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楠心里腾一声,半天,忍不住问:“利息多少?”
“百分之十,而且是提前扣除。”
“太高了吧,不能…往低谈?”这时候,李木楠已经在冒险。一个声音阻挡着他,马上打住,不能就这话题往下说。另一个声音蛊惑他,能不能成功,兴许就在这一搏。
林子强观察他好久,道:“这是最低线,我谈了几次,才谈到这个数上。不过,一次能借到一千万…”
李木楠动心了,一千万啊,足能救急。不过他还是佯装做不了主地问:“你的意见呢?”
林子强笑笑:“这事还是你做主。”
李木楠随后就召开总经理办公会,参加会议的除高层领导外,还扩大了财务部牛部长,企改办汪小丽等几个中层。会上大家都在看李木楠脸色,听他的口风。这事最后表态定了下来。李木楠对做记录的办公室主任说,把记录做好。
财务部牛部长问:“借一千万到账只有九百万,账怎么记?”李木楠说,“还用我教你吗?你是老财务了,技术处理应该懂吧?”
办公室主任抬头问:“这话记不记了?”
李木楠恼怒至极,问办公室主任:“水平太高了吧你?”
签合同时,对方提出到期不能还本,以河化集团氰铵公司的产权做抵押。林子强吃不准,跑来请示。李木楠说:“抵押就抵押,我不信到时候还不了款。”
汪小丽很担心,将这事说给了陈天彪。陈天彪听得一愣一愣,等汪小丽说完,叹道:“他胆子真大啊…”遂感慨万千地闭上眼。招弟训斥小丽:“以后厂里那些破事少往这里带,还想不想让他好了?”
汪小丽吓得噤了声。本来她还有其他话要跟陈天彪说呢,一看姑姑那恶相,不敢言声了。
李木楠已经有些日子没来医院探望陈天彪了,陈天彪的信息越来闭塞,到现在,有关河化的一切,近乎听不到。病床上的他又气又急,气的是自己一住院,那些前呼后拥的下属像是躲瘟神似的躲他。急的是李木楠再这么折腾下去,河化怕是真保不住了。出让和变卖河化子公司,这是步死棋啊。现在需要的是硬挺,只要咬牙渡过这难关,河化一定有救。一旦变卖公司,形象立马就垮。如同一座大坝,一处决口等于毁了大堤。李木楠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
口碑是企业的无价之宝。李木楠要毁的,正是这来之不易的口碑啊!口碑一倒,人心必散。人心一散,你拿什么让企业起死回生?
李木楠啊李木楠,原以为你聪明、能干、有魄力、有胆略,哪想到你会这样!你真是聪明反比聪明误,别以为你读的书多,理论一套接一套,办企业有时候需要的是最简单、最朴素的理啊!
陈天彪怅叹一声,对这个最信任、最欣赏的副手已是无能为力。他医院都不肯来,眼里哪还有他这个董事长?
招弟见他又犯老毛病,气急败坏说:“不占茅坑不拉屎。你少操点闲心,爱卖卖去,爱借借去,厂子是大家的,身子可是你自个的。不是我说你,看你一辈子用的人,哪个有良心?你风光时恨不得管你叫爹,你一病,抢权的,夺利的,哪个不是你信得过的人?从三成到李木楠,你瞅准谁了…”
是啊,我瞅准谁了?
