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汪涵一脸粉色,撒娇道,“我的老公,我最清楚。好了,说定了,我这就给舅舅回电话去。”
回完电话的当天,两口子便兴致勃勃上了趟街,汪涵是那种知恩图报的女人,打心里把莎莎当亲妹妹一样看待。莎莎用的,铺的,盖的,就连卫生巾,她都给准备好了,给宝贝儿子准备的卧室一直没机会用,这下终于派上了用场。忙了一个下午,一间闺房打扮了出来。闻着屋子里飘出的那股淡淡的粉红色味儿,陈言打趣道:“我咋有种幻觉,好像我家突然多出个女儿。”
“又来了,我可告诉你,这念头不能动。”正在收拾地毯的汪涵停下手中的活,抬起一张粉扑扑的脸,嗔怪道。
陈言知道她把话听错了,有了儿子后,陈言多次开玩笑说,还想要一个女儿,汪涵一直担心他说的是实话,所以每次听他提女儿这个词,心里就很紧张。
“我可不想因多生一个把工作丢了,我们学校小王老师,就因多生,两口子都让开除了,你说,他们这辈子,咋过?”汪涵的话总是这么实在,有时候陈言觉得她简直迂腐,但又不好明说。
如果说陈言对汪涵有什么不满,怕也仅限于此,毕竟,跟一个没有幽默感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也是件缺少情趣的事。好在汪涵有其他优点,弥补了这点儿不足。
莎莎住进来的第二天,汪涵便去了学校,走前特意叮咛陈言:“莎莎不会做饭,这几天你尽量把应酬推了,先替我照顾着,等周末回来,我教她做。”陈言觉得多余,人家也就小住几天,又不是跑来跟你学厨艺的。
陈言错了,莎莎并不是到他家小住,也不像汪涵舅舅跟他说的那样,只是换换心情。汪涵舅舅私底下将她托给汪涵,让汪涵给莎莎在城里谋份工作。“书是念不进去了,再补也是闲的,不如让你家陈言先给找个事干。干啥都行,她不好好念书,就受苦去!”
汪涵没敢把实话说给陈言,怕说了,陈言会教训她。眼下就业有多难,汪涵不是不清楚,但舅舅求到她头上,她能咋的?只好先安顿住下来,慢慢再跟陈言做工作。
谁知这一安顿,就安顿出事儿来。
这次后院起火,就是第二任妻子江莎莎烧起的。一想这事,陈言的头就大,火就从胸腔里猛地生出来。有时候,他真想在黑夜里伸出手,把江莎莎这个恶妇给掐死!
算了,不想了。陈言沮丧地往干草上一倒,想把这些倒霉的事儿全都轰出脑子去。不巧他的头正好砸在宋二蛤蟆的臭脚上,刚刚迷糊着的宋二蛤蟆一个激灵,翻起身就喊:“做啥哩王三,谁偷了你老婆?”喊完,才打梦中醒来。陈言一听他又在说梦话,没好气地就说:“怪不得人家叫你蛤蟆,原来你尽在梦中偷人家老婆。”
宋二蛤蟆嘿嘿一笑,并不生陈言的气,用不着生,他自个的事情自个知道。梦里偷?嘿嘿,梦里偷。老子偷的女人,怕比一个县长偷的还多,都叫我光棍,跟老子比起来,你们全他妈是光棍,是乌龟!
想到这儿,他暗自一乐,很兴奋地又躺下了。有了昨夜挣的这一百大毛,他又能好好偷几次了。
地窝子的味道越发难闻,脚臭加上宋二蛤蟆身上的汗味还有不加控制放出的几个响屁,空气糟糕得简直让陈言没法呼吸。昨夜兴许是太投入,没感觉里面的气味有啥异常,现在他才知道,世上最臭的,怕就是宋二蛤蟆。
可他偏偏就相中了这么一个人!
