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陶陶。”陶陶抢着答道。

“快进进来坐吧,热死人了。”那人忙开了办公室,“我是县委办主任,姓王。”

王主任替陶陶倒了茶,忙说:“小陶,这个这个,怎么称呼你?你比我小,叫你小陶没意见吧?你坐坐,我马上把关书记找来。”

“没事的,他不就要来了?不要专门去找。”陶陶说。

王主任却挥挥手,飞跑出去了。一会儿,关隐达就来了,见面就伸出手来。陶陶笑道: “谁跟你握手?我又不是你的下级。” 关隐达嘿嘿一笑,说:“是上级,是上级。”

晚上,关隐达领着陶陶在街上散步,却是一路和别人握手而过。陶陶说:“这哪是散步?简直是毛泽东接见红卫兵嘛。”

“尽是熟人,怎么好不打招呼呢?”关隐达说道, “好吧,我带你走小巷子,去城外的河边。那里僻静。”

陶陶说:“这方面你得学学我老爸。他从地委大院里走过,别人只敢远远地打招呼,没几个人敢上来握手。”

关隐达说:“你老爸是只虎,没几个人能像他那样。但是你要知道,老虎不是一天长大的。”

陶陶望着关隐达,说:“你怎么也同我老爸一样,说话玄玄乎乎了?”

关隐达笑了:“我哪里玄乎?我是说你爸爸的威望是慢慢形成的,也可以说是历史形成的。我呢?刚入官途,总不能像你爸那样吧。”

“我爸怎样?”陶陶说,“好像你话中有话。”

关隐达说:“陶陶你多心了,我非常敬重你老爸。不过真要说起来,他的个人魅力是他的书生意气,而最终让他不会太得志的也许还是因为他的书生意气。”

陶陶说:“我真不明白。”

关隐达说:“你可能并不了解你爸爸。他老人家既有文才,又有干才,更有思想。但是他太自信,难免就有些自负或自傲,不肯求人。当官这事,得由各种机缘促成,单是自己如何能干,不行的。”

陶陶说: “你知道得这么透,怎么就不向我老爸进言呢? 原来你是个刁参谋!”

关隐达说:“我说的不一定就对了,只是瞎猜。大家都说你爸同省委书记如何好,可是也不见他怎么关照你爸。你爸同省委书记原先是老同事,这倒是真的。”

陶陶说:“我也不知道。爸爸从来不在家里谈工作上的事。

爸爸说,你真成了陶凡的女婿,不见得就是好事。可是他不肯再说下去。”

出了小巷,河风迎面而来,很凉爽。关隐达说:“他老人家担心是多余的。未必老婆同仕途哪个重要我都不知道了?”

陶陶听了这话,身子就软软的,头贴进关隐达怀里。陶陶说:“爸爸有时心情不好,我也看出些。却不知怎么劝他。妈妈拿着他也难办。妈妈当面笑眯眯的,背后就叹气。爸爸在西州干得到底怎么样?”

关隐达说:“你爸爸很不错。每一位领导新来,大家都会发现我们来了个最好的领导。这差不多已成规律。但是你爸爸,真的很好。可是,他在这位置上呆得太久了。俗话说,管家三年狗都嫌。”

“这么说,很多人嫌我爸爸了?”

关隐达说:“当官就得干事,干事就要得罪人。干事越多,失误肯定就越多。时间越长,好领导的神话就越受怀疑。中国人是习惯神化领导人的。还有,你老呆着不走,想上的人就上不来,也遭人恨。我原来是你爸爸的秘书,现在别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女婿,所以很多话我是听不到的。但是可以想象,不知有多少谣言在传播。等他下来了,接任的来了,人们又会发现西州来了位最好的地委书记。这是个很可笑的规律。”

陶陶点头道:“难怪爸爸说你做他女婿不见得是好事。等爸爸把西州的人得罪得差不多了,就退下来了。你也许要在西州呆一辈子,别人就会整你。是这个道理吗?”

关隐达笑笑说:“没这么严重,不要管它。”

陶陶心里并不在意这事儿,却故意说: “如果真是这样,我想你还是最后考虑一下。我不能误你的前途。” 关隐达捧着陶陶的脸蛋儿,说:“我喜欢你,哪管那么多!”