招弟不提还罢,一提,陈天彪又让滚滚往事淹没了。
第14章
43
三成变了。
最先跟陈天彪说这话的是三成的亲爹队长二舅。是在庄稼收了场打碾了麦子、苞谷全入了仓,庄稼人终于可以歇缓上一口气的一个后晌,队长二舅佝偻着身子拄根拐杖迈着艰难的步子一步一步来到厂里。
他跑来见陈天彪,不再是堂而皇之坐到椅子上,一点也没了当年理直气壮的样子。进门后巴望半天,“哧溜”蹲到了门边,圪蹴着身子颤抖着嘴唇跟陈天彪说:“三成变了。”
接下来是薛兰兰。
她挑陈天彪回家的日子走进大姑养满猪的院落,身后还跟着两个碎娃。如同惊讶队长二舅一样,陈天彪惊讶薛兰兰的变化。娃娃相的脸上生了一层厚厚的铁锈,不但不见光泽反而让密密麻麻的雀斑吸尽了水分。这倒也罢,谁的脸都有个难看的时候,关键是她还挺着个大肚子,瘦弱的身子像是压根无力负担起这份沉,不得不学队长二舅一样佝偻下腰。她立在猪圈门上的样子看上去十二分的孱弱,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因此她伸手扶住了不太高的猪圈墙,借以支撑瘦弱而又笨拙的身子。她的眼睛干瘪瘪的,不见柔情,也不见羞涩,有的尽是无可奈何的悲戚。她望了一眼欢叫着吃食的猪,又望了一眼因忙着照料猪而无暇跟她打招呼的大姑,才把目光搁陈天彪脸上。但只是短暂的一瞥,很快就挪开,盯住脚下刚刚起出来的猪粪说:“三成变了。”
夜里,陈天彪机械地盯住屋顶,跟有些疲倦的大姑说:“三成变了。”
大姑转了个身,像是唠叨自己的猪一样说:“那不是个好货。”后来大姑睡着了,睡得很踏实。打着均匀的鼾,胸脯一起一伏,陈天彪不忍破坏大姑甜美的梦,睁着眼睛冥想:三成咋就变了呢?
是啊,三成咋就变了呢?
三成办公室就在陈天彪隔壁,按说陈天彪完全有理由喊来三成问个明白,可他没问,而是暗地里留意三成,他想凭自己的眼光判定三成到底是咋样一个人。
那阵子,天冷,风连续地刮,雪还没来得及下。陈天彪似乎已觉察出些什么,这天他早早回了家,临走还特意跟三成打了招呼,要他夜里多操点心。叮嘱完,他跟墩子一道回到村里,没让大姑知道。招弟手底下利落,天刚黑饭就熟了,转百刀面,猪肉炖粉条,蒜拌茄子,墩子又宰了只鸡。院子里飘荡着一股子香,两个娃娃老早就守在锅头前,鼻子一紧一紧的,使劲往鼻孔里吸香气。
吃饭的时候,陈天彪突然问墩子:“哎,你看三成这人咋样?”
墩子眉头一皱,搁下筷子:“咋问这个?”
“没啥,随便问问。”陈天彪说得很轻松。
“我看这人有些烧,尽干些没名堂的事。”墩子心实口直,不会拐弯儿。
陈天彪心里明了,闷声吃饭。
墩子扒拉了几嘴,边嚼边琢磨三成,咽下饭说:“三成学陈世美哩,说不定早就安下这心,念的书多,肚子里蛐多。兰兰遭罪事小,娃娃们难大了。”
“他敢!”正在捞饭的招弟突然接口道,“兰兰又是伺候老的,又是拉扯小的,图啥?还不是图他当个副厂长嘛。真那样,天爷饶不了他!”
“少说两句!捞饭你不捞,瞎掺和啥?男人们说话,女人少插嘴。”墩子剜一眼招弟,他也只是心里瞎猜,没凭没据,万一让薛兰兰听见,了得!
