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越紧,关于药材的消息就越紧,水家大院的味儿也就越紧。
惟一不吃紧的,就是水英英。七月到八月,水英英的身影突然活跃在药地里,这可是件新鲜事,就连水二爷,也被英英的变化惊住了。每每看见英英往地里去,他便打远处跑过来:“你到地里做什么,活是下人干的呀。”水英英不理自己的爹,照旧迈着步子,往地里走。地里的中药齐扑扑往高里窜,窜得英英心里痒痒,忍不住就跳进去,学着吴嫂的样,拔草或者为药施肥。一阵风儿吹来,绿浪连着绿浪,快要把她淹没了。英英的心被中药感染,也泛起了旺盛的绿。她开始认真地学做农活,像一个老实的庄稼人一样,把自己交给地。几天下来,她的脸黑了,太阳把那一片黑扩展到脖子里,谁望了也心疼,就她自己不心疼。有时,她的脚步也会溜到狼老鸦台,溜到刘喜财和拾粮后头。拾粮专注的样子吸引着她,嘴里咕叨咕叨的神秘劲儿也激发起她的好奇,她会冷不丁地问:“你咕叨什么呢,能不能大声点?”
拾粮听见,会吓一个楞怔,等看清是三小姐,那张脸就会兀自红成一片。但他是决然不敢跟三小姐乱说话的,只能憨憨地笑笑。这一笑,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来。水英英还是头次发现,来自西沟的长工拾粮长一口漂亮的白牙。这口牙跟她家男人的迥然不同,不管是父亲水二爷还是弟弟宝儿,在她的记忆里,牙都是焦黄一片,跟烟熏的炕洞一个颜色。就是她的两个姐夫,牙也没这么白,更没这么好看。
冲这口牙,水英英开始喜欢这个来自西沟的小长工。
于是,心情好的时候,她也会主动走过去,问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西沟多少户人,都住什么样的房子?东沟英英是去过的,因为大姐在那里,对西沟,她就很陌生,只知道有这么一块地方,却不知这地方住着什么样的人。听了拾粮的回答,她才明白,原来东西二沟是不一样的,西沟住的,多是逃荒过来的穷人,整条沟里,人们都住着窑洞,房屋是想也不敢想的一个梦。
“好好干,你要是真能把本事学下,我让爹给你盖一院房。”这一天,英英忽然就说了这么一句话,惊得走在前面的刘喜财都回过了目光。
七月到八月,发生在三小姐英英身上的另一件事,就是她再也不跟副官仇家远横眉冷对了。不是说她跟仇达远恢复了以前的关系,没有,她只是想通了一件事,人家现在是副官,是帮她家挣银子来的,不是以前那个冒冒失失的淘气鬼,也不是二姐水二梅的小叔子,人家是西安城陆军长身边的红人,县长孔杰玺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这么一想,那个堵在心里的疙瘩就没了,真没了。再跟他相对时,目光就能坦然,心也坦然。
坦然好。水英英最害怕自己不能坦然,现在居然做到了坦然。于是,她跟仇家远恢复了说笑,有时,还开一两句玩笑,但仅仅是一两句,开完她就走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留恋他。
对留恋不到的东西,水英英学会了丢弃,这是七到八月她最大的收获。
九月头上,薄荷、益母草等中草药开始采割了,日子一下忙碌起来。偏在这时候,药师刘喜财老家带来口信,说他老母亲不行了,得赶紧回去料理后事。副官仇家远先是不答应,说:“正是忙的时候,你走了谁来操心收药晒药?”水二爷也是一样的话:“这忙活了半年多,你就不能顶到头啊?”
“顶到头?我老娘都没命了,我还能顶到头?”药师刘喜财心里急着老娘,说话的口气就坏。
水二爷干咳两声,心里尽管十二个不乐意,但也不能不让人家去守老娘,要不,人还生儿子做啥?
