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年轻人闹酒,严尚明同皮市长头碰头在说话。一会儿,皮市长招呼大家尽兴,就同严尚明进里面说话去了。严尚明好像有些拿厅长架子,也不同大家客气一句,只跟着皮市长进去了。王姨招呼一声,也进去了。皮勇当然不便离开,就干干巴巴坐在这里看着大家热闹。小马仍是站在一边酌酒。朱怀镜觉得在这里呆得太久了不太妥,就说:“时间不早了,酒也差不多了。客走主安,是不是喝杯团圆酒算了?”
皮杰抬手在朱怀镜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说:“朱哥你不够意思,我俩可是头一次在一起喝酒啊!”又玩笑道:“再说了,还喝两瓶酒,这可是老头子的指示啊!我是不怕违背他的指示,你们可得遵守啊!”说罢又在朱怀镜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豪气冲天的样子。朱怀镜肩头被拍得生疼,心头却很畅快。
皮杰越是喝酒,话就越多,嗓门也越高:“兄弟们,我在外面自己闯天下,沾不了老头子的光,靠的就是些难兄难弟。搭帮兄弟们啊,老弟我才混了碗饭吃。老头子,他不端掉我的饭碗就算开恩了。他廉他的政,我没意见,可也别端我的饭碗是不是?”
这时王姨出来了,朝皮杰使了眼色,压着嗓子骂道:“你这是怎么搞的!一喝酒就拿你老子出气!他不该廉政?他是你两兄弟的爸爸,却是全市人民的市长!他当市长比当爸爸的责任更大!你喝酒就喝酒,不要左一句老头子,右一句老头子!”王姨说完,不好意思似的朝大家笑笑,又进去了。
可谁也不为这场面感到尴尬,只说皮市长的确是个难得的好领导,对自己要求严格,对家人要求也严格。皮杰却嘘了一声,调侃道:“莫谈国事!我们喝酒吧。我说过大家平起喝,谁也不抵谁。可我刚才说到搭帮兄弟们,还是得表示下意思。莫笑话我贪杯,我就再敬各位一杯!”
皮杰便又挨个儿敬了一轮。真是海量啊!真是海量!一片赞叹声。
快九点了,两瓶酒总算喝完了。皮杰说是不是还喝一瓶?方明远玩笑说,不敢违背皮市长指示,还是算了吧。大家都说算了,于是就算了。
都说谢谢了,准备走人。皮市长出来同大家握别。一个个站起来,就都有些醉态了。严尚明最清醒,先同皮市长握一下手,再举手朝大家挥一下,就走了。几位老总拉着皮市长的手就半天不放,嘴里尽是醉话。朱怀镜知道自己也多喝了,却还能看出别人的醉相,便交待自己等会儿同皮市长握手千万干脆利落。没想到皮市长送走了他们几位,却说:“小朱和小方也急着走?坐坐吧。”朱怀镜见皮市长不像是在说客套话,觉得应留下来坐一会儿。可他知道自己的酒性,这会儿不发作,过会儿就会来事的。便说:“您和王姨都忙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方明远也附和着。这时,皮杰靠在沙发上,已开始打鼾了。皮市长伸手同朱怀镜和方明远一一握了。朱怀镜感觉今天皮市长握他的手很用力,几乎叫他有些痛感。他深刻领会着皮市长的握手,觉得别有意味,心里顿时暖融融的。
朱怀镜和方明远刚要出门,皮杰却突然醒来,叫住了他们:“等等我,我们一块儿走。”皮市长回头骂道:“你今天还想走?走得成?”又对朱方二位说:“别理他,好走吧。”
出来让冷风一吹,朱怀镜觉得头愈加有些发晕了。可怕方明远看笑话,他拼命支持着。他猜方明远只怕也差不多了,也是在硬撑。朱怀镜说:“皮杰真是海量,今天他只怕喝了一斤半酒。”方明远说:“对对,我见识过多次了。其实他只是喝到这个样子就容易睡觉,并不怎么醉。说不定我俩一走,他就会出门的。他哪肯在家里过夜?”