话说到这儿,陈天彪心里的怕便被证实,脑子里再次闪出个人来。
那是头一年三月,因为三成得到提拔,河阳城传出陈天彪求贤若渴,吸纳人才的佳话,一些念了书又一时没地方上班的年轻人找到腐竹厂,求陈天彪给他们一份工作。陈天彪先后留了几位。后来,有个叫周玲的城里姑娘找到陈天彪,也想要份工作。陈天彪看了一眼,这姑娘太洋气,穿着也时髦,往他面前一站,陈天彪立马呼吸紧张,说了没几句就浑身不自在起来。恰好三成找他问事,顺手把姑娘打发给了三成。陈天彪原本不想留她,这姑娘太招眼,感觉是一种是非。可过几天问三成,三成说周玲已上班,还夸赞干得不错。陈天彪怪怪地看了三成一眼,没吭气。队长二舅跟薛兰兰说三成变了以后,陈天彪细心留意过,发现三成跟这个周玲就是不一般,比别人亲、近,偶尔几次,两人还一道进城买东西,亲亲热热,蜜得很。看来这事儿已不是一天两天。
吃完饭,陈天彪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和墩子骑车往厂里赶。路上墩子问了几次,神神秘秘做啥哩?陈天彪说你别管,到时就知道了。到厂里已是夜里十一点,陈天彪让墩子等楼下,吩咐道:“听见我叫你,你再上来。”他自个抬高脚步,悄悄到楼上。三成办公室透出微弱的灯光,陈天彪屏住气,听了一会,突然放开嗓子:“三成,睡了没,没睡过来,说件事。”掏钥匙开门的当儿,猛听里面一阵窸窣,还有女人受惊的声音。陈天彪心里立刻凉了半截,事情到这份上,他还能说什么?他突然对自个的做法产生怀疑,甚至反感,觉得这种极不光明极不正道近乎于捉奸的行为真是荒唐。
“算了,不说了,你安心睡吧。”他又冲那屋喊了一声,悻悻下了楼。
三成跟周玲的事最终还是嚷了出去,墩子看不惯,把薛兰兰叫来,当场捉了奸。万没想到,薛兰兰一头撞墙上,差点出了人命。
三成跟薛兰兰闹离婚的第二年,腐竹厂出了事。
河阳城接连发生几起食物中毒事件,一查,祸首竟是腐竹。有关部门很快查封腐竹厂,一化验,陈天彪的腐竹果真有毒!
没等陈天彪弄清原委,河阳城一位老烈属又中毒死了,他家的腐竹可是陈天彪亲自送的。这下完了,陈天彪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辆警车呼啸着开进腐竹厂,带走了陈天彪。
大姑和招弟跌跌撞撞从乡下跑来,抓住墩子问,人呢?墩子甩一下空胳膊,说:“完了,人抓了,厂子封了,啥也没了,还得抵命。”
招弟吓得浑身筛糠,一个劲说:“咋办哩,这可咋办哩?”
大姑拧把鼻子,问墩子:“公家怎么说?”
墩子把大致情况说一遍,大姑一听腐竹里化验出了老鼠药,脑里一闪,问:“会不会有人使坏?”
墩子说:“我也这么想,可想不出谁有这么狠。”
招弟猛一拍大腿:“准是三成,挨千刀的,为婊子的事记恨着哩。”
墩子捂住招弟嘴:“胡说啥哩,人家是副厂长,能干这事?”
招弟还想说,让大姑挡住了。
当天,大姑和招弟到公安局报了案,说肯定有人想害陈天彪,眼红哩,心口子不平,想这种丧天良的手段哩。
公安查了一月,竟查不出个线索,最后把责任全算在陈天彪头上。陈天彪判了刑,十年!厂子查收,人要蹲十年!
半年后,城西那家浙江人办的腐竹厂出人意料地红火起来,不仅客户到了他们手里,连“麻大姑”这个牌子也成了他们的。
大姑撵到门上,质问浙江老板杨东升:“为啥抢了我的名?”
杨东升望着大姑:“啥叫你的名字,你到工商局问问,这名字到底是谁的?”
大姑一问才知道,“麻大姑”三个字,早让浙江人注册了。大姑说啥也不明白,自个的名字还能叫别人注册,她和陈天彪咋就不知道注册呢?
