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关,你说哪张好些?”陶凡问。
关隐达歪头看了会儿,说:“我更喜欢这张。”
陶凡点头说:“那就选这张了。”
陶陶望望爸爸,偷偷儿笑了。她眼睛想瞟着关隐达,目光却只落在他的脚下。
林姨出来了,笑道:“小关来了?老陶也怪,我的话他都不信,就信小关的话。”
关隐达不好意思似的,说:“这是陶书记信任我啊。”
陶陶终于抬头望了关隐达,说:“关隐达,怎么话一到你嘴里,就成官腔了?”
陶凡听着就笑了。林姨却骂陶陶:“你对关哥真没礼貌。”
陶陶吐吐舌头,似乎觉得关哥两字好玩,怪腔怪调地说:“关哥。”
说笑间,陶凡稀里哗啦吃完了早餐。他嘱咐关隐达拿好那张字。陶陶早把她爸爸的包拿出来了。关隐达伸手去接包,陶陶低头递了过来。关隐达只觉脸上发烧,浑身的筋骨有些僵硬。
关隐达回头向林姨道再见,却见陶陶躲在她妈妈身后,红了脸望着他。关隐达胸口便跳得厉害。每个寒暑假,关隐达都会见着陶陶,两人只是打个招呼,说几句客气话。没想到他这次竟弄得心慌意乱的。上次寒假,陶陶跑到关隐达宿舍里玩,问他,听说你是个诗人?关隐达笑笑,什么诗人?这年头说人家是诗人,等于骂人啊。陶陶说,不会吧!我可喜欢诗了。陶陶便把关陶达发有作品的杂志通通借走了。后来陶陶开学走了,却没有来还杂志。关隐达说不清为什么,只盼着陶陶早些放暑假。
这个季节的桃叶最茂盛,晨风吹拂着,吧嗒吧嗒地响,脆生生的好听。陶凡背着手,缓缓走在小路上。他星期天只要不出机关大院,从不劳动司机刘平。人们慢慢地发现,陶凡对一般工作人员倒很宽厚,对领导干部就严厉了。
陶凡突然问道:“小关,陶陶同你很谈得来?”
关隐达不知陶凡此话何意,有些紧张,顿了会儿,答非所问:“陶陶很活泼。”
“其实是顽皮。”陶凡笑道,“她大学都快毕业了,还像个孩子。她也没想过将来干什么。我意思是让她继续学业,最好能出国留学。她却没个真话告诉我。如今孩子啊,不知听谁的话。”
陶凡说起女儿,语气似乎无可奈何,神情却是慈祥的。关隐达瞟了眼陶凡,晨光正照在这位父亲脸上,那脸色是少有的柔和。
“你们年轻人容易沟通些。你找陶陶说说,问问她有什么想法。你可以把我的意思转告给她。”陶凡说。
关隐达应道:“行啊,我找她说说。”
吴明贤见陶凡去了,忙说:“陶书记早。我去叫张书记。”
陶凡说:“是请张书记,不是叫张书记。”
吴明贤笑笑,忙改口说:“是请,对对,是请。”
其实陶凡自己平时也是要么说请,要么说叫。可听吴明贤说去叫哪位地委领导,心里就别扭。
陶凡在办公室坐下没多久,张兆林就进来了。后面跟着孟维周。关隐达同孟维周便争着替领导们倒茶。两人倒了茶,刚要走开,陶凡说:“你们俩不要走,又不是研究军机大事。”
吴明贤就问:“那我就开始汇报了?”
