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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画
作者:王跃文
三十二
皮杰的天马娱乐城竣工开业了。朱怀镜和方明远都被邀请参加开业典礼。但皮市长关照两位不要去,免得无端地生出什么话来。他们只好同皮杰解释了。皮杰发了老头子一通牢骚,再说过一段专门请二位一次。可司马副市长应皮杰恭请,去了,亲自为娱乐城剪了彩。他是分管财贸的市政府领导,参加开业典礼似也在情理之中。这已让皮杰挣足面子了。朱怀镜是过后才知道司马副市长去为娱乐城剪彩的,觉得中间的文章耐人寻味。因为他知道皮市长和司马副市长两人私下里不和睦。依着老百姓,两人若是有意见,你家有事,我眼睛都不朝你那一方。可官场上的事,按常人的思维往往是想不通的。那就不去想吧。天马娱乐城从开业那天起生意就很是兴隆。这里有高级餐厅、保龄球馆、游泳馆、歌舞厅、KTV包房、茶屋、桑拿浴等,各种服务一应俱全。
向吉富贪污税款案果然办得滴水不漏。案发三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朱怀镜正在天马娱乐城打保龄球,接到龙文的电话,说向吉富已被处决。这时的龙文早已是乌县财政局局长了。按照朱怀镜的嘱咐,龙文在案子未结之前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这三个月朱怀镜也不太好受,他同玉琴总过不好,似乎所有的甜蜜都已随风而逝,再也追不回来。两人却舍不得分手,都在努力想让对方满意。都是很成熟的人了,怎么说分手就分手呢?可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两人似乎都是在用理智维系着感情,不想显得太孩子气了。这同夫妻间碍于家庭观念不想轻率离婚差不多。情人关系到了这一步,也许是不祥之兆吧。方明远隔几天就叫朱怀镜一道陪皮市长打打网球,这会让他获得几个小时的快乐。陈雁是每次都在场的,望着她在球场上轻巧地腾跃,她那迷人身段的造型瞬息万变,令人回肠荡气。不过朱怀镜这种时候的愉悦并不完全是因为陈雁。他是这样一种人,哪怕自己有天大的事不开心,只要同领导在一起,什么都暂时烟消云散。其实,让他不开心的是同玉琴的感情,让他担心的却是向吉富的案子。他希望早日接到龙文的电话,却又怕接到他的电话。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多管闲事。龙文也很谨慎,在自己顶过调查难关之后,仍然不敢给朱怀镜打电话。硬是等到向吉富在枪声中倒下了,他才在当天晚上打电话过来。两人在电话里也不像专门说这事儿,而是老朋友聊天,偶尔说到乌县最近的新闻,随便说起向吉富因什么什么罪被处决了。
朱怀镜现在终于知道事情了结了,本可以放心了,可他内心莫明其妙地悲凉起来。今晚在一起打保龄球的还有雷拂尘、方明远、玉琴、宋达清、黄达洪,都是皮杰请来的。大家玩得很高兴,却只有朱怀镜和玉琴是强作欢颜。玉琴的不开心还因为龙兴大酒店的生意。龙兴的生意冷淡一段之后本来好起来了,可天马娱乐城一开业,她那里的餐饮、保龄球、歌舞厅和KTV包房生意又冷火秋烟了。如今,荆都的新贵们把上天马玩当成了一种时尚,这儿门前通宵都是车水马龙。每到黄昏,门前的停车场里靓女如云。她们浓妆艳抹,秋波频频,随时就召。这些女郎是荆都的候鸟,哪家夜总会的气候适宜,她们就飞向哪里觅食。偌大一个荆都,也只有天马能够为这些候鸟提供最好的气候。玉琴坐在自己生意对手的保龄球馆里消遣,心情可以想见。