他坚持了一阵,终于坚持不住,翻起身,往地窝子门口走。
风越来越猛,天地早已昏暗一片,三米之外,便遮蔽得啥也看不见。茫茫风沙中,南湖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每叫一声,都能让人心震颤。对南湖,陈言并不陌生,以前在党报工作的时候,他常到这儿采访,有时也陪着市上的领导一同下来。感觉那时候的南湖,还像个湖,虽说湖水是彻底干涸了,但树在,绿色在,加上流管处当时效益很好,每年都要拿出不少资金治理沙漠,这一带,真还有点塞外江南的味道。谁知不到十年,南湖的绿色便成了世上最难挽留的一道风景,无可奈何的褪尽了。树毁了,草没了,黄沙开始无所畏惧,以所向披靡之势,滚滚而来。身为记者,陈言心中悲悯的那根神经是敏感的,脆弱的。所以冒着风险将“121”事件第一个曝光出去,不只是为了将功折罪,挽回上次那篇失实报道带来的不利影响,恐怕更深的,还在于他的良知。一个人不可能没有良知,尽管陈言也做过许多没良知的事,但在南湖的事情上,他的良知一直占着上风。他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把“121”恶性毁林事件的真相还有相关内幕挖出来。他就不信,祁茂林还有郑奉时他们,真能一手遮天!
4
风沙持续了三天三夜,刮得人心都慌了。风势刚一减缓,林雅雯就急着往胡杨赶。三天里她已接到不少电话,都是跟她嚷嚷南湖的事儿。包括朱世帮,也在电话里跟她发疯:“这个烂摊子,我是不想收拾了,谁爱收拾派谁来!”林雅雯知道他在撒气,常委会上的事,他不可能听不到,但听到也是闲的。林雅雯很是正色地教训了一通朱世帮:“我告诉你,你的调动是我拦的,停职也是我提出的,你有意见,可以对我提。但对工作,绝不能儿戏。县委没正式下发通知前,你还是胡杨乡的党委书记,那儿的一草一木,都跟你有关联。你要是敢撒手不管,再惹出事儿,我饶不了你!”
朱世帮当下就叫屈道:“我的林大县长,我朱世帮啥时儿戏了?你停我的职我没意见,就算撤我朱世帮,我也认了。但南湖的事,不是我一个乡党委书记能解决的。眼下群众的情绪还极不稳定,随时都可能发生更过激的事。我请求你,跟姓郑的说说,叫他别再折腾了,再折腾,我真是不管了。老百姓爱咋闹咋闹去,出了事,反正有他兜着。”
“行了,你们两个,别再互相咬来咬去,你以为你做的事就光明?我可告诉你,你再敢背后乱撑腰,鼓动群众闹事,到时候可不是我林雅雯跟你过不去,是党纪国法跟你过不去!”
朱世帮“嘿嘿”笑了两声,这家伙,一触到他的痛处,就只笑,典型的老油条。林雅雯还想叮嘱几句,没想朱世帮道:“你们都说我在背后撑腰,那好,从今天起,跟群众见面的事,我一件也不干了,我把自己软禁在办公室里,这总行了吧?”
“你敢!”林雅雯恶了一声,啪地挂了电话。她知道,再说下去都是废话。跟朱世帮这种人谈工作,只能点到为止。
这三天她在想一个问题:对朱世帮,她是不是太苛刻了点?还有,真的把他从胡杨乡挪开,南湖的局面会不会更不好收拾?对第一个问题,她点了头。她知道很多时候,自己也是迫不得已。县长毕竟是县长,站的角度思考问题的方式还有要考虑的因素都跟乡长不同,特别是南湖的问题牵扯到流管处的改革,这是一件令省长们都头痛的事,她一个小小的县长,只能服从,哪还能为了胡杨乡的利益,置大局于不顾。但怎么顾?到现在,她也没想出个两头兼顾的策略,只能先给朱世帮施加压力,让他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千万别再火上浇油。
苛刻就苛刻吧,有跟他解释的时候。
对第二个问题,她没有答案,真的没有。她只有担心,深深地担心。
车子驶上乡村公路,颠颠簸簸往前行。林雅雯闭上眼,这些天她真是心力交瘁,有时候累得眼皮都睁不开,心里的那份累,就更没法提。她真希望“121”风波快点过去,快点过去吧,人不能总陷在乱麻中,这种事儿折腾起人来,真是要命。再者,她不是跑来处理这些没名堂的事的,她有远大的抱负。
