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东门楼子下李记客栈里,东家庄地怀着满腔内疚说,和福呀,这多年过去了,你还恨我么?
哟嘿嘿,东家,你快甭提了,再提羞死我了。和福蹲着,双手蒙住脸。
这一路上,东家庄地问得最多的话,就是这句。
东家庄地心里亏啊——
三房松枝吊死的当天夜黑,东家庄地暴跳如雷,咆哮的样子简直要把管家和福吃掉。六根又在边上火上浇油,添油加醋道,把这个不知羞耻的畜牲绑起来,拿乱棍打死。如果不是奶妈仁顺嫂,管家和福是活不过那个夜晚的。
奶妈仁顺嫂当时在耳房里,和福跟三房的丑事一暴露,她就吓得躲进了耳房,生怕这炸天的事连带到自己。她怀里抱着弱小的命旺,吓得格格抖。六根带着下人拿绳子捆管家和福时,和福女人突然撞门进来,扑通一声就给她跪下。救救他吧,求求你,救救我家男人吧。和福女人泪如雨下,不停地跟她磕头。奶妈仁顺嫂哪受得了这个,她跟和福女人差不多大,平日里见了,姐啊妹的,叫得亲热,这阵儿,和福女人却磕头如捣蒜,她要再不替和福说句话,往后,还咋个见人?
可一个奶妈,能说上话?东家庄地还在上房吃了炸药似地吼,那声音,能把下河院的屋顶揭掉。奶妈仁顺嫂犹豫着,不敢拿眼睛望地上跪着的女人。
他是清白的,我自个的男人,我敢拿命保证。救救他,救救他呀,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这命,我今儿个一道交给东家。说着,一头撞向耳房里那根柱子,瞬间,血便流了一地。
奶妈仁顺嫂吓得从耳房里跳出来,没命地往上房跑。东家,不好了呀,和福女人,和福女人她……话还没完,一头倒在了地上。
东家庄地正要拿这个不识眼色的女人出气,一看,她怀里竟没命旺,登时吓得往耳房跑。进了耳房,却被一地的血惊了。
东家庄地正是从那摊血上看到了事情的猫腻,一个女人敢拿死来救自个男人,至少,这男人坏不到哪去。东家庄地绕过血,抱起儿子命旺,一出了耳房,他的主意就变了,冲后院喊,把他两口子给我抬出去!
六根如愿做了管家后,东家庄地也曾恍惚过,对和福,是不是狠了,过了?但一想睡房里看到的那幕,心就格格抖。一个下人,一个管家,竟敢……后来,后来还是奶妈仁顺嫂,绕着弯儿似是试探地说,你想想,你好好想想,你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看能不能想出个甚?
这一想,东家庄地就想起六根的话,想起六根跟他出的主意。原来,事发那几天,他并没离开菜子沟,他去了庙里,就是那座天堂庙。东家庄地每年都有在庙里住一阵子的习惯,只是这时间,会因年份或心事的不同而有所变。六根说,你在庙里住着,啥事也甭想,啥心也甭操,到时,到时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天啊,是六根,前前后后,都是六根,是他精心谋划的呀。
东家庄地再想后悔,就迟了,这时候的六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任人踢任人骂的跑堂娃子,他是下河院的管家,一个拿捏下东家庄地把柄的人。
和福,我悔呀,悔得肠子都青……东家庄地还沉浸在往事里,醒不过神。
东家,你就甭提了,真的甭提了。这人世上的事,都有它的定数。我和福做过的事,遭过的罪,从来不后悔。人么,活一辈子,哪能平平坦坦,是亏是福,老天爷知道。东家,说些别的吧,说这个,堵。
和福呀,要是再让你帮我,你还来么?东家庄地还是绕不过这事,不过,这次,他算是把心里最要紧的话说了出来,他的语气近乎乞求,目光也充满期待。
其实这句话,他心里憋了几年,只是,一直没机会说出来。
老管家和福终是低着头,低习惯了,多年前养下的毛病到现在也改不了。东家的话如一股暖流在他体内涌动,事实上他并没恨过他,哪敢恨呀,亏是他及时赶来了,要不,那晚能弄下啥事自个也难保证,毕竟……再说了,千错万错,还是他和福的错,是他和福抱了东家老婆,说到哪儿也过不去。这些年,为这事,他心里有过疙瘩,这疙瘩,一半是为自个,一半,为三房松枝。她不该死呀,多么好个女人,咋就偏偏命短哩!
