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我当什么了,要饭的,还是逃难的?
当下她便怒冲冲找到车光辉的办公室,掏出钥匙,啪地扔到桌上。车光辉惊得瞪大眼睛:“谁惹你生气了,发哪门子火啊!”
大丫一团火窝肚子里,见他居然像个没事人,当下憋不住就发了出来。“谁稀罕你个破房子,阴森森的,像坟墓,我到外边租房子去。”
车光辉把玩着钥匙,半天不说话。
黄大丫发了半天火,突然顿住。自己这是咋了,跑这地儿发哪门子火?沮丧像一根有力的鞭子,把她抽醒。黄大丫掉头往外走,车光辉赶忙追出来,在楼道里拦住了她。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这阵我实在忙,要不你先住着,晚上我让丫儿去陪你?”
“谁让她陪!我妹妹陪我还用得着你批准?你当你是谁,有钱咋的,有钱就欺负人?”黄大丫更觉委屈,这个男人像是远远地牵住一根绳子,耍猴一样戏弄她。
“这咋成欺负你了?”车光辉这才觉得有点过,他心里的那点小九九看来已被女人识破。他不敢再装了,再装,怕大好机会就会白白丧失掉。果然,黄大丫不客气地戳穿他:“你清楚,你心里的鬼你明白!”
黄大丫撒完脾气就往外走。车光辉一急,伸手拽住她。黄大丫恨恨甩开他的手,夺步走了。车光辉怕人看见不敢去追,傻傻地立在门口,望着美丽的背影消逝在楼梯口。
一股子沮丧涌来。望着办公桌上躺着的钥匙,车光辉为自己的小聪明后悔得要捶胸。看来不是哪个女人都吃他这套的,对这个黄大丫,他必须另想办法。
苦恼完,车光辉的心思又回到河建上。这段时间,河建遇到了麻烦。乱石河滩已经开工的五项工程被告知停工,一半以上的工人没有活干,被迫放了假。他跟建设单位交涉了几次,到现在还没有明确的答复。
工程停工的直接原因是广场的扩建方案出了问题。当初方案论证时,就有很多人不同意,夏鸿远耐着性子给大家做工作,说河西三地二市,就河阳广场设施最落后,面积最小,跟河阳这座文化古城不匹配。经济发展了,人口增加了,河阳的城市广场面貌却很破旧,无法满足现代化城市的功能需求。夏鸿远的苦口婆心还是没换来大家的共识,最后夏鸿远怒了,拍了桌子:“我就不信河阳建不起一座广场,建!”
官员怒,才是真的怒。不出几天,河阳广场的扩建被提上议事日程。具体讨论中,又经历了三上三下。夏鸿远一直主张将广场周围的建筑物全部拆除,广场面积扩大两倍。征求意见时却遭到周围单位的强烈反对。这些单位一直仗着地处黄金地段,每年仅房租就能养活不少人,突然要把它们赶出市中心,等于是断了他们的财路。方案因此搁浅下来。后来又把拆迁单位缩至一半,没想矛盾更加激化。上访者终日不断,理由是凭啥光拆我们,不拆他们…此事一拖再拖,到最后不得不让步到最低限度,由原来的搬迁二十家到现在的五家,而且是先建后拆。谁知工程刚刚启动,里面两家又不干了。
一家是糖酒公司。糖酒公司签订搬迁协议时,大部分职工已放了长假。一听公司搬迁,在家待了几年的职工纷纷跑来上班,还提出补发放假期间的工资。经理不答应,差点让职工从楼上扔下去。经理这才找到夏市长,说啥也不同意搬了。
另一家是大河饭店。原方案中将大河饭店从城中心搬至西门,跟链条厂对换,链条厂搬至古河滩,但现在链条厂不干了。大河饭店乘势也毁了约。
