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平日在林雅雯眼里百无一是的周启明,这一次居然很友好地调和了矛盾。不能否认,周启明给她上了一课,一堂生动的课。原来这个书呆子并不呆啊,想想平日里自己张口闭口就是死人,她的心,就被自己的粗糙和冷硬咬得发疼。
她啥时开始变得这样呢,想想,以前不是这样啊,怎么就……
周启明主张,就让女儿在广州干段时间,怎么也得把精品店张罗起来。“有了心愿,就要付诸行动,不然,你这一生,会留下太多遗憾。”他的话得到了马鸣的积极响应:“是啊,孩子们难得有这种想法,就让他们尝试一次吧。”不但如此,周启明自己也不想回去,他跟学校请了假,一定要等萌萌的店开张。马鸣一听,乐坏了,他巴不得周启明留下,才几天工夫,马鸣就发现,自己跟周启明,竟很有共同语言。
林雅雯这次没跟周启明争执,轻轻点了下头,表示同意。见她同意得这么快,周启明还有点不适应,惊诧地瞪了她半天。林雅雯红脸道:“瞧你这点出息,就算不回去,也不至于乐成这样,好像我把你们父女压迫久了似的。”见周启明脸上有了笑,她又道:“你们不回,我自己回,有本事你们就别回来。”
第二天,她陪周启明转街,采购了些必用品。周启明这死人,本来就做了不回去的打算,竟然一件衣服也没带。两人逛商场的时候,一种久逝的感觉突然奔出来,挠得她心里痒痒的。想想,她已很久没陪周启明选购衣服了,周启明身上穿的,家里放的,都还是她在省城工作时买的。她自己需要旧,越旧越符合身份,怎么也让丈夫跟着遭罪?荒唐,真荒唐!
后来他们谈起了萌萌,林雅雯不得不承认,丈夫说得对,女儿是中了魔,要想让她回头,只能靠时间。
两天后她跟强光景坐上了回来的飞机。飞机是下午两点二十起飞的,坐在林雅雯身边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化着淡妆,举手投足透着一股贵妇人的味儿。林雅雯觉得这女人眼熟,似曾见过,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的。她看了一眼,感觉怪怪的,那女人也在盯着她望,像是要跟她说话,可又没说,望了一会儿,把目光收回去了。林雅雯收回目光,微闭双眼,想把萌萌带给她的不快忘掉,想把生活中诸多的不愉快给忘掉。但这显然不可能,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萌萌,还有那个小男生马悦,还有那个又可气又可爱的马鸣。总之,她的生活乱了,让女儿搞乱了,原来设定的目标还有计划,全都让这场暴风雨给吹了。对未来,她忽然就没了信心。这么想着,她轻叹了一声,睁开眼,发现那女的又盯着她,像是在仔细研究她的脸。林雅雯刚想开口说话,女人又将目光挪开,盯住另一侧的强光景。
她像是对强光景也感兴趣。
就这么着,林雅雯闭上眼,女人便把目光挪过来;林雅雯睁眼,女人便把目光转向强光景,一路上,女人就像是跟她玩游戏。这女人一定是认得她,甚至知道她跟强光景的关系,只是,她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跟这女人,到底有何关系?
直到下了机,直到走出机场,林雅雯才忽然想起一张脸来。
天啊,是她,一定是她!
等她转身寻找时,女人已没了影。
她是谢婉音!
·5·

 

 
许开祯作品


第六章 形势突变
1
刚回到县上,祁茂林就告诉林雅雯,新上任的省委副书记冯桥要来河西市调研,沙湖县是重点。
“他真的上任了?”林雅雯仍然沉在幻想里不肯醒来,她对冯桥担任省级领导,一直持怀疑态度。
“我早说过,你偏是不信。”祁茂林叹了一声,又道,“冯副书记这次来,重点是调研流管处的改革,解决流管处跟县上的矛盾,你我得做好牺牲的准备。”
“牺牲什么?沙湖县三十万农民的利益,还是你我头上的乌纱?”林雅雯自嘲了一句,又觉得跟祁茂林发这样的牢骚没一点意思,沉吟片刻,问:“具体工作布置下去了没?”