一路上听了东家的话,心里疙瘩算是解开了一半,解开好,解开就不堵了呀。可一听东家又让他回去,犹豫了,不言声了。
是怕六根?东家庄地问。
没点头,也没摇头。他问自个,怕,还是不怕?
他是个人祸呀。终于,他跟东家庄地说了。
东家庄地等的就是这句话,其实对六根的种种猜疑,只有从和福嘴里得到证实,东家庄地才敢确定。
老管家和福一口应承下来,令东家庄地高兴万分。他真是没想到,和福是这么一个念着旧情的人。不说了,和福,啥也不说了,往后,这下河院,也就是你自个的家。
使不得,使不得呀东家,这话,折和福寿哩。
两个人客套一番,便收起话题,开始用上心儿办年货。这一年已是民国十四年,比庄地小三岁的光绪爷离开人世已经快二十年了,想想,也是一晃眼的事。自打有了民国,这凉州城的事,也是一天一个景儿,尽让人看了稀奇,单是这钱币,今儿个用银元,明儿个用铜元,闹得东家庄地心里着实不安,他还是觉得那白花花的银子实在。和福便笑他,你这是让银子闹出病来了,要叫我说,最好的法儿还是拿菜子换,看上甚换甚,谁也不觉吃亏。
对,对,这话对着哩。和福呀,你还记得我们拿菜子换走马的事么?
记得,咋个不记得。要说,那回我们是赚了,多好的走马,瞅瞅你骑上那个威风。
两人说着,把凉州城大大小小的商号转了个遍,一沟的年货,就在这轻松的说笑间陆续置办下来。
民国十四年腊月初一晨六时,天还蒙蒙儿黑,菜子沟下河院东家庄地带着老管家和福,站在了千年古刹海藏寺山门下。之前,东家庄地已托凉州城的好友如意老居士将带来的捐赠还有一百斤上好的酥油供奉了进去。
海藏寺又名清化禅寺,位于城西五里处,这座有着“梵宫之冠”美誉的千年古刹是下河院东家庄地每次到凉州城必要朝拜的圣地,菜子沟下河院每年挣得的白花花的银子,有相当一部分贡献到了这里。东家庄地虽然未皈依佛门,但在大仁大慈的菩提面前,却也有一颗虔诚的护法之心。大约是因了百年老院那风风雨雨的沧桑历史,还有院里那血腥不断的一件件往事,东家庄地对佛事是越老越热衷。有一阵子,他还吃斋念佛,真就当起了俗家弟子。老管家和福曾劝过他,借用六佛的话说,智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智人调心不调身,愚人调身不调心。一席话说得庄地又放弃了。不过,对这海藏寺,东家庄地是这辈子都绕不过去了。
老管家和福知道,东家庄地的佛心,原本不在佛上,是因了两个人,一个,东家庄地倾其心血,已请到了南山天堂庙,另一个,至今仍还杳无音讯。大约这番来,怕还是想从方丈口里打探点信息。
这海藏寺,和福来过,前些年遵了东家庄地的命来接惠云师太。和福嘴里的那些个词,也都是跟惠云师太学的。只记得那时是夏天,寺院周围林木茂密,碧波荡漾,犹如海中藏寺。日出时分,牌楼东侧一缕青烟袅袅直上,盘旋于白杨、垂柳之间,缥缥缈缈,使得古刹平添了一份神奇绝妙的气氛,仿佛置于烟柳雾海之中。
晨光沐浴着这佛家慧地,山门前两棵年代久远的枯柳树,斑斑剥剥,一片沉默,仿佛两位看尽人间浮华的智者,再也不肯为这喧嚣烦躁的世界眨一下眼睛。东家庄地叩了下门,赶这么早来就是想在法会前见到寺里的方丈。这一次,东家庄地说啥也要打听到那个人的下落。
