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老起身,打开衣柜,取出衣服,小心开启柜底的小暗仓。史维不敢近前,他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爸爸讲的家族历史,他听着就像神话。他注意到刚才爸爸的目光很悠远,就像从五百多年前明代的那个夏夜透穿而来。他想象那个夏夜,神乐观的蚊子一定很多,乱哄哄地咬人。那位逊国的建文帝一定满脸哀痛,他面前跪着的文武百官想必都压着嗓子在哭泣。他们不敢大声哭出来,因为南京城内肯定到处是朱棣的爪牙,鸡飞狗叫。史彬公不知是个什么品位的大巨,为什么他既没有成为三位随身护驾者之一,也没成为六位给运衣食者之一。史维虽是中学的历史教师,但他的历史知识没有超出中学历史课本的范围,弄不清历史事件的细枝末节。像建文帝这般历史疑案,他就更弄不懂了。
史老取出了那个铜匣子,小心放在桌子上。匣子并不太大,却很精巧,有些龙盘缠着。史老说,当年史彬公接过钢匣,三叩九拜地谢了建文帝,发誓子子孙孙效忠皇上。自此以后,史彬公给我们史家立下规矩,除非建文帝复国还朝,不然史家子孙永世不得出仕。这个铜匣,就成了史家的传家宝。从那以后,我们史家祖祖辈辈虽说不上荣华富贵,倒也衣食无虞。这都是这铜匣子的庇佑。按祖宗规矩,铜匣不可随意承传,得选家族中声望好、才具好的人继承。凡接过这个铜匣子的人,就是家族的掌门人,家族大事,系于一肩。我四十一岁从你爷爷手中接过这个匣子,深知责任重大。我也一直在你们两兄弟间比较,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合适些。史维,史家五百多年的规矩,就靠你承传下去了。
史维耳根发热,支吾道,谢谢爸爸信得过。
匣子,你抱回去,好生保管着。此事关系家族荣衰,不可同外人说起啊!史老语重声长。
知道,爸爸。史维又问道,爸爸,钥匙呢?
史老脸色陡然间变了,严厉道,你就开始要钥匙了?你是不是回去就把匣子打开?
不是不是,爸爸。我是说…我是说…史维不知自己要说什么了。
史老在房间里不安地走着,说,史维,你根本就要禁绝想打开匣子这个念头。建文皇帝的旨意是,在我们家族大难临头的时候,打开匣子可以帮我们化险为夷。我们子孙要做的事,就是不要让我们家族遇上大难。不然,在平平安安的时候打开匣子,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家将有不测?所以,反过来说,建文皇帝的话又是谶语了。史维,祖上定的家规,五百多年了,不会错的。你先把匣子抱回去吧,我考虑什么时候可以把钥匙给你了,自然会给你的。
史维把铜匣子抱了回去,妻子秋明在房里不安地等候。她不知今天发生了什么,丈夫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她知道每次公公找史维去谈话,准没有什么好事。自从进了史家的门,她也渐渐适应了史门家风,凡事顺着公公。
捡了宝贝?秋明见史维抱着个什么东西,紧张兮兮的。
史维侧着身子,不想让秋明看见他怀里的铜匣子。他说没什么东西,你先睡吧。可秋明偏要过来看,他也没办法了,只好说,你看了就看了,不要问我这是什么,也不要出去乱说!史维说罢,就把铜匣子放在了写字桌上,开了台灯。两口子头碰头,仔细审视着这个铜匣子。史维这才看清了,铜匣子铜绿斑斑,古色古香,四面和盖上都缠着龙,共有九条,底面有“大明洪武二十五年御制”的字样。秋明眼睛亮了起来,说,是个文物呢,老爸送给你的?史维瞟了秋明一眼,说,叫你别问呀!秋明便噤口不言了。