这事让夏鸿远大为恼火。夏鸿远来河阳上任前,曾咨询过他的老师,省政府政研室主任。老师说河阳撤地设市,第一任市长抓工业出了政绩,抓出了河化、河建、河酒几大集团。第二任市长提出了“三个大办”(大办工业,大办乡镇企业,大办第三产业)在全省刮了一场大办风。政绩突出,市长当了省上某委的主任。老师说从政最大的忌讳是重复别人,再三叮嘱夏鸿远要另辟蹊径,出奇制胜。夏鸿远上任后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老师赐给他“卖”“改”两个字。这“卖”字可做企业改制讲,重点要在“卖”上做文章;这“改”字可做城市改造讲,重点要抓能见成效的改造。夏鸿远恍然大悟,回来便着手做这两篇文章。
无奈夏鸿远时运不济,现在河阳经济萎靡不振,要干点政绩实在太难。“卖”的文章倒还好做,这“改”实在是不易。一个小小的广场扩建起来都这么难,其他的,想想都觉牙痛。
车光辉正在着力想办法做通糖酒公司和链条厂的工作,工程不能停太久,否则,他今年的效益就全泡汤了。
糖酒公司的朱经理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年轻时当过老师,后来在市委某个部门做秘书。“三个大办”时被派到糖酒公司挂职锻炼,等熬到经理这个位置时,糖酒公司已近乎破产。朱经理人长得斯斯文文,戴副眼镜。做事奉行三思而后行的准则,事事显得小心谨慎,给人一种优柔寡断的错觉。车光辉一连约了两天,都没能约到,不得不亲自登门造访。上了糖酒大楼才发现,办公区这层楼道口安了一道铁栅门,铁将军把门。里面安静得能听见苍蝇的声音。站在阴森森的楼道口,车光辉想起了昔日这楼的辉煌。他刚开始创业时,每年都要从这里拿走不少名烟名酒。那时楼道里排着长长的队,经理一天到晚忙着批条子,碰到老熟人连寒暄几句的工夫都没,一晃才几年工夫,这里已人去楼空,徒留下无限的伤悲。车光辉独自伤了会神,这里的凄清再次触动他某根神经,令他发出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人生喟叹。
终于打听到朱经理办公室的一个女秘书杨琳在人民巷开了间茶社,说不定他就在那里。车光辉独自走进茶社,打算碰碰运气。女秘书一眼就认出他,黯然的脸上掠出一道喜色,热情地招呼他:“想不到车大老板屈临小店,快请坐。”车光辉忙解释:“我不是来消费的,我来找人。”女秘书目光狡黠地动了动,不由分说将他拉进包厢沏了茶,坐他边上说:“车大老板是来找朱经理的?”
“是,他人在吗?”
“你是为搬迁的事来的吧?”
“正是。”
“今天不凑巧,朱经理有事去外地了。”女秘书替朱经理向他道歉。车光辉见女秘书很健谈,索性跟她聊起来。车光辉这才知道,糖酒公司的工人闹事不仅仅为了公司搬迁,主要是让公司退还他们的股金。
“那钱呢,工人的股金去了哪里?”
“唉——”女秘书叹口气,心事重重地说,“先头说是股份,后来上面又把入的股全拿走了,把糖酒大楼一半的产权卖给了公司。那钱公司压根就没见过,等于工人掏钱买了半幢大楼。”
“可当时不是宣传你们改制后效益翻了几番吗?”车光辉记起河阳搞股份制改造的事。改制后报纸广播天天宣传,说股份制让这些企业重新焕发了生机,企业效益大幅增长,大有“一股就灵”的势头。
“那都是市体改委弄的,我们听了也觉脸红。事实上公司只是翻了个牌子,经营上一点起色也没有。”
“朱经理呢,他当初为啥不阻挡?应该把工人们的股金用于企业的经营嘛,买产权能救活公司?”