原来是研究几栋干部宿舍改造。机关多年没修干部宿舍了,住房相当紧张。财政口袋里没钱,上面对领导机关建房卡得又紧。地委办研究了个变通方案,改造几栋宿舍,加大面积。吴明贤汇报完了方案,说:“我们征求了这几栋宿舍住户的意见,大多数都很欢迎,但也少数同志不同意。主要是老同志。陈永栋同志就反对改造宿舍,他说自己现在房子都嫌大了,还加什么?他还给我上了一课,说他们刚进地委机关,地委书记都住单身宿舍。”
陶凡说:“关键是把改造方案弄好,老同志的工作慢慢做去。上面说不建楼堂馆所,这个政策我们要坚决贯彻执行。但是也要从实际出发,不是说干部房子也不要住了。办公楼我们可以暂时不考虑改造或是新建,但干部住房要重视。怕自己丢官帽子,就连干部生活都不考虑了,这种事情我陶凡是不会做的。你们放手搞,上面要追究,我做检讨吧。”
张兆林说:“陶书记这个指导思想是对的。不从根本上解决干部生活问题,单讲调动干部积极性,不行啊。老干部的工作,只要过细,会通的。他们都是政治水平很高的老领导,通情达理。”
吴明贤笑道:“只有陈永栋同志的工作难做些。我有个想法,干脆告诉他,就说他住的那栋房子已是危房,必须改造加固,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陶凡沉了脸说:“怎么做工作,是你的方法。我总不至于同意你去欺骗老领导吧。”
研究完了宿舍改造,关隐达把陶凡题写的桃园宾馆拿了出来。大家自然都说好字好字。张兆林说:“陶书记,您怎么不落名呢?”
陶凡笑道:“陶某名值几何?就不签了吧。”
吴明贤笑道:“还是落名好些。伍书记的字都是落名的。”
吴明贤那意思,分明是在贬伍子全。陶凡听着便有些不快,心想伍子全才从地委书记位置上下去几个月啊!孟维周也说:“还是落名好些,陶书记的字,可以传世的。”陶凡知道自己下去了,字肯定也要被拿掉的。他心里有些感慨,却只是微笑着摇头。只有关隐达不说话,低头欣赏这四个字的韵味。招牌字难写,不是所有书法家都擅于此道。陶凡不是正经的书法家,可他这字作招牌倒是再好不过了。关隐达心想,何必留名?如果留了名,这字过不了几年就会被换掉的。不留名呢?
说不定就留下去了。他见陶凡写的桃园宾馆四字结体宽博,墨气淋漓,暗自叹服。真是奇怪,看陶凡的字,越看越像他的人,沉稳而威严。
整个暑假,陶陶老是去关隐达的宿舍玩。陶凡临时要找关隐达,也是陶陶争着去报信儿。林姨看出些意思了,就问陶凡:“老陶,你不觉得陶陶有些怪吗?她平时可是傲气得很啊。”
陶凡说:“陶陶也大了,由不得我们了。我看哪,关隐达这小伙子人还不错。”
林姨笑道:“这么说,你同意他们了?”
陶凡说:“没影的事,说说就说说,还当真?小关倒是个好苗子。再过一年半载,我会考虑让他下去锻炼一下。陶陶这孩子,也不知道上进。我想让她继续学业,她只想早些出来工作。我让小关专门找她谈了,她就是这个意思。”
林姨微叹道:“女儿家,有个吃饭本事就行了,随她吧。”
那天吃过晚饭,陶凡突然想起要去办公室。陶陶忙说:“爸爸我去叫关哥。”
陶凡望着夫人笑笑,回头对女儿说:“我只是去处理几个文件,用不着叫小关。”
陶陶说:“有他在身边,你方便些。我去叫他吧。”
陶凡摸摸女儿的头,笑道:“你就去吧。你叫小关去办公室,我不在家里等他了。”
陶陶说得那么急,钻进房间却半天没出来。等她出来了,爸爸早走了。陶陶换了件漂亮的裙子,眼睛不敢望妈妈。妈妈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只吩咐说早去早回。
陶陶下山走得不紧不慢,怕汗湿了裙子。望见了关隐达的宿舍,她胸口就咚咚地响。敲了门,听得关隐达应了声,门却半天才开。原来关隐达才洗完澡,刚换好衣服。
“陶陶,你坐吧,我先洗衣服。”关隐达望着陶陶,憨憨地笑。
陶陶说:“你没时间洗衣服了,我爸爸在办公室等你。”
关隐达说:“好吧,我回来再洗。”
陶陶说:“你去吧,衣服我替你洗。”
关隐达慌了:“这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呢?”陶陶说罢就抢过了脸盆。
关隐达红了脸笑道:“那就谢谢你了。”
关隐达刚准备走,陶陶又说话了:“我明天回学校了。”
“明天?一个暑假真快。”
“这个暑假我哪里也没去玩,一晃就过去了。”
“等你爸爸去省里开会,我来看你。”
“你一个人去看我,还是跟我爸爸去?”