祁茂林说:“还没,我想跟你碰碰头,大致通一下思路,然后再往下安排。”
林雅雯心里想,祁茂林现在是尊重她尊重到家了,以前这种事,压根用不着打招呼,一个会议布置下去就行。看来,祁茂林真是有退隐的意思。
“能通什么呢,照上面的安排做就是了。”林雅雯泄气道。祁茂林想劝她两句,但自己的心情也很坏,压根就劝不了别人。“具体工作还是你负责吧,听市上说,冯副书记还是坚持原来的意思,想把流域内的小企业交给市县两级,让流管处轻装上阵。”
“那不叫轻装上阵,叫卖光吃净。”
“雅雯啊,这话往后还是少说,冯副书记是个很讲原则的人,别因为牢骚话,把自己毁了。”
“原则?”林雅雯冷冷一笑,脑子里,慢慢浮出冯副书记那张脸来。
那是一张多么坚硬的脸啊,这张脸每闪现一次,林雅雯的心就被狠狠地戳烂一次,血汩汩而流,往事也汩汩而流……
林雅雯跟冯副书记,原本是有过瓜葛的,说瓜葛也许不妥,可又说什么呢?这么多年了,林雅雯从没找到一个词,来准确地为那段往事画上句号。更没找到一个词,为往事中的那个人那张脸贴上合适的标签。是的,有些人是需要贴上标签的,不能老让他头上的光环还有官衔迷惑别人。但林雅雯做不到,她试过,最终却又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他像一个混乱的符号,躲在她心灵的背光处,时不时的,在她已经伤愈的心上咬上两口。
往事浮出来,如烟如雾。
那时林雅雯还在林业厅,刚当科长不久,有天洪光大找她,说想请水利厅冯副厅长吃饭,请她作陪。林雅雯一开始不想去,后来禁不住洪光大软磨硬缠,便去了。那是她跟冯桥第一次认识,感觉说不出是好还是坏,再说那时她也没有资格评价人家,毕竟,两人的地位太悬殊了,她只有仰起脸,探望星空一样探望着高高在上的冯副厅长,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城府很深的男人,说话不露痕迹,而且……
林雅雯摇摇头,把跳进脑子里的那些残碎的往事驱走,专下心来跟祁茂林研究如何迎接冯副书记。林雅雯的意思,具体工作她干,汇报会还是由祁茂林来主持:“毕竟你是一把手,再者,县上的情况你掌握得全面,到时还是由你来汇报。”
“啥一把手二把手的,现在该是你抛头露面的时候,这次一同来的,不只是冯副书记,省委赵秘书长也要来,他可是个惜才之人啊,雅雯,你要抓住这次机会。”
“老祁,你把我想歪了,我林雅雯还没到削尖脑袋往上钻的时候。”一句话,说得祁茂林不吭声了。林雅雯并没有伤害祁茂林的意思,只不过她的心情过于糟糕,说出的话听上去就像是带刺。意识到这层,林雅雯忙说:“老祁你别多想,我这心里,乱。一想到要把那么多包袱接过来,真不知道这个县长还咋当。”
祁茂林尴尬地笑笑,这些忧虑他已跟市委孙涛书记汇报了,孙涛书记的意思,暂不考虑这些,如果省上硬要把负担卸给市县,就由市上扛着,实在不行,他去找省委海林书记。
真的能让市上扛着么?祁茂林心里没底,也不敢太抱指望,他提醒林雅雯:“我担心他们要来硬的,无条件让县上让步。”
“让步?只要他们不怕沙湖县的老百姓造反,我这个县长,无所谓!”林雅雯现在心里也没了底,只好赌气道。
两个人简单商量了一下,就紧着做起准备来,不论心里咋有意见,准备工作还得往细里做。尤其群众的思想工作,更要做好做周全,切不可在调研期间发生群众围攻事件,这也是孙涛书记担心的。
林雅雯紧急召集公安部门的同志,要他们分头下去,排查摸底,掌握群众的思想动态,对思想过激有可能制造事端的,提前做好预防。情况特殊,上级来领导视察,公安部门这次要提前深入乡村,深入农户,一个村一个村的排查,对那些老上访户,钉子户,都要事先请到一个固定的地方,由专人看管。这一次,林雅雯要求把工作做得更细,更保险。布置完乡村的事,林雅雯又到几家企业走了走,如今企业普遍不景气,下岗比上岗的多,尤其城镇低保对象,已越来越成为县上的负担,每次来领导视察,这些人总要给县上找麻烦。林雅雯打心里同情他们,也想尽力把他们的困难解决掉。但县上财力实在有限,有些问题搁了多年,至今落实不了,弄得林雅雯很被动。去年她四处求人,多方筹措资金,并从南方请来两家企业,启动了县上的下岗再就业工程,一次性解决了三百多名下岗职工的就业问题。今年本想再招几家商,将沙湖县的土特产加工还有皮毛生加工形成产业,谁知这一连串的事,把她的精力全给占去了,一件正事也做不成。
县上为官,你会被形形色色的小事琐事困住,你的精力,一大半熬在老百姓的油盐酱醋上,想专门腾出时间搞大项目,大手笔,几乎不可能!林雅雯不是嫌这些工作琐碎,更不是不把老百姓的油盐酱醋放心上,但,她对目前这种工作状态,还有工作成绩,很是不满。怎么着我也得干出一两件有影响的事啊!