“唉——朱经理那人,在政府部门干时听上面话听习惯了,哪敢抗上面的旨。上面让咋他就咋,这不,反把自己害得没地方去了。”
车光辉记起跟朱经理的几次接触,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人,恭顺的背后反倒隐藏着勃勃野心。一听女秘书这样评价他,车光辉对这人的伪装暗暗叹服,不愧是机关下来的,脑子真是够用。
车光辉很快从市委组织部一个朋友处打听到,朱经理果然活动着当体改委的副主任。如果不是工人闹事,这事都已成了。车光辉暗自一笑,决计要会会这个朱经理。
会面是在女秘书杨琳的安排下实现的。朱经理行踪诡秘,没有杨琳的帮忙车光辉要找到他还真不容易。好在杨琳乐意帮车光辉,两个人在杨琳的茶屋里见了面。
朱经理依旧跟以前一样,西装革履,斯斯文文。不过他对车光辉的态度更谦恭了,车总长车总短地叫着,把自个在糖酒公司的苦衷道了一大堆。然后说:“实在对不起,车总,这事给你添麻烦了。”
麻烦?工程一停工,车光辉的损失大得连自己都不敢算,朱经理居然用麻烦两个字来形容。
“没关系,小事一桩,朱经理的前程才是大事。”车光辉笑笑,轻轻喝茶,面色平静如水,目光和蔼地盯住朱经理。
“谢谢车总还惦记着我,惭愧,兄弟我惭愧呀。”朱经理做出一副惭愧相。如果不是早已心中有底,车光辉这阵怕又要感动了。
“搬迁的事,还望朱经理帮个忙,毕竟牵扯到五家单位,几千万的工程呀。”
“这——”朱经理艰难地低下头,面色难堪了许多。他犹豫片刻,说去趟洗手间,神色凝重地走了出去。
杨琳旋风般闪进来,问谈的咋样?车光辉笑笑,说朱经理这人不错,够义气。杨琳说他除过胆小怕事,其他还真没得挑。
“是吗?”车光辉冷不丁盯住杨琳问。杨琳顿觉失言,讪讪一笑,旋了出去。
朱经理再次走进包厢时,手里多出一个袋子。
他盯住车光辉望了片刻,颤颤地将袋子往车光辉面前推了推,嗫嚅说:“实在对不住,我怕…没能耐帮你忙了。”车光辉伸手摸摸袋子,袋子里一沓沓硬硬的人民币让他的手缩了回来,惊诧地问:“你这是做甚?”
“这是十五万,我先还你。另五万我女儿上学花了,等我凑够马上还你。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这——”车光辉压根无意讨回这二十万辛苦费。他原想劝说朱经理放弃从政为官的梦想,把心思用在公司经营上。见朱经理一下让事情来了个急转弯,反把他逼到不仁不义、过河拆桥的小人堆里。车光辉自己从不做这种事,也恨别人出尔反尔。既然朱经理把竿子伸过来,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爬了。
“算了,朋友一场,何必那么认真呢?”
“不,我想我们之间还是清清白白的好。那五万我打了借条,你收好了。”
“这样还真就清白了。”车光辉望着白纸黑字的借条,突然觉得很滑稽。人和人之间,原来竟是这么回事。他嘲笑自己的多情,更恨不把他当人看的朱经理。心一横,眉一挑,把借条推到已经让他鄙夷的朱经理面前,说:“这借条你收好,我想买一份东西。”
“啥?”朱经理一脸蜡黄,哆嗦的目光落在车光辉脸上。
“买你一份辞职报告。”
扔下这句话,车光辉提上那十五万块钱,恨恨走出茶社。
接下来车光辉又去做链条厂马厂长的工作。
链条厂是河阳“三个大办”中创办的一家国有企业,二百多号人,是原来林业局下属的一个厂子倒闭后改建的。厂子不大,但地理位置很优越。马厂长从部队转业后,正赶上“三个大办”的浪潮,从军人摇身一变成了国企的厂长。几年下来,他魁梧的身材日渐发胖,脖子里都堆满了肉,头像个巨大的肉球栽在坛子上。两只眼睛让肉压迫成两条线,每眨一下都显得困难。