关隐达玩笑道:“跟着你爸爸,伴君如伴虎。我敢开小差?”
陶陶突然低了头,递了个纸条关隐达。关隐达只觉手心火辣辣的。他下楼走了很久,不敢打开那张纸条。晚风吹在脸上,软得像锦缎。
(五)
人生真是奇妙,很多不经意的事情,也许正是神秘的暗示。五年前的某个凌晨,关隐达正在招待所后面的林子里做锻炼,忽听得哪里传过说话声。透过林子望去,只见一辆黑色轿车里钻出个中年汉子。马上又有位夫人,有位少女下了车。张兆林同地委组织部长正围着下车的几位握手。没隔几分钟,又驰来一辆轿车,下来几位中年男人。张兆林他们忙又围上去握手。那位少女雪白而文静,大人们正在寒暄,她便漫不经心地四处打量。她往林子方向张望了好一会儿,关隐达以为她看见他了,忙转过身去。
吃过早饭,关隐达才听人说,上面派了位地委副书记来,叫陶凡。过了两天,关隐达就成了陶凡的秘书。他猜想那位少女肯定是陶凡的女儿,却很长时间没见着她。直到陶家搬进桃岭,关隐达才不时在他们家的庭院里见到她。听林姨叫女儿名字,关隐达才知道那少女叫陶陶。陶陶正上着高中。她喜欢坐在庭院里的石头上看书,随外人怎么进进出出,她头总是不抬起来。关隐达就越是想看清她的脸,却总看不着。他见过她很多回了,仍想不起她的轮廓。有时无端地想起陶陶,头脑中只是一片模糊的白。
有个秋日的午后,关隐达同陶凡坐在庭院里谈书法。林姨端了西瓜上来,说别光顾着说话,口都干了,吃西瓜吧。关隐达正客气着,突然感到左脸痒痒的,像有只蝴蝶在上面挠。他偏过脸去,见陶陶正坐在他左边的石头上,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他胸口猛地空了一下,那一刻,耳朵也聋了,眼睛也花了。陶陶也红了脸,忙埋下头去看书。
记得那是星期天,陶凡难得有个清闲。两人聊了会儿,来了兴头,就铺开纸来写字。陶凡总把笔塞给关隐达,说你露几手吧。陶凡的哈哈打得越响亮,林姨脸上的笑容就越慈祥。关隐达想林姨那样子就像自己的母亲。陶凡全神贯注写字了,就没人出声。草虫吱吱,清风不言。
关隐达上了办公楼前的台阶,终于忍不住了,就着路灯打开了纸条。见上面一句话也没有,陶陶只写下了她大学的通信地址。
半年以后,年底了,省纪委来了个调查组,不同地委打招呼,住进了新开张的桃园宾馆。陶凡听说了,觉得有些不祥。
但他装聋作哑,不去理会。心里没鬼,怕什么?又怕是冲着别的地级领导来的,心里就挨个儿猜猜。还真拿不准谁会有什么问题。
过了几天,省纪委调查组才说要同地委领导见面。陶凡这才知道,改造招待所的事还有人揪着不放,后来又加了件改造机关宿舍的事。陶凡不愠不火,调查组问什么就答什么。调查组的人说话注意方法,尽量不提陶凡本人,只说西州地委如何。陶凡却屡次纠正,说他个人要承担主要责任。
又过了个把月,陶凡被省纪委通报批评。吴明贤送了通报来,很不好意思。陶凡却是没事似的,并不细看,只是粗粗浏览几眼,就交还吴明贤。笑道:“老吴,这是我头一次受处分,值得纪念。你把这通报复印一份给我吧。”吴明贤摇头笑道:“陶书记,这算什么处分?”