转完几家企业,挨个强调了一遍,要他们一定把职工的思想稳住,有困难,等领导走后,找她。她解决不了,找市委,千万别在这节骨眼上再添乱。那些厂长经理们都理解,纷纷表态,会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林雅雯最后来到熏醋厂,李敏正好在厂里,看见林雅雯,匆匆忙忙打车间里走出来,笑道:“林县长来了,怎么提前不打个招呼,看我这手,脏得都不能跟你握。”林雅雯笑了,李敏穿上工装,完全就是一个女工,一点都看不出是厂长,更看不出曾经还当过领导。
“怎么样,厂子还正常吧?”
“正常,最近我们又开辟了西安市场,熏醋在那边销得很好,就愁生产不出来。”李敏边擦手边道。
“好消息,但要注意,绝不能萝卜快了不洗泥,质量一定要稳定。”
“质量问题你放心,厂里有三道关口,把得很紧。”
“扩建方案呢,啥时候交给我?”两个人边说话边往办公楼去。熏醋厂办公楼很旧,还是七十年代修的。这些年虽说厂子挣了钱,李敏一直舍不得拿来建楼,她想新扩两条生产线,让厂子的生产能力翻两番。这事她曾跟林雅雯汇报过,林雅雯很支持,要她尽快把扩建方案报上来。县上虽说支持不了资金,但可以在土地、税收等方面给予优惠。
进了办公室,李敏换去工装,洗把脸,从抽屉里拿出扩建方案,递给林雅雯。林雅雯草草看了一遍,道:“方案的事过几天再议,今天找你,是想布置一项工作。”
林雅雯跟祁茂林商定,由李敏代表企业界,向省市领导做汇报。熏醋厂虽是规模小点,但近两年发展很快,具有代表性。李敏也没推辞,只是担心,自己汇报不好。林雅雯看她腼腆的样子,打趣道:“你怎么老是小媳妇的腔调?不行,要想把企业做大,就得拿出婆婆的气势来。”说笑了一阵,林雅雯起身告辞。李敏非要留她吃饭,林雅雯说:“饭就不吃了,等把扩建的事定下来,我请你。”
刚出厂门,林雅雯就让两个工人堵住了。
这两个工人一个叫谢发顺,一个叫刘老成,原来都是熏醋厂的酿造工。熏醋厂举步维艰时,两人离开厂子,在外面单干,后来李敏接管熏醋厂,按县上的改革方案,对一部分职工做了分流,凡是主动提出跟厂子解除劳动关系的,由厂子一次性补偿两万到三万不等的补偿金,由其自主创业,自谋发展。谢发顺跟刘老成是第一批提出要补偿金的,当时两人态度非常过激,生怕李敏说了空话,三万元的补偿金拿不到手。尤其是谢发顺,一连三天堵在李敏办公室。那阵儿李敏手里没钱,方案报批后,正在跟银行跑贷款。谢发顺仗着自己是老职工,跟原来的厂长又有点关系,便自封为职工代表,带头维护职工利益,私下还唆使个别职工哄抢厂子里的设备,给李敏施加压力。迫于无奈,李敏从朋友处借款,将他跟刘老成几个的补偿金先付了。拿到钱后,两人没再来过厂里,几个人联合搞了个小型食品厂,产品还没推出,就闹得散了伙。眼下熏醋厂扭亏为盈,发展势头一天比一天好,工人工资比原来翻了两倍还多。谢发顺又不安分了,想回来上班。找了李敏几次,李敏不予理睬,这才商量着,要堵林雅雯,告李敏的状。
“凭啥不让我们上班,我们是熏醋厂的老职工,熏醋厂什么时候都有我们的一份儿。”谢发顺堵在林雅雯前面,指手画脚道。
“有问题到办公室谈,堵在厂门口影响不好。”林雅雯说。
“厂子让人霸占了,哪还有我们说话的地方?”刘老成道。
“霸占,谁霸占了?”林雅雯瞪住刘老成,半年前她接待过一次刘老成,是因他女儿的工伤,当时有关部门处理得不是太妥,刘老成找她反映情况。林雅雯的印象是,这人还讲道理,能听得进别人的劝。可今天刘老成的态度,就让林雅雯有点吃惊。
“不是霸占是啥,这么大一个厂子,凭啥就成她李敏的了?这厂子可是我们工人的血汗换来的,以前我们创业的时候,她在哪?”