其实关隐达早就反复想过这事了。他知道自己并不蠢,可是因为他将是地委书记的女婿,别人就会低看他几分,以为他不过搭帮岳老子发迹。他要让人们相信自己能力,得比别人花更多心血。如果陶凡真的当了省委领导,关隐达就是另一番风景了。可是陶凡多半会在地委书记位置上退下来,关隐达今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关隐达也只是反复忖度自己的未来,徒增几分无奈。他并没有想过为着顶官帽子,就把自己心爱的人儿放弃了。

陶陶轻轻叹道:“这次回来,我见爸爸的头发白得差不多了。望着他那样子,我真心疼。”

关隐达也很感慨,说:“男人一辈子就是这样,什么事都得硬着腰杆子挺着,直到满头飞雪。”

陶陶撩着关隐达的头发,说:“我不让你的头发变白。”

关隐达就说:“好,我就不白。跟着你过日子,我头发不会白的。”

“那你可别后悔啊!”陶陶抬头望着关隐达,满脸的娇嗔。

关隐达又把陶陶的脸托起来,动情地抚摸着:“傻孩子,我怎么会后悔呢?你是我最大的成就。知道吗?你踏上西州这块土地第一脚,就有双眼睛注视着你了。我同你说过的,那个早晨,我在招待所后面的林子里望着你。命运真是神奇啊!”

陶陶说:“就让他们把我分配到你县里来,今后你往哪里调,我就跟着往哪里跑。”

河风激起水花,拍打着堤岸,啪啪地响。流萤漫舞,蛙声四起。

(九)

隆冬了,成天寒雨纷飞。每日凌晨,城里人多半还在睡梦里,就会听见街上的鞭炮声、哭号声和唢呐声。今年很奇怪,人老得很多,天天都有出丧的。陶陶见不得死人的事,心里害怕。只要听见街上有哭声,陶陶就钻进关隐达的怀里,浑身发抖。关隐达哄着她,说她还是个孩子。

县委办突然接到通知,说是老地委书记陈永栋去世了,要求各县市敬献花圈,并派领导同志参加追悼会。关隐达同陈永栋熟识,就说:“我跑趟西州吧。”

陶陶正好想回去看看父母,就一同去了。两人回到西州城,在街上买好花圈,直接奔灵堂去。理事的都是地委办老同事,见了关隐达,免不了客气。可毕竟在办着丧事,不便热乎,就握握手,脸上露出说不清的表情。陈永栋两儿一女,都四五十岁的人了,不怎么懂礼数,倒是躲在一边。等地委办的人叫他们,才过来同关隐达握手。关隐达见了他们那漠然的样子,说不出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只说陈老书记是个好人。围观的人很多,都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追悼会得下午举行,关隐达同陶陶就先回爸爸家看看。关隐达打发司机去宾馆休息,自己同陶陶步行上山。桃岭的风更猛,吹得人不能张嘴呼吸。陶陶背着风,说:“有人说陈老留下了很多钱。”

“你怎么知道?”关隐达迎着风,大声问。

陶陶退着走,说:“你在同人打招呼,我听别人议论。”

只有妈妈在家,爸爸还没回来。妈妈见两人冻得脸都红了,忙开了空调。

“真是个怪老头!”妈妈说。

陶陶问:“别人都说,陈老存下了很多钱。”

妈妈说:“你爸爸同我说过,是真的,有四十多万。陈老留下遗嘱,这些钱全部交党费。”

陶陶说:“老人家境界倒蛮高啊。”

妈妈摇摇头,说起事情原委。陈永栋好可怜的,死了几天,才有人知道。他平时独来独往,儿女又不在身边。有位老同志突然想起,好久没见陈老清早舞剑了。他觉得不对劲,就报告了地委办。地委办派人撬开门,发现老人家安详地睡着了。幸好是冬天,不然尸体都不行了。陶凡听说了,马上带着吴明贤赶了去。地委办的同志正在清理陈老的遗物。从床头搜出张纸条,皱巴巴的。打开一看,竟是陈老的遗嘱。字歪斜而粗大。

