西也一天天听话起来,可男人还是神志不清。尤其是吮奶的习惯,怎么打也改不了。她只能让奶妈仁顺嫂夜夜伴他,等他吮足了沉沉地睡去,奶妈才能叹着长气走出西厢房。
这苦汁是爹教她的一个偏方,说实在不行,就让他喝,汁里加上后山带来的当参,兴许能让他身子实起来。
她的苦心怎能全跟奶妈说?奶妈仁顺嫂是啥人,来时爹跟她讲个一清二楚。虽说她用了些心计,也软硬兼施地给她套了笼头,表面上奶妈仁顺嫂是服帖了,可到现在,灯芯还不敢断定她能不能跟自个一条心。丑话虽是端面子上了,能不能吓住她又是另回事。爹跟她说过,在这院里,甭看六根是管家,可真能让公公鬼迷心窍的,却是眼前这个女人。想到这,灯芯忍不住抬起眼,静静端详了奶妈片刻,这确是个妖媚的女人,要是再年轻几岁,保不准灯芯都要拜下风。
让灯芯疑惑的是,近端日子,奶妈仁顺嫂也神经兮兮的,天天嚷着要做法场。做法场是管家六根的主意,打南山回来,管家六根突然提出要做法场,还说越快越好,和尚他都请好了,就等东家庄地点头。灯芯起初装没听见,她还不十分清楚管家六根的用心,也就不好采取什么对策,不过,她断定管家六根是冲她来的。灯芯先是不动声色地等公公,她倒要看看,对管家六根的话,公公是不是句句都当宝贝。平静了没几天,灯芯刚想松口气,忽然就听丫头葱儿说,东家爷爷答应了管家,要做法场哩。灯芯当下就跑进上房,也不管公公脸色,突然就开了口,爹,这法场不能做。公公没理他,照旧低头看着账簿。灯芯又唤了一声爹,这次她的口气重了,要是爹答应做法场,就先“休”了媳妇!
这话一出,东家庄地不得不抬头看看儿媳了,说实话,做不做法场东家庄地到现在也没个定主意,他是烦六根天天跟他嚷,好像这法场不做儿子立马就会闭气,实在烦不过了就顺口应了一句。没想儿媳突然拿“休”这个字来要挟,东家庄地本来是可以显摆出公公的威风狠狠教训一顿她的,一看媳妇儿脸色,主意突然就变了。
不做?
不做!
你能冲好?
冲不好我替他先死!
……
良久,东家庄地叹口气,手一摆,打发了灯芯。法场的事却因此搁了下来,再也没人敢提起。谁知,安稳了不到两个月,奶妈仁顺嫂却跳了出来,代管家六根说起了话,整天嘴里念叨的,不是道场就是法场。这就叫灯芯摸不准了,是奶妈仁顺嫂真心替男人命旺急,还是……
碗终于挤满,奶妈仁顺嫂再次提起和尚的事,说,管家六根这次请的是青山寺的法理智老和尚,拍了胸脯说能捉掉。捉掉?这院里上上下下,到现在还是一个心认定,男人命旺是让泼鬼缠了身,不捉掉泼鬼,男人命旺就缓不过来。灯芯嘴上没说甚,心里却恨道,泼鬼,还不知是哪个泼鬼缠了命旺呢?这么想时,恨恨剜了奶妈仁顺嫂一眼,奶妈仁顺嫂大约觉出了这一眼的毒辣,低住头,不言声了。灯芯也不想把她弄得太难堪,苦了脸,半晌,沉吟道,你们回屋去吧,剩下的事我自个来。
奶妈跟丫头葱儿一前一后出去了,屋子里哗地静下来,豆大的油灯下,少奶奶灯芯看上去一片凄然,她既不想听奶妈仁顺嫂提什么和尚,更不想让她知道这苦汁做什么用,奶妈仁顺嫂再三问时,她只说自己想擦洗身子。
这是她必须瞒着的秘密,再也不能跟奶妈仁顺嫂掏啥心窝子了,她如此情切地想说服自个,到底为了什么?想了一会儿,灯芯摇摇头,心思又回到命旺身上。
比之穿衣,让男人吃饭更是件苦事儿。若要不是奶妈那两只大奶,他怕是早饿死了。十五岁的男人不会吃饭,别人喂还必须得有大奶吮,边吮边吃,他才咽得下去。可灯芯的奶直到今天也没让他碰过,不是舍不得,人都嫁他了,还有啥舍不得的?是怕她自个。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芯上轿时还记住中医爹的另句话,娃啊,人是嫁了,可三年不能同房,一旦让他沾上真事儿,啥心都不用费,只等抬棺材埋人。
奶子缝在肚兜里,那是在缝她自己。
一个二十二岁的女人,天天守着那么一根火棍,还不得让自个有非分之想,她容易么?