商量来商量去,副官仇家远说:“去吧,你把收药的事跟曹药师多安顿安顿,你娘如果平安,就早点回。”说话间,掏出一张银票,道:“拿着,路途远,路上甭受罪。再者,你娘要是真的百年了,甭省钱,养儿一场,不能让老人家空着手走,发个大丧,也好……”副官仇家远忽然说不下去了,拧了下鼻子,不说了。水二爷也不好干打发,犹豫再三,跟管家老橛头说:“去翻翻,院里有啥派上用场的,多给点。”
当夜无话,二天早起,一头青骡子驮着一条毛线口袋出了院,口袋里装得满当当的,拾粮牵着青骡子,边走边抽泣。药师刘喜财道:“抽啥抽,又不是不回来,看你这孬相,还想当药师哩。”
“叔——”
“给我把头抬起来,哭哭啼啼的,哪有个男人样?跟你安顿的话,记住了?”
“记住了,叔。”
“回去,用不着你送。”
说完,一把夺过缰绳,拉土崖下,身子一跃,跳上青骡子,走了。
拾粮痴痴地望着大草滩,直到喜财叔的影子全没了,才孤独地往狼老鸦台去。后晌下了地,天已麻黑,拾粮拖着乏累的身子走进院,猛就听水二爷喝:“来路家的,你来!”
到了上院,水二爷不由分说啪啪就给了他两嘴巴:“你个混帐,吃里扒外的东西,说,昨儿黑偷了啥?”
拾粮被搧昏了头,半晌,黑着脑子问:“二爷,你说啥哩,拾粮不懂。”
啪!又是一个。“还敢犟嘴?来人,给我绑起来打!”
拴五子立马打墙角落里跳出来,手里拿着早已准备好的绳子,将拾粮绑了。“你是好说哩还是歹说哩?”等绑好,水二爷又问。
“二爷,拾粮真不知你老人家说啥哩。”这时候的拾粮已不再害怕,看眼前的景儿,院里好像出了啥紧要事,说不定跟喜财叔有关,喜财叔不会没走成吧?
“给我打!看他嘴有多硬!”
没容拾粮挣扎,拴五子的拳头已噼噼叭叭落下来,拴五子也真够狠,他的身子比拾粮壮很多,手上劲又大,劳作了一天的拾粮哪还能经住这样的打,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已躺在后院草棚里。立在眼前的是副官仇家远和曹药师几个。拾粮感到头又晕又胀,嘴里又苦又苦,胸口发出一阵阵剧痛。“水——”他唤了一声。
“想喝水是不?”说话的是曹药师。“说吧,娃,把你昨黑里干的事说出来,说出来就有水,还有肉拌汤。”
拾粮忍住剧痛道:“曹叔,你让我说啥哩,昨黑,昨黑我啥也没干啊。”
“没干?那你就好好躺着。”说完,曹药师就出去了,他看上去很生拾粮的气。
副官仇家远摸了把拾粮的头,又摸摸他胸口,跟吴嫂说:“拿碗水给他喝。”吴嫂快快端来一碗水,等拾粮喝过,副官仇家远又问:“你真没干啥?”
“没,真没。”
“好,我信你。”
这话让在场的人感到意外,特别是拴五子。副官仇家远丢下众人,往上院去了。不多时,狗狗跑来说:“二爷发话了,让拾粮哥先吃碗饭。”
水家大院到底丢了什么东西,就连副官仇家远也不知晓,曹药师他们就更无从得知了。副官仇家远是在晌午时分听到水二爷的叫嚣声的,很厉,当时他在睡午觉。副官仇家远跳出屋子,水二爷的叫嚣一声连着一声响在院子里,中午时分的院子是很安静的,草滩也很安静,下地干活的人们午饭是在山上吃的,干粮就水萝卜,这样可以节省时间。仇家远侧耳听了一阵,意识到水二爷那边可能发生了啥事,但他没急着赶过去。急着赶过去不好,让人家多想,他扩了两下胸,回到自个屋里,坐等水二爷的召唤。
直到后晌,拴五子都从古浪县城回来了,水二爷还是没唤他。看来,事情出的并不是太大,兴许水二爷做了个恶梦,一生没睡过午觉的水二爷近来居然尝试着睡起了午觉,可按仇家远的观察,他一次也没睡踏实。午觉不是每个人都能睡踏实的,在西安的时候,陆军长就从来睡不踏实,还骂:“老子来人世上一趟不容易,这午也睡晚也睡,岂不是把好好的光阴全给睡掉了?”还有,平阳川他父亲仇达诚也从来不睡午觉,父亲有句口头禅,说懒病都是睡出来的。仇家远正好相反,自从在西安跟着陆军长后,他就自动养成了午睡的习惯,不是他懒,关键是干他们这行,必须时时刻刻保持旺盛的精力。陆军长共有三个副官,仇家远是到陆军长身边最晚的,他的所有习惯,都是跟着另两位副官学的。
仇家远正在乱想,就见拴五子让狗撵一般,慌慌张张往山岭上跑,不多时,管家老橛头还有吴嫂狗狗几个,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了院里。上院里闹腾了好久,才有人走进来说,二爷唤他。
仇家远到了上院,水二爷并没告诉他发生了啥事,只说:“院里有了贼,他一件重要的物件不见了。”
“啥时丢的?”