两人得同一段路,就相依着走。朱怀镜听得方明远说话舌头有些打哆嗦,就知道自己给人可能也是这个感觉。他就不想再说什么。方明远也不说话了。朱怀镜感觉似乎不对,就无话找话,说:“今天那位裴大年最有意思,硬要有意把裴字念作贝。他发了那么大的财了,要赔一点也赔得起啊,干吗这么迷信?”
方明远哈哈一笑,笑得有些夸张。这份夸张既显露了醉意,又在掩饰着醉意。笑过之后,他说:“裴大年的笑话,收拢来有八箩筐。他的公司原来叫飞人服装厂,后来赶时髦,改作飞人制衣公司。公司人事部门在设计职位方案时,设了个总裁。这总裁理所当然就是他裴大年了。裴大年一听说他将被称作总裁,大为光火。原来他是裁缝出身,最忌讳人家说他是裁缝。总裁不就是公司的总裁缝了吗?于是就称他董事长兼总经理。”说罢,两人哈哈大笑。
两人分了手,各自回家。朱怀镜想着总裁的笑话,越想越觉得幽默,忍不住想笑。可又不能笑出声。偶尔碰上个熟人,便就着这笑脸同人家热情打招呼。
敲了门,香妹开了门。“一听你这敲门的声音,就不对劲,就知道你喝醉了。”香妹有些不高兴。朱怀镜面带微笑,摇摇晃晃进了门。踉跄几步,往沙发里一倒,就哈哈大笑起来。香妹只得去拧了热毛巾,替他敷额头。朱怀镜却只是哈哈大笑,像肚子藏着一千个笑话,就是不肯告诉别人。
香妹忙个不停,也嚷个不休。朱怀镜大笑一会儿,心头却莫明其妙忽生悲意,呜呜哭了起来,眼泪汪汪的。哭得那个伤心劲儿,叫香妹都不知所措了。
香妹说:“人家家里死人了,你哭得这么伤心干吗?还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朱怀镜突然收住了哭声,像是一下子清醒了,眼开眼睛,很吃惊的样子,问:“啊?谁死了?”
香妹眼睛定定地望了朱怀镜一会儿,像是见了怪物。她半天才说:“你不是疯了吧?死了那么多人!”
朱怀镜这下像是真的清醒了,木然地望着天花板,一句话也不说。


国画
作者:王跃文

 

十九
朱怀镜在家里昏昏沉沉睡了一天。晚饭后,他说出去走走。今天风很大,气温很低。心想说不定要下雪了。
他本想径直去玉琴屋里的,却老远就见酒店大厅里巴台边站着一个女人,背影好像玉琴。他就往大厅走去。果然是玉琴。他刚踏进大厅,玉琴无意间回过头来,看见他了,朝他笑笑。这笑容只在她的脸上飞快地闪了一下,立即就消失了。玉琴板起脸望着巴台里的小姐,嘴里却对朱怀镜轻声说:“你先回家去吧。”
朱怀镜顿时手足无措,搔头抓耳地回过身,出了大厅。心想今天玉琴怎么了?笑得那么勉强?脸色那么冰凉?朱怀镜便隐隐不快。转而想起玉琴叫他回家去,心头也就熨帖些了。他打开玉琴的家门,真的是一种回家的感觉。
一开灯,却见矮柜上新放了一个花篮。朱怀镜上前看了看,又嗅一嗅,一股清香沁人心脾。他猜想这一定是玉琴刚买的。他不太懂花,只识得其中的菊花、玫瑰、康乃馨,还有一种好像是郁金香,别的几种就不知名了。十几种颜色各异的鲜花,让一蓬叫不上名的细碎小白花云一样烘托着,格外漂亮。有这花篮,客厅里的气氛就完全不同了。
一会儿玉琴开门进来了。朱怀镜忙迎上去,拥抱着玉琴。两人便像八辈子没见面似的,站在门后吻得气喘。
两人坐到沙发里,仍是拥在一起。朱怀镜问今天是什么重要日子,还买了花篮?玉琴偏头一笑,有意卖关子,要朱怀镜猜。朱怀镜猜了好久却猜不中。玉琴噘起了嘴巴,说:“你怎么就不知道猜我的生日呢?”