抢了就抢了,大姑没时间跟他理论,陈天彪还在监狱,她整日忙着喊冤哩。
还是招弟眼尖,她从浙江人的玻璃板下发现了周玲的照片,当时没吭声,出了门才把这事说给大姑。
大姑忽然想,莫非…
天啊,三成这个没脑子的,竟往厂里引狼。
两个人找三成,哪还有三成的影?队长二舅家冷清极了,薛兰兰领着两个碎娃回了娘家,大的两个扔给了队长二舅。队长二舅一个人拉扯两个娃,饥一顿饱一顿,屋里冷灰死灶,坐的地方都没。问三成,队长二舅半天才从胸腔子里掏出两个字:“死了。”
她们赶到沙乡,薛兰兰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她也几个月没见人了,肯定是跟野女人跑了。
跑了?!大姑一跺脚,你就是跑到天尽头,我麻大姑也要把你抓回来!
大姑把家扔给招弟,跟墩子去了四川。三成在外边没啥熟人,能去的,也只有以前学习过的那家厂子。
一问,三成果然来过这厂,干了一月又走了。厂长听完经过,说:“没承想他会是这种人,他要再来,我一定给你送回去。”吃饭时厂长又说:“那周玲也不是好货,干了没几天,差点跟我的技术员搞到一起。”
大姑一听心里有了底,既然周玲这样,就不会对三成真心,三成这种人,外头哪能混下去?
他们就又回到河阳,墩子开始狗一样守在队长二舅家,不信等不着三成。大姑天天跪公安局大门口,头上顶个“冤”字,为陈天彪喊冤。
那一年的河阳城,麻大姑几乎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人们常常见她跪在水泥地面上,膝盖血淋淋一片。
多么凄心的日子啊…
墩子逮住三成的那个夜晚,招弟正在监狱往回走的路上,心里黑黑的,满是愧疚。她认定三成害陈天彪全是墩子惹的祸。望着日渐憔悴的陈天彪,恨不得自个跳进去代他坐牢。
三成果然招出了周玲,是周玲乘人不备投的毒。
周玲是浙江人派过来的奸细,起先是想偷技术,技术偷成后,又想让厂子关门。三成这猪脑子,竟想跟周玲远走高飞,结果让周玲甩了。
“你说吧,咋办?”大姑火都发不出来了,木木地丢过去一句。
队长二舅拿把菜刀,若不是墩子死拦,他真能一刀剁了这坏良心的。
三成说:“我去坐牢,把陈大哥换出来。”
招弟骂:“放屁,牢是你家的,想换就能换出来?”
队长二舅扯直嗓子吼:“你们杀了他吧,快杀呀,我没脸活人了。”
三成投了案,公安局才开始抓周玲。周玲一直没抓住,陈天彪又在牢里蹲了一年。直到招弟冒死一头撞在省上来的一位领导的小车上,事情才算有人管了。
人是放出来了,可厂子却完了。不仅厂子没了,家也空徒四壁。
往事如烟,每每想起这些,陈天彪忍不住心雨如注。如果不是大姑,不是招弟,这辈子,他还不知在哪呢?
