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彪此时正在办公室里。河化职工新年放假,市上让立即集合3000人的队伍,去刷主要街道西大街。他正在打电话叫人时,公安局又打来电话,让他立即赶到老工行大楼,说检察院收审的河化职工跳楼自杀了!
今天这日子咋了?!
陈天彪脑子顿时乱成一锅粥,拼命让自个先冷静下来,凭直觉他断定自杀的绝不是林子强,也不可能是汪小丽,一定是财务部副部长江上月。赶到出事地点,果真见江上月俯卧在地上,右脸贴住水泥地面,嘴里、鼻孔里、耳朵里全往外冒着黑乎乎的血,半个脑袋已经破碎,脑浆迸溅在四周。陈天彪望了一眼,忍不住呕吐起来。
这一幕曾在他脑子里闪现过,记不清是啥时候,大约是检察院带走人不久。非常清晰,非常准确。当时只当是梦境,没怎么在意,想不到现在竟活生生摆在了眼前。
江上月在上市小组负责财务,也就是每一笔资金的具体支出。如果非要有人跳楼自杀,他不跳谁跳?
半小时后,江上月的老母亲、媳妇和十岁的女儿哭天抢地从人堆里扑过来,想冲破武警的防线,往江上月尸首上扑。陈天彪不忍看这悲绝的一幕,在副检察长的陪同下上了楼。
江上月少时丧父,母亲寡妇拉娃娃,卖尽家当供他读完大学,又给他娶了一个贤惠的媳妇,谁想却是这么个下场!
一间临时改成办公室的客房里,副检察长神情暗淡地对陈天彪说:“原打算过完节就放人,没承想弄成这样。”
陈天彪斜瞪住副检察长,觉得他那哭丧着的脸极为做作,有一种欲盖弥彰的虚伪。自从林子强事件发生后,他们之间就断了联系,过去的友谊早已成为一堵冰冷的墙,此时横在中间。陈天彪想说话,却觉有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嘴动了动,但发不出声。
“还希望你能主动配合,把这事处理好。”
陈天彪猛地弹起身,冒着嗓子被鱼刺划破的危险,激动地说:“我主动时,你在哪里?现在出了人命,你让我咋主动?”
副检察长的脸仍旧躲在灰暗后面,心里因曾经故意躲陈天彪,今天不得不求他,别扭得有点拐不过弯儿,不过毕竟是老江湖了,面不改色心不跳,脸厚话软这点基本功还是有的。他调整一下心态,说:“家属的工作,我想还是由你们来做。至于案子嘛,今天我就表态,这案结了。”
陈天彪睁大眼睛,啥叫见好就收?这时他才明白,看来真是有吹箫的就有捏眼的。熬到关键人证跳楼,这案就结铁实了。拿一个无辜者的性命去熄灭一场火,这就是所谓的立案侦查?
“这工作我没法做,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完他扔下副检察长,恨恨地下了楼。他本来是想到楼下把江上月的老母亲和媳妇孩子劝到厂里,冷月寒天的,别把老人家再闹出啥事,不料刚到楼下,便碰上慌慌张张的李木楠。
“出事了!”
李木楠一看见他,就惊乍乍地说。从他脸上陈天彪看出事不小,压低声音问:“慢慢说,慌啥,又是什么事?”
李木楠抹了把头上的冷汗,上气不接下气说:“郭春海领着下面几个厂子上千号工人去市委闹事,我阻止不住,董事长您赶快走,去迟就来不及了。”
陈天彪脑子里轰一声,像提前埋好的雷管正点爆响一般,眼前炸出一片黑。李木楠赶忙伸手扶他,说:“不要紧吧?”陈天彪闭目微养一会,睁开眼问:“领头的还有谁?”