打完三局保龄球,皮杰又请大家去唱歌。朱怀镜想自己今天哪里是唱歌的心情?就说算了吧,改天再玩。可其他几位先生还余兴未尽,想再玩玩,不让朱怀镜走。玉琴给了朱怀镜一个眼色,意思是她想先告辞了。朱怀镜暗自点头,让她先走。于是,玉琴向皮杰道了感谢,先走了。皮杰便领着几位去了KTV包房。一位小伙子忙跑了过来,像位部门经理。皮杰交待了几句,小伙子就去了。皮杰笑道:“唱歌没有小姐作陪,气氛不像。每人请位小姐。”大家便客气,说不用请,自己玩吧。朱怀镜推辞得最恳切,说:“皮总,我们都是几位好朋友,随便玩玩就是了,请什么小姐?”皮杰便笑道:“怕什么?玉琴又不在这里。”听着这话,朱怀镜脸一下红了。几位便望着朱怀镜笑。皮杰自知失言,便圆场道:“玉琴说有事先走了,我也就不勉强留她。有位女士,大家就玩不尽兴了。”几位正说笑着,经理小伙子领着五位小姐进来了,一个个歪着挺着扭着摇着站在大伙儿面前。皮杰说:“各位随便挑吧。”大伙儿先是客气,说让老总先挑,言语间隐去了皮杰的姓氏。皮杰却摇手谦让,说客人优先。几位便开始挑人。朱怀镜还有些不好意思,半天不曾动作,他们几位是早已玉人在怀了。皮杰便问朱怀镜:“张老板,你是不是看不上?看不上再去叫。”方明远一手拍着她怀中小姐的脸蛋儿,一手指着朱怀镜笑道:“这位张老板呀,心目中有个模子在那里摆着,眼光高。”说话间皮杰已挑了一位,只剩下一位了,站在那里有些发窘。朱怀镜觉得让小姐难堪也不太好,便朝那小姐招招手。小姐莞尔一笑,过来了。朱怀镜暗自笑自己傻,明知道躲不过的,何不早些下手挑了?到头来捡了个别人挑剩下的。这位小姐脸蛋子身段都不错,只是微胖,就被几位先生花中选花比下去了。小姐坐下来,手便放在朱怀镜的手心里,柔声问:“先生唱歌吗?”朱怀镜歌唱得不好,轻易不在外面瞎叫喊的,就说:“小姐唱吧,我欣赏欣赏就行了。”这小姐的手很是酥软,缎子一样,捏着很舒服。这会儿,方明远已在同他的小姐合唱《心雨》。方明远即兴改了歌词,唱得很逗,大伙儿都笑了起来。朱怀镜这位小姐挑了那首《真的好想你》,说把这首歌献给身边这位朋友和在座所有朋友。大伙儿便指着朱怀镜开玩笑。这小姐的歌还真的不错,不愧是在场子里混的。小姐唱着唱着,手便越抓越紧,让朱怀镜感动起来。小姐唱完了,博得满堂喝彩。下面就是雷拂尘和小姐唱《康定情歌》。黄达洪和宋达清早带着小姐出去跳舞去了。小姐见朱怀镜歌也不想唱,就邀他出去跳舞。两人下了楼,正好一曲慢四开始。小姐手往朱怀镜肩上一搭,头便微微弯着,仰视着他,浅浅地笑。朱怀镜也望着她,笑着,却找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来。小姐轻轻说:“先生还有些拘谨,放松些吧。”朱怀镜说:“没有哩,我很高兴。”小姐说:“能让先生高兴就好。我们啊,就怕自己不能让客人高兴。”说话间,小姐又把身子靠近了些,高耸的胸脯在他的胸膛上摩擦。一曲下来,朱怀镜不想上去唱歌了,干脆在这里跳舞算了。两人就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卡座坐下了。小姐把头半靠在朱怀镜怀里,说:“看得出,先生是位很自珍的人。”朱怀镜不知小姐指的是什么,问:“何以见得?”小姐说:“你对我很尊重。”朱怀镜就着这个话题问:“那么你们希望碰着哪种男人呢?”小姐抬起头,微笑着望着他,再又偎进他的怀里,说:“希望碰上你这样的男人。”朱怀镜便把小姐搂了一下,说:“感谢小姐看得起。”这时,灯光骤然间暗下来了,轻柔的音乐抒情地奏起。小姐拉着朱怀镜进了舞池,整个人儿扑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搂着他。朱怀镜感觉着女人酥胸的挤压,脑子里一片空茫。女歌手哀婉地唱着《今晚你把我带走》:…
这样的夜晚我不想一个人过月光如水啊清风如水这样的夜晚最令人孤独…