进入山门,迎面是大雄宝殿,威严壮观,气势震人。应声而来的小僧一看是下河院的庄大世主,阿弥陀佛后,引着二人依次到地藏殿、三圣殿烧过香,磕过头。绕过大殿,走过角楼,来到8米高的灵钧台上。登上灵钧台,周围山色一览无余,只可惜此时是深冬,满目尽是萧条。凉州城的雪落得远没有菜子沟厚,甚至连枯萧的山色也掩不住。灵钧台上有一眼水井,世人称海心。相传和西藏布达拉宫的龙王潭相通,喝了井中之水可免灾消难。借着微薄的晨光,和福接过小僧手中的木钵,俯身取水,两人痛饮一通,一股清洌冰凉的井水润心而下,通体立刻清洌洌的冷爽。喝毕,和福又让小僧亲自往随身带的器皿里赐了水,这才向天王殿和无量殿而去。
这一天是海藏寺传统的祈福法会,晨光刚刚染满大地,洪亮的钟声便破拂而起,古钟轰鸣,香烟袅袅,古刹笼罩在慈祥博大的佛光中。
方丈室内,弘安老和尚手持木鱼,听完东家庄地的问询,道,世主此番苦心,想必能感天动地,只可惜我乃佛门净地,无法帮世主了却此尘世恩怨。见庄地面露憾色,又道,我佛弟子皆寻佛缘而来,既入空门,心中便只有佛祖,世主踏破铁鞋,一心要找到她,又有何意?阿弥陀佛,世主请回吧,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有缘依此修行,天堂只在目前。
东家庄地走后的第七个夜晚,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吓险些要掉少奶奶灯芯的命。已是半夜,夜饭吃过就飘起来的雪已覆盖掉整个沟谷,下河院笼罩在一片白雪中。灯芯好不容易睡着,冥冥中觉得有只手朝她伸来,先在她腿上,慢慢便上移。梦中的她到了山谷,清爽的风撩拨着身子,一种苏麻的感觉通体散开,禁不住身子轻轻抖动,好像正是深夜轿子里摸她的那只手,绵软而多情,带给她可怕的快感。正惬意着,手猛地按住了她胸,抓得她奶子发疼,她一骨碌翻起来,双手紧紧护住胸。清醒的她立刻被屋子里的声音吓住了,寂静的西厢里传出的是男人命旺挣扎的声音。
少奶奶灯芯点亮油灯,见命旺在炕上打滚。看样儿,他已挣扎了多时,梦中的手正是他抓挠。灯芯身子里的那团火忽地熄灭,心思忽就落到了命旺上。男人命旺样子可怕极了,脸色蜡黄,口吐白沫,额上渗出豆大的汗,身子像蛐蛐一样蜷起来。灯芯唤了几声,命旺一点反应没,只是更紧地抱住身子,一阵接一阵地发抖。后来竟疼得在炕上乱翻腾,双手不住地撕扯头发,像是要把头拔了去。灯芯意识到不妙,凭经验,她断定男人这不是一般的疼,是俗话说的那种夺命痛。她跳下炕,赤脚跑到院里,大声唤奶妈仁顺嫂。仁顺嫂和丫头葱儿闻声赶来时,命旺已昏厥过去,两眼瓷腾腾的,跟死人没甚两样,只是,口里一咕嘟一咕嘟的白沫,告诉人们他还活着。