“厂子是经过合法改制后出让的,当时你们都在职工大会上点过头。”林雅雯耐着性子,跟两个人做工作。
“啥合法改制,那还不是你们官官相护,设下圈套算计我们工人?”谢发顺的声音很高,边说边冲远处招手。林雅雯看见,离厂大门不远处,聚集着一伙人,正探头探脑朝这边观望,想来一定是谢发顺发动来的。莫名的,林雅雯就来了气。有事不通过正常渠道反映,动不动就搞聚众上访这一套,这股歪风怎么就刹不住?
林雅雯正想冲谢发顺说什么,李敏接过话道:“不合法是不?不合法你可以向法院起诉。”
“以为我不敢啊,姓李的,你也太猖狂了,欺负我们工人老实是不?我们不但要向法院告,还要到市政府省政府上访。”
“不顶用,老谢,你威胁不了谁,别人上班可以,你们两个,告到天尽头,也甭想把你们的小算盘打成!”
“你——”谢发顺眼珠子都突出来了,原想在厂门口这么一堵,李敏就会怕,就会乖乖让他跟刘老成上班,哪知……
“把路让开,让林县长走!”李敏忽然黑下脸,声音极具威严地说。
“让开?没那么容易,不把问题解决掉,今天休想走。”谢发顺也较了劲,不过他的底气显然没李敏足。
“我再说一遍,请把路让开!”李敏加重了语气,脚步往前跨了几步,逼视住谢发顺。此时的李敏,跟办公室里那个举止拘谨说话爱脸红的李敏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我就不让,你能咋?”谢发顺嘟囔着,脚步下意识地往后缩,目光,不安地盯在林雅雯脸上,想从林雅雯这儿求得帮助。林雅雯不为所动,她今天还真是想看看,李敏怎么处理这件事?
李敏没跟谢发顺争,掏出手机,直接打给“110”。一听李敏报案,谢发顺慌了。刘老成更慌,伸手拽拽谢发顺:“走吧,老谢,好汉不吃眼前亏。”
“想走?来不及了,给你台阶你不下,偏要逼我公事公办。保安,把这两位请进去,过一会‘110’到了,交他们处理。”说完,李敏示意孙愔,可以走了。孙愔这才发车,林雅雯什么也没说,她知道,对付谢发顺这种人,手软不得。他们本来是按政策安置了的,见熏醋厂效益一好,又都犯起红眼病来,如果听任他们闹下去,县上的稳定就没法保证,企业的稳定与发展更是没法保证。
看来对改制企业,还得出台一些保护性措施,以前对这个问题真是疏忽了。
第二天上午,林雅雯便将体改办的人叫来,安排给他们一项任务,对改制企业进行摸底,重新回头看,看看改制后还有哪些问题没落实,职工思想上还有什么情绪?“重点要放在职工生活上,如果改制后确实有生活过不去的,一定要统计出来,拿出对应的保证措施,不能因为改革,就让他们连日子都过不去。当然……”林雅雯顿了一顿,语气坚定地说,“对那些始终想钻改革空子,又不肯好好干工作的,不能一味让步。”
下午,强光景从沙漠里赶回来,征求林雅雯意见。陈家声及八老汉的宣传材料都准备好了,按惯例,县上要在小范围内召开会议,先把材料讨论一遍。听完强光景的汇报,林雅雯说:“开会就不必了,不是有你跟冯部长么,把好关就行。”强光景犹豫道:“还是在会上过一下吧,让大家提提意见,免得到时候……”
“啥事都上会,还要不要干工作了?”林雅雯一向对开会有意见,县上大小的事,都要上会研究,一半精力就要泡在会上。她曾向常委会建议,分管领导能做得了主的,就由分管领导做主,别大事小事都往会上提。祁茂林当时没反对,会后跟她交换意见时,说县上就是这样,凡事最好还是在会上定,一两个人定了,别人会闹意见。林雅雯坚持己见:“啥都要会上定,还要分管领导做什么,有些习惯我看得改,现在都在讲效率,大家都捆绑在会上了,效率从何谈起?”