朱怀镜立马圆睁了眼睛,说:“哎呀呀,你怎么不早同我说呢?你看你看,我什么表示也没有,这怎么得了?你这样不是陷我于无情无义吗?”
玉琴见朱怀镜这急样儿,很是可爱,便抚摸着他的胸膛,说:“看你急的!好了好了,我又不需要你送我什么。我是有意不同你说的。我早就想好了,要碰碰自己的运气。我想,要是我生日那天,你来陪我了,就说明我还有福气。可从昨天下午起,就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本想打电话问问你今天在干什么的,还是忍住了。直等到晚饭时候还不见你来,我就不畅快了,连吃饭都没胃口。我很不高兴,就一个人出去随便走走。偏巧碰上吧台的服务员在嘻嘻哈哈打私人电话,我就批评了她。我正好心头有火哩!你来的时候,我正在骂人呢!”
朱怀镜这就想起了玉琴刚才那张冰冷的脸,就说:“原来梅老总在教训员工,我还以为是我哪里错了哩!你板起脸来还真能吓人哩!”
玉琴笑道:“我还没有那么恶劣吧?不过我能坐上副老总的位置,多半是凭我这个性。我自己干事认认真真,谁要是乱来,我绝不留情面。这个性放在女人身上,看不惯的就说是泼,欣赏的就说是有魄力。好笑不好笑?”
朱怀镜笑着问:“是谁欣赏你?”
玉琴戳一下朱怀镜额头,说:“我知道你是往坏里猜我了。我在这里的地位,用你们官场的话说,是历史形成的,不存在要去巴结谁。这里大半以上是女职工,也只有我这样的女人才治得了她们。所以,谁来当老总,都得让我出来当副老总。不过一把手我也当不上。”
朱怀镜忙陪不是。他知道今天玉琴过生日,心里高兴,不然他这么问她,她会很生气的。朱怀镜到底还是过意不去,就说:“玉琴,再怎么着,我俩不能这么冷冰冰地坐在家里为你过生日呀!你说,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你只说,我马上就去替你买。当然你说要一辆漂亮的跑车我就只有登天了。”
玉琴钻进他的怀里,手在他身上哈痒痒,说:“我的傻男人!有你在这里,就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朱怀镜很感动地抱起玉琴,深情地亲吻着。玉琴的手不闹了,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她那温润的嘴唇抒情地翕动着,散发着醇香的气息。朱怀镜闭着眼睛,吻着这心爱的女人,感觉这女人已幻化成雾或云,在他呼吸吐纳之间同他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朱怀镜睁开了眼睛。玉琴却早已张大眼睛凝望着他了。她那目光水一样流泄着,让他觉得自己沐浴在清澈的山泉里。他说:“琴,我这礼物当然是你的。但我想我俩还是莫干巴巴坐在屋里,今天的日子毕竟不同。我俩出去一下好吗?找个地方,好好玩玩。你不是没吃好晚饭吗?去吃一顿也行。”
两人相依相偎走在林荫道下。梧桐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只有光溜溜的枝桠在寒风中抖索着,时而发出尖利的怪叫。“冷吗?”朱怀镜把玉琴紧紧地搂了一下,问她。“不冷。有你这么搂着,再冷我也觉得温暖。”
见路边有家茶屋,玉琴说:“这地方看样子清静,我俩进去坐坐好吗?”