找到马厂长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爱上洗头屋洗头。有不少洗头屋的小姐认得他,背地里称他“马肉”。车光辉走进一家名叫“相思鸟”的洗头屋,见“马肉”头扎在小姐怀里,躺在沙发椅上享受着哩。车光辉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看小姐的两只手在“马肉”肥嘟嘟的脸上毫无章法地拍打来拍打去,打得“马肉”舒服无比,就想自己这手要是抡圆了打到那肥肉上,“马肉”会不会有感觉?因为那肉实在太厚了,简直比肥猪的屁股还要厚。
小姐给“马肉”打拍完脸,又开始捏胳膊捶腿。“马肉”的双眼始终微闭,他闭上眼时,你很难从他脸上找到眼的位置,直等舒服无比地享受完全过程,才在肥嘟嘟的肉西瓜上裂出两道刀纹。
“哎哟,车大老板,敢情你也在这儿遭罪呀。”“马肉”终于享受完,没想到车光辉会在他边上,他立马像个麻袋似的滚下来,赶忙跟车光辉打招呼。
“我是看你享受哩。”车光辉握了下他肥腻的手,嘿嘿一笑说:“还是马厂长会活人,看你保养的,又白又胖,神仙日子呀。”
马厂长咧开肥厚的嘴唇,自我解嘲道:“我这是穷折腾,哪像你,富在心里。走,换个地方喝茶去。”
几乎每个当厂长的都有一专供自己喝茶的窝子。河阳的茶屋正是他们的带动下如雨后春笋,成为河阳三产的新生力军。开茶社的大多又是近年下岗的工人,只要抓住一个大老板,这一年的生意就有了。那些抓不住大老板的,只好动起歪脑子,名义上是喝茶休闲,实质上是赌博。河阳人干啥都缺钱,唯独赌博不缺钱。
马厂长的窝子在西大街农民巷一幢居民楼里。开茶屋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粉嘟嘟的,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很有风情,看见马厂长,嗲声嗲气道:“刚才有两个人找你,我说你给市长汇报工作去了,让他们晚上过来找。”
“啥人?”
“一个本地的,姓王。一个南方的,好像姓赖。”
马厂长脸色一变,对着女孩儿耳朵嘀咕了几句,女孩儿当下变了脸色,惶惶道:“我咋晓得是来要账的?”
“算了,算了,把门锁上。我们有要紧事谈,别让人打搅。”
进了包厢,马厂长道:“是江苏的赖兵高,要设备钱哩。哪有钱哩,我都让钱逼着上吊哩。半年没给工人发工资了,不瞒你车大老板,这球活我早不想干了。累,累呀——”
能不累吗?干啥都不容易,车光辉打着哈哈。
“还是你好呵,民营企业,自己给自己干,累死也值。哪像我们,苦死累活就挣那几个干工资,一天到晚还尽挨工人的骂。划不来,十万个划不来…”
正感叹着,腰里的手机响了。马厂长看看号码,脸上浮出一层神秘的表情,他望望正在沏茶的女孩,又望望车光辉,最后还是决定在包厢里接听。
“喂…喂…知道,知道。你迟些再打过来,我这阵正谈事…哎呀,你别瞎猜好不…真的有事,信不信由你…好了,晚上见。”
“马厂长业务可真忙呀。”车光辉听出是一个啥电话,故意装傻说。
“哎,瞎忙,瞎忙。一个客户…”马厂长讪讪的,生怕再打进来,索性关了手机。
一谈正事,马厂长脸上的粉色马上隐去了,苦相像是装在耳朵里,说吊就吊了出来。
“哎哟,车大老板,不是我故意臊你的脸,是工人不饶我呀。一听说我把那么好的地皮让给了饭店,工人们跑去砸我的锅哩,你让我咋整。”
“哪个工人砸你的锅,你再不要绕弯子,是你自个反悔了吧?”