这可咋个办?灯芯急得要死,深更半夜的,爹又不在跟前,命旺的病她自个又识不准,就算识准,又能咋?公公还在凉州城,连个帮她想主意的人都没。奶妈仁顺嫂见状,忙跪到院里,点燃一堆纸钱,边烧边通说。野鬼乱神的走开,我家少东家身子单薄,经不得折腾,有冤有苦等我家东家来了你再来……丫头葱儿吓得抱住她,不停地哆嗦。命旺烧得越来越厉害,额头跟火炉子般烫手。吵闹声惊动了院里的人,已有下人跑进西厢房,问出啥事了。灯芯脑子里一片混乱,命旺的样子让她想起了跟爹见过的病人死前的症状,她想男人命旺不行了,活不过今儿夜。
正在紧急处,管家六根进来了,径直走到炕前,看了一眼,又摸了摸额头,说,还等什么,快叫李三慢呀,人都这样了,还愣着做甚。李三慢这个名字一下激醒了灯芯,她猛地醒了神,是啊,中医爹不在身边,沟里不是还有李三慢么?这么想着,已吼喊着下人去请李三慢了。下人的脚步刚迈开,少奶奶灯芯突地又变了想法。这变,是因管家六根引起的。管家六根一听灯芯发话,立刻紧跟着吼,快去跟李三慢说,少东家不行了,他要是不来,绑也把他绑来。这话粗听,是为命旺急,是为下河院急,细听,味儿就不像。再者,要是别人说出李三慢这个名字,少奶奶灯芯也不会起疑,偏是管家六根。他不是最反对看中医么?灯芯脑子一闪,跟跑去叫人的下人说了声慢,然后怪怪地盯住管家六根。
盯我做甚,快叫李三慢啊,少东家这样,救总比不救强。
管家六根的神态忽就告诉了灯芯什么,再说了,他不是在油坊么,咋来得这么及时?她紧盯住他,冷冷地问,你知道怎么回事,是不?
管家六根让她盯愣了,盯毛了,躲开她目光,避一边去了。灯芯止住话,忽然就明白了,她冲下人说,都回去,没事了,少东家睡一觉就好。
管家六根带着人前脚走,灯芯后脚就喝问起奶妈仁顺嫂,你给他吃了什么?后晌灯芯去了草绳家,命旺吃饭时她不在眼前,这阵儿,她已明晓,男人的疼痛是由饭食引起的。
奶妈仁顺嫂惶惶地摇头,目光一片子抖嗦,脸色一下一下青下去。
说呀,吃了什么?!灯芯近乎是吼了,眼神像剑一样穿过奶妈仁顺嫂。奶妈仁顺嫂只是摇头,不说话。灯芯更是清楚了。她说,你回屋去吧,是死是活都是他的命,我不怪你。
奶妈仁顺嫂像是遇到大赦般,哧溜一下就没了影。
丫头葱儿抱住她问,真的要死了么?灯芯摇摇头,顾不上回答,让丫头葱儿关了门,自个拿个盆子进了里屋,一阵哗哗的撒尿声响出来,一股尿骚旋即漫住了屋子,丫头葱儿惊得闪了几下眼,她咋?少奶奶灯芯已端着盆子走出来,跟丫头说,帮我把嘴撬开。
丫头葱儿这才明白,吓得抖着身子说,使不得呀,少奶奶,他是少东家,咋个能……要是让爷爷知晓,我可是要挨打的。
闭嘴!灯芯喝了一声,旋即放缓声音说,连你也不听话?
丫头葱儿抖成一片,心里直后悔,刚才没跟着奶妈一道溜走,手,却硬是掰开了少东家命旺的嘴。
直到灌完尿,灯芯紧成一团的心还没松开。她听爹说起过,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实在没法就拿尿灌。她也是逼急了,权当拿死马充活马医,能否躲过这一劫,就看他的造化了。没想,灌下不久,命旺自个挣弹到炕沿上,大吐,一股子臭味腾地漫开,熏得丫头葱儿捂了鼻子。
灯芯的心这才哗地松开,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天呀,你个命大的,差点就要了我的命!