44
河化的改革眼看就要中途夭折,李木楠终于拿出一个整体出售的方案。
他对林子强说,将分公司整体买断产权,整体买断工龄,整体负担养老,整体安置职工,整体承担债务,一步转换机制,简单说就是“五整一改”。
林子强一时听不清楚,李木楠详细说:整体买断产权是职工一次性全部购买国有企业产权,使职工由无产者变成有产者,成为企业产权的所有者。整体买断工龄是国家以国有净资产给予补偿的方法,买断职工的国有身份,由国家职工变为企业股东。整体负担养老是切出一块国有净资产,由企业无偿使用,解决退休职工的养老费用,确保老有所养。整体安置职工是职工买断工龄后,由企业全部负责安置,不得随意推向社会。整体承担债务是企业改制后仍然承担原企业债务,今后逐年偿还。
一步改制就是将企业原有的机制一步转换为股份合作制。通过改制,职工既是生产者又是产权所有者。
李木楠讲了半天,林子强说:“你的意思不就是连厂房带工人全推出去嘛。”李木楠失望地摇摇头:“你怎么能这样理解?”林子强自知失言,忙说:“这样吧,技术问题你处理,工人工作我来做。”
谁也没想到,几个还没领买断金的分厂很快统一意见,强烈要求按“五整一改”方案进行改制。李木楠自然高兴,既不用为出售分厂发愁,更不为买断金四处求人,而且还能多少收回一点资金,他的心轻松许多。
资产重新评估后进行处置时,财务部部长站出来反对,说处置国有资产必须征得董事长同意,不见董事长的亲笔签字财务不予办理手续。李木楠强调,这是董事会的决议,而且经市上批准了的。牛部长固执己见,一口咬定董事长是法人代表,不能没有他的签字。
李木楠没想到事情会让一个小小的财务部长难住,他找来林子强,商量解决的办法。这其间,李木楠跟林子强的关系已经很好,甚至称得上亲密,之前的怀疑还有担心已被他忘到脑后,感觉林子强才是真正支持他改革的人。
见李木楠生气,林子强委婉劝道:“要不你亲自征求一下董事长的意见,你也别发火,牛部长跟董事长多年,他们有感情。”
“感情?”李木楠扬起眉毛。
林子强讪讪一笑:“我是指工作方面。”说完又解释,“当然,牛部长这也是坚持原则嘛。”
李木楠不服气地说:“现在是谁全面主持河化工作,这是市上的决定,不是我李木楠个人争的权。”
林子强眉头暗暗一皱,但很快就又看不出什么了。略一停顿,继续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姿态说:“那就只有动一动下面了…”
李木楠要的就是这句话。
集团公司召开董事会,会上,李木楠提出人事变动的议题,林子强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他这边,一番争论后,包括牛部长、汪小丽在内的几个对改革持不同意见者被免职,新提拔了一批年轻干部。
财务部长已经四十多岁,最初是同董事长陈天彪一起创过业的,在河化,算是元老级人物。被免职后,也没发什么牢骚,提出自己也要买断走人。李木楠这时才有点怕,毕竟她是河化的财政大臣呀,万一将来陈天彪怪罪下来,自己岂不是有改朝换代之嫌?
犹豫再三,李木楠决计采用缓兵之计,先将财务部长稳住,等改革告一段落,重新聘她到中层岗位。
两人之间的谈话是在李木楠办公室进行的,面对淡定而又沉着的牛部长,李木楠谈得很吃劲。
“这次调整也是迫于上面的压力,你是老同志了,也是我的老大姐,希望你能顾全大局,改革一结束,我保证第一个恢复你的职务。”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在乎这个职务?”牛部长盯住他,一脸陌生,“听我一句劝,现在就去见董事长,你应该多听听他的意见。”
李木楠脸一沉,他现在是越来越听不进反对意见,尤其听不得给他泼凉水的话。他说:“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你以为河化不改就没问题?不改是等死,改是找死,我宁肯找死,也不会让河化坐失良机。即使改死,我也无怨无悔。”
见他铁了心,毫无悔意,财务部长起身说:“那好,你改你的,我走我的,咱俩谁也甭劝谁。”
当天,财务部长就来到医院,把“五整一改”跟陈天彪做了详细汇报。陈天彪并没有发火,更没怪李木楠趁他住院时清理异己,玩洗牌游戏,而是就眼下谈得火热的“五整一改”谈了看法:“这等于还是吃大锅饭。表面上人人有其股,说穿了最终人人啥也没有。股合制?这能叫股合制?”