“哎哟,我的车大老板,你是民营,不了解我们这些人的难处。我哪敢反悔呀,你车大老板的事,谁个敢搅浑水。真的是工人!现在这工人,动不动给你上访,围攻。唉,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车光辉不动声色地听他诉苦,叫冤,等他诉叫够了,才单刀直入说:“你还是明说吧,何必绕那么大弯子。”
他端着茶杯,静静地等马厂长把那句话说出来。
马厂长缄默一阵,挠头抓耳地思索片刻,才说:“唉,要说这话我不当讲,可谁让我这人心软哩。上次把合同签了,厂里有些人跟我过不去,横挑鼻子竖挑眼,骂我当了卖国贼,还说我从你手里拿了黑钱。没法子,我只好花钱堵嘴。现在的人心黑呀,你给的那几个全打点出去,这嘴还是封不住。尤其那个工会主席,简直贪得跟啥一样,好像我拿了你几百万似的。我就是砸锅卖铁,也满足不了他呀。算了,这话也只能跟你说说,我的办法我想,你那边呢,再等等。兴许工会主席哪天想通了,这事也好说,不就一句话嘛…”
车光辉压住心头的怒气,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关于马厂长和工会主席之间的龃龉,他早已打听清楚。工会主席拆马的台不假,但跟马要好处,简直是天方夜谭。上次一样给了马二十万,想不到这人如此贪得无厌。
“行,你说个数吧,搭伙求财,我车某人不想让谁白出力。”
“哪能呢,算了,不谈这事,喝茶,喝茶。”马厂长撇撇嘴,脸上显出紧张局促的神色。
“你看你,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藏着掖着,说吧,多少合适?”车光辉一脸坦荡,口气分明像兄弟间掏心窝子一样。
马厂长终于卖够了关子,把握住时机,很随和地说:“再有个十万八万的,相信他们该闭嘴了。”
“行,没问题。明天我给你办,要支票还是现金?”
“现金,现金。”马厂长忙乱不迭地给车光辉沏满茶,脸色因激动而涨得通红。
两个人像模像样地品了一会茶,车光辉见天色已黑,突然说:“有个地方桑拿不错,你洗了上头还没洗下头,走,我请客,好好洗它一下…”
一听洗桑拿,马厂长快步跟了出来。心想车光辉说的地方,保准是河阳城里数一数二的。人还在路上,脑子里已飘成一片。
车光辉带马厂长穿过一家酒店,三转两转转到一家隐秘的桑拿里。单是装潢的气派和进门的神秘劲,马厂长心就怦怦跳开了。在河阳城混了这么些年,他哪来过这种地方?看来好人都让包工头子活了。
车光辉跟老板嘀咕几句,沿原路踅身出来。站在酒店门口,拨通了工会主席家的电话。他跟工会主席说马厂长在什么地方几号房如何如何,说完关上电话,回家了。
第二天,河阳城立马传出链条厂马厂长嫖娼被抓的新闻。
29
乱石河滩的工程重新开工后,车光辉设宴招待五家单位的领导。链条厂的工会主席杨明川一接任厂长就去拜见车光辉,在车光辉的办公室里,他神神秘秘提起那个电话,车光辉模棱两可问:“谁那么清楚马厂长的行踪,他可有点冤呀,不就洗个桑拿吗?”杨明川从车光辉的话里听出一股怪怪的味道,诧异地望望他,心领神会地说:“你放心,链条厂再也不会添乱了。”
糖酒公司新上任的是罗经理。三十来岁,以前在河阳宾馆当部门经理。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是砸了那道铁栅门,还开除了几名长期不上班自己干生意的职工,包括开茶屋的女秘书杨琳。这事在社会上引起一阵小波澜,不过很快便平息了。人们传言这位罗经理有后台,是位惹不起的主。他在拜见车光辉时只说了一句话:“该咋做我自己心里有数。”
车光辉还是那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他坐在最下席里,礼貌客气而又不失身份地帮他们夹菜,不停地举杯敬酒。五位尊贵的客人起先都有些不自然,慢慢便融化在车光辉营造的和善友好的气氛中。车光辉话说得谦虚到位:“五位都是河阳国企的中坚力量,国企是老大,礼应受我这小弟一拜。小弟在大家的嘴底下混口饭吃,不图别的,只图大家都能和和气气生财。”