但她必须得守住。
白日里她从后院杀猪的屠夫手里偷偷要了一只猪尿泡,洗干净,想不到爹交的这个法子还真能派得上用场。洗时她脑子里闪过奶妈仁顺嫂那两只肥硕的乳房,她知道,必须得找个法子把奶妈仁顺嫂打发开,再也不能夜夜依赖着她,要不,剩下的事儿就更不好做。可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更好的法儿,只能将就着用它了。灯芯想着,已将藏好的猪尿泡拿出来,对哄着往男人嘴上贴。男人起先躲着,反抗着,极不情愿似的,迫不得已,灯芯把它揣进自己怀里,就当自个身上长出的,男人果然兴奋了,张着嘴巴吮过来。灯芯紧着的心哗一下松开,旋即,却又更苦了。这一夜,不知又该多么漫长,望着男人一边吮猪尿泡,一边吸苦汁,灯芯的心就翻过了。
谁也没想到,八月的星空下,管家六根神秘的目光从长廊探进来,忽忽悠悠的,像猫头鹰的两只绿眼。一听说命旺自个能穿衣了,管家六根的心掉进了冰窟里。几个月里,管家六根的眼睛时刻注意着西厢房,生怕里面传出对下河院有利的动静。谁知偏是在这节骨眼上,东家庄地神神秘秘发了道指令,下河院又多了条家规,西厢房包括小院子不得外人进入,除了奶妈仁顺嫂和丫头葱儿,谁胆敢越进小院一步,即刻撵出下河院。管家六根心里气得锅滚,嘴上还得发出一连串的赞同。他在下人面前憋足了劲,把西厢房说得跟慈禧奶奶的寝宫一样神秘,心里却恨不得点一把火把它烧掉。气死人的家规一出,管家六根的窥探便陡添不少难度,他不得不做贼般小心翼翼。
连日来,管家六根狗一样灵敏的鼻子总是闻见西厢房飘出一股淡淡的异味,那味儿他当然熟悉,但苦于这事的敏感,加上又没捉到实质性的把柄,管家六根至今仍不能确定是不是熬中药。奶妈仁顺嫂自从二拐子仗义抱了新人得到东家庄地的宽容后,也开始变得神神武武,这个讨厌的女人一旦得到东家庄地的一个笑脸,便开始尾巴又往天上翘。眼下六根还是拿她没有太多的办法,毕竟,她的大奶头不只喂着命旺一个人,想要把她制服帖,六根还得等更好的时机。六根原想采取哄哄招,借她进出的方便探得院内虚实,想不到一趟南山回来,她就倒向少奶奶灯芯这边。管家六根对这个背信弃义的女人恨之入骨,有时他真想豁出去,把她的脏事儿连同这院见不得人的秘密一并抖出来,可一想自个付出的五年心血,还是忍了。万般无奈,六根只好出自下策,自个鬼一样躲在长廊深处朝这边偷望。
望着望着,六根便闻见了那股味儿,淡淡的,含着一股子山野百草的暗香,却又苦咧咧的,从西厢房飘出来,荡啊荡啊,荡到了自个头顶。
六根猛地就想,要是有一天自个真就抓到了证据,那该是件多么大快人心的事!