“你还没吃晚饭啊!”朱怀镜说。
玉琴拉着朱怀镜往茶屋去,边走边说:“现在不饿。家里有点心,想吃回去吃就是。”
进去一看,果然是个清静的地方。大堂可容茶座五六十张小桌,一面设有乐坛,几位琴师在那里演奏曲子,这会儿正好奏的是《二泉映月》。楼上有包厢,凭着栏杆可观赏演奏。大堂客人已满,两人就上了包厢。服务小姐递来单子,两人点了茶水、点心、水果等。一会儿,他俩点的东西就上齐了。这地方真的不错,不见人声喧哗,只听丝竹悠悠。朱怀镜抿了一口茶,茶也不错。
演奏的全部是民族乐曲,就像这茶一样很对朱怀镜的脾胃。这会儿演奏的是《春江花月夜》。朱怀镜其实并不懂音乐,但他熟悉张若虚笔下的意境。听着这如泣如诉的曲子,他脑海里萦回着的是《春江花月夜》的诗句。那些灵光闪闪的诗句,零零碎碎的,在他的脑子里水珠般蹦着,滑着,淌着。“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怀镜!”玉琴轻轻推推他,他才知道自己眼睑有些湿润了。他微叹一声,说:“这曲子真动人。”又摇头笑笑,说:“玉琴,这曲子就真的是从千千万万相思病人血里肉里魂里流出来的啊。”玉琴故意逗他:“这病有药吗?”朱怀镜揉着她的脸蛋蛋儿,长叹一声,说:“我愿这样长病不起啊!还要什么药?”玉琴懒懒靠在朱怀镜肩头,说:“我俩也许都病得不轻吧?大概病入膏肓了。”
有小姐进来续茶,朱怀镜问这里营业到什么时候。小姐说到午夜一点停止营业,民乐演奏到十一点就结束了。
乐曲又起了。刚才朱怀镜同小姐说话去了,没听清曲目。他合目欣赏了一会儿,才知是《十面埋伏》。他微合双目:楚汉古战场,金戈铁马,血雨腥风,惨烈,悲壮,刘邦,韩信,彭越,楚霸王,绝望,万古遗恨,蓑草残阳,寒夜冷月…
朱怀镜正忘情着,一位中年男子进来,笑眯眯地打拱道:“欢迎光临。是头一次光顾吗?”这男子忙又递烟、递名片。朱怀镜接过名片眯眼一看,见是茶屋经理,大名刘志。朱怀镜只得客套,说:“对对,头次来。这里不错,很有特色。喝茶要听点什么,就只能听民乐。要是来点摇滚就不像了。”
刘志竟坐了下来,说:“还算可以吧。现在饭店、酒吧、咖啡厅之类太多了,我就不喜欢跟风。跟你说,荆都的咖啡厅最早就是我搞的。你问问荆都老搞生意的,没有谁不知道我刘志。我搞了咖啡厅,生意红火,马上就有人一窝风跟着搞了。我就不搞咖啡了,改作鲜花生意。一做,生意又不错。人家又眼红了,又跟着我搞。你看现在街上哪里不是鲜花店?你搞吧,我不搞了,我开茶屋。现在看来茶屋还不错。我猜过不了多久,又是一窝风。现在已经有人跟着我搞了。哼!中国人!”
没想到这刘老板侃瘾这么足。朱怀镜想止住他,就打断他的话头,说:“你的确不错,点子多。”
“哪里,兄弟过奖了。两位在哪里发财?”刘志意思是想交朋友了。
玉琴脚在下面轻轻踢了一下朱怀镜。他意会了,就玩笑道:“发什么财?我没有认真在哪里做事,四处混日子。”
刘志马上对朱怀镜二位肃然起敬了,说:“兄弟,我就佩服你这样的人。我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你是有学问的人。现在真正有学问的人,谁还死守着一个单位领那几百块钱薪水?不是我吹,那几百块钱,我抽烟都不够!”
朱怀镜越发听出这人的俗气来了,真有些不耐烦,却又下不了面子,只得说:“刘老板谈吐不俗,是位儒商啊!”
刘志谦虚道:“朋友们都说我是儒商,夸奖我了。不过我倒是喜欢把生意做得有些文化气息。你看这氛围,这情调,还算过得去吧?都是我自己策划的。我想啊,钱少赚点没关系,别把人搞俗了。还搭帮我这里不算太坏,生意很好。今天是天气太冷了,平日啊,全场暴满。跟你说,市里的头头脑脑,也爱到这里来喝喝茶。昨天晚上,皮市长就来了,带了十来个人,坐了个把钟头,花了五百来块钱。他硬要付钱,我也就收了。过后有员工说我不该收皮市长的钱。我想怎么不该?钱又不多,就五百多块。我不能让皮市长为这五百来块钱落个不干不净是不是?”