五位客人一一跟他回敬,不知不觉两瓶茅台没了,谁都有些醉意,但谁都不敢真醉,便推辞酒好了。车光辉酒兴正浓,提议既然有缘坐一起,不妨喝个痛快,于是一瓶又很快没了。桌上的王八静静躺在汤盆里,谁也没动它。
送走客人,车光辉给《河阳文学》的何主编打了电话,约他晚上带几个文友过来聊天。这阵子他太累,想跟文痞们一起轻松轻松。
夜里,何主编带着一堆男女杀进了车光辉的小洋楼。一进门便有人大声啸叫:“车老板,你可好久没请我们吃酒了,今儿个非喝你个落花流水不可。”说这话的,是《河阳日报》的王牌记者林山,早期是老师,写一手好诗,后来折腾到报社,不出一年便成了河阳的名记。林记者不善修边幅,经常邋里邋遢,但浑身透着诗人的才气,是河阳文学圈公认的才子。自恃才高,从不把别人放眼里,即便见了车光辉,也绝无半点拘谨,依然我行我素,大声说话,大口喝酒。车光辉反倒十分敬重他,觉得他简直有点稀有动物般弥贵。能请他来,今晚这酒喝起来便更有味道了。
客人中有一女的,梅婷,一个充满浪漫色彩的诗人,早先跟一画家同居,后来又迷恋上一位跟她父亲同龄的老艺人,跑遍了河阳的旮旮旯旯,出了一本《河阳风情录》,搜集了不少民俗方面的素材,正在着手创作一部地方戏,想不到今天她也能来。
车光辉为他们备齐了红酒、白酒、啤酒,准备了一大堆水果,几种牌子的香烟。文痞们一到他这里,个个撕去伪装,露出好酒好色的本性。按他们的话说,这叫杀富济贫,吃大户。
一阵狂轰滥炸后,众人脸上皆有了酒色,话题便渐渐从酒和女人转移到时政上。一谈时政,文痞们立马激动许多,热情远远压过了女人和酒,但大多限在空发感叹和满腹牢骚上。
车光辉取笑道:“你们这些文人,做不了官便骂官场肮脏,挣不了钱便骂有钱人心黑,世道到了你们眼里,尽是一片黑暗。啥时你们能看到光明,你们也就有救了。”
梅婷道:“文人是一群没落的精神贵族,活在自己构织的无奈里,他们眼里永远没有光明。”
车光辉笑道:“你们吃着河阳,骂着河阳,可气,可悲,可爱。”
林山接话道:“有一天连文人都哑巴了,你再看这世道。哈!必将死水一潭,毫无生气。”
话题又扯到河阳的选举上,里面有人大放厥词:“下届选举我必投丁万寿一票!”
林山立即训斥:“嗨!你那是人话吗?就冲你这心态,一辈子也没机会投票。”
另一人道:“管他谁当哩,反正有肉吃有酒喝便是。”
车光辉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们个个世外高人似的,原来却是见不得阳光的。”
林山高声道:“我们何不齐心协力助车老板一臂之力,这应当是我等奋斗的方向哇!”
林山一语,举座皆惊,目光齐齐地聚在车光辉脸上。当下车光辉便觉一脸芒刺,摇头笑道:“别拿我开涮,这话不扯了,不扯了…”
林山断喝:“谁说不扯,这是大事呀——”
何主编见林山酒高失态,起身告辞:“酒也喝了,烟也抽了,诸位该告辞了,车总,改日再叙。”
林山不怀好意地一笑,扬言落下打火机了,说不能便宜车老板,便将众人轰走,自己随车光辉踅身回来。
“你今天喝大了。”车光辉一进屋便说。
“一派胡言!我能喝大?凭他们那臭拳,能把我喝大?”林山倒在沙发上,点了烟猛吸,皮鞋在沙发上蹭出两条土印。
车光辉瞅他一眼,心想今天他又赖皮不走了,边收拾残局边说:“你这酒性,还能当记者?往后注意点。”
“注意个啥?那些领导见了我,个个头痛,过瘾呀——”
“可你得为自个的前程着想。”
“让我苟且偷生?罢,罢,罢,看来我白把你当朋友了。”
两人争执几句,林山要水喝。车不辉拿出一盒上好的银针,沏了一杯,说:“这茶送你吧,以后多喝茶,少喝酒。”
林山突然翻起身,一本正经说:“刚才我说的是真话,这话我寻思好久,既然说了出来,不妨好好谈谈。”
车光辉这才发现他的确没醉,刚才是故意装的。
“我对这事没兴趣。”
“愚蠢至极!如今是民营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经济层面的变革必将带来社会更深层面的变革。这是机遇呀,天降大任于是人,你却整日缠绵在女色中,悲也!当收敛处则收敛,毕竟你是成大事者,焉能与我等鼠辈苟合?算了,机会在你手里,抓不抓全取决于你,关我何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