“几个分厂的厂长都在。”
陈天彪心想这阵去也晚了。既然成心谋算着要闹,索性就让他闹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陈天彪已经无能为力了。到这时,陈天彪才真真切切感触到啥叫雪上添霜了。一股莫名的伤悲袭来,他觉得自己被无边的黑浪包围着,随时都有可能被吞没,被撕裂。他把这边的事给李木楠交代几句,坐上车回到了厂里。
这时,郭春海领着五六百号人浩浩荡荡朝市委那边走去。
密谋是在十天前开始的。市上开完会,厂里又接着开会,紧跟着河化的改制工作大刀阔斧搞了起来。这次不是分流,市上在河化一步到位搞买断改革。每人年均一千元的买断金,买断后解除劳动合同,劳资关系全部进入人才交流中心或再就业中心。郭春海这才意识到刀已经架在脖子上。
不让我好活,你也别自在!他开始悄悄联系各分厂厂长。分厂厂长们有气没处撒,正窝在家里生闷气哩。厂子再不景气,自己大小还是个头,好歹还有几百人供自己使唤。这下全让陈天彪给砸了,一夜之间啥都不是了,这不让人折寿吗?郭春海一鼓动,分厂厂长们二话没说,干!豁上老命也得让陈天彪滚下台!
他们分头发动职工时,碰到一个非常尴尬的难题。昨天还服服帖帖指东不敢西的工人立马翻脸不认人,做出一副惊诧的样子,阴阳怪气问:“你现在还当厂长啊?”
分厂厂长在郭春海家里碰了一次头,都说这口气实在没法咽。不把陈天彪整个稀巴烂绝不甘心。郭春海望着大伙,心里的气比谁的都大,但他忍着,阴狠狠问:“咋个整法?”
几个厂长几乎同时想到了老葛。这种时候,他们再发号施令已形同放屁,要把工人煽动起来,就得抬出一个工人们服的人,老葛担此重任再合适不过。
老葛是河化老厂的职工,是河化资格最老的机修工,河化兼并这些分厂后,老葛几乎一个分厂半年,挨着维修设备,还带出一大把徒弟。本来河化改制怎么也改不到老葛头上,但老葛的儿子小葛在印刷厂,分流方案刚出台,老葛找到集团人劳部,提出跟儿子对换,小葛给照顾到了老厂,这才有了今天老葛买断的命运。
郭春海亲自上门做老葛的工作。没想到工作做得相当艰难。当了大半辈子劳模的老葛最瞧不起背地里整人的人。“这缺德事我做不来。”他一口回绝郭春海,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郭春海走进卧室,殷勤地在老葛久病的老婆床前坐下来,问寒问暖。直问得老葛鼻子发了酸,才告辞出来。
第二次去时郭春海带着大伙的一点心意,将五百块钱递到老葛手上。人穷志短,老葛早已家徒四壁,亲戚朋友四下里都借得路断人稀。钱的事上早已直不起腰来。正好小葛谈起了浙江人要买河化的事,郭春海在边上煽风点火,说这都是陈天彪一手搞的阴谋,明着搞改革,暗中搞打劫。老葛不信,说:“我不信他会干这号缺德事。”老葛的老婆原先是链条厂的工人,链条厂卖给浙江人后,她到商贸城做起了服装生意。半年赔进去几万块钱不说,还把工作也给丢了,一口气缓不过,躺在了病床上。
郭春海见老葛话虽硬,神色却发生质的动摇,当下心里便有了主意。等李木楠跟浙江女人沈佳在酒吧门口约会时,郭春海则领着老葛站在马路的对面。那天他花了半月工资,请老葛到酒吧见了回世面,回来后老葛的脾气就给抖翻过了。
“狗娘养的,老子们辛辛苦苦卖了一辈子命,给几个药钱就打发了。他们倒好,里通外国,当卖国贼。”
老葛是那种一竿子插到底打死回不过头的人,脾气一抖翻,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整!整死这帮卖锁子铁的!”
老葛一出马,情势立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老葛是工人们心中的一面旗,他说“整”,没有谁再会心慈手软。这场轰轰烈烈的上访就给发动起来了。
他们绕过北关十字,排成四路纵队,每张脸都染着似喜实悲的庄严。街上的人起初以为是来洗刷标语的,还在心里说河化毕竟是河化,连洗标语这样的事都做得有声有色。等他们到市委门口,突然四下散开,盘腿坐在新建成的市委小广场时,人们才知道河化工人也终于上访了。
瞧瞧人家,大企业就是大企业,上访都是大气派!