舞曲很长,女歌手的歌完了,曲子还在进行着。刚才两人都没说话,现在歌声停了,小姐便凑在他耳边说:“今晚你把我带走。”朱怀镜心里一震,想尽量放尊重些,可下面却很不听话,硬硬地挺起来了。小姐把他抱得更紧了,下身紧贴着他,轻轻地扭着。朱怀镜装糊涂,只道小姐是在说歌词,只说这歌好听,没有回答她。小姐又说:“先生,我知道你们几位是很尊贵的客人,我们要好好侍候。”朱怀镜问:“这话怎么说?”小姐说:“有人关照过,要让你们开心,你们愿怎么开心就怎么开心。”朱怀镜胸口狂跳起来,却故作镇定:“谢谢你小姐,我很开心。”曲子完了,两人仍回卡座。有了刚才这番经历,小姐更是没有顾及了,索性吊着他的脖子,把一条腿搭了过来。朱怀镜的手没处放,只好很自然地搭下来,放在小姐的腿上。小姐咬着他的耳朵说:“你摸摸我的腿嘛,我的腿很够味的。”朱怀镜哪敢如此放肆?万一熟人见了,多不好?便玩笑道:“小姐浑身上下都很够味,岂止你的玉腿?”小姐便把腿放下来,头靠在朱怀镜肩上,笑道:“先生很会奉承女人,只是太谨慎了。先生,按我们规矩,不该打听客人姓名的。我见先生是位君子,要是你信得过我,可不可以留个电话?”朱怀镜着难了,便用话搪塞道:“要是有缘,今后还会见面的。我可不可以请教小姐芳名?”小姐笑道:“先生好聪明啊,自己不显庐山真面目,却来问我的名字。其实交际场上,逢场作戏,哪有真话?我在场面上见人多了,好坏还是分得出的。男人嘛,只要同他说几句话,多少就知道几层了。”朱怀镜觉得小姐这话有点意思,便问:“那么依你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小姐说:“你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朱怀镜笑了起来,说:“当然是想听真话了。”小姐咯咯一笑,说:“你嘛,想做坏人又做不来,算是个好人吧。”朱怀镜拍拍小姐的手,说:“谢谢小姐看得起。”小姐便伏在他耳边说:“先生,叫我李静,十八子李,安静的静。你就叫我名字吧。叫小姐,太没情调了。”两人坐着说了会儿话,又去跳舞,相依相偎地在舞池里飘来飘去。李静总是在说着绵绵情话,似乎同她跳舞的男人不是萍水相逢,而是她相恋已久的情人。朱怀镜早已心猿意马,却在心里交待自己一定要守住底线。李静喃喃道:“好想同你过夜。”朱怀镜心早动了,却不想冒这个险。他却闹着好玩,想试试这女人深浅,问:“怎么过夜?哪里都不安全。”李静说:“这里有地方。我也可以跟你走。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跟我走。”朱怀镜说:“我很喜欢你,但今晚不方便。你告诉我怎么找你,过几天我打你电话。”李静便说:“好吧,我等会儿给你留个电话。”朱怀镜见李静似乎很真,怕她太失望了,便说了些道歉的话。跳完这曲,朱怀镜说上去看看。
回到包房,却只见雷拂尘同小姐相依相偎地在唱歌。李静拿过手包,取出一张名片,送给朱怀镜。朱怀镜拿过一看,见名片正面只有名字和电话、手机、寻呼机号码,背面印着一句话:当您怀念这个夜晚,请您Call我。朱怀镜心想这个女人,把这种事情还弄得很情调呀!这时,雷拂尘歌唱完了,同朱怀镜打招呼。朱怀镜请他们二位自便,又同李静说话。他想等皮杰回来,同他打声招呼,先回去了。再呆下去,怕自己守不住。可皮杰半天没有回来。朱怀镜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玉琴打的。他忙接了,说马上回来。李静玩笑道:“你家监察局长叫你?”朱怀镜抱歉地笑笑说:“对不起,我先走了,后会有期。”雷拂尘站起来,问怎么不再玩一会儿?两人客气几句,握手说了再见。李静陪朱怀镜下楼,直送到门口,情意绵绵,说:“我等你Call我。”朱怀镜驾着汽车开出一段路,兜了个小圈子,再折回来,开进了龙兴大酒店。他在车上挂了皮杰手机,道了谢。皮杰当然笑他太拘谨了,不敢尽兴玩。朱怀镜也不想显得太老夫子气,只说家里有事。