脑子里猛地响起司马古风的话:“这次机会对你很重要,你一直在省直机关,最缺少的,就是基层工作的经验。眼下很多人都拿去基层当镀金,你千万不能有这想法。你要扎扎实实地在那儿干上几年,干得出政绩干不出政绩且不说,对自己,要当做一次学习和锻炼的机会。不是谁都有这样的机会的,要抓牢,一定要抓牢。”她到沙湖县后一个多月,第一次回省城,就接到司马古风电话,说是请她喝茶。司马古风对茶道独有研究,他最大的嗜好,便是请一个赏心悦目的女伴去品茶,“且闻清茶香,不见美人醉”,这是他心目中最为享受的时刻。
其实跟司马古风喝茶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甭看老头子已经过了六十岁,心态一点都不老,甚至,比年轻人还要活泼,还要可爱。林雅雯还记得第一次受邀跟他喝茶的情景,那时她对司马还不是太熟,关键是心理上还有一份拘束,放不开,正正经经坐他对面,动都不敢动。惹得正在专心致志涤茶具的司马古风忽然放下铜壶:“你这么严肃干什么,这是在茶室,需要的是一份轻松自如的心境,不像课堂,你在课堂上也没这么正襟危坐过啊。”林雅雯腼腆一笑,想放松,没想身子越发吃紧,怎么也放松不了。
司马古风懊丧地说:“完了,今天这茶,品不出味了,你这一紧张,把香味全给紧没了。”林雅雯当时不明白,香味怎么就能给紧没呢?后来她才知道,司马古风说的还是喝茶时的心态,神态。神有茶韵便有,神无茶韵便无,喝茶的最高境界,就是人能融到茶里。人如茶,茶如人,人在茶中,茶才能在人中啊。司马古风这番话,让她品了好些日子,最后才悟到,他是借茶说事,借茶说人。
当然,那天司马请她,显然不是为了享受,司马古风一直担心她到下面不习惯,更怕她被下面的风气熏染。“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处境,都要保持清醒。你现在应该清醒的是,始终不要忘记,你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县长、市长,这些并不是你的目标,你要把从政理解为不为官奋斗,也不单纯为民奋斗,而是改良社会改良自我的一所大课堂,你要在这所大课堂里有所成就。”
有所成就。林雅雯默默地重复了一遍,眼前就清晰地闪出司马古风那张棱角分明的瘦脸来,还有那双睿智的眼睛。这两年,司马古风成了她精神上的一棵树,心灵深处一条河,每每烦恼或是彷徨的时候,他总能在某个远处,用眼神唤醒她。
林雅雯掏出手机,想打给司马古风,电话却突然在手里叫起来。一看是强光景,林雅雯调整了一下心态问:“啥事?”
“林县你在哪?我找你有急事。”强光景的口气很慌。
“我在路上。”林雅雯说完,又觉纳闷,顺口问:“早上出门时司机没跟你汇报?”
按惯例,县长或者副县长有事远出,不论是下乡还是外出办事,必须要跟办公室打招呼,就算自己不打,也要让司机跟办公室说一声。听强光景的口气,好像他对自己去下面还不知道。
强光景“哦”了一声,听口气,显然是他把这事忘了。林雅雯心里涌上一丝不满。最近强光景不知咋回事,办事总是丢三落四,没了条理。
“林县,你快回来,省厅来了人,又是调查‘121’的。”强光景像是才记起司机跟他汇报过这事,不过他的口气仍是一片慌乱,他现在是越来越见不得上级领导了。
“哪个厅的?”林雅雯忍住不快,问。
“还能哪个厅,是林业厅两位处长,嚷着要见你。”
“不见!”一听又是林业厅,林雅雯没好气地道。
“121”毁林事件发生后,几乎天天都有省厅领导下来,林雅雯的“娘家”林业厅当时也派出过调查组,在沙湖县蹲了半月,由于毁林一方胡杨河流域管理处归省水利厅管,所毁的林地又不在沙湖县管辖范围内,林业厅便也没对沙湖县做过深的追究。为此事,林雅雯不止一次找到林业厅,要求林业厅出面,尽快协商解决,不要再让“121”事件无节制地扩大,谁知一向对她很关心的“娘家人”在这事上出奇地选择了沉默,一句公道话也不讲。林雅雯对此耿耿于怀。没想到这事儿过去了几个月,林业厅突然又来了人。
司机小孙放慢车速,回头问:“要回去么?”