奶妈仁顺嫂回到耳房,吓得灯也不敢点。从西厢房到耳房,她走了足足半个时辰,雪染了头,染了衣,奶妈仁顺嫂心里更是比雪还冰冷。哧一声,有人划着了洋火,屋里竟然有人,奶妈仁顺嫂刚要叫,嘴让捂上了。
是我。管家六根的声音。
你说了?管家六根紧跟着问。奶妈仁顺嫂抖抖嗦嗦地摇头,身子,却软软地倒在了管家六根手中。
你要敢说半个字,我让二拐子活不成。管家六根猛地掐住奶妈仁顺嫂脖子,就像当年掐住某个姐姐一样。这一次,奶妈仁顺嫂没挣扎,她知道,自个挣扎不过去了,死就摆在眼前,显显的,她都看见了黄泉路上等她的那个人。
管家六根却没使毒手,他恨恨地在奶妈仁顺嫂硕大的奶子上抓了一把,留下威胁出去了。
奶妈仁顺嫂跌倒在地上。
东西是趁少奶奶灯芯去草绳家时灌进去的。
她让管家六根逮着了新把柄,不得不听他的。
中医李三慢自那次得逞后,并没饶过她,大约在她身上尝着了甜头,中医李三慢一逮着机会,就要扑上来。他比东家庄地还贪,还欠,一扑到身上,就没个完。那天她刚扫完雪,正要往下河院去,院门就让李三慢堵上了,一把掀了她,往炕上走。天太冷,屋里又没生火,冷得人打牙。中医李三慢不管,白日黑夜他不管,巷子里有没人他不管,屋里是冷是热他不管,儿子二拐子回不回来他也不管,总之他啥也不管!就管一门子事,下面的事!跟他自个说的一样,三天不那个你,我就活不成。可他偏又不死!
那天也是合该要出事,中医李三慢没得逞,虽是把她压在了炕上,可他害怕剪子,他刚把东西亮出来,奶妈仁顺嫂的剪子就到了,很利落,要剪的地方也很明确,不偏不倚,就剪住了。李三慢疼得嗷嗷叫,奶妈仁顺嫂边掖怀边问,还压不?
不压了,再也不压了,你快松手呀。
剪子又紧了一下。
再有人没人的,往这院跑不?
不跑了,疼死我了,快丢手呀。
剪子又紧了一下,眼看就要出血了,奶妈仁顺嫂甚至听到咔嚓一声响,冥冥中那带血的东西掉了下来。
好嫂嫂呀,亲嫂嫂呀,我不是人,我是驴,是牲口,你饶过我吧,疼死我了呀。
剪不得呀,我的亲嫂嫂,你不用她还用呀,要是让她看见这东西有了伤,说不清呀……
奶妈仁顺嫂真就想咔嚓一声,剪掉。只有剪掉,才没人敢欺负她,才没人这般没完没了地羞辱她。
她的牙咬在了一起。
门腾地一响,进来的是日竿子。
日竿子踏脚后跟踏了已有些日子。
炕上的事明摆着,光着一半身子的两个人谁也赖不掉。
日竿子兴高采烈,当夜就把事儿说给了管家六根。
管家六根这才想出这么一档子事,想趁东家庄地不在,利利落落把命旺给除掉。
东家庄地回来的这天,命旺已恢复了正常。草绳男人踏着一尺厚的白雪连夜去了后山,告诉中医刘松柏实情,刘松柏开了方子,两服药下去,胃里的毒物排尽了。
还好,喂的不是要命的东西。
也算中医李三慢不是太心狠,要不,不敢想。
奶妈仁顺嫂是腊月初十夜里让东家庄地叫去的,东家庄地说,收拾收拾东西吧,明儿一早我送你回去。奶妈仁顺扑嗵一声跪下了,你可怜可怜我吧,东家,念在我陪你多年的份上,不要赶我走。她的声音拉满了哭腔,眼里是悔恨的泪。
要等你给我也下药么?东家庄地两眼浑浊,他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会害他儿子。
不是我呀,你要信我,你连我也不信么?奶妈仁顺嫂抬起泪眼,瞢懂地盯住庄地,这个她从二十二岁陪到今天的男人,真的会不念旧情么?