“就昨黑。”
仇家远哦了一声,不知怎么,突然联想到刘喜财,但很快又摇摇头。水二爷道:“仇副官,你是办过大事的,这贼,就在院里,你一定要帮我抓,现在就给我抓!”
到底丢了什么?一连两天,副官仇家远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种种迹象表明,水二爷丢的,并不是啥值钱玩意,但,这东西,在水二爷心里很重要。
拾粮已经三天没下地了,拴五子那顿暴打实在厉害,到今儿个浑身还疼得不能动弹。水二爷像是打消了对他的怀疑,还特意让狗狗留下,照管他。昨天夜黑,曹药师忽然来到草棚,在他身上揉捏一番,还拿热毛巾裹着草药,给他热敷了一阵,伤痛弱下去,但心的痛,却一天比一天猛。


第二节
午后的斜阳洒满院落的时候,拾粮听见马厩里一阵响,心想定是三小姐回来了。拾粮挨打那天,三小姐水英英去了东沟,是大姐带信让她去的。果然,后院里响起山风的响鼻,那响鼻打得很亲切。这院里有二十几匹马,拾粮不用眼,拿耳一听,就能准确地听出是哪匹。尤其山风和二爷的座骑烈鹰,那声音真是特别,拾粮喜欢这两匹马,它们真是好马。
等马厩里的声音消失后,拾粮原又闭上了眼,眼睛刚闭上,狗狗的脚步声就到了。狗狗端一碗萝卜拌面汤,要他吃。拾粮摇摇头,说吃不下。“吃不下也得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狗狗的嘴巴子挺利索,这些天,多亏了她照顾拾粮。
“你哪儿学来的这些?”拾粮觉得狗狗有意思,这个比妹妹拾草小不了多少的丫头,不但嘴巴子会说,人也挺机灵,心眼儿尤其好。拾粮长这么大,除过妹妹拾草,再没谁唤过他哥。现在,狗狗左一声哥,右一声哥,唤得他心里真舒服。一听到这声哥,身子的疼痛当下就少了许多。
“拾粮哥,吃吧,这拌汤,是我偷偷拌的,二爷不知道。”
拾粮不敢再推了,挣扎着接过碗,大口吞咽起来。院里是不许偷着做饭的,要是发现,定会打个半死,怪不得狗狗边劝他边朝院里巴望哩。刚吞了几口,碗里突然冒出一个鸡蛋,一个嫩生生的荷包蛋!
拾粮骇了一跳,紧跟着,心被某种东西汪洋住了。
吃完,狗狗并不急着去洗碗,消灭证据。怪怪地站在拾粮面前,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半天,悄声说:“拾粮哥,知道不,二爷屋里丢了啥东西?”
拾粮大瞪着双眼,到现在也没谁跟他说到底丢了啥。
“我告诉你,千万甭跟别人说。”狗狗快快扫了后院一眼,凑近他耳朵说:“一双绣花鞋。”
“啥?!”
拾粮还在犯楞,水英英的声音就到了:“凭啥要栽脏给人家,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是牲口啊?”
拾粮赶忙挣弹着挪动了下身子,三小姐水英英的脚步已到了跟前,看见拾粮的窝囊样子,水英英恨恨道:“你没张嘴啊,没有偷凭啥要挨打?”
拾粮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水英英一把掀起他的衣服,拾粮身上红一块青一块的伤就让她看到了。
“拴五子,拴五子!”水英英的声音响彻在后院里,喊了半天,才记起,拴五子在地里。恨恨叹了一声,又问拾粮:“疼不?”