街巷里擦洗墙壁的人立马停住了手,扔掉水桶、脸盆,围过来看热闹。
40
江上月跳楼自杀,李木楠竟奇怪地生出一层兴奋感。第一反应是检察院这次倒霉了,侦查期间涉案嫌疑人自杀,检察院有十张嘴也说不清,这样他林子强还能出来?陈天彪走后,李木楠并没急着上楼,而是来到楼下,站在远处。这样做一来是不让别人发现他,二来也不想让江上月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嚎钻进耳朵里。
江上月的尸体被四个警察抬上警车,更多的警察则护着哭喊的家属。江母的嗓子已经哑了,头上碰出了血。江上月的妻子一阵一阵昏过去,醒来后又诅天咒地。那场面令在场群众伤心悲愤,不少人已跟着落泪。江母见儿子被警车拉走,疯了似的挣开警察的手,连碰头带抓脸,使出全身力气,呐喊一声“我的儿呀——”就一头撞在楼上,昏死过去。殷红的血从额头上汩汩流淌出来,将她花白的头发染成一片血红。江上月妻子的两条胳膊让一男一女两个警察架在脖子上,整个身子像柔弱的白纸飘在风中,她的嗓子已经哭哑,只见嘴皮动,却听不到声音。她十岁的女儿两只小手揉着红肿的眼睛,弄不清爸爸死了是多大的灾难,但一看奶奶在楼上碰破了头,哭声猛一下撕裂开来…
这是一个让人无法不悲痛的上午,整个河阳城弥漫着浓烈的悲怆气氛。李木楠后来被请到顶楼那间临时办公室,检察院、公安局和厂里就家属的问题开始扯皮,公检两家一致认为家属应该由河化集团负责,李木楠却说江上月不是死在工作岗位上,河化没这个义务,再说家属也不答应呀。
副检察长刚开始还很有耐心,慢慢就浮躁了。他没想到李木楠居然比陈天彪还难说话,这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竟然不给他面子,甚至有意要让检察院出丑。他本想教训他一顿,但一想事情比较棘手,还是忍住了。
“你讨价还价,这事是讨价还价的吗?”
李木楠平静的脸上泛起波澜,他听不惯这种训人的口气,最烦这些当官的动不动拿官腔压人。平日里拿官腔压人倒也罢了,出了人命,还这么有理!心里立刻生出一股逆反来:“江上月的死因没查清以前,河化是不会做家属工作的。而且,你们最好也给我们一个说法。”
副检察长的脸刷地变黑,怒气从眼圈四周往外扩散,从没有哪个企业的厂长经理敢这样跟他说话,猛地一拍桌子:“你想要什么说法,这是办案场所,不是你们河化集团,容不得你在法律面前撒野!”
李木楠一听他将自己比做法律,鄙夷地笑了,脑子里迅速转出一个计谋,他要把这人惹翻,让这位副检察长心里存下对河化的恨。
“我们一个职工不明不白死在你们手里,难道我们连过问的权利都没有?”他语气坚硬的质疑立刻激起副检察长更大的不满,两个人在办公室里几乎吵了起来。幸亏公安局一位负责同志在,不然,副检察长的脸面全让他给撕破了。
三家商谈最终破裂。没办法,公安局只好先管了起来。
市委门口,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哪里需要我,就到哪里去。这是河阳四大名人邸玉兰的座右铭。人们刚才还见她在老工行楼下振臂声讨,这阵又见她在市委门前摆好自行车,手拿小喇叭,清脆的女高音随之响起:说河阳,道河阳河阳是个烂地方市委修楼建广场
百姓住的塌塌房
河阳工人忙下岗
河阳领导忙卖厂
大小企业都卖光
拖儿带女来上访
邸玉兰嘹亮的歌声中,信访办主任和一个小科员战战兢兢走过来。一碰见邸玉兰锋利的目光,两个人的头齐齐缩进脖子里,脚步僵在离大门四五米处,怯生生朝这边张望。
看见他们鬼头鬼脑的样子,邸玉兰扭起小步儿,手里抖着红绸儿,更加卖力地唱:两个小冤家呀快点走过来呀今天是元旦呀
我给你们来过年呀
一听邸玉兰要给他们过年,信访主任领着小科员,转身逃也似的朝里走去。那两人正是给邸玉兰买了车和踹了邸玉兰女儿的,他们跑进去,没敢再出来。后来,一位更老一点的科长走出来,绕过邸玉兰,站到河化职工面前。
“我们要见书记!”