是谁?半天,东家庄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从凉州城一回来,院里便纷纷攘攘,传说着儿子命旺差点半夜死去的事。老管家和福拿着海藏寺请来的圣水去喂儿子时,他把媳妇灯芯唤进了上房。
媳妇灯芯嘴闭得紧,半天,就是不吐露实情,问急了,扔下一句话,你问她去,叫她自个说。说完,一甩袖子走了。把他愣愣地丢在上房。
媳妇灯芯分明是对他不满,话语里,表情里,甚或还溢着一份恨。东家庄地再一次想起那个夜晚,想起梯子倒地的那一声腾。他知道,媳妇把啥也看在眼里了,却又把啥也藏了起来,不是她不想说,是给他留面子。媳妇灯芯给他留足了面子,就是在眼下,还不把奶妈仁顺嫂说出来,这份用心,他哪能想到?他忽地又想起凉州城里老管家和福说的一句话,东家,你娶了个好媳妇呀,仁慈,大义,明事理,这好的媳妇,若不是修来的,你上哪找去?
真是修来的?
东家庄地想着想着,老泪就溢了出来。暗暗发誓,往后,定要对媳妇好点,再好点。
说!他闷腾腾又冲奶妈仁顺嫂喝了一声。
奶妈仁顺嫂不能不说了,她十几年的付出不能因为一句话打了水漂,这阵,她也顾不上儿子二拐子了。
是管家,趁少奶奶不在,他溜进去灌的。
灌的什么?
苦针儿熬成的汁,李三慢给的。
苦针儿是山里一种有毒的草,羊吃了都会疯癲。
这畜牲!
奶妈仁顺嫂终因出卖了管家六根而保住了自个在下河院的位置,但接下来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管家六根并没因干了丧天良的事立即遭到惩罚,奶妈仁顺嫂却接连遭到惩处。先是西厢房不让她进,接着,厨房的差事丢了,等到年关来临时,她在下河院成了一个闲人,一个只拿工钱却没活儿干的闲人。
年关说到就到了。
菜子沟沉浸到一片对年的期盼中。
老管家和福一打凉州城回来,就扔下自个的家,二话不说地到了下河院,这几天,他正忙活着给沟里人供年货。他和东家庄地从凉州城拉来了两马车沟里人穿的,用的,八匹牲口拉着两架胶轱辘大车,费尽了周折,才算从一沟白雪中辗开了条路。有两次,拉偏套的骡子失蹄,踩到了沟崖里,差点将大车拉翻,和福钻沟崖下,连扛带顶的,硬是将车轱辘给从沟崖上拐回了路上。一想,东家庄地的心就揪在了一起。
和福的细心和周到在置办年货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证,几乎沟里每户人家需要什么,他都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置办的东西也都是价廉物美沟里人喜爱的。沟里人一见这花花绿绿的东西,让冰雪冻着的僵脸立刻展了、舒了,笑得鼻尖尖上往出跳满意哩。第一天供年货,老管家和福就得到了沟里人的重新认可和尊重,人们不得不承认,在心细和公平上,他确实比六根强。
东家庄地重新启用和福的做法立刻赢来人们的一片称赞,都说东家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宰相肚里能撑船,连糟他老婆的人都能饶恕,可见心胸有多宽广。
冰天雪地的菜子沟,快乐溢得能把雪化掉。
与此同时,惩治六根的计划也在秘密磋商着。东家庄地并不打算让儿媳灯芯搅进来,有些事,他是跟儿媳张不开口的。