朱怀镜暗自觉得好笑,有意问道:“当市长的那么忙,也有时间来这里喝茶?”
刘志说:“他们领导可能的确忙。他昨晚八点钟到的,九点刚过就走了。”
看样子刘志侃兴正浓,朱怀镜只好客气道:“刘先生你忙你的吧,我们坐坐就走了。”
刘志忙拱手道歉,说是打搅了,欢迎多多光临。
这人一走,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玉琴说这人很不懂做生意的礼貌,还硬充斯文人。《十面埋伏》早完了,整个节目也已结束。朱怀镜顿觉兴趣索然,但他不想败玉琴的兴,只问她是不是回去了?玉琴说好吧。
走到外面就觉得很冷了。朱怀镜紧紧拥着玉琴,说:“明天会下雪的。”玉琴说:“下就下吧,谁也管不了天老爷。”
朱怀镜说:“这刘志很典型,荆都生意人当中,很有一层是他这个样子,好吹牛皮。从昨天下午起,直到晚上九点钟,我一直同皮市长在一块儿。可能皮市长有分身术,分出一个来这里喝茶了。”朱怀镜当然不便说他昨晚在皮市长家里喝酒。
玉琴听了就笑。朱怀镜又说:“这些人,吹这种牛皮连常识都不懂。首先,皮市长根本不可能来这种地方喝茶,除非他神经出了毛病。第二,就算他神经出了毛病,来这里喝了回茶,也不可能由他亲自掏钱付账。”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朱怀镜又说:“本来听音乐听得好好的,这人蹦出来败兴致!不过也好,今天听的曲目,美则美矣,却都有些凄婉。他插在中间吹一通牛,倒也增添了幽默,乐得我俩好笑。”
玉琴说:“只要是你,穷也好,富也好,我都要。”
朱怀镜微笑着望望玉琴,没说什么。玉琴却已懂得他的意思了,头搭在他肩上厮磨着。朱怀镜还在想刚才的话题,说:“我敢断言,中国目前出不了世界级的大作家。这不是中国作家无能,而是别的原因。我注意到,每年诺贝尔文学奖一评出,都会在中国文坛掀起一些波澜。这不完全是因为那一百万美元奖金诱人,而是这个奖项的确是中国文学长期的梦想。当然奖金的确也诱人。作为大多数一辈子生活在国内的中国人,都习惯把美元折算成人民币,再去衡量其分量。那么一百万美元就相当于一千万人民币。这还不诱人?几乎让你想起它就气喘!但是,中国现在如果真的有人获了诺贝尔文学奖,就像我有次看过的一篇小文章说的,说不定就是官方抗议,文坛攻讦,舆论围剿。”
一边走,一边谈,从音乐谈到了文学,又谈到了作家。玉琴夸张地睁大眼睛,望着朱怀镜说:“我终于知道你对作家其实很敬重的,可是你对鲁夫好像不太在意!”
朱怀镜摇头哂然,道:“鲁夫也能称作家?也难怪人们看不起作家,因为大家平时见到的就是这一类的作家。鲁夫不就是写过几篇《南国奇人袁小奇》之类有狗屁文章吗?要文采没文采,要内涵没内涵,纯粹猎奇,说不定还全是胡诌。”
玉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怀镜,给你说,最近关于袁小奇可是越传越神哩!我们酒店有人说起他,简直就是神仙了。你说你不相信,却又向领导那里引荐,我真弄不清你。”
朱怀镜叹了一声,说:“如今的事情说不清啊!说不清就不说吧。我俩只说我俩,说我,说你,说你这个小东西!”
一路说说笑笑,一会儿就到家了。一进门,玉琴就偎进朱怀镜怀里,柔声说:“怀镜,你老说我是小东西,你知道今天是我多少岁生日吗?过了今天,我就满二十九,上三十岁了。女人一过三十,再也小不了啦!”