“我们要见市长!”
“我们要与河化共存亡!”
工人们见只有一个科长出来接待,心里的火更大,有人呼起了口号,更多的人在响应,场面一时更乱。
老科长是个极有耐心也极能沉得住气的人,干了一辈子信访,啥棘手的事都遇过。他的目光掠过几个分厂厂长,掠过郭春海,盯在老葛脸上不动了。凭经验他断定这将近一千号上访者今日只有这一颗脑袋,这是多年处理类似事件修炼成的。他走过去,在老葛对面坐下,慢悠悠地掏出一盒烟,给老葛递上一根。老葛横眉冷眼,说:“不抽!”老科长笑笑,自个点上抽了,一边吸烟一边跟老葛唠上了。
“我说老哥哥呀,这大冷天的不在家暖着,干吗也来凑这份热闹?”
老葛瞪他一眼,没心思跟他搭话。老科长并不介意,自顾自地说:“不瞒你老哥说,我也是快退休的人了。干了一辈子,这临退时脑子里却犯糊涂了。你说这河阳城,咋就这么多人喜欢上访哩?你不来他来,东家不来西家来,反正天天有人上访。这不,连你老哥也来了不是,还带了这么多的人,这在河阳城呀,可算是热闹的一次了。”他叹口气,揶揄地笑了笑,突然伸直目光,问老葛:“可你说这上访到底能顶多大用?”
老葛从他的话语里隐隐听出些什么,扬起眉毛反问:“你说顶啥用?”
“要叫我说呀,啥用都不顶。”老科长吸口烟,一丝不漏地全咽进肚里,神色出奇的平静。
“这话咋说哩,有你这号当干部的吗?”老葛显然对老科长的话感了兴趣。
“好我的老哥哥哩,你就让我说一回实话吧。”老科长索性平坐在地上,一点也没了干部的架子,“你知道贫民窟吧,那些人从河阳上访到省上,还不甘心,听说又要跑北京。可那楼修了没有?没有!为啥?你把你的访上,我把我的事忙。”
“那…上头就不管?”老葛惊诧地问。
“管!咋个不管,可能管过来吗?就说这下岗,现如今有多少,上头能管多少。唉…靠上头顶啥用,归根结底还是靠自个,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话是对着哩,理也是这个理。可他们要把厂子往外卖啊。”老葛的声里拉了长腔,看来对厂子,老葛还是很有感情的。
“这你又外行了,现今卖个厂子算啥?人家大城市连地都卖了。要叫我说,早卖比迟卖好,卖了兴许还有救,糖厂的例子在前头放着呢,到了那一步,一分钱拿不上,你还不得照样下岗。靠不住呀,老哥…”
老科长的一席话慢慢把老葛僵住的心给说活泛了。见老葛神色有了转机,老科长不温不火劝道:“听我一句话,回去吧,回去早点寻思着自己干个啥,日子得自己过,难处得自己克服,谁的话都靠不住…”
老科长不再说下去,他的目光飞向远处,仿佛在为自个的明天打算。老葛牛反刍一样咀嚼着他的话,开始明白自个让人当枪使了。如果接下来河阳城再不出啥事,说不定老科长的工作就做成了。可偏巧这个时候,人群里嗡嗡传来话,糖厂的工人坐到了市政府门口,发誓要绝食。
“我们要求见书记!”
“我们要求见市长!”