玉琴还没有睡,坐在客厅里等他。“云里雾里了吧?”玉琴噘着嘴巴佯作生气。朱怀镜拍拍她的脸蛋儿,说:“云里雾里了我还回来?早登仙去了。”玉琴脱了朱怀镜的衣服,开了水让他去洗澡。朱怀镜躺在浴池里,不禁想起了李静。那女人很肉感,也很会风情,一定别有一番风味吧。如此动人的女子就被那几位仁兄挑剩下了,可见他们眼力到底不行。选女人单凭眼观恐怕还是不行,也得像中医一样望闻问切才是。朱怀镜闭着眼睛擦着自己身子,慢慢竟动情起来,心中不免恨恨的。玉琴送睡衣进来了,朱怀镜便朝她张开双手。玉琴望一眼他下面那硬挺挺的玩意儿,抿着嘴巴笑。朱怀镜便说:“你坏家伙,笑什么呀?憋死我了!”玉琴仍是笑着,慢慢脱了衣服。
这一回两人过得不错。完事之后,玉琴面如桃花,让朱怀镜抱着去了卧室。两人抱在一起静静躺了会儿,玉琴不经意叹了一声。朱怀镜问:“你怎么了?”玉琴说:“没什么。明明是生意上的对手,还要老朋友似的同人家去应酬,真是滑稽。”朱怀镜说:“你事业心强,我知道。但凡事也不必太认真了。什么叫事业?给你说,对这个问题我是越来越糊涂了。从前我们理解的事业是为什么什么奋斗终身。现在呢?唱高调不切实际了,可人们实际起来又太实际了,就是四个字:升官发财。我是在官场上混的,平时说到事业,就觉得很空洞。人们评价你事业成功的标准就是看你当多大的官。可我的确没有把当多大的官看成是什么事业。你呢?生意场上做的,照说事业就是发财了。可你这企业是国家的,同自己发财没有多大关系。再说,如果赚钱就是事业,那么我们何必绕那么大的弯子去高谈阔论什么事业?现在你的生意被皮杰争去了,是没有办法的事,也不是你无能。你只要尽自己的力就是了。”玉琴叹道:“话虽这么说,但人活一口气。雷拂尘任总经理,这里生意兴隆,轮到我就生意清淡,我脸面往哪里放?最伤脑筋的是,生意如果不好,员工就会人心惶惶,我在这里过得下去?”朱怀镜笑道:“话说回来,皮杰即使这样,也是同你们公平竞争。做生意,不可能没有竞争的。”玉琴不高兴了,说:“你是说我们竞争不力?你怎么知道就是公平竞争?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公平竞争你不知道?我们是最先有意向征这块地的,他却用低于我们的价格征了地。这中间公平在哪里?就说现在,整个荆都市最漂亮的三陪小姐都一窝蜂似的往天马去,这中间明堂你猜不出?还会有哪家酒家、宾馆如此大胆?这又哪来的公平竞争?”玉琴的语气是质问式的,让人听着不好受,朱怀镜的情绪也坏了起来:“你怎么回事?我随便说什么,你总要驳得我体无完肤才罢休。我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让你开心。我俩能在一起呆一会儿其实不容易,何必总要说些不高兴的事呢?说到底,有些事情不是你我这些人能够改变的。大势所趋,有什么办法?”玉琴不做声了,不知是委屈还是被说服。朱怀镜也懒得去理她,躺在那里望天花板。最近两人总是话不投机,说着说着就生气。朱怀镜甚至觉得自己越来越俗气了,总是为着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同玉琴争执。有时为了劝玉琴,他说的一些话也许并不代表自己的本意,只是顺着她的话,拿社会上流行的说法去宽解她。有时同她争起来了,就仅仅只是为了争执了,也就不管什么道理不道理,只要能当炮弹的话都会从他的嘴巴里迸出来。每次,最先沉默的都是玉琴,然后打破沉默反过来安慰他的也是玉琴。朱怀镜便会在心里自责,暗自发誓今后再不同她赌气了。