财务部长说:“董事长,你应该找市上反映反映,不能让他们再这么干下去了。”
陈天彪凄笑一声:“你以为上面不清楚?没准这‘五整一改’还能让市上树典型呢,不管是省里还是市里,都喜欢这些。如果我判断的不错,这将是河阳国企改革的又一创新。”
陈天彪的话果然言中,“五整一改”像一枚炸弹,很快就在河阳炸响。河化分厂的改制还在进行中,市上就派出由体改委牵头,五家单位组成的工作小组进驻河化,总结和完善“五个整体,一步改制”。市长夏鸿远要求,一定要借河化改革的契机,将“五整一改”进一步深化,把它当成河阳国企改革的新创举,总结完善,全力推广出去。
工作组在充分听取李木楠、林子强汇报后,深入群众,听取职工对“五整一改”的心声。有消息说被列为试点单位的几家分厂职工这次没对工作组发任何牢骚,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也有消息说跟工作组谈话的并不是分厂职工,林子强巧施调包计,将老厂职工冒名顶替进去。总之,工作组没听到反对意见,他们将河化的经验高度凝练,反复推敲,提交到河阳最高会议上。
正在苦苦摸索国企改革路子的河阳高层讨论了三天三夜,最后确定,将“五整一改”确立为河阳企业改革的新思路,并且提出了20条具体要求。
《河阳日报》以重题新闻刊发了记者林山采写的报道:《“五整一改”指明方向,企业改革再奏凯歌》。记者林山的这篇文章被誉为是扛鼎之作,掀开了河阳历史新的一页。
“五整一改”一经推出,便获得极大成功。省报很快组织力量,深入河阳调查研究。李木楠一时成为新闻媒体关注的热点人物,他的名字和事迹频频见报,被誉为强硬的改革派代表。
李木楠出名了,河化出名了,河阳城跟着也出了大名。
老城里人黄风如今已是很少出门。冬季的严冷阻挡了他吊儿郎当的脚步,整日躺在贫民窟小院里,晒着稀薄的太阳,喝着女儿黄二丫从金昌带来的毛峰茶,想着一些非常久远的事情。他的眼睛时常是闭着的,如果没有太大的响动他宁肯合着也不愿随意睁开。他对河阳的时事已失去热心,自从元旦市委小广场那一幕扫了他的兴,他便对河阳的时事不闻不问。广场茶屋的塌鼻梁男人专程来请过他。“您老不去茶客们寡味得很啊。”黄风将眼睛微微启开一道缝,小缝里塌鼻梁男人的鼻梁骨越来越塌了,背也驼下来,黄风慢悠悠说:“他们寡味关我何事?”
“大伙惦着您哪。”塌鼻梁男人越发弯了腰说。
“跟他们说,甭喝茶了,干点正事。”
塌鼻梁男人气得鼻子要出血,不喝茶他挣谁的钱?
过几天北门一家茶屋的老板又来请他。
“您老关屋里不憋闷呀,出去走走,吸点新鲜空气。”
“新鲜空气?”黄风双目洞开,跳出两个巨大的问号,瞅了一眼矬个子老板,瞬间就又合上。
“您老不去,这河阳城的茶喝起来就少了味道,茶客们心里堵啊…”
黄风稳稳地躺竹椅上,表情漠然。
“河阳城又出名人了,叫啥李木楠,搞了个‘污蒸一骗’,又要挖工人们腰包哩。多的一万,少的五千,说是不让当工人,让当股东哩。茶客们想听听您老咋说?”
矬个子男人不依不饶,软法儿泡他。
黄风耳朵动了一下,嘴唇微微启开,想说句啥,使了半天劲却只叹出两个字,然后在矬个子老板的期待里严严实实合上了嘴。
矬个子老板在冬日的太阳底下站了一个钟头,仔细地回嚼着刚才黄风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两个字,可是回嚼了半天,仍是捉摸不透他到底说啥呢?