拾粮硬撑着说:“不疼。”
“疼你也不敢说,没出息的,你就不能厉害点啊!”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扔给拾粮。拾粮一看,是一沓子膏药贴。水二爷和英英都骑马,家里常备这个,这东西金贵着哩,冷中医那儿都没有,是水二爷从凉州城买的。拾粮怕人看见,慌忙就将它藏了。
水英英的声音已响在厨房那边:“狗狗,狗狗,死哪去了?”
狗狗可能正在消灭罪证,刚才她也就走得快,再慢半步,就让三小姐撞上了,撞上不要紧,要是让三小姐闻见鸡蛋味,那可不得了。拾粮正在替狗狗担心,就听三小姐说:“这两天你好生伺候来路家的,传我的话,每天加两个鸡蛋,另加半碗白米汤。”
拾粮愕在了草棚里,他怎么也没想到,水家三小姐会下这样的指示。
这天后晌,院里又发生了另一件事,水英英把拴五子捆起来打了。理由是,水英英指派拴五子给山风梳毛,山风不让梳,拴五子瞅瞅四下无人,就对山风下狠手,结果刚打了一下,水英英就出现了。
水家大院里里外外被采割的草药晒满的时候,大梅和二梅挤在同一天来到青石岭。水二爷正在后院里喝叹新来的帮工,让他们脚下小心点,别把药踩坏了。二梅在身后怯怯叫了一声:“爹。”
水二爷转过身,目光愕了几愕,忽然道:“我不是你爹。”
二梅瘦了,黑了,水嫩的皮肤变得粗糙,脸上松垮垮的,甚至都有了皱纹。看得出,这段日子,她有多熬煎。这煎熬都是因为仇家在凉州城的生意,水二爷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对凉州城仇家仁字号起了贪念的,是一个叫冯传五的人,此人势力大得很,他已先后霸了凉州城孙、李两家大户不少生意,都是以前方战事的名义。如果不是县长孔杰玺等人从中周旋,怕是仇家仁字号,已经到了他手里。就这,听说仇家也花了不少银子,只是,在青石岭负责种药的副官仇家远,并不知道这些,二梅两口子跟公公一起,把这场风波顶过去了。
二梅又唤了一声:“爹——”
水二爷这才扭过头,正好看见一年轻帮工脚下踩了药,水二爷一下不依了:“你眼让屎灌住了呀,看不见那是药。”
大梅以为爹是冲她们发脾气,不服气地说:“你给谁耍威风哩,走,二梅,找英英去。”说着话,姊妹俩真就往外走。
“回来,你两个外人家的,没看见院里都是药么?”
两个人在后院门口停下,等水二爷出来。就看见拾粮背着一麻袋药,打上院那边绕过来。大梅说:“他就是西沟来路家的拾粮,干活可卖力气。”二梅说:“不卖力气爹能留他,爹是谁,你我还不清楚?”
看见拾粮汗流夹背累得要死的样,两人同时叹出一口气,咧开身子,给拾粮让出一条道。拾粮的目光微微在两人脸上扫了扫,平静地闪开了。二梅就说:“这娃,一看就老实。”大梅接话道:“可不,我听帮工们说,他心可灵巧着哩,会背《本草纲目》呢。”
“真的?”二梅有点不信。
“谁会背《本草纲目》,乱呔吣。”水二爷正好听到,抢白了一句。
到了上屋,水二爷还阴着个脸,没等二梅开口,就骂:“你家不是忙得脱不开身么,怎么倒有闲工夫串门子来了?”
水二爷骂这话是有原因的,冷个脸也是有原因的。山上四处要收药,水二爷怕他忙不过来,英英尽管能帮忙了,毕竟年岁轻,很多事还指靠不住。水二爷就差拴五子,先后去了东沟和平阳川,想让两个女儿女婿抽几天空,帮他把药收了。没想,她们一个比一个忙,都说腾不开身。女婿忙倒也罢了,毕竟人家不姓水,可大梅跟二梅说忙,水二爷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眼睁睁看着她爹往死里忙,这号女儿,养了不是白养?水二爷本来就在这事上有疙瘩,大疙瘩,方圆几十里,他惟一被人戳脊梁骨的,就是没个儿子。原指望两个女儿能帮他把这个疙瘩解开,哪知……“爹,我们不是赶过来了么。”大梅知道爹为啥生气,赔着笑道。
“赶过来看你爹的笑声?”水二爷冲大梅恨了一眼。
大梅扑赤一笑:“爹现在发大财,我们巴结还来不及呢,哪敢看笑声。说吧,叫我们做啥?”