“不理他,继续走。”
走了还没五百米,书记祁茂林的电话来了,问:“你在路上?”
林雅雯“嗯”了一声。
“你还是先回来吧,林业厅这边你熟,你负责接待一下。”说完,挂了电话。林雅雯的心里,就有些难受了。说实在的,跟“娘家人”怄气是一个方面,关键是,她怕陪领导,更怕没完没了的汇报。事情都在那儿摆着,树是流管处毁的,沙湾村的村民气不过,跟流管处的工人打起了群架,打到后来,也索性掺到毁林的队伍中。要说追究,怎么也得先追究流管处。可是大家偏偏都回避着流管处,要把责任往农民身上推,有人甚至还想把毁林这笔帐记在沙湾村村民头上,这才让矛盾进一步扩大,变得不可收拾。林雅雯真是不明白,清清楚楚的事儿,怎么都要齐上心往浑里搅?
犹豫一阵,她有些无奈地跟司机说:“掉头吧,往回走。”
回到县城,林雅雯紧着去见两位处长,刚上楼,就听见老蔡的声音:“我说老郑,你做事能不能漂亮点,抛开我们不说,你这么做,让人家雅雯同志咋工作?”
林雅雯一听,就知道蔡处长是跟郑奉时通电话,她有意放慢脚步,想听听郑奉时到底在电话里怎么说。宾馆房间的门敞开着,蔡处长的声音又一向很高,他是省厅有名的大嗓子,说话做事很有股梁山好汉的味儿。
郑奉时大约说了句什么,惹得蔡处不高兴:“算了老郑,这事我不跟你扯,你别老拿改革当挡箭牌,反正林子在你的地盘上,你看着办。不过我把话撂这儿,你要是再敢砍掉一棵树,小心我一纸诉状,将你告上法庭。”
林雅雯暗自一惊,听蔡处这句话,好像流管处又要毁林?联想起这些天胡杨乡三番五次跟她打电话告状的情况,她心里忽地涌上一股不祥,再也不敢在外面偷听下去,三步并作两步,就奔进了房间。
看见她,蔡处长怔了怔,跟郑奉时说了句就这样吧,我这边来客人了,就收了线。沙发上坐着的老祁紧忙站起来,笑着跟她打招呼:“我的大小姐,我们来两天了,你倒好,避而不见。”大小姐是过去厅里同事送她的雅号,既是恭维,也是昵称。
“来两天了?”林雅雯一愕。一看是老祁和老蔡,她心里的亲切感便涌了上来,你还别说,离开林业厅两年,林雅雯最最不能忘掉的,就是这两位。特别是老祁,林雅雯面前,他既像兄长,又像父辈,关怀和帮助把过去的日子填得满满的。加上老祁无拘无束,说话做事总是一副直脾气,率真起来,又状若孩子。跟他在一起,你觉得每一天的阳光都是透明的。哪像现在,时而暴风骤雨,时而暗云滚滚,你想透明,都透明不了。林雅雯心里生出一层内疚,两位处长大驾光临,来了两天她居然不知道。
“你别听他胡说,我们刚从市里下来,想你了,顺道来看看。”蔡处长笑着说。相对老祁,蔡处长跟她,似乎稍稍远点,说话也就正经点。也可能是蔡处长曾给她当过直接领导,始终越不过那道线。
一听老祁是在诈她,林雅雯这才松口气,笑道:“哪啊,一听两位来,我从沙漠里掉头就往回赶。你们是钦差,小女子哪敢怠慢。”边说边跟强光景打电话,让他弄点水果来。再怎么廉洁,也不能拿两杯白开水招待娘家人啊。
不多时,强光景提着两篮水果还有一条烟进来了,大约见屋子里的气氛轻松,并不像他想得那样糟糕,人也没那么慌张了,不过说话还是很拘谨:“实在不好意思,怠慢二位领导了。”
两位处长瞅瞅强光景,又瞅瞅林雅雯,似乎提前对了什么暗号,更像是玩哑谜,两人都想笑,又都没敢笑出来。强光景刚走,老祁就忍俊不禁:“雅雯,你挑的这个办公室主任,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蔡处长也松了那张脸,痛快地笑道:“雅雯啊,你咋能瞅上这么个活宝。让他侍候你,你受得了?”