“我们要誓死保卫河化!”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老葛再想站起来制止,已有点迟了。
糖厂的工人真的坐在了市政府门前。
事实上是郭春海在做老葛工作的同时,跟糖厂的苏连泉暗中联系了几次,商议好今天一同上访。要闹就往大里闹,这是他们的共识。
卧轨事件结束后,糖厂的工人原以为会有个说法,结果等到现在,屁个说法也没。有人怀疑是苏连泉和王春寿出卖了他们,跑去找两人闹事。王春寿发毒誓说,谁出卖了谁让车撞死。苏连泉恨不得掏出自个的心让大伙看,发誓说砸锅卖铁也要上省上上北京,替大伙把工资讨回来。事完没几天苏连泉的儿子苏朋就给判了,儿媳妇黄二丫紧跟着又离了婚。这个打击对苏连泉来说是致命的,人们这才确信两个人没出卖他们。后来苏连泉果真去省上上访,得到的答复是河阳市正在处理此事,要他回去耐心等,这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郭春海找到他时,苏连泉正在筹措路费准备上北京上访。经郭春海再三劝说,才推迟了去北京的时间,挨家挨户通知元旦上访的事。
有河化做后台,糖厂的工人们自然理直气壮。他们一队儿排开,静坐在政府门口的马路上,东大街的交通立时给堵了。啥快也不如邸玉兰的腿快,糖厂的工人刚坐稳,邸玉兰的声音就响起来。这次她一改往日直白调,居然用了河阳民间《哭五更》的小调。
一更里来月儿升
糖厂的工人去卧轨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糖厂的工人去呀去呀么去卧轨
二更里来西北风吹
工人的血汗钱没了音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工人的血汗钱没呀没呀么没了音
三更里来月正中
工人的死活谁关心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工人的死活谁呀谁呀么谁关心
四更里来起乌云
这世道叫人说不清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这世道叫人说呀说呀么说不清
…
邸玉兰的五更哭得肠断肝裂,声泪俱下。仿佛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冤魂对天痛诉心中的悲愤。天有了感应,地有了感应,一股沉沉的怨气弥散在河阳城里,久久不能散开。
这天的上访是那样不走运,仿佛寻亲的人不远万里冲破一切艰难险阻怀着激动难耐的心情叩响亲人的门,期待着与久别的亲人紧紧拥抱,却被告知他朝思暮想急切想见的亲人有事出了远门,热情顿时化作冰凉,多日的渴盼反倒演变成一股莫名的愤怒,恨不得一脚将拒绝他的门扉踢个稀巴烂。
老城里人黄风从这片谩骂里嗅到一股气息,一股烂白菜倒大街上的腐烂味儿。他站在离人群五六米处,眼里是一片迷惑。这个上午河阳城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让他失去了镇静。脑子里反复琢磨这些事,试图琢磨出个头头道道。不料这些事反在脑子里团成个疙瘩,把他琢磨的路给彻底堵住了。
陈天彪是让市长的车拉到市委招待所的。刚进会议室,就被夏鸿远劈头盖脸训了一通。
“你这董事长是吃干饭的,上千号工人上访,你竟然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会议室气氛低沉,隐隐透出一份临战前的紧张。陈天彪本想解释几句,一看四周全是冷冰冰的脸,垂下头,哑巴似的站着挨训。
市委副书记接过夏市长的话,语重心长地说:“职工接二连三地上访,说明我们的思想工作做得很不够。这很危险啊!企业无论改到哪一步,党委的作用都不能削弱,这个教训很值得我们深思。”
陈天彪清楚,副书记的话是指向他的。一年前市上对河化这样的大企业提出一种思路,意为董事长跟党委书记不再一人挑。林子强作为党委书记的候选人被提到党代会上,结果表决时比陈天彪少了六票,未能当选。副书记对此耿耿于怀,今天借题发挥,也在情理之中。
几乎所有的领导都对陈天彪或明或暗批评了一番,会议才算告一段落。接下来讨论如何答复工人,尽快平息事态。
会议很快形成两种意见,一是以夏市长为代表的强硬派,要把这次上访定性为聚众闹事,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有人甚至要求公安介入,严肃查处。另一种是以副书记和副市长刘振先为代表的稳妥派,提议市上立即组织力量,深入到上访工人当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们体谅政府的难处,有问题按组织程序解决。
意见不统一,会议出现了短暂的僵持。
市长夏鸿远把目光挪向陈天彪,征求他的意见。
陈天彪扫扫会场,用征询的口气说:“能不能先做做工作?工人们的要求也不是没有道理。”
“好,你现在马上去做工作,我们等你的消息。”夏鸿远不耐烦地打断他,将他第一个推到工人面前。
老城里人黄风觉得自己是在看戏。从早起到现在,他一边品着茶,一边静观事态的发展。今天这场戏,早在他的预想之中。想买河化,哪有那么容易?