可是今天,玉琴背过身去,半天都不说话。朱怀镜有些不忍了,扳过玉琴。玉琴浑身软沓沓的,滚了过来,眼睛却闭着。她瘦了,眼眶陷了进去。朱怀镜便心疼起来,搂起玉琴,说:“好了,我俩再不争这些空话了。你的生意,急是急不好的,慢慢想办法吧。”玉琴像是不生气了,叹了口气,往朱怀镜怀里拱了拱,抱着他睡了。
朱怀镜也感到很累,迷迷糊糊的就要睡去。却猛然想起龙文打来的电话,不由得一惊,醒了。内心感慨一会儿,就想这事只能这样了,别管那么多,睡吧。可怎么也睡不着。他想今晚这同一张夜幕下,向吉富已成一具僵尸,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了;自己同玉琴相依相偎,忘情销魂;身为乌县财政局长的龙文也许正放心落意睡着大觉,朱怀镜从电话里听得出他暗自庆幸的自己过了关;张天奇呢?他这会儿在干什么?
国画
作者:王跃文
三十三
朱怀镜清早去办公室没多久,接到一个不幸的消息。卜未之老人大儿子卜知非打来电话,说卜老先生昨晚去世了。朱怀镜闻讯大惊。卜知非拜托他转告李明溪。朱怀镜答应了,说了些安慰话。接完电话,朱怀镜坐在办公桌前,半天不知要做什么。卜老身体那么健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李明溪接到朱怀镜的电话,半天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说:“是真的吗?”这话本来问得好笑,朱怀镜这回笑不起来,说:“谁同你开这种玩笑?这样吧,你写幅挽联吧,落我俩的名字。我再按荆都规矩买些礼品。我中午下了班再来接你。”十点多钟,柳秘书长打电话来,请朱怀镜去一下。朱怀镜忙放下手头的事,去了柳秘书长办公室。柳秘书长起身同他握了手,很是热情。朱怀镜不知柳秘书长有何事交待,就笑着问:“秘书长,有什么重要指示?”柳秘书长笑了笑,不马上答话,过去掩了一下门,请朱怀镜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下,这才说:“今天没有指示,专门同你扯扯。怀镜,你的工作不错,各方面素质都很好,组织上是很满意的。我同皮市长经常说到你,皮市长也同意我的看法。办公厅最终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朱怀镜不知今天柳秘书长到底要说些什么,很想听他马上点题,别再山重水复了。可柳秘书长说了半天,说的都是对朱怀镜评价,尽是些表扬的话。朱怀镜不能总听着这些话不吭声,这样显得太不谦虚了。可柳秘书长说起话来口惹悬河,滔滔不绝,很难让人插上嘴。朱怀镜明知柳秘书长不抽烟,却给柳秘书长递烟。他便趁柳秘书长摇手说不抽不抽的空儿,谦虚了几句:“感谢柳秘书长的教育和栽培。我做的每一件工作,都是因为有领导支持,有领导撑腰。说句心里话,在您手下工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累是累了些,但累得心情舒畅。有您这样的领导,是我们干部的福气。”柳秘书长摆摆手,笑道:“哪里啊,是你自己工作出色。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只是知道理解人,关心人,肯用人。干部成熟了,就要重用,就要提拔。”朱怀镜听出些味儿来了,却不敢相信事情会有这么快。便想,也许柳秘书长是想同他谈谈别人的提拔吧,便说:“是啊,柳秘书长在用干部上是很有口碑的。同志们都说您识才,惜才,爱才,重才。干部的成长在于培养啊。”柳秘书长有了刚才这番烘云托月,这会儿就把文章结穴了,说:“怀镜,按说,你任正处级实职时间不长,应缓一步。但厅党组认为,像你这样有潜力的干部,不妨破格。我们考虑,给你压点担子,提你任个副厅级研究员。我已把党组的初步意见向皮市长汇报了,皮市长表示同意。”朱怀镜胸口怦怦地跳了起来。