此后日子,史维像是着了魔,脑子里总是那个铜匣子晃来晃去,弄得他几乎夜夜失眠。他原来想,老父在世,以顺为孝,犯不着惹老人家生气。一家人好好儿孝顺着老人家,等老人家享尽天年,驾鹤仙归了,再让全家大小按自己的想法过日子去。可是,自从他听说了家族的历史,接过了那个神秘的铜匣子,他就像让某种神力驱使着,或者让某种鬼魁蛊惑着,觉得自己就是父亲,就是爷爷,就是列祖列宗,就是五百多年前神乐观里跪在建文帝面前的史彬公。一种叫使命感的东西折磨着他,有时让他感到自己高大神武,有时又让他感到自己特别恐惧。他一天到晚恍恍惚惚,像飘浮在时间隧道里,在历史和现实之间进进出出。他甚至越来越觉着自己像幽灵了,便忍不住常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还是不是自己。终于有一天,他实在忍受不了某种庄严使命的折磨了,便跑到图书馆,借了《明史》、《明实录》、《明史纪事本末》、《明通鉴》、《明成祖实录》等一大摞有关明史的书。戴着老花镜的图书馆管理员,看见这些尘封已久的书今天到底有人来借了,就像养了几十年的丑女总算有人来迎娶了,了却了天大的心愿。老先生把老花镜取下又戴上,戴上又取下,反复了好几次,以为碰上了大学问人。
史维把这些书堆在书桌,在家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伏案研读。他教了多年的中学历史,却从来没有读过一本历史专著。做个中学历史教师,只须翻翻教学参考书就行了。而现在翻开这些史书,他只觉两眼茫然。因为他不懂这些史书的体例,也理不清明代纪年。光是研究这几本史书的体例,他便用了三天时间。然后又花两天时间,列了一张明代纪年同公元的对照表。事实上不列纪年对照表也无妨,需要了解相关年代的时候再推算一下就得了。可史维觉得时间不明明白白,脑子就糊里糊涂。那一刹那,史维猛然间似乎有了顿悟,发现人是生活在时间里的,生命存在于时间。人可以生存在任意的空间里,却不可以生存在任意的时间里。时间的霸道与冷漠,令人绝望和悲伤。
大约半年以后,史维在《明史纪事本末》里读到这样一段话:“…乃逊国之期,以壬午六月十三日。建文独从地道,余臣悉出水关。痛哭仆地者五十余人,自矢从亡者二十二士。…其经由之地,则自神乐观启行,由松陵而入滇南,西游重庆,东到天台,转人祥符,侨居西粤。中间结庵于白龙,题诗于罗永,两人荆楚之乡,三幸史彬之第,踪迹去来,何历历也。特以年逼桑榆,愿还骸骨…夫不复国而归国,不作君而作师,虽以考终,亦云(上而下火)矣。”史维反复研究这段话,意思大致明了,只是不明白“(上而下火)”是什么意思。翻开《现代汉语词典》,里面根本没有这个字。查了《康熙字典》,才找到这个字。上面解释说:泥短切,音暖,缩也。史维思量再三,“(上而下火)”大概就是畏缩、没有胆量的意思。那么这段话的大意是说,建文帝逊国以后,在外流浪了四十多年,最后无力复国,身老还家,做了佛老,终究是畏缩无勇的弱者。
史彬公到底是多大的官?有些日子史维总想着这事。可遍翻明史,都找不到有关史彬公只言半语的介绍。史维便估计史彬公的品级只怕不会太高。这想法简直是罪过,他不敢去向爸爸讨教。爸爸说过,史彬公是建文帝的宠臣。史维猜想,宠臣起码应该是近臣,倘若不是近臣,就没有机会成天在皇帝跟前行走,自然就不会得宠。而近臣差不多都是重臣,不是一定品级的重臣,哪能经常接近皇上?按这个逻辑推断,史彬公再怎么也应该相当于当今的省部级干部。可是除了《明史纪事本末》上提了一下他的名字,明史上怎么就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这是为什么呢?后来史维猛然想到翻翻自家家谱。家谱是爸爸收着的,史维找了借口,拿了出来。他当然不敢向爸爸谈起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是说想多了解一下家族的历史。这让史老很高兴,把家谱交给了他。你们的确要多了解自己家族的历史啊!你们欠缺的就是对自己历史的了解!