黄风今儿个心境好,从他旧礼帽遮挡下的脸上便能看出来。昨晚烂鸟二丫终于毕恭毕敬坐他面前,承认自己错了。二丫说她本打算这辈子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下去,可现在她醒悟了。说这话时烂鸟二丫脸上挂着悔恨的泪,晶莹的泪珠子就像春天的雨打在黄风干裂的心上。等烂鸟二丫忏悔完自己的人生,黄风的心也让雨水给湿润了过来。他开始理解二丫,觉得这丫头其实苦着哩。他甚至有点怨悔自个对二丫过于狠,过于苛刻,没有及时医好她的心,让她走了这么多的弯路。幸好,这丫头自己撞南墙撞醒了。浪子回头金不换,黄风递给二丫一片纸巾,示意她把脸上的泪擦干。薄薄的一片纸巾仿佛载了一颗父亲重重的心,二丫接过的一瞬,“哇”一声捂脸大哭,那哭声载着太多太多的内容,也终于把裂了缝的父女情哭愈合了。
黄风并不完全清楚二丫醒悟的真正原因,有些话二丫没说,说了怕父亲永远不原谅她。生活中的种种遭遇真的让她醒悟了,她真想再活回自己。
老城里人黄风换了个姿势,尽量让自己躺得舒服点。日头已经西斜,冬日的阳光晒多久也不见热,一旦遮挡住身子便冷起来。他的面前又围了不少人,是从乡下赶来看热闹的农民。农民们七嘴八舌,说出一些让黄风吃惊的话。
“市长呢,他咋还不出来。”有人哈哈笑着说。
“破烂儿哩,破烂儿咋还不来?”
“他狗日还有脸来,早成了捣死在洞里的老鼠。”
“…”
“破烂儿来了——”
人群“哗”一阵骚动。黄风暗暗一惊,想不到陈天彪真是个木头鬼,今天这事,你躲还来不及哩,硬往火堆里跳,找哪门子死啊。
果然,陈天彪进去没多久,上访者便发生一阵骚乱。他黑住脸,厉声让郭春海带人回去。郭春海阴笑着:“你算老几?”陈天彪见没人听他的,脾气越发大,冲上访的工人说:“有本事你们闹,能闹出饭碗来我背你们回去。”
“姓陈的你滚开,你把老子们的饭碗砸了还跑来当好人。”人群里爆出一声恶骂。骂这话的人是张干头,纸箱厂的装卸工,三十来岁,身子很横实,长得凶神恶煞,纸箱厂没兼并前打群架伤了人,蹲过几年监狱。这些年仗着这点资本,在河化混成了个人物。见陈天彪望他,张干头怒了,黑脸道:“敢望我?你滚不滚,不滚休怪我不客气。”
一看张干头也掺和在里面,陈天彪的火气更大,再次冲职工喊:“都给我回去,听乌合之众的话,你们有没有头脑?”
“谁是乌合之众?”张干头存心挑衅滋事,跳到陈天彪面前,指着陈天彪鼻子,恶声质问。
陈天彪哪能受下这等侮辱,厉声道:“你这害群之马,给我走开!”
没等陈天彪说完,张干头冲他就是一拳。这一拳正好打在陈天彪脸上,他捂拄脸,眼冒金花,鼻脸在手指间肿胀起来。张干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喊了声:“打这破烂儿!”拳头便像雨点似的朝陈天彪头上砸去。老葛一看动了手,扑上前护住陈天彪,骂张干头:“你耍哪门子二货,给我滚回去。”张干头冲老葛又是一拳,“敢骂老子二货,老子连你一起打。”
人群骚乱起来,工人们有的护老葛,有的护张干头。张干头疯了似的朝人群乱砸拳头,几个狗痞也乘势起哄,郭春海趁乱瞅准陈天彪的裆,猛踹一脚。那一脚,是能要掉人的命的呀!陈天彪一声尖叫,倒下去。骚乱的人群从他身上踩来踩去,场面完全失去控制。
这一天,若不是王大虎从外面豁上命地扑进来,没准陈天彪就让众人踩死了。王大虎一阵猛扑,将张干头放翻在地,几个狗痞一看王大虎豁了命,吓得住了手。等事态平息后,陈天彪已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