我的遗嘱

一、我终身积累的钱共四十五万元交党费。

二、我的辫子要剪掉,理光头,干干净净去见马克思。

三、我的儿女肯定要争我的钱,不能听他们的。

陈永栋某年某月某日

陶凡接过遗嘱看了看,嘱咐在场的人说:“这份遗嘱,请同志们务必保密。”

陶凡马上约见了张兆林等几位在家的领导。陶凡说:“陈永栋同志的高风亮节值得我们敬佩。但是,我个人意见,这个遗嘱我们不能完全执行。”

大家都吃了一惊,不知陶凡有何用意,却都不说话,等着陶凡说下去。陶凡有些激动,沉默片刻,才说:“陈老一生严格要求自己,连自己的子女进城都不准。老人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农村,生活条件很不好。我个人意见,把五万元零头交党费,也算顺老人家的意,其余四十万还是给他自己儿女。党不缺这几十万块钱。”

张兆林带头表了态:“我同意陶书记意见。”

有人提出疑问:存在法律问题吗?

陶凡说:“好在遗嘱方面立法暂时还是个盲区。我觉得这样处理,老人家九泉之下有知,会理解我们的。”

说完遗嘱的事,陶凡又让张兆林留一下。兆林,关于陈老去世的情形,你同吴明贤打个招呼,要他告诉同志们,不要议论。陈老是建国后西州首任地委书记,晚景如此凄凉,传出去影响不好。维护党的威信,比什么都重要。为了安慰陈老家人,我考虑把丧事尽量办得像样些。可以简朴,但规格要高。

最近上面有新规定,地市以上党员领导干部去世,遗体可以覆盖党旗。我建议,追悼会上,陈老遗体要覆盖党旗。平时这边都是火化以后再开追悼会,陈老就破个例,开完追悼会再火化吧。各部门和县市都要送花圈,各单位得派领导参加追悼会。”

张兆林点头道:“我同意您的意见。我让吴明贤把灵堂布置得像样些。”

“对对。遗体周围要放些鲜花。兆林,你让吴明贤赶快拟个治丧委员会名单吧。我任主任,其他你们考虑。”

半个小时以后,吴明贤把治丧委员会名单送到了陶凡案头。陶凡过目后,说:“老吴,你秘书长都当几年了,怎么连起码常识都不懂?治丧委员会名单,不等于地委、行署领导名单。退下去的老领导,都得进治丧委员会。主任、副主任按职务排列,其他委员就得按姓氏笔画排列。”

吴明贤说:“有些老领导,长年不住在西州。”

陶凡来火了:“你糊涂!他们就是长年住美国,政治待遇你不能动人家的!”

几经反复,治丧委员会名单才定了下来。陶凡批示道:着速印发各县市党委、政府,地直部门各单位,并送地委、行署、人大联工委、政协联工委领导,以及副地级以上离退休老同志。

吴明贤尽管挨了骂,但是看着陶凡的批示,心里还是佩服。他见陶凡用的词是“着速”,而不是“立即”、“马上”之类,似乎比别的领导墨水就是多些。

一会儿就到中午了。陶陶听得汽车声,说:“爸爸回来了。”

陶陶忙出门去看。关隐达也跟了出去。陶凡下了车,见关隐达夫妇来了,微微笑了一下。进屋后,陶凡坐下,忍不住叹了声。陶陶问:“爸爸怎么了?”

陶凡摇头说:“有人嘴巴不紧,把陈老的遗嘱泄露出去了。

一位记者多事,竟让这消息见了报。”

关隐达问:“那么只好全部交党费?我看没有必要。”

陶凡没说怎么办,只道:“造这种新闻,没意义!”

见陶凡不想再说这事,大家都不提了。吃过中饭,一家人聊聊天,就到下午上班时间。陶凡还得去给陈老致悼词。轿车来了,陶凡夹着包出门。关隐达也要去参加追悼会,却并不随陶凡的车去。陶凡也没有请他同去的意思。两人再不是领导和秘书的关系,倒不能像原来那样亲近了。老向人家提醒他们的翁婿关系,对关隐达并不太好。