林雅雯被两人说得脸红,却又不知强光景在二位面前献了啥丑,只好装哑。两位处长开够了玩笑,蔡处长这才言归正传:“好了,雅雯,跟你谈正事吧,我们这次来,是……”
两位处长真是为“121”来的,半月前,几名记者联名将“121”事件捅到了国家林业部,国家林业部深感震惊,责成省林业厅做出详查,并将详查情况报告林业部,很有可能,林业部也将派出调查组,对胡杨河流域毁林事件展开全面调查。
“胡杨河流域的问题,已引起中央高层的重视,省上正在组织相关部门,制定流域综合治理方案。我们这次来,重点是调查流域的绿化面积,这个数字很头痛,不瞒你说,目前报表上反映的情况,流域绿化面积已达到百分之八十,可事实呢,你最清楚,怕是百分之十也达不到。”
“报表你也敢相信?”林雅雯刚刚松下表情,一听谈报表,脸又苦了起来。
“不相信能咋的?离开了报表,我们怕是更没说话的依据。”蔡处长苦笑道。
“明知道报表有水分,但一级一级,还得依赖它,这就是我们的悲哀。”老祁插话道。
“做吧,总有一天,假的会做得把真的彻底淹没掉。到那一天,我们这些人,怕连当罪人的资格都没了!”娘家人面前,林雅雯也用不着遮掩,索性敞开心扉,发起感慨来。
一听她的口气,老祁赶快安慰:“我说大小姐,你也别那么悲观,怎么见一次面你就灰暗一次,这样干下去,危险!你的劲头要是缩了水,我可不饶你。这么着吧,你准备一下,就流域治理特别是防护林建设方面存在的问题还有县上的打算,我们先沟通一次,两天后谢副厅长要来,他要听全面汇报。”
一听又是汇报,林雅雯的心就叫开了,饶了我吧,上帝,你总不能让我天天陷到会海里。叫归叫,工作还得抓紧,毕竟,流域的综合治理非同小可,儿戏不得。
从两位处长那儿出来,林雅雯将情况向祁茂林作了简短汇报,祁茂林说:“这工作你就负责起来吧,该怎么汇报,你心里应该有数。”祁茂林说话,有时很直白,有时,又深奥得让人难以琢磨。应该有数?林雅雯觉得这话别有意味,好像在暗示她什么。她不喜欢猜,正要细问,祁茂林忽然叹道:“雅雯,我咋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事儿要发生啊。”
“什么事?”林雅雯的神经跟着敏感起来。
“我也说不准,但我感觉,真的风暴要来了。”
“风暴?”林雅雯虽也有相同预感,但她一直不希望这种预感成为现实。这阵听祁茂林这么一说,心里的疑惑就更重了。这些日子祁茂林表现很为反常,特别是上面来人,既敏感又悲观,甚至有种散了架的错觉。这在祁茂林身上,可是很少见的。
“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任它去吧。汇报会的事,你抓紧准备,具体的事儿,可交给石垒同志去做。县委这边,我也跟办公室说一下,让他们积极配合。等会儿我要去一趟北湖,北湖那边现在也是一团糟,问题再不解决,怕是……”祁茂林没把话说完,不过从表情看,他今天的心情很糟糕。
林雅雯没敢多留,怕祁茂林的情绪影响到她,离开办公室时,祁茂林忽然又说:“朱世帮的事,你再考虑一下,实在不行,就按你的意见办。”
林雅雯愕了几愕,祁茂林在这个时候突然让步,让她有了更深的想法。
准备工作紧张有序,两天后,谢副厅长来到沙湖县,汇报会正式召开。
林雅雯先是详细汇报了“121”事件,接着又汇报了事后沙湖县采取的有效措施,并将沙湖县二十年的治沙经验和取得的成就作为重点,做了长达一个小时的汇报。也不知为什么,汇报的时候,林雅雯几次忍不住将目光投到了祁茂林脸上,这天的祁茂林听得很认真,记得也很认真,特别是林雅雯念到数字的时候,他手里那支笔,几乎忙个不停。
祁茂林过于认真的举动,引得林雅雯一阵乱想。
后来她才明白,祁茂林生怕她在数字上再次犯错。
数字这个错,犯不得啊!