官场上的任何故事,都会有多种民间版本。陶凡挨了处分,自然有人高兴。多数人却是更敬重他了。这事在普通干部那里传开了,就增添了很多好玩的细节。他们说陶凡擂着桌子同省纪委的人干,表白自己改善干部的住房条件不会有错,改善西州的接待条件也不会有错。
有人私下里却恨恨的:陶凡太厉害了!一年之内,县级干部班子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地就换掉了,起初大家以为他不会玩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老把戏。
凡事都有头一回。自从陶凡题了桃园宾馆的字,找他题字的就越来越多了。实在推脱不了的,只好硬着头皮题了。不出半年工夫,西州城里很多招牌都换上了陶凡体。陶凡谨慎起来,发誓不再题字了。但是西州爱好书法的人却是越来越多。
城里书法班的生意格外地好。一到星期天,很多家长便带着小孩去学书法。
元旦前夕,吴明贤请示陶凡,想在地机关干部中举办一次书法比赛。陶凡说:“你们弄吧,这事就不要请示我了。”
吴明贤说: “我的意思是,想请地委领导最好也能参加,这对干部是个鼓励。” 陶凡说:“地委领导就不参加吧。我们参加了,谁当评委?
不能请省委领导来吧。下面同志当我们的评委有顾虑,会影响公正性。”
吴明贤笑道: “缺了地委领导,书法比赛的意义就得打折了。”
陶凡也笑了,说:“老吴学得幽默了。你说打几折?这样吧,地委领导,你分头汇报一下,他们愿意的,就请写副字,只参展,不参赛,表示对这项活动的支持。”
吴明贤沉吟道:“不知哪几位领导愿意题字?”
陶凡看出吴明贤的意思了,他是担心有的领导字拿不出手,不肯题字。就说:
“你找地委领导分头汇报一下就行了,不一定都要他们题字。没谁要求领导都是书法家,只是表示个意思。”
吴明贤点头道:“有您这个指示,我心里就有底了。”
关隐达听说要搞书法比赛,很有兴趣。可他的作品迟迟没交出去。吴明贤亲自抓这事,见了关隐达就问:“小关,怎么还不见你的大作交来?你的呼声最高啊!”关隐达就笑,说:“哪里哪里,地委机关藏龙卧虎,我小关算什么?集体活动,我会积极参加的。我一定按时交稿。”其实关隐达心里早有谱了,只是还没时间创作。他想今人的书法作品,写来写去无非李白、杜甫、白居易,要么就是苏轼、辛弃疾,不太有意思。
更低俗的,不是“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就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关隐达原是很得意自己的诗作的,这回突然暗生惭愧了。他想若将自己的诗写成书法作品,简直有些滑稽。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书法必须配古诗文。比方新诗,最多只能人硬笔书法。现代人已没文采可言了,只好拾古人牙慧。关隐达想即便是用古诗文,也应尽量特别些,贴切些。他一直喜欢张孝祥的《念奴娇·洞庭青草》,气势豪放,正合狂草气韵。这些天他跟陶凡出去,坐在车里老琢磨作品的布局谋篇,手忍不住在膝头比划着。
有天晚上,刘平跑到关隐达宿舍,进门就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关隐达见他有些忸怩,同平日是两个人,觉得奇怪。
“刘平你今天怎么了?不是有人替你介绍了女朋友吧?”关隐达笑着问。
刘平嘿嘿一笑,说:“关科长,我也想参加一下书法比赛,是个学习机会嘛。”
关隐达说:“那好啊,你参加书法比赛,比地委领导参加意义大多了。”
“哪里哪里。”刘平摇头说着,就从怀里掏出张纸来。展开一看,原来是他的书法作品。没想到刘平的字还过得去。他写的是楷书,还算周正,只是嫌呆板了。
“很好啊,你是练过书法的嘛!”关隐达点头赞道。
刘平说:“哪里,我原来毛笔都不会捏。见你和陶书记天天练书法,我也跟着偷偷儿学,越学越有意思。学点东西好啊,光开个车,没味道。”