陶凡走后两分钟,关隐达下山去。灵堂庄严肃穆,花圈里三层外三层地摆着。陈永栋老人躺在花丛中,身上覆盖着鲜艳的党旗。陈老干瘪的脸颊化了妆,就像涂了蜡的核桃壳。稍等几分钟,追悼会正式开始。场面安静下来,陶凡低沉着声音,回顾陈永栋同志光辉的、艰苦卓绝的战斗历程。听得有人悄悄议论,说陈老运气真好,碰上地厅级干部可以覆盖党旗了。

晚上,陶凡独自呆在书房里没有出来。关隐达和陶陶没有马上回县里去,原想陪陪爸爸。妈妈说让你爸爸自己静静吧。

从陈老去世那天起,他心情就不太好。

电视一直开着,谁也没去看一眼。到了晚间新闻时间,竟然播了条有关陈老的消息,说一位老共产党员临终时,将终生积蓄的巨额财产全部交给了党组织。记者采访了陈老的儿女们,三位老实巴交的农民木然地望着地上出神,说不出一句话。电视里便是沉重的新闻腔:是啊,他们说不出一句话,有的只是对老人无尽的哀思。

睡觉前,陶陶说:“爸爸心情好像很不好。”

关隐达说:“爸爸的心思我琢磨不透。如果是我处在爸爸位置上,我会想陈老这辈子值不值得?我自己这辈子该怎么评价?”

“都说陈老是个怪老头。”陶陶说。

关隐达叹道:“任何事情,只要超越情理了,违背人性了,就有问题。陈老越到晚年越有些像走火人魔。爸爸也许看破了这点,才不理会他的遗嘱。不知爸爸到底怎么看?我觉得陈老的结局有些荒谬。”

夜已很深了,陶凡书房的门缝里还透着光亮。

第二章

(十)

陶凡早晨六时起床,在屋前的小庭院里打太极,然后小跑,远眺。夫人林静一准在七点钟的时候将文房四宝摆在廊檐下的大桌上。陶凡便神态信然,龙飞凤舞起来。整个庭院立即弥漫了一种书卷味儿。这的确是一个雅致的天地。并不见大的平房,一如村野农舍,坐落在舒缓的山丘间。满山尽桃树。时值晚秋,落了叶的桃树,情态古拙。屋前小院横竖三十来步,不成规矩,形状随意。庭院外沿山石嶙峋,自成一道低低的墙。这些石头是修房子时剩下的。陶凡搬进来住时,屋前的石头没来得及清理。当时任地委秘书长的张兆林同志见了,立即叫来行政科龙科长,骂得龙科长一脸惶恐。陶凡摆摆手,说:“我喜欢这些石头,不要搬走算了。”于是叫来几个民工,按照陶凡的意思,将这些石头往四周随意堆了一下。堆砌完毕,龙科长请示陶凡,要不要灌些水泥浆加固?一副立功赎罪的样子。陶凡说不用了,只要砌稳妥,不倒下来就行了。龙科长很感激陶凡的仁厚,他觉得陶凡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地委书记,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地为这位领导服务。他便极认真地检查刚砌好的石墙,这里推一下,那里摇一下。一块石头被他一摇,滚了下来。这让龙科长脸上很不好过,直嚷民工不负责。这时民工已走了,龙科长一个人搬不动那个石头,不知怎么才好。

陶凡背着手环视四周之后说:“小龙,这石头就这样,不要再堆上去了。”

这时,小车来了。陶凡说声辛苦你了小龙,就上了车。

龙科长望着下山而去的小车,一脑子糊涂。他理解不了陶凡的雅意。如果是怕麻烦工作人员,这的确是位了不起的领导。但是不是怪自己不会办事,生气了呢?他见过许多领导生气的样子并不像生气。有的领导生气了反而是对你笑。

夫人林姨在家收拾东西,见龙科长望着那个滚下来的石头出神,就说:“老陶讲不要堆上去就依他的,他可能喜欢自然一些。”