翻开家谱,见扉页上竟然就是史彬公的肖像,下面赫然写着:大明徐王府宾辅史彬公。史维平素也翻阅过一些外姓家谱,发现大凡家谱都有攀附陋习,总得推出一个历史上显赫的人物认作祖宗。似乎这一姓人的历史只是从这个祖宗才发祥的,在此之前这个家族都还是猴子。要说史家的显赫人物,史彬公之前至少还有史思明。只是史思明同安禄山先后造反,史家羞于认这位祖宗了,就像秦氏家族并不乐意把秦桧当作祖宗。史维反复琢磨,不明白这徐王府宾辅是个什么级别的官,只怕不会相当于省部级。充其量徐王也只是个省部级,那么史彬公勉强是个厅局级干部。那个时候的厅局级干部有机会经常同皇上在一块儿,是不是那时的皇上比较联系群众?史维想不清这中间的道道,反正史彬公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是打了折扣了。真是罪过!
史维研究家族历史这段日子,史老慢慢放权,也乘此一步步树立史维的威信。好些事情,本该是史老亲自作主的,他都让史维作了主。要说家里也没什么拿得上桌面的大事,无非鸡毛蒜皮。比方那棵榆树的枝桠伸到院子外面去了,快撑破邻居家的屋顶。邻居找到史维协商这事怎么办,史维说他得问问爸爸。他知道爸爸最看重那棵榆树。史老听史维说了这事,手一挥,说,都由你处理吧。史维同邻居商量了三个小时,拿了好几套方案,最后达成一致意见:由史家请人,将伸过去的榆树枝锯掉一节。
民工爬在树上锯树的时候,正是中午,史纲、史仪都下班了,他俩吃惊地望着在树下指手画脚的哥哥。他俩还不知道爸爸把处理榆树枝的事情交给哥哥全权负责了,生怕爸爸回家时生气。爸爸照例带着妈妈去明月公园唱京戏去了。过会儿秋明也回来了,望着树上纷纷扬扬飘落的锯末,嘴巴张得天大,忙问这是谁的主意?她还清楚地记得,前几年邻居也提过榆树的事,说是榆树叶子落在他家瓦楞上,把屋顶沤坏了。邻居家没明说,只是暗示史家把这榆树砍了。史老笑了笑,一句话没说。邻居也就不好多说了。史老是街坊心目中的贤达,大家都顾着他的脸面。自此全家人都知道老人家很喜欢这榆树,没人敢动它一枝一叶。史维全然不在乎弟弟、妹妹和妻子的惊疑,也不作任何解释,只是在那里抬着头指指戳戳。
这天史老回来得早。大家听到小珍在里面喊道爷爷奶奶回来了,这边榆树枝正好哗然落地。秋明吓了一跳,双肩禁不住抖了一下。史纲把脸望在别处,像躲避着什么。史仪飞快地从耳门进了屋里。
史老径直来到了后院,抬头望望榆树,说,好,好。史老说完就转身往屋里走。史维这才问道,爸爸你说这样行吗?史维明知是多此一举,还是冲着爸爸的背影问道。史老不再多说什么,点着头进屋了。一家人便跟着老人进屋,开始吃中饭。
一家人正默默吃着饭,史老突然说,今后,家里的大小事情,你们都听哥哥的!
全家人便望着史维,说当然当然。
过了好一会儿,史老又突然说,我老了,管不了这么多了,你们就听大哥的吧!
史维对建文帝逊国的研究几乎走火人魔了。可是能够找得到的史料少得可怜,他只能在只言片语上费劲琢磨。历史竟是这种玩意儿,可以任人打扮的。他反复研究手头的材料,没有大的收获。有个雪夜,史维面对发黄的竖排线装书,弄得头昏眼花。他去了后院,抓起地上的雪往脸上乱抹了一阵,一下子清醒了。他发现自己苦苦研究两年多,终于发现有些史实同爸爸跟他说的有些出人。爸爸说当年有二十多名大臣发誓同建文帝一道殉国,其实根据他的研究,那二十多名大臣只是愿意随建文帝出逃。爸爸和先祖怕是把“自矢从亡者二十二士”这句话误读了。这里面的“亡”其实是“逃亡”之“亡”。祖祖辈辈对先贤们的忠义感动得太没道理,简直是自作多情了。再说,建文帝无力复国,却还有脸面回到宫里去,就连有血性的大丈夫都算不上,更莫说是英明之君了,不值得大臣们那么效忠。史家世世代代还守着个铜匣子做逸民,就更显得可笑了。史彬公也不是先辈们标榜的那样显赫的重臣,这个家族没有必要把这么重的历史包袱当作神圣使命一背就是近六百年。而且,即便先辈们传下来的故事是真实的,建文帝也并不是说这个匣子不可以打开,他只是说但愿史家世世代代都用不着打开它。史维站在寒风瑟瑟的后院里,感觉自己简直可以当历史学家了,便有些踌躇满志了。
可史维一回到房里,面对一大摞明史书籍,他的观点动摇了。他重新翻开做了记号的地方,一行一行地读。他很佩服古人发明的竖排法,让后人读前人书的时候不得不点头不止。所以中国人总是对前人五体投地。而外国人发明的横排法,后人读前人书的时候总是在摇头,偏不信邪。相比之下,还是中国古人高明,牢牢掌握着后人。史维想,难道那么多高明的史家先辈都错了?不可能啊!