我难啊。他跟和福发着感慨。这时候他已把所有的事都跟和福说了,包括跟奶妈仁顺嫂睡觉。有些事老管家和福也是在心里,东家庄地亲口说出来,就让他感觉份量不一样。是难啊,他跟着叹口气。这些事儿真让他棘手,逼急了六根把所有的事抖出来,东家庄地可就威信扫地了。和福建议从长计议,先稳住六根,等他跟煤窑杨二,油坊马巴佬一一碰过头后再说。
东家庄地还有一件更耻于见人的事握在管家六根手里。是他给了奶妈仁顺嫂毒药,药死了青头。
东家庄地是在菜子泛青的某个日子里走进青头院子的。那是一个连阴的雨天的后晌,雨住天开,云缝里泻下一抺羞怯的阳光,洒在湿漉漉的村道上,走在村巷里的东家庄地感到心情无比舒畅,他刚刚得知三房松枝怀孕的喜讯,这个让他整整等了半辈子的喜讯在这个空气清爽得让人心醉的后晌烧得他坐不住,非要四处走走才能让心静下来。屠夫青头的院门朝巷道开着,门敞着一道缝儿,他本是无意间望进去的,却惊讶地发现屠夫青头四岁的儿子正爬泥地上嚎哭,即将成为父亲的他心里立时多出份疼爱,忍不住走进去抱起了孩子。这时睡屋的门开了,随着一声软软的斥骂闪出一个嫩人儿来,她的脸跟刚刚泛熟的茄子样透出嫩生生的紫光,眼眉儿一挑,略显羞怯地讶出一声,一闪身钻屋里不出了。东家庄地猛忆起刚才看见的嫩人儿是没穿棉袄的,连青衫也没穿,粉白的身子上像是只戴了个肚兜儿,那肚兜儿是水葱色儿,在雨后的羞阳下映得嫩白的身子泛着水萝卜的光芒。他立时呆怔在院里,不知该走出去还是随了那光儿去里面看个究竟。犹豫间门吱呀一声开了,女人这才庄重地闪出身子,走进泥里接过孩子。恍惚的庄地这才想到女人是在换衣衫,脸红得跟炭火一样,真不该这样冒失,看一个下人的小媳妇是多么的失礼。可那一眼给他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一闪而过的女人身子像梦魇样困着他不肯折身走出来,女人倒也大方,问了声你是东家老爷吧,就谦恭地弓身将他让到了屋里。屋子里还弥散着女人换衣时留下的袅袅体香,乡下女子尽管粗野,可长期浸淫在菜子的青香里,倒也染了不少爽净净的味儿,那味儿很快弥合了东家庄地的心境,竟让他一时变得迷迷登登,神思恍然。
那个后晌终于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说不清谁引诱了谁,直到结束时东家庄地还像在梦里没醒过来,他颤颤地抱住女人,一口一口亲亲,不知是唤二房水上漂还是唤三房松枝,总之他就那么唤了,直唤得女人软成一摊水,再次倒他怀里,他才猛匝匝看清这是在屠夫青头的炕上。
下河院东家跟下人老婆的恩怨就这样糊里糊涂结下了,等两人都明白过来时,已缠绵得无法分开,直到有一天,女人哭着把屠夫打伤的身子给他看,东家庄地才想起该为女人做些什么。而这一切,竟然没能逃过一个十几岁男人的眼睛。下河院跑腿的短工六根像是看透了东家的心思,他恰到好处地弄来一包药说,只要喝了神不知鬼不觉就给过去了。让偷情弄得颠三倒四的庄地哪里还管得上看这个小男人的眼神,昏昏沉沉就在一个偷完情的夜里把东西交给了女人,谁知道一年后这竟成了小男人拿挟他的把柄。一想起这些,东家庄地就觉六根确是个人精,要想弄倒这样一个人精远比当初听上他话赶走和福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