那块石头就这样呆在那里了,成了绝妙的石凳。

如今,石墙爬满了荆藤,墙脚那块石头被人坐得光溜溜的。陶凡很喜欢那个石凳,但他太忙了,很少有时间去坐一下。倒是女儿陶陶,前些年经常坐在那里,黄卷云鬓,像个黛玉。陶陶是陶凡夫妇的独生女儿,很漂亮,那会儿高中刚毕业,常被顾城北岛他们的诗弄得怔怔地像中了邪。陶凡在家里完全是个慈父,倒觉得女儿的痴迷样儿很惹人怜的。夫人有时怪女儿神经似的,陶凡总是护着,说凡有些才情的女孩子,总有几年是这个样子的,长大一些自然好了。总比到外面成天地疯要好些。有次还调侃道,我们这种府第的小姐,多少应有些风雅的气韵是不是?女儿听了,越发娇生生地发嗲。但陶凡自己,纵有千般闲情,也只是早晨在他喜爱的天地里文几手武几手。全套功课完毕,到了七点四十。之后五分钟冲澡,五分钟早餐。陶凡的饮食并不讲究,早晨两个馒头,一碗豆奶,不放糖。偶尔调一碗参汤,陶凡会对阿姨王嫂讲,别听林姨的,喝什么参汤?我还没那么贵气!王嫂总是拘谨地搓着手说,陶书记就是太艰苦朴素了。陶凡把参汤喝得嵫溜溜地响,说我到底是农民底子嘛。

在大家心目中,这位地委书记是个很有学问的人,琴棋书画,只差不谐音律。西州地区的主要大楼都是他题写的招牌。

其实陶凡最有功夫的还是画。极少有人能求得他的画作。林静一当年爱上陶凡时,陶凡还不发达,只是省一化工厂的一位工程师。林静一年轻时很漂亮,是厂子弟学校的音乐老师。她这辈子看重的就是陶凡的才华和气质。陶凡的风雅常让林静一忘记他是学工科的。但陶凡总是用五分钟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餐,并把豆奶或参汤喝得咝咝作响,林静一有时也会取笑他,到底是个粗人,看你出国怎么办?

吃完早餐,小车来了。司机小刘下车叫陶书记早,陶凡应了声,夹着公文包上了车。小车到山下的办公楼只用两分钟。

按照陶凡这个作息规律,总是提前几分钟到办公室,所以地委办工作人员没有谁敢在八点以后到。

书记们和几位秘书长的办公室在二楼,一楼是地委办各科室。陶凡上楼后,见有些同志已早到了。张兆林同志同吴秘书长正在办公室讲什么,见陶凡来了,两人马上迎出来打招呼。

陶凡扬一扬手,径直往自己办公室走。陶凡对普通群众倒很随和,在领导层里却是严肃的,年轻一点的副手和部门领导还多少有些怕他。吴秘书长刚才一边同陶凡打招呼,一边就跟了过来。陶凡开了门,吴秘书长跟了进去,问:

“陶书记有什么事吗?”

陶凡放下公文包,坐在办公椅上,望着吴秘书长。吴秘书长一脸恭敬。

有什么事?是的,有什么事?这时,陶凡才猛然想到,自己今天来办公室干什么?自己是退休的人了。现在是张兆林同志主持地委工作了。昨天上午刚开了交接工作的会。

吴秘书长又问:“陶书记,有事请尽管指示。”

陶凡静一下神,说:“没事,没事。”

吴秘书长说:“张书记定的今天开地直部门主要负责同志会,陶书记有什么指示吗?”

陶凡笑了笑,很随和地说:“没有没有。我来拿本书。你忙你的去吧!”

陶凡本想开几句玩笑,说退休了,就是老百姓了,还有什么指示可做?但忍住了不说。怕别人听歪了,讲自己有情绪。

再者那样也煞自己的志气。

吴秘书长仍觉得不好意思马上离开,很为难的。陶凡又说让他去忙。他这才试探似地说,那我去了?一边往外走,还一边回头做笑脸。

吴秘书长一走,陶凡就起身将门虚掩了。坐回到椅子上时,觉得精力有些不支。他刚才差点儿失态了。竟然忘记自己已经退休了,真的老了吗?才六十一岁的年纪,怎么成了木偶似的?调到地委十多年来,一直是这个作息规律,却没有注意到,从今天起要过另一种生活了。他今天上办公室,完全是惯性作用。

半个月以前,省委领导找他谈话,反复强调一个观点,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没有退休不退休的,到死还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何况老陶你仍然还是省委委员,省委交给你的任务就是带一带兆林同志。可不能推担子哪!