听了这话,关隐达就琢磨出刘平的心思了。刘平是想逐步武装自己,好有机会转为干部。机关司机差不多都有这个想法,人之常情。不过刘平悟性还行,他没读多少书,能把字的架子弄稳,就不错了。关隐达见刘乎写的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便说:“我建议你把内容换一下。这诗听得大家耳朵都起茧了,没意思。”
“换什么呢?我听关科长的。”刘平很是恭敬。
关隐达琢磨了一会儿,就把李白那首《赠汪伦》写了下来,说:“李白这首诗也是耳熟能详的,但比春眠要好些。你还要注意章法,书法作品很讲究布局,包括字的疏密,墨的浓淡,落款等等。你先把这首诗的每一个字写熟了,再来找我。”
刘平头点个不停,说了很多恭维话。他见关隐达桌上满是龙飞风舞的字,一个也认不得,便说:“关科长的字真漂亮。”
关隐达看出刘平的意思,便说这是宋朝张孝祥的一首词,念道: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酌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刘平听了,就像一筐黄豆从头上倒下来,耳朵缝里都没夹着一颗。嘴里却道:“真好,古人的文章就是好。”
截稿日期只有几天了,关隐达才最后选了副自己最满意的字去参赛。正好那天陶凡也将自己的字交给关隐达。陶凡只写了“崇实”二字,用的魏碑笔法。下面题了长款,由“实”字说开去,用语古雅,告诫广大干部如何如何。关隐达细细读了题款,很佩服陶凡的文字功夫。
书展弄得像回事,陶凡和张兆林等地委领导亲自去看了。
举行了简短的开展仪式,吴明贤请陶凡讲话。陶凡就讲了几句,说地委机关开展些有意义的文化活动,很有必要,可以陶冶干部的情操,并促成一种爱学习,钻业务的良好风气。
关隐达留意看了看,发现地委、行署所有领导都题了字。
有些领导的字实在上不了台面。张兆林写的正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落款题曰:与全体干部共勉。张兆林的字有些张牙舞爪,很不像他本人的温文尔雅。关隐达暗自觉得好玩,心想真难为这些领导了。他们为着这题字,肯定伤透了脑筋。如果不题几个字,好像不给陶凡面子。大家都以为这次书法比赛,分明是吴明贤投陶凡所好。再说了,只要有领导题字,其他领导都得题,不然显得没位置似的。只是有些人的字实在见不得客。
陶凡很有兴趣的样子,背着双手,挨次浏览参赛作品。走到关隐达柞品前面,陶凡站了会儿,微微点头。关隐达就浑身发热,不好意思。陶凡却不说关隐达的字,只说张孝祥的词:“这首词意境阔大,笔酣兴健,怀抱高远。肝胆皆冰雪,表里俱澄澈。杜甫有句诗,心迹喜双清,就是这种意思。真是妙处难与君说啊!”
陶凡心里却颇感奇怪:关隐达怎么独独选了张孝祥?这首词豪放,孤高,通透,但字字句句都隐含着贬官情绪。想是关隐达喜欢词的意境,忘了张孝祥的处境吧。陶凡不是个神经兮兮的人,可是刚才默念着张孝祥的词,心里竟微微一震。他心里越是说不出的叹惋,脸上就越是笑得慈祥。
张兆林见陶凡如此赞赏,便说:“小关的字,真好。你跟着陶书记,就是不一样。”
张兆林这话,前面的意思是夸关隐达,后面的意思就是吹陶凡了。关隐达就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只好傻笑。他点头就是不谦虚,摇头就是不承认自己跟着陶书记受益匪浅。更难堪的却是孟维周,他的钢笔字都自觉丢人,莫说是毛笔字了。他没有交作品参赛。听张兆林夸奖关隐达,他脸红耳热。他认不得狂草,目光就上下翻飞。原来条幅下方附了张白纸,是用小楷写的原文。
陶凡走到刘平作品面前,却大加赞赏:“刘平,你的字也不错嘛。好!好!同志们都像刘平这么爱学习,提高机关业务水平就能落到实处了。”
张兆林就微笑着望望刘平。吴明贤嘴里说声“小刘”,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刘平抓耳挠腮的,脸红到了后颈上。