二女子黄二丫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给人打工去了。鸡窝一样的头发第二天便收拾得整整齐齐,据说花了三百块钱。黄风并没问她给谁打工,打啥工。见她早出晚归,就觉这烂鸟像个人了。现在让他烦心的反倒成了小鸟丫儿,怎么说呢,这鸟长大了,长大便让黄风揪心。有天黄风装作随意地跟她问起一些事,小鸟丫儿支支吾吾,不说实话。这些日子索性家都不回了,好象攀了高枝,忘了他这个穷窝。黄风心里有气,嘴上却从未露出来。女大十八变,越变越离心。说不定丫儿这鸟哪天也离他飞走,飞自己那片林里喳喳去了。
这么一想,一股孤独袭来,黄风觉得周身发寒。他冲天空软弱无力地“呔”了一声,便又沉沉地垂下头。
烂鸟二丫并没去给别人打工,她径直找到雷啸公司里,冲化妆品一样摆在总经理门口的田二小姐说,我要见雷啸。雷啸跟二丫离婚后,一怒之下辞去公职到田大小姐开办的蓝鸟广告公司打工。黄二丫嫁给苏朋享受人生的几年里,他整天屁颠屁颠跟在经理田大小姐后面,夹个黑皮包包,跑遍了河阳城大大小小经理的办公室,终于成功地将田大小姐赶出了广告界,还用六十多万买下了田大小姐的广告公司,田大小姐的妹妹田二小姐却继续给公司公关。
黄二丫打听雷啸的同时,捎带着把田大小姐田二小姐姐妹俩也打听了个清楚。田大小姐本名田蔓芳,父亲原是河阳公路段设在北部腾格里沙漠县城一个道班的小头头,八十年代中期,腾格里沙漠的这座县城因为大板瓜子在全国享有盛名,不少江浙一带的商人长期驻扎在县城,做着大板瓜子的生意。田蔓芳的父亲因此认识了一个外号叫陈扁头的浙江老板,还跟他成了朋友。当年不到二十岁的田蔓芳早已厌倦学校生活,缠着父亲硬给陈扁头做起了收购员。田蔓芳自此走上一条河阳人看来非常辉煌非常了不起的人生道路,她幸运地成为河阳第一代二奶,并因此声名大振。给陈扁头生下一个儿子后,河阳开始放开搞活,田蔓芳想离开腾格里沙漠到河阳城大干一场,儿子连同五年的青春向陈扁头清算了一百万,只身回到河阳,创办了河阳历史上第一家广告公司。包括陈天彪车光辉在内的河阳人还不知道广告是啥玩意的那个年代,田蔓芳却从南方带来了霓虹灯技术,单调乏味的河阳城因她一下流彩夺目,她将一张化妆品广告喷到楼顶的钢筋箍架上,那艳丽性感的女人几乎让河阳城发生地震。等本地企业知道大打广告时,她已开着私家车,享受着河阳第一代豪宅,领着河阳城第一代白领男生,招摇于河阳人的视线里。人们惊叹她的传奇人生时,渐渐忘了她名字,习惯性地称她田大小姐。此时妹妹田蔓丽以更让河阳人吃惊的胆略在河阳城开起了第一家歌厅,从西南一次性招来二十多个漂亮小姐,着实令河阳男人开了眼。田二小姐的名号也一下响起来。歌厅赚钱后,又扩大规模,开了酒店,几年下来也买了豪宅,但毕竟比不了田大小姐,至今还没开过私家车。直接原因是她和一个外号叫“棒棒”的调音师有了感情,“棒棒”不争气,白白净净的小伙居然抽起了“白粉”,差点将田二小姐的老本抽光。田二小姐这才怕了,将酒店歌厅变卖,躲在一个“棒棒”找不到的地方,直等“棒棒”销声匿迹,才回到河阳城。这时她已无力东山再起,迫不得已进了田大小姐的广告公司,想混口饭吃。谁知田大小姐很快就将广告公司低价卖给雷啸,作为附带条件,她也被让利销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