陶凡明白这是组织上谈话惯常使用的方式。他当然也用惯常的语言形式来表明自己的态度。说人退休党性不退休,公仆意识不退休,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不退休。只要组织需要,一切听从党召唤。但是工作交接之后,我还是不要插手了。兆林同志与我共事多年,我很了解他,是位很有潜力的同志,政治上成熟,又懂经济工作,挑这副担子不成问题的。

最后,那位领导说句还是要带一带嘛,便结束了谈话。

陶凡清楚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已经结束。头上省委委员的帽子也只能戴到明年五月份了。本届省委明年五月份任期将满。那时替代自己省委委员的将是张兆林。自己快要退下来的风已吹了半年,组织部正式谈话也有半个月了。心理冲击早已过去。他仍按长期形成的作息习惯工作着,像这个世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却不料今天几乎弄得十分难堪。

陶凡想,自己来办公室看看,取些书籍什么的,也算是正常的事,同志们也许不会想那么多。问题是自己全然忘记自己的身份已经变了。他内心那份窘迫,像猛然间发现自己竟穿着安徒生说的那种皇帝新装。

他要了值班室的电话,叫司机小刘十分钟之后在楼下等,他要回家里。十分钟之后,也就是八点二十五,他起身往外走。刚准备开门,又想起自己才说过取书的话,便回到书架前搜寻。他个人兴趣方面的书都在家里,这里大多是工作性质的书籍,都没有再看的必要了。找了半晌,才发现了一本何绍基的拓本,便取了出来。这是女婿关隐达到外地开会带回来的,他很喜欢,可一直无暇细细琢磨。关隐达胸中倒也有些丘壑,同陶凡很相投。从外面带回并不值几个钱的拓本,倒也能让岳父大人欢心,这也只有关隐达做得到。现在陶凡见了拓本,自然想到了关隐达,心中也有了几许欣慰。拓本太大,放不进公文包,这正合他的意,可以拿在手里,让人知道他真的是取书来的。

司机小刘见时间到了陶书记还没有下去,上楼接来了。小刘伸手要接陶凡的包,他摆手道:“不用不用。”

一出办公室的门,马上意识到自己出来得不是时候。按惯例,上午开会都是八点半开始。地委的头儿们和地直部门的主要负责人正三三两两地往会议室走。陶凡进退不是,只恨自己没有隐身术。有人看见了陶凡,忙热情地过来握手致好。这一来,所有的人都走过来。陶书记好,陶书记好,也有个别叫老书记好的,楼梯口挤得很热闹。陶凡本是一手夹包,一手拿拓本。要握手,忙将拓本塞到腋下同包一起夹着。刚握了两个人的手,拓本掉到地上。小刘马上捡了起来。别人多是双手同他握,陶凡想似乎也应用双手。可左手夹着包,不方便。

好不容易应酬完,陶凡同小刘下楼来。刚到楼下,陶凡摸一下左腋,站住了。 “拓本呢?”小刘说: “我拿着。”陶凡连说:“糊涂糊涂,刚把拓本交给你,马上就忘了。”

小刘狡黠道:“当领导的大事不糊涂,小事难得糊涂。”

陶凡二路上交代小刘,从明天起,不要每天早晨来接了,有事他自己打电话给值班室。小刘说还是照常每天来看看。陶凡说,不是别的,没有必要。小车很快到了家,陶凡坚持不让小刘下车,小车便掉头下山了。

陶凡按了门铃,不见王嫂出来。他想糟了,夫人上班去了,王嫂可能上街买菜去了。他已有好几年没有带家里的钥匙了。他的钥匙常丢,干脆就不带了,反正下班回来家里都有人在家。

怎么办呢?惟一的办法是打电话要夫人送钥匙回来。可打电话必须下山,显然不合适,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夫人办公桌上的电话号码。这种事以往通常都是秘书小周代劳的。小周是接替关隐达的第二任秘书,跟他车前马后四年多,十多天前被派到下面任副县长去了。陶凡觉得小周不错,自己离任前应给他安排安排。小周下去以后,吴秘书长说再配一位秘书给他,要他在地委办自己点将。吴秘书长的态度很真诚,但陶凡明白自己点将同时也意味着自己可以不点将。就像在别人家做客主人要你自己动手削梨子一样。这他很理解,退下来的地委书记没有再带秘书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