信奉和怀疑都很折磨人,就像热恋和失恋都会令人心力交瘁。这两种情绪在史维脑子里交替着,叫他一日也不得安宁。他想解脱自己的痛苦,便试着不再关心什么历史,把注意力放在了铜匣子上。每到夜深人静,他都有瘾似的要把铜匣子偷偷取出来把玩。他把台灯压得很低,让光圈刚好罩着铜匣子。心境不同,铜匣子给他的感觉也就不同。有时候,铜匣子在灯光下发着幽幽青光,像盗墓贼刚从古墓里挖出来的,有些恐怖。而有时候,铜匣子让灯光一照,烟烟生辉,似乎里面装满了财宝。史维尽量不让自己猜想匣于里面的谜,好像这是种邪恶,可其实他想得最多的还是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宝物。他夜夜把玩铜匣子,上面九条龙的一鳞一爪,四壁两面的一纹一理,他都烂熟于心。后来一些日子,他越来越着魔的就是那把神秘的锁了。锁是蝙蝠状的,锁销子掩藏在蝙蝠的翅膀下面,匣子的挂扣也看不见。转眼又是一年多了,可老人家一直没有交给他钥匙的意思。他真的有些着急了。
终于有一天,史老叫他去房里说话。史维,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把钥匙交给你了?老人家不紧不慢地问。
史维恭敬地注视着老人,说,爸爸交给我的话,我会很好保管的。
是吗?史老问道,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在琢磨那个铜匣子?
爸爸怎么知道?史维感觉爸爸的语气有些不对劲了,慌张起来。
史老眼睛望着天花板,说,你不要成天想着铜匣子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东西。这个匣子本来就不是交我们打开的。
是的,史维说,但按建文帝的旨意,也不是说不可以打开铜匣子,只是说但愿我们家族世世代代都用不着打开它…
史老长叹一声,说,我就知道,我只要把钥匙交给你,你马上就会偷偷打开铜匣子的。那样史家说不定就大祸临头了。你借了那么多明史书籍回来研究,我还让你读家谱。看来,我让你掌握我们家族历史,是个失误啊!
爸爸…
不要说了,史老闭上眼睛说,你把铜匣子给我拿来吧,我考虑还是将它交给史纲算了。他只是医生,不懂历史,没你那么复杂,只怕还好些。
史纲怎么也没想到爸爸掌握着这么大的家族秘密。他把那个铜匣子抱回去时也是深夜,妻子已经睡了。怀玉是个一觉睡到大天亮的人,你背着她到街上转一圈,她保证不会醒来,说不定会告诉你昨晚做梦逛了城隍庙。史纲一个人望着铜绿斑驳的匣子,满心惶恐。爸爸今晚同他进行了几个小时的长谈,要他担负起家长的担子。从很小的时候起,他都是听哥哥的,因为爸爸一向要求他们三兄妹间应该讲究尊卑上下。他觉得自己不堪此任,不说别的,他简直无法开口让哥哥怎么做。可是爸爸的旨意是不可违拗的。就连这一点,也是哥哥反复对他说的。哥哥说过多次,爸爸年纪大了,儿女们以顺为孝,凡事依着爸爸。要是爸爸不高兴了,发火也好,生闷气也好,全家大小都过不好日子。还是那句老话,家和万事兴。爸爸把铜匣子交给史纲时,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说,你不用担心他们不听你的。你只要手中有这个铜匣子,你们就得听你的。我们史家一直是这么过来的,快六百年了。
史维在史纲面前不再像哥哥了,倒像位弟弟似的。每天的晚饭,全家人都会到齐。这往往是决定家政大事的时候。老人家便总在这个时候向史纲吩咐些事情。家里人最初感到突然,慢慢地就习惯了。所以,每餐晚饭,多半老人只跟史纲一人说话,其他人的眼珠子就在他两父子脸上睃来睃去。
这天,也是晚饭时候,老人家说,史纲,快上春了,你叫人把屋顶翻一下,怕漏雨。
史纲说,好,爸爸!