“效率是要讲,集体领导更不能丢,有些事你别看是小事,一旦捅了娄子,就是大事。”祁茂林有祁茂林的原则,这些年他一贯的坚持是,啥事都摆会上,有成绩大家分享,出了问题集体承担。受他的影响,县上的干部们也是啥事都不轻易拍板,就等着会上定。
强光景还想解释,林雅雯打断他说:“这事就按我的意见办,你们把材料准备好,按原先定的计划分头去找媒体,需要我跟祁书记出面的,我们跟媒体做工作,宣传部门能做了主的,直接做主好了。”吩咐完这件事,林雅雯又问:“最近秦风表现怎么样?”
一听问秦风,强光景就变得吞吐了,犹豫半天,道:“林县长,你跟祁书记碰个头,看能不能把秦风调整一下?”
林雅雯哦了一声,强光景这句话,等于是在告诉她,秦风又在搞小动作了。
这个人,啥时才能把那些坏毛病改掉?
2
省委副书记冯桥在市委书记孙涛和市长林海诗等一干人的陪同下,来到沙湖县。跟冯桥一道下来调研的,有省委秘书长赵宪勇,省农办、体改委、扶贫办、水利厅、林业厅的领导。这一天是六月十九号,星期二。祁茂林和林雅雯一大早就候在宾馆,车队抵达时,林雅雯突然接到郑奉时的电话,郑奉时告诉她,他已从新疆回来,正在流管处恭候各位领导的光临。林雅雯还没来得及跟郑奉时说什么,孙涛书记已笑着走过来,向他们介绍冯桥。
目光相碰的一瞬,林雅雯感觉自己的身子抖了一下,冯桥倒是无所谓,居高临下说了声:“你们辛苦了。”然后将目光挪开,投到秘书长赵宪勇的脸上。林雅雯发现,多年不见,冯桥的目光还是那么冷傲、拒人于千里,只不过,这目光里更多了一层风霜。跟他脸上的皱纹联系起来,就能让人想得到,这些年,这个踌躇满志的男人并不是一帆风顺。
见冯桥不再注意自己,林雅雯将心思收回,跟赵宪勇交谈着,往会议厅去。这空儿,市委孙涛书记已将冯桥此行的主要目的说给了祁茂林。祁茂林的脸色由暖变冷,他心里忍不住嘀咕,孙涛书记怎么也变调子了啊?