这边没人留意,张兆林的司机马杰早黑着脸了。马杰很傲气,连孟维周都不放在眼里。他头一次见了孟维周的字,就意味深长地笑了。马杰没事坐在孟维周办公室,喜欢找张纸,掏出钢笔写字。通常写他在部队唱过的军旅歌曲的歌词。有一次,马杰本来知道张兆林不用车了,却在孟维周那里一屁股坐下来不走了。孟维周有个材料得赶出来,很是着急,弄得头都大了。马杰坐在他对面写字,头一晃一晃,弄得纸沙沙地响。
孟维周心里烦,却不好说什么。孟维周想自己不夸他的字,他是不会走了。于是像是才发现似的,说:“马杰的字好漂亮。”
马杰便不写了,发起牢骚来:
“老子在部队时,要我干文书,我不干。我喜欢开车,跟军首长开了五年车。那老王八蛋假正经,自己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也不给群众一针一线。到头来我连干部都没转成。不然,老子还是这个样子?”他说罢把笔一丢,起身出门。突然想起笔是他自己的,又转回来取了去。
孟维周心里憋着股气,同关隐达说起过马杰。关隐达便觉得小孟还欠老成,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说的?不值得放在心里的。他却从此有意无意间留意马杰,还真是孟维周说的那个味道。陶凡表扬了刘平的字,马杰就像没听见,眼睛望着别处。
几天后,书法比赛揭晓了。关隐达获第一名,刘平也获了个纪念奖。
不久马杰碰上关隐达,神秘兮兮地说:“关科长,你获了奖,有人还不服气。”
关隐达笑道:“服气不服气,都只有这么大的事。不就是奖了条毛巾,两块香皂嘛。”
马杰见关隐达并不关心是谁不服气,好像有些失望。却仍不死心,就说:“他说西州附庸风雅学书法的,都是拍陶书记的马屁。他说了两句老话,我记不全。什么楚王细腰。读了几句书,说起话来就是孔夫子的卵包,文绉绉!”
关隐达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马杰这个“文绉绉”的歇后语大概是他说过的最有水平的话了。关隐达一听便知,马杰说的是孟维周。他猜想孟维周大概是说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话。关隐达不知孟维周这话是在什么场合说的,也许是开玩笑。他并不在意这事,倒是替小孟担忧。心想孟维周当秘书都这么久了,还是这么不老成。他不改掉这个毛病,迟早要吃亏的。
(六)
图远公司老总舒培德转弯抹角找了来,硬要请关隐达帮忙,求陶书记替他们公司写个招牌。关隐达一巴掌把门封得天紧,说:“陶书记指示过,今后再不题招牌了。”
舒培德却是好磨歹磨,坐在关隐达办公室不肯走。他从关科长喊到关老弟,最后居然讲起了大道理:“关老弟,不是我舒培德想拉虎皮作大旗,我是要为私营企业争地位,争发展。
我图远公司目前虽不是西州头块牌子的私营企业,可我敢说是发展前景最好的。政府说要支持我们私营企业发展,这不错。
但是落到实处,卡我们的多,帮我们的少。关老弟,我们难啊!”
舒培德说了一大通,好像陶凡不题字,政府说支持私营企业发展就是句空话了。自然不是这个道理。关隐达只想早些打发他走,就答应向陶书记汇报一下。舒培德就千恩万谢了,直说他做老兄的心里有数。关隐达听了这话不太舒服。怎么个有数?你送砣金子我不敢要哩!
关隐达本来只是想搪塞,舒培德却是穷追不舍。他隔三差五就来找关隐达,一磨就是个把小时。关隐达又不能发火,只好不断地编些话来哄人。几乎没人见关隐达发过火,大家都说他的修养真好。他哪里是不想发火?有时被人逼急了,真想捶桌子哩。但他只能微笑。他不能让别人说陶凡的秘书架子太大了。张兆林当秘书长那会儿就老是嘱咐:秘书是领导的门面,事关领导形象。关隐达有回遇了点事儿,心里正委屈着,张兆林又在会上强调:秘书是领导的门面,领导的耳目,领导的左右手!关隐达听着没好气,暗自骂道:他妈的,秘书是门面、耳目、左右手,反正不是个人。旧时讲文武百官是朝廷鹰犬、走狗,可都不是贬义的;若干年后说起秘书是领导的门面、耳目、左右手,会不会成了贬义呢?