“啥也不做,嘴搁便宜了吃。”
“爹——”二梅不高兴了,为回这趟娘家,她跟公公差点吵了嘴,若不是男人家宽心里惦着药,急着让她来,她还来不了呢。
三个人正说着话,英英打地里回来了,一进院,听说两个姐姐来了,药也顾不得往后院放,扔给下人,就朝上院跑来。姐妹仨见了面,甭提多高兴。英英在两个姐姐脸上连着亲了几口,又打又闹的,还嫌不够,嚷着让爹出去。水二爷一看她们三个的亲密劲,心里的气消了。笑着道:“好,好,我出去,我出去,现在我连屋里蹲蹲的权力也没了。”
当天后晌,水家破天荒宰了一只羊,招待自家两个女儿,羊肉的香味弥漫在院里时,水家三个女儿,正按爹的分工,分头把着三摊子,忙着验药晒药装药。等忙到天黑,吃了香喷喷的羊肉饭,姐妹仨再也顾不上爹,钻南院英英屋里说悄悄话去了。
就在同一个晚上,水家大院外面的草滩上,另一对黑影儿,也在唏唏嘘嘘地拉话儿。
斩穴人来路是在天黑时分上路的,他算好了时间,打西沟到青石岭,放快了脚步走,三个时辰就到,正好是水家大院人睡定。果然,他刚在马莲墩上坐下,草滩上便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这马莲墩,是来路和儿子拾粮的暗记,几个月前,来路决计离开水家大院时,就曾牵着儿子拾粮的手,指给他看:“记住了,娃,这地方背风,也避人,往后,爹和你,就在这儿说话。”这以后,来路偷偷来过两次,一次是在拾草咽气前,一次是在拾草咽气后。父子俩,就以这样的方式传递着安慰,传递着牵挂。
拾粮来到马莲墩前,轻轻学了声夜猫子叫,来路忙说:“娃,我来了。”
拾粮蹲下,来路立刻拉过娃的手,哽着嗓子说:“娃,他们,他们又打你了?”拾粮说:“没。”来路把拾粮的手攥得紧紧的:“娃,你不要瞒爹,爹眼不瞎耳不聋,水家咋欺负你的,爹都知道。”
“没。”
“我苦命的娃——”来路说着,就要哭。拾粮忙提醒:“爹,这是在人家眼皮下。”
来路噤了声,抹了把鼻涕,恨恨地甩掉。“娃,忍,刀架脖子上也忍,我不信你熬不出个头。”
拾粮嗯了一声。怕爹伤心,将水家大院最近的变化一一说给爹听,特别是说到三小姐水英英,他的声音都变了:“她对我不像先前那么狠了,还让狗狗给我打荷包蛋。”
来路不相信,以为儿子骗他。拾粮便将挨打前后的经过又说了一遍,来路听得怪怪的:“怎么会呢,三丫头那脾性,出了名的臭,怎么会对你好呢?”
“她是真好,我身上的伤,还是她给的膏药贴好的。”
“好就好,好就好啊,只要三丫头不欺负你,你的日子就好过了。”来路由衷地说。
见爹不再难过,拾粮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大黄叶子包着的鸡蛋,递爹手上:“爹,你吃。”
“娃,哪来的。”
“狗狗给的。”
“你吃。”
“我吃了好几个哩,这个,爹吃。”
父子俩推让半天,来路终究还是抵挡不过鸡蛋的诱惑,剥皮吃了。
草滩上飘起一股淡淡的蛋香味儿。
来路心里,升腾起一股子做爹的幸福。
吃完蛋,来路打了个嗝,又问:“这阵子,学下啥了?”