看需要多少工钱,你叫史维先帮你算算。老人家又交代。
史纲说,好。哥哥,你今晚就算算吧,我明天就去叫人。
史维说,好,我吃了晚饭就算。
老人家又说,算的时候,打紧些,心里有个数。谈的时候,人家会还价的。
史纲不知爸爸这话是不是对他说的,一时不敢回话。史维知道爸爸吩咐事情一般不直接同他说,也不敢答话。气氛一下子就不太对味了。史纲忙说,行,我和哥哥会注意的。史维这才答道,是是,我注意就是了。
怀玉这天晚上破天荒地醒来了,见男人躲在角落里鬼头鬼脑。她突然出现在身后,史纲吓了一大跳。他这会儿正想着明朝初年的那场宫廷大火,是不是真的烧死了建文帝,爸爸说的建文帝君臣四个沦作三比丘、一道人,浪迹天涯,最后赐铜匣子给先祖,是不是真的?他脑子里完全没有历史概念。关于历史,他的印象不过就是很久很久以前,人们高冠博带,羽扇纶巾,在宁静的石板街上优游而行。其实他也像哥一样,每天晚上都会把铜匣子拿出来研究一番,只是他脑子里是一团浆糊,不像哥哥那样到底懂得历史。
什么东西,好希奇!怀玉蹲下身子。
史纲嘘了声,悄悄说,铜匣子,爸爸交给我的!
是不是很值钱?怀玉问。
史纲说,你只当从没见过这东西,不然爸爸会生气的。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只能让家族传人掌握,不能让别人知道!
难怪爸爸现在什么事都同你商量,原来他老人家叫你掌家了。怀玉恍然大悟的样子。
怀玉晚上再也没有那么多瞌睡了。她睡不着,她比史纲更加想知道匣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在一个夏夜里,天气热得叫人发闷,两口子大汗淋漓,蹲在地上摆弄铜匣子。当初爸爸把铜匣子交给史纲时,老人家神情很是肃穆,双手像捧着皇帝圣旨,史纲也不敢随便,只差没有跪下来了。这会儿两口子却把个传家宝放在地上颠来倒去。没办法,天太热了,他俩只好席地而坐。怀玉突然有了个主意,说,史纲,你明天偷偷把这匣子背到医院去,请你们放射科的同事照一下,看里面有没有东西。
史纲笑了起来,说,你是想发疯了!这是铜的,怎么透视?你还是当教师的哩!
怀玉也觉得自己好笑,也就笑了,说,我是数学老师,又不是教物理化学的。
怀玉说着,突然眼睛一亮,说,你还别说呢,我当老师的还真有办法!
什么办法?史纲忙问。
怀玉面呈得意色,说,我可以根据这个匣子的体积、重量等,大致推测一下这个匣子是空心的还是实心的。若是空心的,里面是空的还是装着东西,也可算个大概。
史纲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于是,两人找来秤,先称一称匣子的重量,再量量长。宽。高,计算体积,再查了查铜的比重,算算实心的应是好重,空心的应是好重。经反复计算,推定这是个空心匣子,壁厚大概多少。最后又反复计算,结论令人失望。
怀玉很肯定地说,里面是空的,没装任何东西。我敢打赌!
史纲不敢相信怀玉的话。他摇头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们史家祖祖辈辈不可能守着个空匣子守了将近六百年。我们史家历朝历代可是出了不少聪明绝顶的人,就这么容易上当?就说我爸爸,自小聪慧,才智过人,老来德高望重,在远近都是有口皆碑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怀玉笑道,信不信由你。我这是科学计算,不会错的!