林雅雯刚来沙湖县的时候,曾在数字上犯过错误,有次跟市里汇报工作,她在事先没征求祁茂林意见的前提下,将三个乡镇人口超生的情况捅到了会上,还无一例外地拿数字说话。结果她闯祸了,不但当场挨了市领导的批,事后还被祁茂林怪得一塌糊涂。“你以为数字是那么随便捅出去的么?凡是往上报的数字,一定要慎而又慎,要再三斟酌,你倒好,自己下一趟乡,道听途说一番,就敢将这些未加核实的数字往会上捅。”林雅雯当然不是道听途说的,但没在会前碰头是真。县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往上汇报的数字,必须在县委常委会上碰头,也就是说,得经过书记祁茂林核实。祁茂林认为这些数字没问题了,才能往上报,如果有问题,就得重新统计,重新推敲。是的,推敲比统计更重要,这就是基层工作的真谛。未经常委会统一口径,林雅雯自作主张就将数字汇报到上面,出了问题,责任只能由她一人担着,哪怕她说的那些数字千真万确!
会后不出一周,三个乡镇无一幸免地被市计生委挂了黄牌,黄牌意味着乡镇长被一票否决,官当到头了。而且新上任的乡镇长必须要在两年内把黄牌摘掉,县上也是同样,三年摘不掉黄牌,她这个县长也到了头。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林雅雯被上上下下怪了个遍,一时成了沙湖县最大的敌人。这件事对她冲击很大,打击也很大,算来,是她到沙湖县接受到的第一次深刻教训。事后她才知道,在基层,数字是个很敏感的话题,凡是县上报到市里或省里的数字,都要经过县委常委会几番讨论后才能决定,绝不是哪个领导想说多少就说多少。这数字又分几种,一种是跟部门报的,一种是跟市委市政府报的,还有一种,是向新闻媒体提供,专门用来做宣传的。同一件事,三个口径报的数字相差很大,但上上下下没一个人认为这么做不妥,特别是市里,好像早已习惯了这种数字规则。
林雅雯今天汇报的数字,是头一天晚上常委会上大家议过的,祁茂林在北湖,没参加会议,他是今早赶来的,但县委办已在电话里跟他做了汇报,也征得了他的同意。林雅雯后来想,祁茂林之所以这么认真,是怕她临时发挥,将会上定的数字篡改。
这种事林雅雯也做过,是在去年向水利厅汇报工作时,汇报到中间,忍不住就推开事先准备好的材料,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即兴汇报起来。结果她汇报的地下水开采量,比材料上准备的要大,大得多,惹得听汇报的副厅长当场问:“你这个数字跟材料上的有较大出入,我们到底信哪个?”林雅雯居然不假思索就说:“当然信我的!”
结果那一次,她闯的祸更大,省水利厅当场就决定,取消对沙湖县人畜饮水方面的扶持资金,并将机井配套款也给取消了,两项加起来,沙湖县就损失掉一千多万!
为这件事,祁茂林气得半个月不跟她说话。后来市委孙涛书记听到消息,把他俩叫去,半是批评半是调解地做了大半天工作,祁茂林的脸色才变得暖和了。不过后来他还是说:“能不能把机关那种作风变变,这是基层,基层就得有基层的作风。”
那次林雅雯没敢固执,毕竟,因了她的汇报,沙湖县损失掉的资金巨大,这事搁谁身上,都不是件小事。况且扶持资金被砍掉,第一个工作难度变大的,就是她这个县长。
一次次的“错误”,一次次的教训,按说凭她的智商,应该能迅速变得沉稳、变得老练。谁知到如今,她还是成熟不了。非但如此,她的脾气也一天天变坏,过去那种温和达观善解人意的可爱劲一点点的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易怒,暴躁,情绪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