朱怀镜从来不在乎玉琴的年龄,也就从没问过她。他见玉琴似乎有些伤感,便搂起她往沙发上去,一边脱去她的外套,一边说:“你永远是我的小东西!小东西,你还要吃什么?今天我去为你做。”
玉琴妩媚一笑,说:“有你这话我就够了。不要吃什么了,刚才吃了那么多糕点和水果,饱了。你还担心我不高兴?告诉你,这个生日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好的生日。今后都能这样就好。我可以不要鲜花,不要生日蛋糕,不要山珍海味,也不要别人来祝福,只要你。”
玉琴说着,眼睑微微湿润了,嘴唇轻轻努起。朱怀镜小心地张嘴迎过去,慢慢地吮吸着,觉得今天这张小嘴唇格外柔润清香。今晚两人都不显得狂热,只是咬着嘴儿粘在一起,柔情万般。

国画
作者:王跃文

 

二十
玉琴早早就醒来了。她今天本来很恋床,只想贴着心爱的男人好好儿睡,睡个一天、两天、三天,把这一辈子的瞌睡全睡完了才干净!可她还得上班,只得轻轻舔了舔男人的耳朵,无可奈何起床了。
她怕吵醒朱怀镜,轻轻去洗漱间洗脸刷牙,然后来客厅打扫卫生。可当她猛一抬头,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朱怀镜听见了,衣服都来不及穿,跑了出来。只见玉琴惊愕地呆站在客厅中央。
原来,昨天玉琴买的那个漂亮的花篮完全枯萎了,好些花朵已经凋谢。
朱怀镜知道玉琴可能神经兮兮地想到别的什么了,便搂着她的肩头,安慰说:“没什么,不就是一个花篮吗?我等会儿就去买一个更漂亮的来,保证你喜欢。”玉琴叹道:“我平日买的花篮,侍候得好,能放半个来月。这回只一个晚上就这样了。我想这只怕不是个好兆头。”朱怀镜把玉琴重又搂回床上,拥在被窝里说:“你疑神疑鬼,想得太多了。昨晚我俩把空调开大了,气温太高,又干燥,哪有不枯萎的?要说这怪我,我该想到这一点。好了,小东西,你别太林妹妹了,花是花,人是人,两不相干。”朱怀镜觉得窗帘亮得异常,下床拉开窗帘一看,果然下雪了。他忙过来把玉琴抱到窗口,说:“你看,多漂亮!这是老天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该满意了吧?”玉琴同朱怀镜温存一会儿,上班去了。朱怀镜一个人静坐片刻,下了楼。打的到了政协,因是双休日,没人上班,找了半天才找到《荆都民声报》社。曾俚说过他还没分得住房,暂时住在办公楼的一间小杂屋里。朱怀镜弄不清到底是哪间,就一边敲门,一边叫喊。一会儿,最东头的一间房子门开了,正是曾俚。朱怀镜走过去,却见曾俚上身穿着毛衣,下身只穿着长内裤,手中还拿着一本书。曾俚没想到朱怀镜会来,有些吃惊,一边让着他进去,一边啊呀呀。房间很小,大概七平方米,靠窗放着一张旧书桌,墙角是一张折叠床。见这场面,就知道曾俚刚才正蜷在被窝里看书。朱怀镜在书桌前坐下,曾俚仍坐进被窝里。
“什么好书?”朱怀镜问。曾俚把书递给朱怀镜,叹了一声,说:“一本好书啊!只可惜…”曾俚没有说下去。朱怀镜拿着书看了看,见是《顾准文集》,就问:“这顾准是什么人?让你如此感叹?”曾俚神色严肃地谈起顾准,谈起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和命运,谈起中国的前途和命运。朱怀镜怀着复杂得难以言说的心思,环视着曾俚的蜗居。除了一床一桌,只有另一个墙角放着的一个大拼皮袋,那里面也许就是曾俚的全部家当。他想象得出,那里面不过就是几套很不入时的衣服而已。曾俚没有婚恋,没有家庭,身无长物。只有一脑子也许不该让他思考的问题。朱怀镜觉得曾俚不会是他自己说的哪个斗室里的又一个顾准,他也成就不了思想巨人,充其量只能是一个现代型号的唐·吉珂德。即便如此,朱怀镜也从内心里对他肃然起敬。