怀玉不再关心铜匣子,每天夜里照样睡得很好。史纲夜夜望着铜匣子发呆,慢慢地也就没了兴趣。他倒是把一家老少大小的事情打理得清清爽爽。毕竟生下来就是老二,他始终尊重哥哥,体恤妹妹和晚辈。所以全家人都很服他。
又是一个冬天,史老大病了一场,直到次年春上,才慢慢好起来。人却老了许多。儿女们都清楚,爸爸病起来难得痊愈,多半因为他自己是一方名医,不肯轻易相信别人。可谁也不敢说破这层意思,眼睁睁望着老人家艰难地挨着,心里干着急。老人家能自己动了,仍是每天带着郭纯林出去走走。也不是每天都上明月公园。一向感到很轻松的路程,现在越来越觉得遥远了。有天夜里,老人家很哀伤地想,明月公园的路远了,便离归去的路近了。为了排遣心中的不祥,老人家从此便隔三岔五强撑着去明月公园会会老朋友。老朋友见了他,总会说他很健旺,很精神。史老听了,开朗地笑着,心里却戚戚然。他总是在这种心境下同老朋友们说起那些故去的老朋友。老朋友慢慢少了。刘老今年春上害脑溢血走了,陈老去年夏天就病了,听说是肺癌,一直住在医院里。史老不再唱京戏,早没底气了。别人唱的时候,他坐在一旁轻轻按着节拍,闭着眼睛。一会儿便来了瞌睡,嘴角流出涎水来。郭纯林见他累了,便推推他,扶着他回家去。在家里也偶然写写字,手却抖抖索索,没几个字自己满意。晚辈们却偏跟在屁股后头奉承,说爷爷的字如何如何。史老越来越觉得晚辈们的奉承变了味,怎么听着都像在哄小孩。老人家心里明白,却没有精力同他们生气了。史老暗自感叹自己快像个老活宝了。
史纲凭自己的职业经验,知道爸爸不会太久于人世了。他不忍心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家里其他人,就连怀玉他都没说。可是,他觉得在爸爸过世之前,必须同他老人家谈一次铜匣子的事。他想告诉老人家,这个铜匣子里也许什么东西也没有。日子越是无边无际地过,他越相信怀玉的话,怀疑史家近六百年来一直守着个神秘的空匣子。他觉得自己这是在尽孝,不想让爸爸带着个不明不白的挂念撒手西去。
这年秋天的一个夜里,且亮很好,史老坐在后院里赏月。史老坐在史纲搬来的太师椅上,郭纯林拿了条毯子盖在老人家脚上。史纲就坐在石凳上,望着老人家,说,爸爸,我…有件事…想同您说说…
史老听出这事很重要,就对郭纯林说,你先进去吧,这里凉。
郭纯林交代一声别在外面坐得太久了,就进去了。
史纲这才支吾着说,爸爸,我想同你说说那个铜匣子…
你也急着要我交锁匙了?史老生气了,他的声音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响亮过了,他的眼睛在月光下蓝幽幽的很吓人。
不是…不是…我是想说,爸爸…
你不用说了!史老起身走了,毯子掀在地上。
史纲捡起地上的毯子,望着爸爸的背影消失在黑黢黢的门洞里。他感到石凳子凉得屁股发麻,却一时站不起来。算了吧,既然爸爸不想听铜匣子的事,就不同他说好了,免得老人家不高兴。
其实老人家已经很不高兴了。就在第二天,老人家叫史纲交出了铜匣子。爸爸没有同他说铜匣子交给谁,直到后来他慢慢发现爸爸凡事都让史仪做主了,才知道铜匣子转到妹妹手上去了。
史老将铜匣子交给史仪,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五百多年来,这个铜匣子一直由史家男了承传,从未传过女人。可是,两个儿子都令老人家失望。铜匣子的承传人必须有个意念,就是忘掉钥匙。其实说意念也不准确,承传人根本就不应该想到这世上还存在铜匣子的钥匙。只有到了这一步,他才可以掌管钥匙。史维、史纲两兄弟念念不忘的偏偏就是钥匙。现在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女儿史仪身上了。史老从来没有交代两个儿子忘记钥匙。想让他们自己去悟出其中的道理。可当他把铜匣子交给史仪时,不得不把话说穿了。他不想再让自己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