省市县三级领导在沙湖县宾馆召开简短会议,会议由市委书记孙涛主持,孙涛书记先是致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他代表市委、市政府对冯桥书记一行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同时对市县两级干部提出要求,一定要以这次视察为动力,将河西市及沙湖县的各项工作推向一个新高潮。赵宪勇代表冯桥一行讲了几点要求,说这次省委派出调研组到河西市沙湖县,就是想现场解决流管处跟沙湖农民的历史纠纷,要本着尊重历史尊重现实的原则,一切围绕着发展这个大目标,该县上让步的,县上让步,该流管处做出牺牲的,流管处做出牺牲。一个原则就是,流管处的改革要加大力度,要往纵深处推进。要按照省委海林同志的要求,把工作做扎实,做细致。至于县上有什么具体困难,可以提出来,由调研组研究解决,调研组解决不了的,把问题带回去,由省委解决。
会议之后,省市县三级领导驱车前往胡杨乡,祁茂林走在最前,林雅雯的车子在最后。上路不久,林雅雯心里不踏实,打电话给王树林,问沙湾村的群众情绪怎么样,不会出什么问题吧?王树林保证道:“林县你就放心,这次要是出了问题,我王树林任打任罚。”林雅雯没心思跟王树林说笑。刚才赵宪勇一番话,沉甸甸压在她心上,总让人感觉冯桥此趟来,有什么不测要发生。
会是什么呢?林雅雯摇摇头,思绪再次回到现实中。又走了几分钟,她将电话打给公安局的王队,问他值勤工作落实得咋样,那几个重点对象看好了没?王队的话跟王树林的一样,说都按县上的要求落实到位了,不会有差错。林雅雯这才彻底放下心,开始思考,沙湾村跟流管处的矛盾,到底怎么解决?
想了还没五分钟,脑子里哗地跃出一张脸来,那脸带着威严,带着成功者特有的自豪,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逼人气势。往事如烟,一旦拔去堵在那儿的塞子,它便袅袅地,重新罩满你的世界。多少年过去了,林雅雯是轻易不动心中这一层的,这一层,被她裹得太紧,太严,像煤、像火,被她沉沉地封在底层,生怕一掀开,便有滚滚岩浆奔腾出来,将她平静的生活彻底掀翻……
可是,有些事,她又不能不想。有些记忆,她又不得不打开。毕竟,这个人出现了,而且以更高贵的身份,更加强大的姿态。她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了。
那是跟洪光大吃完那次饭不久,大约一个月吧,林雅雯都把那个人给忘了,那张脸也早已变得模糊。林雅雯是那种不愿意攀高枝的人,更不是那种见缝隙就想钻的机会分子,她安于平静,安于现实,从没想过指靠着谁,把自己拉升一下。尽管洪光大拐弯抹角提醒她几次,说人我是介绍你认识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本事了。林雅雯真是缺乏这种本事,况且她也搞不明白,自己抓住他又能做什么?但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你刻意要忘记的人,刻意要从脑子里赶走的人,却会出其不意地,来到你面前,令你想躲都躲不掉。
那是个周末,林雅雯原打算下班后去看父母,跟父母一同吃顿饭,桌上的电话偏就响了。拿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对方说他是水利厅机关办公室。林雅雯哦了一声,心想一定是打错了,正无精打采地要挂了电话,对方忽然说:“林科长么,我们厅长想见见你。”
“厅长?”林雅雯有些好奇,更觉莫名其妙,由不住的,就多跟对方说了几句。对方错以为她来了热情,马上也换出一副热情,跟她寒暄起来。聊了几分钟,林雅雯才觉自己有些失态,不该跟陌生人这么套近乎,便道:“我要下班了,请问你有什么事?”
对方报出一个名字,紧跟着说了一个地方,依旧热情十足地说:“我们厅长想跟你谈谈,当然是工作上的事,希望你能准时来。”搁了电话很久,林雅雯还在恍惚,他找我谈工作?一个副厅长找别的单位的小科长,会有什么工作?
矛盾归矛盾,林雅雯最终还是去了。到了地方,才发现只有他一人,那个自称姓朱的秘书并没陪着他。林雅雯落落大方地走进包厢,在他面前坐下。他笑着,跟上次比起来,他的脸有几分温和,也多了一层喜色,隐隐的,还带着一层诱惑。不过他的屁股还是没离开椅子,只是稍稍欠了欠身,就算跟她打了招呼。一开始林雅雯有点不安,毕竟,坐在她对面的,是厅级领导,而且听说他在水利厅很有权威,虽是副厅长,却兼着几个重大工程的总指挥,他手下可以调动的兵马,足有上万人。这样一个角色,分量重得不是一般,林雅雯焉能不紧张?不过还好,他用几句幽默话,让她轻松下来。成功的男人往往缺少幽默,位高权重者,更是视幽默为大忌,没想,这一天的他将幽默发挥到了极致,不但让林雅雯放松了,让他自己也很放松。权贵有时候真像一张纸,油彩很浓的画纸,蒙在脸上,是很能吓住人的,一旦将它撕开,将人的本来面目还原出来,这个人,其实就很平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