朱怀镜越发感到寒气逼人,身子一个劲地往里缩,整个人都快钻进被窝里去了。而曾俚似乎并不怎么觉得冷,端坐在床头。朱怀镜想自己这辈子也许再也过不了这种苦行僧的生活了。他同曾俚也许就是两种天地的人了。想到这里,他并没有心情去得意,相反却是说不出的苍凉。
“怀镜,”曾俚打破了沉默,说:“当然你还是做你的官吧。这世道只有做官是最好不过的事。我相信你做官的话,坏不到哪里去,如果你还是我从前认识的怀镜的话。如今官场集聚了大批优秀分子,这是值得庆幸的。要紧的是这些人别蜕化了。费希特早就忧虑过这事,他说,如果出类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还到哪里去寻找道德善良呢?”“你相信我会变坏吗?”朱怀镜笑问道。曾俚笑而不答,只说:“我不在官场,却知道官场对人的影响力是难以想象的。我有位同学,从前同我交往很密切。他现在已是某省的副省长了。我想他是我们这一辈人当中最早自觉适应官场的人。我不告诉你这人是谁,我得为他的形象考虑。他发迹的故事说起来很有趣。他很早就知道,仅凭自己勤奋工作,绝不可能有多大出息的。功夫在诗外。他夫人是电脑专家,他请夫人专门为他处理各种关系设计了一套软件,叫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他把需要利用的各种关键人物罗列出来,又据不同人物的身份、地位、作用等,为他们定了ABCD若干级。譬如,省级领导为A级,若干有联系的省级领导就编成代码A1、A2、A3等等,厅局级就相应编成代码B1、B2、B3等等。一年到头,哪一天该拜访什么人物,采取什么方法拜访,等等,都输入电脑。每天打开电脑,只需输入当天日期,再按回车键,电脑马上就告诉你今天要去拜访A1或B3或某某,采取什么方法拜访;同时提示你今天如果没有空,或者拜访不成功,必须在什么时间之前执行完此项指令。如果你今天有紧急事情,需提前拜访某一位人物,就在输入当天日期之后,再输入提前拜访谁的命令,电脑就会为你做出提前安排,同时提示你是否取消原定安排。你认为有必要取消,就按Y,否则就按N。最有趣的是,还设计了一个所谓的‘关系函数’,大致意思是随着你自己‘能量分数’的升降而确定网内关系人物的取舍。能量分数计分项目有好多项,我大概记得职务升降、权力大小、前景预测等几项。你的能量分数提高了,电脑就提示你得舍掉多少某某级的关系。这主要是保证关系的有效性,同时让你集中精力处理好有用的关系。相反,如果你不幸倒霉,能量分数下降了,电脑又提示你应增加多少某某级的关系。这套软件的功能很齐全,很科学,操作也方便,真让我佩服。我那同学刚刚开始运用这套软件时,还只是一个副处长,后来很快就青云直上了。我想那会儿他还不算很老练,或许他见我反正不在官场,又是同学,就在我去他家里喝酒时,向我泄露了天机。他向我当场演示过,真让我大吃一惊。我想他现在肯定后悔不该同我讲这个秘密了。”朱怀镜听罢,暗暗叹服这位副省长。这几乎是谁也想象不到的锦囊妙计。可朱怀镜明里并不怎么显露自己的惊奇,只半真半假说:“曾俚呀,但愿这位副省长别再升官了。不然,假如他今后官再大些,有了生杀之权,你只怕有性命之虞。”曾俚长舒一口气,说:“这倒不至于吧?不过我同他现在关系是明显疏远了。这回我在原单位不想干了,试着跟他联系,被他很客气地回绝了。我想他回绝我是对的。你想,他在那里做着大官,我却时时会写些让他们感到头疼的文章,你说他拿我怎么办?同他联系也是我做的最蠢的一件事,事后想起自己都觉得可笑。”“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朱怀镜笑道。他望着这会儿脸色开朗起来的曾俚,奇怪他描述那套公共关系处理软件,为什么那么绘声绘色,像是很欣赏。照说曾俚会很讨厌这种做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