运气这么好,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他知道自己的脸红了,却也不怎么窘。心想自己在柳秘书长面前,脸要红就红一回吧,反倒显得敦厚质朴。就像小孩在大人面前幼稚就幼稚一点吧,倒可爱些。柳秘书长说清了组织意图,就端起了茶杯,注视着朱怀镜。这个时候,柳秘书长把对话空隙主动留出来了。朱怀镜这就得马上表态了,便红着脸,语气却还平和,说:“感谢柳秘书长。我自知努力不够,还有很多不足,却让领导这么器重,真有些诚惶诚恐。”柳秘书长说:“我这是先同你透个风,不算正式找你谈话。我们厅里用干部,这些年一直坚持走民主路线,先由干部推荐。这个你是知道的。”这个程序朱怀镜当然知道。从科级干部中提处级干部,就先在相应处室全体干部中投票进行民意测验;从处级干部中提厅级干部,民意测验就在各处负责人中间进行。看上去够民主的,其实中间文章不少,大家心里都清楚。科级干部提处级,民意测验纯粹是走过场,领导不想提你,你哪怕有百分之百的支持率都枉然了。可从处级干部中提厅级,投票情况一般还是会认真对待。毕竟处级干部没有科级干部那么好对付。但不论提哪级干部,有关领导都会很方法地透些风出去,甚至做些说服工作,让大家心里有个数,服从组织意图。朱怀镜对投票没有多大把握。他任正处级时间短了,这么快就提拔他,别人肯定有看法。朱怀镜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之后,又说:“柳秘书长,您领导了解我,但各处的负责人不一定都了解我。您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平时只是埋头工作,不太注意和外处室的同志联络。所以还得请柳秘书长做些工作才是,不然我估计我的票数肯定不会太多。”柳秘书长点头说:“我会找同志们个别扯扯的。我说,你上了,你认为处里谁出任处长合适些?”朱怀镜没想到柳秘书长会问这个问题。他琢磨着柳秘书长的表情,想猜出他的意图,却实在猜不出,便谨慎地说:“要是从内部产生的话,我个人意见,邓才刚同志比较合适。这个同志工作能力不错,事业心也还不错…”朱怀镜见柳秘书长眉头皱起来了,就换了口风,“这个同志要说不足,就是统筹协调能力可能差了些。布置他一项工作,他可以很出色地完成,但要他出个什么新点子,或者通盘考虑处里工作,就有些顾不上了。”柳秘书长含蓄地一笑,说:“怀镜,你小看他的了,邓才刚的本事大得很哩!而且人品也好,一身正气,疾恶如仇。”朱怀镜听了这话,几乎产生错觉,以为柳秘书长真的很赏识邓才刚。但他马上从柳秘书长嘴角的笑容里看出了一丝讥讽,便后悔自己为邓才刚说话了。柳秘书长已不再关心这个话题,同他说起别的事了。
从柳秘书长那里回来,朱怀镜心情仍没能平静。邓才刚过来,向朱怀镜汇报《财政论坛》一书的发行情况。朱怀镜组织的领导干部财源建设理论与实践研究征文活动搞得很像回事。大部分论文都在《荆都日报》上发表了,还组织评委评了奖,上上下下的领导同志皆大欢喜。过后又将论文结集出版,《财政论坛》是请示皮市长定下的,并由皮市长题写了书名。再加上皮市长亲自做了序,这书的发行自然方便了。这些具体工作都是邓才刚抓的,现在发行工作已结束。一算账,包括发行收入、财政拨的活动经费、企业赞助,赚的不算很多,但年终发奖金是不愁了。朱怀镜和颜悦色,直道老邓辛苦了,内心却很同情这位可怜人。朱怀镜一直不明白,领导为什么对邓才刚如此不欣赏。在他看来,不管论德论才,邓才刚都是应该重用的好干部,却硬是把他放在副处长的位置上压着。也许他的时运还没到吧。朱怀镜想想自己前几年,不也是这般要死不活的吗?官场上的事情,真是叫人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