上房的门吱呀一声,探出来的好像是东家庄地的身影,六根吓了一大跳,猫腰一弯,状若骇极了的山鼠,滋溜一下没影了。
下河院复又归于一派死寂。
管家六根那双猫头鹰似的眼,一开始就没瞒过灯芯。
灯芯知道,不只是管家六根,这院里至少有三五双眼睛,随时随刻都在探向她,自个的一举一动,怕是都在他人的监视里。
灯芯并不恨恼,或者来不及恨恼,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压根就抽不出时间乱想别的。爹说过,嫁过去的三五个月,是你最忙最无主的时候,你要各道四处打听,要摸清每一个人,看清每一张脸,要把院里每一个角角落落走遍,看清了,哪儿是个沟,哪儿是个坎,哪儿藏着暗井,哪儿布下险阵。这院啊,爹叹了一声,表面看着气派,热闹也是方圆几百里的财主家不能比的,可那份儿阴,那份儿毒,那份儿暗藏的惊骇,怕也是山里独一无二。
灯芯最初不太信,爹的话总说得玄了又玄,好像把下河院说得比阴曹地府还害怕。现在她懂了,爹说得一点不过。这院里,不只是狼虫虎豹,妖魔鬼怪多得是。
对管家六根的戒备,灯芯是打娘家就有的,那时虽说事儿还没个准,到底能不能嫁到下河院,她和爹还没十足的把握,但,对这个六根,她却是牢牢就恨上了的。
管家六根瞒着东家庄地去南山的事,自以为做得很聪明,没谁会知道,岂知他前脚到南山,后脚信儿就到了灯芯耳里。他在南山的所作所为,包括一个笑一声咳嗽,全都没脱开灯芯的监视。灯芯把这些死死地压在心里,绝不敢在脸上露出来,不只如此,她还跑到公公那儿,装做浑然不知的样子问公公,管家呢,这院里他一不在,寂得慌。公公并不理她。公公对媳妇灯芯提出的所有问题都采取了摇头的对策,内心里他是不想看到媳妇多事,妇道人家,守着本分就行了。但嘴上他却不说,由着媳妇到处走,到处打听,包括盘盘腿儿坐地上跟下人们喧谎儿。她是后山中医的女子!她是三房松枝的侄女!每每灯芯这样,公公心里就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并不是他想念在亲戚份上宽容些媳妇什么,他是无奈!他太了解这家人了,媳妇灯芯今天的样子跟当初三房进门时几乎没甚两样,这还不算,媳妇灯芯眼里,分明要比三房松枝多出两道子光!这光让他骇怕,让他惊战,让他夜黑里禁不住会一个冷战跳出被窝,莫非三房的灵魂活了出来?
细嚼却又不像,她比三房鲜活,比三房会眼色,也比三房多出那么一股子劲道。这劲道眼下公公还细说不出来,但鲜鲜地就活泛在他心里,有点喜,有点赞同,有点……
总之,公公模棱两可的态度里,也是藏了许多的,说穿了,她跟自个打断骨头连着筋,再咋说也比管家六根要亲,要近。一想到管家六根,公公的心哗就暗了。
暗了。
灯芯却不暗。管家六根躲在暗黑处伸长了眼朝西厢窥望时,她会一动不动盯住他。管家六根的眼会眨,她不会,她就那么一直盯着,死死地盯着。尽管暗黑和距离遮挡了他们相互脸上的表情,但分明,灯芯要比管家六根要狠,要恨,她切着牙,一手捏着男人命旺的胳膊,一手攥成一个死字。她知道,迟早,她要把这个字送给六根,让他也晓得,她灯芯并不像三房松枝或是柳条儿那么容易任人宰割。
白日里偶尔遇了面,灯芯还是老样子,不躲,不避,照直迎过去,目光在他脸上跳上那么几跳。如要遇上管家六根问她少奶奶好,她会盈盈地放出一道子笑,启开一道子雪白的牙齿,说,好,好着哩,管家六根还没迈开脚步,她又飞过去一句,还没死!
管家六根冷不丁就抖一下腿,很快,缩着脖子远去了。他晓得,这个死是冲娶亲那个晚上说的,轿子的事,她装在心里。
这个上午,少奶奶灯芯心情出奇地好。
管家六根的事很快显了端倪,一切尽管都还模糊着,但已隐隐约约让她捉到了线。
这是一片雾,揭开了兴许下河院的天空就会晴朗,下河院的银子也不会再像流水一样莫名其妙淌到别的地儿。
是的,银子,这才是灯芯所关心的根本。
比之男人命旺的死活,下河院那些雪片一般来流水一般去的银子,才是她发誓要捍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