“叔走了,没人教我,我自个揣磨着哩。”
“你喜财叔的事爹听说了,没他,你更要用功。对了,曹药师肯教你不?”拾粮一时不好做答,来路心里,似乎明白了。道:“种药的事,爹跟冷中医打听过,不难,只要你用上心,三五年就能学会。冷中医说,一要下苦功记,二是要用心儿辨认。天下的草药,多着哩,不见得就是药师教你的这些,光冷中医的药铺里,就有好几百种。”
“爹,我在辩哩,今儿个,我还在岭顶草丛中辩出一种药哩。”
“这就好,这就好,爹就怕你光知道死记,不知道活辩。”
夜色浓稠,稠得化不开,九月的草滩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曹药师终究还是控制不住,把火撒在了拾粮头上。


第三节
药是分开采的,就是说谁种的药谁领人采,在院里分开晒。一开始,人们都往曹药师这边跑,尤其拴五子几个,好像成心要给拾粮难堪。慢慢,情况就不一样了,先是吴嫂狗狗几个,接着,往狼老鸦台这边来的人多起来,后来,竟连三小姐水英英也来了,三小姐一来,拾粮这边的人气,就比曹药师那边旺了许多。
这也罢了,反正水二爷又雇了不少帮工,曹药师是不会担心没人跟着他采药的。
但,谁也没想到,岭上会起闲话。闲话一开始只在几个人中间传,传着传着,就挡不住了,药地里,路上,晒场上,甚至院里,帮工们只要碰上头,就都交头接耳,神神秘秘议论。议论个啥,闲话。闲话是是非,闲话是祸根,闲话,是撒在当事人心上的一把盐。
两个药师种的药不一样,曹药师的药个小,茎细,像是没吃饱的娃,长得不精神。刘喜财的呢,肉厚,叶肥,那药儿,一采到手里,感觉就实腾腾的,让人想起水二爷种的罂粟。这还不算,长地里差别还不是太大,不细心还瞅不出,一晒院里,让风儿吹几天,太阳晒几天,这差别,一下就显了出来,想遮掩都遮掩不掉。哪怕你不懂药,哪怕你当它是草,还是一眼就能望出二者显显的差别。这差别,最早是三小姐水英英发现的,不过她把话藏在了肚里,没跟任何人说,包括父亲水二爷。
曹药师脸上挂不住了,不是挂不住闲话,闲话他压根就没当回事,是挂不住这差别。身为药师的曹某人当然不会对院里的景致视而不见,事实上他也在焦躁不安地观察着,等待着,等待太阳把差别晒小,等待风儿把刘喜财的那点优势吹走,这样,越来越响的闲话,就都成了一个屁,只臭一下院子,是熏不倒人的。可惜,他还是让闲话熏倒了,熏得越发不安了。
这一天,曹药师莫名其妙就来到了狼老鸦台,拾粮正在专心致志采药,他的身后,一左一右跟着狗狗和吴嫂。站在地头,曹药师的眼生出一股猛痛。不是拾粮刺激了他,是这一地还未采尽的药,是这九月的风吹不走的花。种了一辈子药,凭啥就老是种不过别人呢?种不过刘喜财倒也罢了,输给拾粮这要饭的,让他心口子咋平?
“拾粮,拾粮你个狼吃的!”曹药师一激动,就学青石岭的话喝叹起来。拾粮一个转身,他太用心了,曹药师猛乍乍一声,吓着了他。
“曹叔,你说啥哩?”
“说你爹个头!你娃子倒长精神了,我的话也听不着了?”
“不是,曹叔,我不是采药哩么?”
“采,采,有你这么采药的么?你瞅瞅,这一地的药,你采了多少?丢东拉西,你尽挑肥的肉多的采,瘦的呢,扔了?”
拾粮往后一看,的确他只采了肥的肉的,那些瘦的细小的,还好端端长在地里。这不是刘喜财安顿的,药师刘喜财只说,采药的时候,拿眼睛去采,眼睛带着手,手就知道该怎么采了。喜财叔说得很笼统,具体咋采,没说。按药师们通行的作法,采药是从下埂子往上埂子挨码茬儿采,不漏,不遗。药多,人少,这样采省时省力,再者,不管肥瘦,采到院里都是药。
拾粮没。拾粮是拿眼睛采,眼睛让他采哪朵他采哪朵,同一朵上,眼睛让他采哪个叶他采哪个叶,眼睛看不上的,先留着,交给风儿和阳光,过几天眼睛又能看上,再从头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